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岁月隆起声色
2020-03-02郭春艳
我很庆幸,我曾经是一个编辑,读别人写的字,写自己喜欢的文,结识一些作家和学者,给我平淡的人生着上一层层暖色。
我最敬重的作家是张炜,就是写过《古船》《九月的寓言》《我在高原》、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张炜。2001年4月我去济南,住在他家附近的山东省行政管理学院招待所。晚上,高维生、张清华、刘烨园、王川等带我和他小聚。那时他才45岁,沉静、清朗,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他“小郭小郭”地叫我,宛若邻家大哥。第二天早晨,他专门拿了自己的两本书到招待所看我。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我们聊了很久。他讲山东龙口话,总爱说“不孬不孬”,我捂着嘴笑了好几次,他也嘿嘿地乐。后来他和人说,东北姑娘自然清爽,不做作,很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我很感动,觉得当作家就应该像他一样,人和字永远干干净净。相识15年,偶尔和他联系,每次都能汲取到能量。可以说,张炜是我的老师,无论做人,还是作文。
想想也是幸运,20年前,电脑、互联网还未普及,约稿寄稿都是鸿雁传书,虽动笔涂墨稍显繁琐,等待收信却也着实让人快乐。至今我仍保留着李国文、邵燕祥、柳萌、张抗抗、毕淑敏、肖复兴、梅绍静、陈平原、王岳川、南帆、李辉、孔庆东等作家和学者给我的来信,每封都像一帧风景,留下了时光的痕迹。张抗抗以“春燕小友”称呼我,仿若邻家姐姐,温煦、轻暖;邵燕祥直截了当,不说废话,在1999年给我的来稿中他写道,“倘若用,望万勿删改;如不用,亦勿为难,告知即可。”几行字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辛辣,却并不让我反感,觉得写杂文的人就该是这个范儿。孔庆东則另是一番大侠作派。他曾对我编的杂志提出意见,认为诗词中“无病呻吟和歌功颂德之作多”。文人的诚恳坦荡,让信中字句力透纸背。《人民日报》文艺部的李辉是编辑,也是作家,他寄给我一篇稿子,还顺便推荐了别人的作品,信尾调侃:“你看我够热心的吧?”文人大多风趣,随时随地挥洒一下竹林之风,散淡里有狂傲,不羁中有热情。
书信,是文人性情的自然流露,比正式文稿更亲和,更幽淡,见修养,见功力,见一片尘心。我的老友徐怀谦是《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的主编,一个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一个才华横溢的杂文家,一个朴实善良的编辑。我编过他的文章,他发过我的书评,我们共同编辑出版了《大地春华——人民日报副刊精粹》一书。翻出他在1999年8月20日的一封来信——当时他正在河南虞城挂职当县委副书记,信中称“创作心态极为消沉”,自嘲要学鲁迅回到故纸堆里。原来那时他就有些抑郁的倾向了。想必他在信中说期待到长春和我见面、聊天、喝茶,也是因为心情低落、无处可诉吧。可惜离得远,我只能去信问候。2012年,他因抑郁症跳楼自杀。如今,老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春天时分,我会想起他,想对他说:侬似衣上花,春风吹不去,虽音渺人逝,留给尘世的却是挥不去的情谊。
我有一个老作者叫周可,虽从未谋面,却并不陌生。我们的往来书信中,他对我的称呼从“郭老师”到“小郭先生”,再到“郭小姐”,一直把我从中年叫到青年。时光自然是渐渐老去的,只不过我们之间的情谊俨然到了少年般无拘亲切的程度。他频频来信来稿,其灵动优雅的文字让我眼亮,也让我惊诧。我没有看错,他终究还是喜欢做一个写作者和媒体人,喜欢通过杂志和更多的人交流,于是他从汕头大学来到《新周刊》杂志社,从普通编辑一直做到现在的副主编。20年来,他常寄我杂志和台历,纸质精美雅致,像他的字,也像他的为人。
见字,如晤面。有修为的人,字也深情。老作家李国文、邵燕祥的信简短平实,便笺上的字写得散淡,像极他们随心所欲的心境;北大学者王岳川从日本寄来的信用毛笔竖写,墨香中散出君子之风;书法家李纯博挥墨如泉,为我题写的《声色繁花红楼梦》书名飘逸清隽。他们的字不见得有师承,但因有其精神个性,总让我仿佛看到字后那个人……
人生的路大抵是孤独的,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感觉,寂寞,疼痛,惆怅,纠结,缠绵,深情……但因为做了编辑,才有了书信往来,才有了缘分和情意,才让我不觉人生寒凉,才让岁月隆起声色。
(郭春艳,笔名燕泥,吉林省教育学院编审,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简单的寂寞》《纸上爱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