陈丹燕:世界与家乡是完美的圆环
2020-03-02许晓迪
许晓迪
陈丹燕在土耳其、叙利亚边境上的古城安条克,这是世界上第一条有路灯的大道。(毛豆子 / 摄)
去年10月,作家陈丹燕去了日本四国乡下,学习操纵人形净琉璃——一种日本独有的木偶。“我的师父是位80岁的老先生,我的舞台是寂静无人的山岗、神社后院的空地,我的拇指转动净琉璃姬的眼睛开关时,能听到木头在鲸鱼须的拉动下微轻的摩擦声。”她在朋友圈写道,“木偶有种小丑般的悲痛气质,令人难忘与它的相处,以及放下它们,乘着夜色回酒店的怅然若失的心情。”
电话那头,陈丹燕慢慢地向《环球人物》记者讲起这趟大山深处的木偶之旅。这是她最近的一次旅行,而按照原计划,4月,她将动身去那不勒斯,到欧洲最古老的翻译所看一看;6月,和丈夫陈保平一起“再向北去”,到圣彼得堡,那是他们“50后”一代的精神故乡;10月,再回四国的大山里,找师父学木偶。
陳丹燕最新作品《往事住的房间》,书中穿插着她在旅行时留下的手记。
年初的新冠肺炎,延宕了一年的计划表。这段时间,她待在家里,写完了一部小说,其间还在做电影《萨瓦流淌的方向》的最后剪辑。这是她的导演处女作。电影的开头,她想了很久,最后确定是一个黑屏,然后是她的画外音:我在写《捕梦之乡》的时候,到了塞尔维亚。
2014年,陈丹燕带着一本《哈扎尔辞典》,来到小说作者帕维奇的故乡塞尔维亚。这场地理阅读进行了3年,最后的成果,是她的第七本旅行文学《捕梦之乡》。
两年后的盛夏,在上海作协大厅,《环球人物》记者第一次见到陈丹燕。她穿着一条卡其布的束腰裙,讲起那年在被称为“巴尔干火药桶上的开关”的贝尔格莱德,如何走进帕维奇家中,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
博物馆里的脸
中学历史课本里,佛罗伦萨作为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是一个必考知识点。当年,诗人徐志摩把它译为“翡冷翠”,因为那里的官邸和教堂专用一种绿纹大理石,将城市点缀得如同翡翠。
在最新出版的《往事住的房间》中,陈丹燕回溯这些年的博物馆之旅,首先想起的便是佛罗伦萨。1997年,她来到乌菲齐博物馆,一个个房间看下来,心里一遍遍感叹,竟然见到了那么美的脸:
菲利皮诺·利比的圣母,安静、规矩、秀丽,“是在蜡烛光下长大的女孩子,没有被电灯催熟”;达·芬奇的报喜天使,脸上潜伏着对神秘命运的温顺和尊重,“像在静静的清澈水面上,能看到水底潜伏着的鱼”;拉斐尔的圣母,秀丽而甜蜜,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宁和,“好像刚刚吃了热带浓香的熟透了的水果那样,愉快地、舒服地抿着嘴”;米开朗琪罗的圣母,健壮、伟岸、庄严,在肩上扶着她的孩子耶稣,充满力量;还有女画家阿特米西亚笔下的两个犹太女英雄,干净利落,高挽袖子,将男人按在沾满鲜血的床上,“用女人在湍急的河水里漂洗双人床大号床单的力量和理所当然的气概”,割下敌人的头……
“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要去它的博物馆。这好像是个过时的旅行习惯,19世纪的旅行者的习惯,但这是我的习惯。”在前言中,陈丹燕写道。这些年来,她以自己的眼光,打量着一座座博物馆,网罗起那些房间里的故事,关于世界与人心、关于命运和时代。
对陈丹燕来说,在这些“往事住的房间”里,游客的脸是另一道风景。西斯廷礼拜堂里,人们仰头看着天棚上的《最后的审判》,响亮地咽着唾沫,昏昏然走出来,又转回头去,再进一遍;卢浮宫的走廊里,到处都是愣神的人,不知道先走哪个入口才最经济划算,展厅的长椅上坐满了人,都累得塌下了肩膀,满脸恍惚,被一连串的美吓晕了。
还有一些脸,混杂着惊喜与失落。有时,这种神色也会浮现在陈丹燕脸上。1993年,她第一次到俄罗斯,在圣彼得堡的冬宫看到了敦煌的艺术品。在那里,她看到干干净净站在恒温玻璃柜子里的阿难像,才知道站在敦煌落满沙泥的佛龛边露出泥胎和草芯的阿难,原来是穿着这样华美衣服的翩翩少年。
她看到游客们在阿难的微笑前流连,鼻息在绢画上方的玻璃上留下白色热气,为自家的文物被如此精心保存,在排山倒海的欧洲名画里站起来,受人赞美而骄傲,“只是最好不要想起,它们是怎么离开自己的家乡的”。
“我的孩子七八岁时,我领她去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到那些来自山西的菩萨像,她说,这些菩萨是不笑的,它们不高兴。” 陈丹燕说。有一次,她和一群来自希腊、土耳其的朋友聊天,说起一句话,大家都笑了。她说:“在大英博物馆,我们这些人的脸,都有一种被人打过一个耳光的表情。”古老文明国度中的年轻一代,印度的、埃及的、中国的,大概都有这样一张复杂的脸,一种基因里的情感结构,带着宿命的沉痛和尴尬。
博物馆中的世界史
对陈丹燕这一代人来说,走向一间间“往事住的房间”的路途,也是一段曲折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1965年的上海,那一年,陈丹燕7岁,阅读了人生中第一部西方小说《海底两万里》,从此在心里埋下“看世界”的种子。
父亲工作的轮船公司,在外滩18号一幢希腊风格的建筑里,窗外就是黄浦江。在远洋船上玩的时候,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奇怪文字,听船长们说起大海上的风浪、澳洲海面上的飞鱼和非洲海岸线上的海盗小船,越发向往远方,却只能在内部发行的“白皮书”和沙沙作响的澳大利亚短波中,眺望当时充满禁忌的西方世界。
陈丹燕在土耳其的大树下,传说中,这棵树是圣约翰的手杖变成的。(毛豆子 / 摄)
上世纪80年代初,大量外国文学、哲学作品摆上读书人的书桌。白炽灯下,人们面如菜色,但心灵丰腴。契诃夫、普希金、左拉、王尔德……陈丹燕看得飞快,沉醉其中。19世纪西方小说里的人文主义思想,成为支撑她那一代人世界观的底色。
“看世界”的梦想在1990年终于实现。那一年春天,陈丹燕的第一部中篇小说被翻译成日文,出版社邀请她来日本看樱花。在长崎的山坡上,她看着港湾中的大小船只,《蝴蝶夫人》的曲调在心中冲天而起。
她的海外旅行从此开始。看德国和意大利的博物馆,拜访从西班牙到俄罗斯的伟大教堂,流连在伦敦和维也纳的玫瑰园……从北纬78°的冰天雪地里到南纬43°的库克山上,陈丹燕在全球600多座城市留下足迹,写下一本本旅行笔记。
30年里,她一直通过这种方式,与广大的世界、与别人的生活建立起隐秘而深远的关系。在《往事住的房间》里,陈丹燕展示了博物馆的另一种存在,“那里存放的不仅是那些漂亮的画和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还有许多人类的往事,它们由大量的遗憾、伤痕、悲剧组成,并不总是伟大的、光鲜的存在”。
1993年,陈保平(右二)、陈丹燕(左一)在俄罗斯作家伊琳娜(左二)家中。
它们是柏林墙博物馆里一张张引人注目的新闻照片,和背后那些孤注一掷、惊心动魄、滑稽可笑、精明狡猾、不可思议的逃亡故事;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一匹匹用头发织成的布,里面星星点点的东西,是女孩子辫子上的缎带;是普劳森监狱里的行刑室,很多德国军官死在那里,他们想谋杀希特勒以结束战争,死前留下的照片上,身上穿的还是纳粹的军服……
“博物馆并不总是赏心悦目的地方,但在这里,我学到了世界史的另一种讲述方式。”在这样的世界史中,她时时能照见自己曾经历过的岁月。
兴建于南斯拉夫时代的贝尔格莱德当代艺术馆,曾是巴尔干地区现代主义艺术的造梦场,历经近30年的分离与动乱,最终在2006年关闭。漫长的等待后,在2017年的塞尔维亚,黑暗了10年的当代艺术馆,终于透出了明亮的灯光。
在铁托墓旁的草坪上,陈丹燕看到了一栋淡黄色的小别墅,标准的社会主义东欧式建筑。那是当代艺术馆的临时办公室,走进去,窄小的空间堆满了画册,库房陈旧的喇叭里,放着甲壳虫乐队的《Hey Jude》,修复师们忙着清洗作品,修复填充那些微小的裂纹和脱色之处,双眼里是由衷的愉快与热情。
这让她想起中国的90年代,想起跑马厅里的上海美术馆和马勒公寓底楼的《青年报》社,还有她的工作单位,在一栋船形殖民地建筑里的《儿童时代》杂志社。“那些狭小的空间里有着强烈的艺术气息,在贫穷而精神独立于资本给予的机会之外的时代,那种无辜而单纯的精神生活。”陈丹燕说,那是一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生活,是他们这一代人心底根深蒂固的向往所在。
旅行并不是一条单行道
陈丹燕的旅行,常常是精神性的。在都柏林时带乔伊斯的书,在维也纳时带茨威格的书,在巴黎读巴尔扎克的书,去圣彼得堡就带上托尔斯泰的小说……这些书,大多还是20年前的旧版本,版权页上的书价只有几元钱。“在陌生的城市里好好读一本书,就好像回到少年时代那样地无欲无求,又充满了幻想和好奇。”陈丹燕说,“有时一去万里,真是只为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1993年,刚结束了在东欧5个月漫长旅行的陈丹燕在波兰买了一张前往莫斯科的火车票,而她的先生,当时还是《青年报》记者的陈保平,则从北京火车站出发,坐了六天七夜的国际列车,经过西伯利亚荒原,向莫斯科东方车站进发。两个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人,最终在俄罗斯——他们共同的精神故乡——会合。
在圣彼得堡的郊外,陈丹燕和陈保平找到了皇村中学,站在普希金读书的地方,背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少年时代,他们都曾各自将它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他们想起在华东师大中文系的课堂上,教俄罗斯文学的王智量老师,说到普希金的长诗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在大雪中跟着流放的丈夫前往西伯利亚,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在结婚的第一年,他们还一起去夜校学俄文,背诵契诃夫小说里用到的那些复杂的动词变形。
2017年初夏,陈丹燕和陈保平“再向北去”,一场波罗的海三国——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的旅行唤起了当年同游俄罗斯的记忆。在里加老城的广场上,陈丹燕看到了一座东正教堂,是普希金的曾外祖父造的。他们进去看了一圈,墙壁上画满面容沉静的圣人,耶稣穿着一件白袍子,默默睁着一对巨大的黑眼睛。
2018年12月,陈丹燕在上海举办了自己的第一个旅行展,呈现的却是她漫长的个人阅读史——7岁时读到的《海底两万里》、父亲书柜里鲁迅翻译的《死魂灵》、当年听的澳大利亚空中英语教程录音……还有十几岁时读到的《神曲》——2016年,她开始自己的“意大利壮旅”,在但丁寫作《神曲》的修道院和城堡里,日日夜夜和这本14世纪的意大利长诗在一起。
在展览的自序中,陈丹燕写道:“少年时代的我,有一个人生口号:人生在世,一定要去看世界。那是上世纪70年代,在上海的安静春夜,沙沙作响的短波声里,我将去看一看那个由欧洲、美洲以及亚洲的作家用文字构筑起来的世界,作为自己人生的梦想。”
如今,在“看世界”的路上走了30年,她越来越觉得,旅行的道路并不是一条漫漫的单行道。“世界与家乡,原来是个完美的圆环。”她说,“长风万里,常常回到的是自己的内心。”
陈丹燕:1958年生于北京,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其作品《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被称为“上海三部曲”,出版后立即成为畅销书。1990年至今,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写作“旅行文学书系”,近日推出该系列第十二部《往事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