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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终于脱欧但前景有点不妙

2020-03-02赵灵敏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北爱尔兰苏格兰欧洲

赵灵敏

1月31日晚11时,英国正式“脱欧”,结束其47年的欧盟成员国身份,倒计时的投影显示在唐宁街10号首相府的墙面上。图/新华社记者 韩岩

1月31日晚上11点,持续了3年半的英国脱欧大戏终于落幕,英国终结了自1973年1月1日以来的欧盟成员国身份,和欧盟分道扬镳,走上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位于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降下了英国国旗。英国首相约翰逊在唐宁街10号举行招待会,并发表声明称,脱欧是一个“国家的新生”,“不是结束、而是起点,虽然脱欧之后面对的或许并非是一片坦途,但我们一定会成功。”

对约翰逊这样的脱欧派来说,夙愿得偿当然值得庆祝,但另一边的留欧派却一派愁云惨雾,二次公投、脱欧失败留在欧盟的幻想已经彻底破灭,英国已经离开了欧盟这个大家庭。《卫报》的态度也并不乐观,直言脱欧是“是一代人的豪赌”。《每日镜报》则以一种无奈甚至看好戏的口气说:“现在请打造一个你们应许的更好的英国!”更值得注意的是,除英格兰外,苏格兰议会、威尔士议会和北爱尔兰议会三个地区议会,都反对英国的脱欧协议,英国在脱欧后的地区分裂局面,将成为一个长期挑战。

脱欧成功终结了是否“脱”这个不确定性,英国却马上要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欧盟的贸易谈判会否顺利?经济会不会下滑?苏格兰会否独立?一桩桩一件件,对英国都是关乎存亡的豪赌。今后几十年,历史学家会争辩英国脱欧这一步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但是眼下,脱欧已经成为事实,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英国别无选择。

貌合神离

英国是一个孤悬于欧洲大陆之外的岛国,自《大宪章》以来就形成了分权的政治传统,而以法德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却偏好集权;英国实行的是普通法体系,由普通平民组成陪审团,根据人们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公序良俗判别谁是谁非,法德则属大陆法系,强调法官的权威。这些都使得英国虽然属于欧洲,但和欧洲大陆的国家一直若即若离。自19世纪后期以来,英国奉行“光辉孤立”的外交政策,也就是对欧洲大陆的事情冷眼旁观,谁强大就打压谁,确保大陆上没有国家能对英国形成威胁。

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大陆是战场,为避免再上演生灵涂炭的悲剧,1952年,法德联合卢森堡、比利时、荷兰和意大利组成了欧洲煤钢联盟,英国对此嗤之以鼻,拒绝加入。后来欧洲煤钢联盟不断壮大,1958年正式成立了欧洲共同体,一体化程度不断深化。为了和欧共体分庭抗礼,1960年1月,英国联合丹麦、挪威、葡萄牙、瑞士、瑞典、奥地利7国成立了欧洲自由贸易联盟,但这个联盟一直没发展起来,英国被迫转向欧共体,经过长期的犹豫、怀疑与讨价还价后,1973年1月英国成为欧共体正式成员国。

加入之后,英国也一直三心二意,有好处就往前冲,有坏处就往后躲,没有加入申根区,也没有接受欧元,度量衡单位欧洲使用公制而英国使用英制,电源插座和插头也存在欧洲标准和英国标准。2011年,英国拒绝签署旨在加强欧盟财政纪律的“财政契约”。2012年11月,英国否决欧盟扩大预算的提案,令欧盟峰会以失败告终。英国众议院一份数据表明,欧盟制定的决定和法律只有很小一部分被英国议会通过,首次通过率仅为6.89%,第二次通过率为14.19%。

显然,英国加入欧盟主要是出于国家现实利益考虑,是为了占便宜捞好处的,这和法德当初的理想主义初衷是很不相同的。而最近十来年发生的三件事,让英国觉得好处越来越少、坏处越来越多了:一是2004年欧盟东扩,一下子进来了十个东欧的“穷亲戚”,这些国家工资低,很多民众利用欧盟带来的便利到发达国家打工,每年到英国的就有几十万人,以至于出现了“一个英国家庭,保姆来自波兰,園丁来自塞浦路斯,司机是来自塞尔维亚的,只有厨师来自英国本地,可能这还是因为英国人吃不惯东欧人做的食物”这种现象,2017年间,有约33.3万人移民英国,这对于只有6000万人口的英国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二是2009年开始的欧洲债务危机,英国作为欧盟内的第二大出资国,在危机期间不得不拿出大量资金,援助与自己不属于同一货币体系的欧元区国家。而同时,在欧债危机冲击下,英国经济自身也停滞不前。这显然强化了英国人加入欧盟“得不偿失”的固有心态。同时,欧盟为救助危机而出台的系列举措,也让英国寝食难安。如欧盟“财政契约”规定,主要从事欧元交易业务的清算所必须设在单一货币区内,这必然会使许多金融机构及其相关金融活动从伦敦分流到法兰克福或巴黎。又如,欧盟将于2014年1月开征的金融交易税,有约60%至70%的数额将在伦敦征收,这将使伦敦每年多支付260亿英镑,英国人自然感觉自身利益受到极大损害。

三是2012年开始的欧洲难民危机,大量人员偷渡到欧洲各国,欧洲议会起草了一个议案,拟按成员国GDP的量来分担移民,英国可是欧盟第二大经济体,一旦决议通过,英国将面临更大的就业压力以及社会治理难题。

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国内一直存在着一股要求脱欧的势力。2013年1月23日,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正式就英国与欧盟关系前景发表讲话,承诺如果赢得2015年举行的大选,将在之后举行脱欧公投。英国实行的是代议制,民众投票选出议员,让他们代表自己做出政治决定,面对脱欧,卡梅伦作为首相可以自行作出决定,或者交付议会表决,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脱欧。而卡梅伦直接抛出了公投,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政治经验不足,另一方面是太自信了,认为脱欧不会发生。

正因为自觉没多大问题,留欧派并没有进行足够的宣传动员,反过来,脱欧派在不安全感的推动下,早早行动起来。BBC在2019年1月推出的影片《脱欧:无理之战》,全盘揭示了脱欧派的策略和宣传伎俩:在年轻、高学历者普遍支持留欧,年老、低收入者普遍支持脱欧的情况下,如何利用社交媒体对后一种人进行定向推送,传播“英国每周要给欧盟交30亿英镑会费,如果脱欧,这笔钱就能用于英国自身的健保体系”这类谎言。

最终,英国在2016年6月的公投中以51%的微弱优势通过了脱欧。有人说,英国脱欧是草根政治对精英政治的胜利,我倒觉得,是脱欧派精英对英国民意的一次精准的操纵和收割,他们利用民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英国大部分人在脱欧那一刻才如梦初醒,上网去查欧盟到底是什么。他们一直被人带节奏,最终导致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结果。

2月1日,在英国伦敦,人们从一处货币兑换点旁走过

谁占便宜谁吃亏

应该说,英国脱欧有相当的偶然因素,而其必然性就在于英国举国上下的吃亏感,因为欧盟的理想主义初衷,其机制内在有劫富济贫的性质,目的是通过内部的一体化和富国一定的利益让渡,降低内部的贫富差距,实现共同繁荣,而英国对这套机制大概从未真正认同,也不愿意承担作为大国的责任。2013年1月,时任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撰文称,英国与欧盟就像一对不和睦的夫妻,生活理念与现实问题常导致双方龃龉不断。或许英国从未真正爱上过欧洲大陆,时局艰辛之际更是同床异梦。

然而,英国只看到了所谓的“损失”和“奉献”,忽略了欧盟带来的利益。目前,英国57%的出口进入欧盟,56%的进口来自欧盟;英国10个最大的贸易伙伴中,有8个为欧盟国家;在投资方面,欧盟既是英国最大的对外直接投资来源地,也是英国对外投资的主要目的地;在就业方面,英国有350万个岗位与英对欧贸易有关。

欧盟会费的比例约为所有成员国GDP的1%,英国每年为欧盟提供的预算资金与法国相当,但低于德国。这笔资金均摊在每个英国人身上不足15英镑,不到英国人均国债的1/5。而且,这些钱还有一部分返还给英国。如英国的运输和基础设施建设公司可以通过向中东欧的欧盟凝聚基金投资获取大量利润。按英国政府部门的数据估计,由于存在欧洲单一市场,英国每个家庭每年可挣1500-3500英镑。这一项就相当于英国对欧盟预算贡献的5至15倍,绝对划算。

不难看出,英国利益最大化的选项,其实是既享受欧盟成员国的好处,又不受欧盟条款的约束。在过去47年的欧盟成员国生涯里,英国也一直是这么干的。阴差阳错之间,英国脱了欧,完全与欧盟决裂,只遵守世界贸易组织规则的“硬脱欧”不再是可能的选项,因为这样损失太大;而试图保留欧盟成员资格带来的商业利益,却摆脱其政治义务的“软脱欧”,同样也不可能,因为欧盟不允许。而从2月1日开始,英国进入为期11个月的脱欧过渡期,在这期间一切规则照旧,英欧双方需要在新贸易关系、国防合作、移民、边境管控问题上完成谈判并结束立法,为彼此之间的新关系确立新规则。

一个显而易见的选项是类似于挪威的准欧盟成员关系。挪威曾在1972年和1994年两次以全民公决形式否决加入欧盟的决议,目前挪威和欧盟的关系是货物、服务、人力以及资本均可自由流动,彼此又对农业、捕渔业、司法和内政不干预。英国国内很多质疑欧盟的人士把挪威拿出来作例证,主张英国应该效法挪威只与欧盟国家做生意,而不应继续受到布鲁塞尔的管辖与掣肘。

这些人有意无意忽略了挪威的困境,那就是钱照样交,但没有话语权!为了维持和欧盟的特殊关系,挪威每年向欧盟支付约3.4亿欧元,这在欧盟预算的贡献中排名第十,甚至超过很多欧盟成员国。但对于欧盟的决定,挪威没有投票权,只能接受。如果英国步挪威的后尘,英国将不再是规则制定者,而只是规则接受者,按强硬脱欧派的情绪性用词就是:英国将从一个帝国沦落为“附庸国”或欧盟的“殖民地”。而且无论怎么谈,可想而知,英国和欧盟的贸易关系一定会出现倒退,区别只在于程度而已。

当然,英国约占欧盟经济总量的16%,也是欧盟预算的第二大贡献国,英国的离去对欧盟肯定也是损失。而且没有英国,欧盟将失去在联合国安理会拥有的两个常任理事国席位之一,以及能够在全球范围内行动的两个军事强国之一,欧盟的国际影响力、经济实力和政治实力都会受到削弱,欧洲一体化进程将受到冲击。但是,只要德国和法国还在,特别是对一体化的憧憬和信心还在,没有了英国,欧盟还是欧盟。

二战之后,在实力衰弱的情况下,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提出了“三环外交”的设想,试图通过同时发展和英联邦、美国和欧洲大陆的关系来维系英国的大国地位。英国脱欧之后,与美国、英联邦关系的重要性肯定会提升,但细细追究起来,这两者都属远水解不了近渴。

英美领导人看似惺惺相惜,两国的自贸谈判也在进行中,但以美国现在的保护主义做派,更有可能是趁你病要你命,不可能对业已形单影只的英国心慈手软。英联邦以英国为首,有54个成员国,人口加起来有25亿,GDP达10万亿美元,实力是不弱的,但英联邦组织形式松散,没有一体化的安排,成员国各自都加入了林林總总的区域一体化组织,英国如果想靠重启英联邦来为自己脱困,一来以其3万亿美元的GDP有点力不从心,二来其他国家也未必会买账。

英国北爱尔兰与爱尔兰在阿马附近的边界线上,一个反对“脱欧”的标语牌竖立在路边

分裂的风险

按照地理划分,英国主要分为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四个部分,而在2016年脱欧公投中,除了英格兰之外的其他三个部分,其民意的多数都反对脱欧,这样一来,脱欧就强化了英国内部原有的离心倾向。英国脱欧成功那天,在北爱尔兰,反对英国脱欧的组织“边境社区”在靠近爱尔兰边境的城镇发起了一系列抗议活动。当天晚上11时,苏格兰首席部长尼古拉·斯特金在推特上发了一张欧盟旗帜的照片,并配文:“苏格兰将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回到欧洲中心。”而威尔士的首席部长马克·德拉克福德表示,曾投票决定离开欧盟的威尔士仍然是一个“欧洲国家”。

在这里面,威尔士各方面的条件不足,独立的可能性不大,其诉求无非是保留自身的文化特色,多一些自治权。而苏格兰和北爱尔兰的问题则非常棘手,独立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历史上英格兰和苏格兰是两个独立国家,1290年,苏格兰国王去世,两个贵族争夺王位,其中一个勾结英格兰国王进行干涉,苏格兰举国抵抗英格兰的入侵,最终取得了成功,这段历史在著名电影《勇敢的心》中有充分展现。1603年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驾崩,没有子嗣,王位由她的侄子、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继承,两国就此“共戴一君”,形成了一种非正式的松散联合。18世纪初,苏格兰看到很多欧洲国家都在海外有殖民地,于是举国集资试图进行海外冒险,但船只遇到风暴而倾覆,苏格兰陷入经济危机,英格兰伸出援手,1707年,两国通过《联合法案》正式合并。

此后200年,合并后的英国成了世界霸主,构建了“日不落帝国”,苏格兰也跟着吃香喝辣,独立的事就没有提了。一战之后英国开始走下坡路,1932年,主张苏格兰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就成立了。1970年代之后,位于苏格兰的北海油田的开发,进一步强化了苏格兰的独立欲望,苏格兰人认为靠石油独立后可以过得很好。2014年9月,苏格兰曾就是否脱离英国独立举行公投,最终以55%反对、45%支持的结果选择留在英国。在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中,约2/3 的蘇格兰选民支持留在欧盟。在最近一次英国议会下院选举中,苏格兰民族党获得了苏格兰地区59个席位中的47个,苏格兰首席部长斯特金因此要求举行第二次苏格兰独立公投。

爱尔兰人信天主教,属于凯尔特人,是欧洲大陆第一代居民的子嗣,1169年开始遭到英格兰入侵,1541年起英格兰国王成为爱尔兰国王。1916年,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爆发了反抗大英帝国殖民统治的复活节起义,1921年12月6日,双方签订《英爱条约》,爱尔兰独立。但以英国后裔为主和新教为主的北部6郡拒绝独立,选择继续留在英国,这就是联合王国里面的北爱尔兰。

1968年起,信奉天主教的独立派爱尔兰土著后裔,与信奉新教的亲英派英国移民后裔爆发流血冲突。频繁的汽车炸弹;肆意的当街纵火;30年、超过3400人死亡,血腥笼罩爱尔兰岛。1998年,北爱和平进程迎来曙光,英国和爱尔兰签署《贝尔法斯特协议》。根据协议,爱尔兰不再寻求全岛统一;作为回报,英国确保爱尔兰与北爱尔兰之间的“软边界”,不设检查站。

英国脱欧久拖不决,一个难点就是爱尔兰和北爱尔兰之间是否要设硬边界的问题,如果设了,就违反了《贝尔法斯特协议》,靠跨境人潮吃饭的很多人的生计会受到影响,爱尔兰共和军也可能会卷土重来。日后英国和欧盟如果就这个问题谈不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北爱尔兰的民意可能逆转,独立也不是不可能。

表面上看,苏格兰、北爱尔兰的独立是历史文化问题,而从根本上看,是英国的国际地位下降,导致对这两个地方的吸引力下降。可以说,脱欧可能导致的国家分裂风险是切实存在的,约翰逊可能成为联合王国最后一任首相的说法,并非危言耸听。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想起2016年6月23日脱欧公投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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