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对圣王作《易》垂教经世谱系的建构
2020-03-02姜喜任
姜喜任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山东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103)
《周易》经传的作者问题是易学研究的基础性问题,历来为治《易》者所重视。与现代学者探寻《周易》作者问题的理性与实证态度不同,古代易学家由于《周易》一书本身的崇高学术地位以及儒家经学的官学身份,因而他们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往往带有浓郁的“尊经崇圣”色彩,最典型的就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总结的“人更三圣,世历三古”的观点,即认为伏羲、文王、孔子三位不同时期的“圣王”共同创作了《周易》。东汉易学家郑玄以《汉书·艺文志》的观点为依据,结合汉代经学“通经致用”的现实取向以及汉代“推阴阳言灾异”的谶纬思潮,就《周易》的作者问题构建了一套“圣王作《易》垂教经世”的谱系,颇具理论特色,值得认真研究。
一、圣王作《易》垂教经世
汉代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经学成为官方尊崇的显学,儒术取代了秦代法术和汉初道术成为汉家君臣公认的治国之术。儒术治国的特点与儒家学派的来源密切相关,《汉书·艺文志》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1)[汉]班固:《汉书》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8页。据汉儒的理解,儒家产生于三代王官之学中的司徒之官。《尚书·周官》曰:“司徒掌邦教,敷五典,扰兆民”,《孔传》曰:“地官卿司徒,主国教化,布五常之教,以安和天下众民,使大小皆协睦。”(2)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60页。也就是说,司徒之官在国家治理中主要负责的是教化工作,即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3)《孟子·滕文公上》。等人伦之道教化百姓,进而达成天下安和协睦的治理目标。由于儒家产生于司徒之官,所以汉儒认为儒家的治理职责在于“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而儒术治国的方式则包括三个特点:一是尊经,即以六经作为治理天下的根本大法;二是重德,有别于法家的严刑峻法,儒家主张以仁义道德教化百姓,德教为主,刑罚为辅;三是崇圣,有别于道家的绝圣弃智,儒家主张以古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圣王治天下为典范,主张建立圣王经世的治理模式。基于上述三个特点,儒术高慕尧舜,表彰六经,认为六经中内蕴着一套上古圣王垂教经世的人伦大道。《汉书·儒林传》曰:“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王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4)[汉]班固:《汉书》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89页。由此形成两汉以董仲舒等儒生为代表的“通经致用”的学术风气。
汉儒通经致用的学术风气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将儒家经学与阴阳灾异结合在一起。《汉书·五行志》曰:“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5)[汉]班固:《汉书》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17页。在董仲舒的带动之下,一时言灾异者蜂起,在这股“推阴阳言灾异”的时代风气之中,以孟喜、焦赣、京房等为代表的汉代易学家把阴阳灾异引入《周易》,建构了系统的易学灾异论(6)姜喜任:《前汉易学思想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页。。结合汉儒经世“尊经、重德、崇圣”的特点,前汉易学家京房提出“圣王作《易》垂教经世”的观点。
京房曰:“故《易》所以断天下之理,定之以人伦而明王道。八卦建五气立五常,法象乾坤,顺于阴阳,以正君臣父子之义,故《易》曰:‘元亨利贞’。夫作《易》所以垂教,教之所被,本被于有无。且《易》者包备有无,有吉则有凶,有凶则有吉。生吉凶之义,始于五行,终于八卦。从无入有,见灾于星辰也。从有入无,见象于阴阳也。阴阳之义,岁月分也。岁月既分,吉凶定矣,故曰:‘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7)[汉]京房:《京氏易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67页。
京房承续《易传》的观点,认为上古圣王伏羲通过“仰观俯察”而画八卦,八卦取象于天地万物,效法于阴阳之理,坚持从理与象两个维度来认识世界。京房把易象称之为有,因其有形可见,把易理称之为无,因其无象可循。我们可以通过万物之象探究其背后的阴阳之理,是为“从有入无”;也可以根据阴阳之理推断星辰的吉凶灾变,是为“从无入有”。京房认为圣王创作《周易》目的就在于垂教经世,即教化百姓、经理世事,而其垂教经世的方式则是“本天道以立人道”,即借助《周易》对天地之象与万物之理的理解和认识确立人世间的伦常与王道,比如根据五行之气厘定五常之道,根据乾坤、阴阳之理确立君臣父子之义等等。京房的这种理解显然是对汉儒“尊经、重德、崇圣”三个经世致用特点的深化与具体化,具有鲜明的易学特色。
作为汉代谶纬思潮的产物,《易纬》继承了京房“圣王作《易》垂教经世”的观点。《易纬·乾凿度》曰:“上古之时,人民无别,群物无殊,未有衣食器用之利。于是,伏羲乃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故《易》者,所以经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是故八卦以建,五气以立,五常以之行。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度时制宜,作网罟,以佃以渔,以赡人用。于是人民乃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八卦之用。”(8)[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显而易见,《易纬》的观点与京房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并且《易纬》进一步把圣王作《易》垂教经世的内容明确区分为衣食器用与人伦王道两个层面,前者满足的是百姓的物质需求,后者强调的是百姓的精神教养,凸显了圣王对百姓的双重关怀以及儒家经世思想的全面性与合理性。
京房“圣王作《易》垂教经世”的观点在汉末经学家郑玄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充实和发展。郑玄精通京氏易,《后汉书·郑玄列传》曰:“(玄)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9)[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07页。。后来郑玄又系统注解了《易纬》。由此,在汉儒“尊经、重德、崇圣”的经世致用追求以及“推阴阳言灾异”的学术思潮双重背景下,郑玄基于京氏易与《易纬》的学术立场和学术资源,围绕着《周易》经传的作者问题,以发展的眼光,极大地充实和丰富了班固“人更三圣,世历三古”的观点,构建了一套历代圣王垂教经世的谱系。
二、燧人氏、有巢氏与《周易》的导源
在《周易》经传的作者问题上,班固“人更三圣,世历三古”的观点将圣王创作《周易》的上限界定在上古的伏羲氏。很多史料可以佐证班固的观点,最直接的就是《系辞》,对于伏羲的画卦过程,《系辞》有详尽的描述。《系辞》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0)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33页。这是从伏羲个人的角度来讲的,伏羲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通过仰观俯察、近取远取的努力而创作了八卦。《礼纬·含文嘉》曰:“伏羲德洽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河图、洛书,伏羲则而象之,乃作八卦。”(11)[清]赵在翰:《七纬》,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80页。这是从天地的角度来讲的,天地有感于伏羲的圣德,因而主动以鸟兽文章、河图洛书等昭示伏羲,伏羲响应天地的感召而创作了八卦。上引两则材料都忽视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即伏羲画卦之前《周易》是一种什么状态?是完全没有产生还是已经有了思想萌芽?对于这个问题,《易传》之中并没有答案。郑玄依据《易纬》的材料指出,早在伏羲画卦之前《周易》已有萌芽,《周易》并非源自伏羲,而是源自“人皇”。
《六艺论·易论》:“《易》者,阴阳之象,天地之所变化,政教之所生,自人皇初起。”皮锡瑞曰:“人皇,即遂皇也。”(12)[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4页。
“遂皇”即是上古圣王燧人氏,据罗泌《路史》:“昔者,燧人氏作,观乾象,察辰心,而出火,作钻燧,别五木以改火,岂惟惠民哉?以顺天也。”(13)[宋]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24、17、17—18页。辰心即二十八宿之心宿,应于夏季而主火,燧人氏观察天象,顺应天道,于是发明了钻燧取火,并以火的功用教化百姓、治理天下。比如,“教民取火,以灼以炳,以熟臊胜,以燔黍捭豚,然后人无腥臊之疾”,即教民用火熟食养生;“诲之苏冬而炀之,使人得遂其性”,即教民用火取暖御寒;“范金合土为釜,重作烓高瓯瓿,成物化物”,即教民用火烧制金属及陶瓷器皿等(14)[宋]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24、17、17—18页。。除了极大地改善百姓的物质生活条件之外,燧人氏还制定了礼,用礼教化百姓,提升百姓的德性与教养。《路史》曰:“人滋反醇,情欲蠢动,好嗜外迫,则冒礼而忘形,以贱其神。乃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归。以息其民,为之进退,以耻其凡,是故父老而慈,子寿而孝,著之世姓,而法自是作,礼由此显矣。”(15)[宋]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24、17、17—18页。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百姓的情欲嗜好逐渐放纵,于是燧人氏制定了男女嫁娶之礼和父子孝慈之道,用以约束和教化百姓。儒家所倡导的五伦已然具备两伦,圣王燧人氏当之无愧地成为人类文明与礼法的肇始者。郑玄认为,在燧人氏观察天象、顺应天道,根据天地阴阳的变化教化百姓、治理天下的执政实践中,《周易》已经在悄悄的萌芽了,这种萌芽表现为“遂皇刻白”,也就是伏羲画卦的前身。
《易纬·通卦验》曰:“孔子曰:‘太皇之先,与燿合元,精五帝期,以序七神。天地成位,君臣道生,君五期,辅三名,以建德,通万灵。遂皇始出,握机矩,表计宜,其刻白。苍牙通灵。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经。燧人之皇没,虙戏生本,尚芒芒,开矩听八,苍灵唯精,不慎明之,害类远振。’”郑玄注曰:“遂皇,谓燧人,在虙羲前,始王天下,但持斗机运之法,指天以施教令,作其图纬之计,演时无书,刻白。苍精牙肩之人,能通神灵之意,谓虙羲将作《易》也。昌,文王名也。又将成之,谓观象而系辞也。听,犹慎也。虙羲作八本,尚芒芒然,闿燧皇握机矩,所作计演之图,思其所言,作八卦之象,仓渠即巳也,当通灵。唯之,言专也。观象于天地,取鸟兽万物之具,专精于此,而作八卦,卦既成,令以行,恶类远去,唯善者存也。”(16)[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190、67、67页。
据《通卦验》郑玄注,太微之帝与北辰之帝同为天地之始,五精布列用事各有期限,随着天地的开辟,人道因效法天地之高下而有君臣尊卑的秩序。人君继天而王,各有五行所主,在公、卿、大夫的辅佐之下治理天下(17)郑玄注文颇长,不俱引,详见[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190页。。遂皇王天下,以“斗机运”之法推测五精用事之期,根据天象阴阳的变化施行教令,并且遂皇还将天象阴阳的变化以及治理天下的教令绘成图纬,因为当时文字还没有发明,所以遂皇的图纬只是一些“刻白”的符号而已。在郑玄看来,这些刻白之符就是伏羲画卦的前身。伏羲因遂皇之图纬而画八卦,但如何根据八卦施行政教伏羲尚且“芒芒然”,通过“闿燧皇握机矩,所作计演之图,思其所言”,也就是反复研究遂皇的“斗机运”之法以及推演天象变化的图纬,然后结合遂皇口耳相传保存下来的言教,伏羲才对八卦之象与八卦之理豁然贯通,以八卦取象天地、类比万物,揭示人伦物理,进而推行教令治理天下,实现了“恶者去、善者存”的天下大治。由此可见,《周易》实际上源自遂皇,经遂皇导源之后才有伏羲画卦,并且洁净精微的易教即“指天以施教令”的易学经世模式在遂皇那里就已经确立。
除了燧人氏之外,郑玄认为对《周易》的产生有导源意义的还有圣王有巢氏。有巢氏在燧人氏之前,之所以称名为有巢氏,是因为他发明了巢居,教百姓构木为巢以躲避禽兽虫蛇,因而被百姓推举为圣王。据罗泌《路史》,有巢氏之时出现了战争,“民稔血食而有争心,有剥林木而战者矣”,开始“刻木结绳以为政”;有巢氏还发明了衣服,“木皮未委于复,塞其羽革紩衣挛领著兜,冒以贲体”,制定了粗略的丧葬之礼。“民之葬者,犹未详焉,过者颡泚,于是厚衣之薪而瘗之,不封不植也,掩覆而已,丧期无数也,哀除而已”。有巢氏治理天下的特点是“好生而恶杀,节上而羡下”,即待民以仁、节民以礼、损己而益民,因而获得了天下百姓的归附(18)[宋]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6页。。郑玄认为,在有巢氏的执政实践中,他对天地之道已有了深刻的体悟。
《乾坤凿度》曰:“黄帝曰:‘圣人索颠,作天索易。以地俯仰,而象远近而物,浩而功,然而立。’”(19)[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190、67、67页。郑玄注曰:“古圣人有巢氏求索颠危之意,若天之悬远;求平易之理,若地之顺道。又庖犧氏中圣,始画八卦,错文字契。仰观其乾象,俯察其地理,用器远近配物、画卦、立文书、垂训,后晚浩大之功成。然者,容易之立,不失其德位。”(20)[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9—190、67、67页。
郑玄认为,庖犧为中古圣王,在庖犧画卦之前上古圣王有巢氏已经对天之悬远、地之平易进行了仰观俯察的探索。有巢氏仰观天道、熟悉物理,因而“楼木而巢,教之巢居”;俯察地道、通达人情,因而发明了衣服并制定了丧葬之礼。所以,尽管有巢氏并没有画出乾卦,但是对天道之刚健不息却已深刻领会;尽管有巢氏并没有画出坤卦,但是对地道之平易柔顺却已了然于心。如所周知,八卦之中乾坤为根本,乾坤为《易》之精蕴、《易》之门户,其余六卦皆由乾坤衍生,所以有巢氏对天地之道、乾坤之理的体悟实际上已经开启了庖犧画八卦的思想源头。
总之,郑玄突破班固“人更三圣,世历三古”的思想局限,将《周易》的起源上溯至有巢氏与燧人氏两位圣王,不仅探索了八卦产生之前易学的发展形态,更揭示了上古时期人类政教文明的辉煌成就。郑玄认为,在伏羲画卦之前,已有有巢氏、燧人氏两位圣王开创人类政教文明的先河。两位圣王不仅对天地阴阳的变化深有体悟,还因应天地阴阳的变化而施行教令,从而建立“指天以施教令”即“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垂教经世模式。后世伏羲、神农、文王、孔子诸位圣人在创制《周易》的过程中不断地将这种模式付诸实践、发扬光大。
三、伏羲氏、神农氏与八卦、六十四卦的创立
据《六艺论·易论》:“遂皇之后历六纪九十一代至伏羲,始作十言之教,以厚君民之别。”(21)[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9、8、8、29页。燧人氏之后“六纪九十一代”(22)至于“六纪九十一代”究竟为多长时间,各家所说不一。方叔机曰:“伏羲之前及伏羲之后,年代参差,所说不一,纬候纷纭,各相乖背,且复烦而无用。”对此本文不拟详细考证,相关讨论详见[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10—11页。至于伏羲,伏羲作“十言之教”,用以区分君民之间的尊卑贵贱,从而建立稳定的政治社会秩序。据《路史》,“方是时也,天下多兽,教人以猎,豢育牺牲,服牛乘马,草鞮皮荐,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而下服度。天出文章,河出马图,于是观象于天,效法于地,近参乎身,远取诸物,兆三画著八卦,以逆阴阳之微,以顺性命之理,成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而君民事,则阴阳,家国之事始明焉。”(23)[宋]罗泌:《路史》,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8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7页。一方面,天地有感于伏羲的圣德,因而以文章、马图昭示天下;另一方面,伏羲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感通天地,仰观俯察,近取远取。通过天人两方的共同努力,天地终于借伏羲之手画出了八卦,八卦揭示的是阴阳之道、性命之理、神明之德、万物之情,是治理家国天下的根本依据。伏羲根据八卦进而创立“十言之教”,那么,何谓“十言之教”?《六艺论·易论》:“虙羲作十言之教,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24)[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9、8、8、29页。“十言之教”即是八卦之外另加消息二字。我们知道八卦是伏羲在有巢氏、燧人氏的启导之下创制的经世治民、施行政令之宝器,那么郑玄为何在八卦之外另加消息二字作为伏羲的言教呢?
皮锡瑞曰:“十言之教于八卦外有消息二字者,《春秋内事》曰:‘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人未有室宅,未有水火之利,于是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始画八卦,定天地之位,分阴阳之数,推列三光,建分八节,以文应气,凡二十四,消息祸福,以制吉凶。’据此,则八卦消息祸福,故《易》义以消息为大。”(25)[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9、8、8、29页。
据皮锡瑞的疏证,所谓“定天地之位,分阴阳之数,推列三光,建分八节,以文应气,凡二十四,消息祸福,以制吉凶”,很显然是把汉易的卦气说归功于伏羲。卦气说是汉易的基础理论,它重在以《周易》的卦爻符号符示天地间阴阳二气的消息,候测节气物候的变化,从而为治国理政提供指导。这里把卦气说归于伏羲,恐怕在史料上难以站得住脚,不过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那就是伏羲“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始画八卦”,八卦是对天地阴阳消息变化的模拟,因而“《易》以道阴阳”的核心精神是遂皇、伏羲最先把握到的,并且这一核心精神从伏羲到汉代都一直贯彻在《周易》和易学之中,卦气说只是后人在这一精神的指导下创立的新型理论形式。所以,郑玄在八卦之外另加消息二字作为伏羲的“十言之教”,一方面是提醒我们《周易》阴阳消息的大义是圣王伏羲的创制和发明;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郑玄认为伏羲以八卦经世致用、教化百姓所遵循的根本原则就是阴阳消息。正如皮锡瑞疏证所言:
郑云“始作十言之教”者,《周易正义·八论》曰:“作《易》所以垂教者,即《乾凿度》云:‘孔子曰:上古之时,人民无别,群物未殊,未有衣食器用之利,伏羲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故易者,所以断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是以画八卦,建五气,以立五常之行,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度时制宜,作为网罟,以佃以渔,以赡民用,于是人民乃治,君臣(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此其所以垂教之本义者也。’”(26)[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9、8、8、29页。
《路史》曰:“消退而息进,谓天地万物之间无非《易》,非可以文字见,直在消息中尔。”(27)[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9、8、8、29页。消息进退是天地万物变化的根本法则,《周易》之八卦是我们借以了解万物消息进退变化规律的思想工具,但我们也要明白“得鱼忘筌”的道理,在认识世界、经世致用的时候不能局限于八卦的文字与符号本身,而是要体会“《易》与天地准”的道理,舍其象而求其义。伏羲虽然画了八卦,但他垂教经世依据的是八卦符号背后的阴阳消息大义,伏羲氏治理天下大到人伦王道、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等精神层面的教养,小到宫室之居、网罟之利等物质方面的需求,无一不是建立在对阴阳消息大义的深刻体察基础上的。因而“十言之教”中的消息二字可以说道出了伏羲垂教经世的本义与精髓,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等八卦的“活的灵魂”。
伏羲之后,神农氏继天而王,郑玄认为,神农将伏羲之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六艺论·易论》曰:“神农重卦。”(28)[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19、6—7、6—7页。对于这一问题,历来颇有争论,孔颖达曰:“重卦之人,诸儒不同,凡有四说:王辅嗣等以为伏羲重卦,郑玄之徒以为神农重卦,孙盛以为夏禹重卦,史迁等以为文王重卦。”(29)[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皮锡瑞赞同郑玄的观点,他在《六艺论疏证》中说:“锡瑞案:《御览》引《帝王世纪》曰:‘神农氏重八卦之数,究八八之体为六十四卦。’京房引孔子之言曰:‘神农重乎八纯’,谓取伏羲八纯卦而重之为六十四卦。《史记索隐》曰:‘遂重八卦为六十四。’义皆与郑合。……系言十二盖取,包犧惟有取离,自为三画卦之象,自神农而取益、取噬嗑,则神农重卦可决矣。”(30)[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19、6—7、6—7页。在皮锡瑞看来,神农重卦的关键性证据在于《系辞》的“十二盖取”,其中有两卦涉及神农,这也是我们分析神农重卦垂教经世的重要材料。
《系辞下传》:“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31)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33页。
郑玄以为神农重卦,皮锡瑞指出证据就在于“十二盖取”中六画之卦自神农始,神农之前伏羲所取之离卦实为三画卦,因为“三《易》首神农,则包羲之《易》盖未有六十四也。《系辞》惟云伏羲作八卦,故不谓包羲自重之也。”(32)[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9、8、8、29页。那么,神农氏是如何根据益与噬嗑两卦发明耒耜等农具以及商品贸易的呢?虞翻曰:“巽为木、为入,艮为手,乾为金。手持金以入木,故‘斫木为耜’。耜止所踰,因名曰耜。艮为小木,手以挠之,故‘揉木为耒’。耒耜,耔器也。巽为号令,乾为天,故‘以教天下’。坤为地,巽为股、进退。震足动耜,艮手持耒,进退田中,耕之象也。益万物者,莫若雷风,故法风雷而作耒耜……离象正上,故称‘日中’也。震为足,艮为径路,震又为大涂,否乾为天,坤为民,致天下民之象也。坎水艮山,群珍所出,聚天下货之象也。震升坎降,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噬嗑,食也。’市井交易,饮食之道,故取诸此也。”(33)[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624—625页。虞翻的注释比较繁复,具有鲜明的汉易象数学特点(34)郑玄的注文已经遗失,参考[清]惠栋所编《新本郑氏周易》卷下的相关注释。其注与虞翻风格相同,采用的都是象数学方法。。简单来说,神农氏通过观摩益与噬嗑两卦的卦象,并结合他对天地万物之理以及百姓人伦日用现实需求的体察,从而发明了耒耜等农具与商品贸易,这就是所谓的“观象制器”。神农氏从益与噬嗑两卦中汲取智慧,开创了农业和商业两大文明,以此教化天下,从而满足了百姓的物质生活需求,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很明显,这是神农氏对有巢、燧人、伏羲三位圣王所创立的易学经世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四、文王、孔子与《周易》文辞系统的形成
在经历了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等四位圣王的共同努力之后,《周易》的卦爻符号系统终于创作完成,更为重要的是历代圣王“指天以施教令”的垂教经世模式得到不断完善。接下来,随着文字的发明,《周易》一书的创作也进入了由纯符号到符号与文字互诠互显的阶段。郑玄指出,文王、孔子作为诸位圣王伟业的后继者,担负起了系辞、作传的重任。
《乾坤凿度》曰:“苍牙灵,昌有成,孔演明经。”郑玄注曰:“苍牙,有熊氏,庖羲得《易》源,入万业作用。而后昌成,昌成者滋蔓。昌溢孔甚,其引明经纬,大行于后世。”(35)[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7、193页。
郑玄认为,伏羲得“《易》源”。所谓“《易》源”,一方面,可以简单理解为《周易》的始源,据上文所述,我们知道《周易》始源于有巢氏对天地之道的体悟以及燧人氏的刻白之符;另一方面,“《易》源”也可以理解为《周易》阴阳消息的核心精神,这一核心精神早在伏羲之前就由有巢氏与燧人氏两位圣王开显出来。但皮锡瑞指出,“《易》源”所指不仅仅是《周易》卦爻符号的前身,也不仅仅是《周易》阴阳消息的大义,更重要的是有巢、燧人借助《周易》所建立的人类政教文明。皮锡瑞曰:“《春秋纬说题辞》曰:‘六经所以明君父之尊,天地之开辟皆有教也。’言天地开辟即有教,其义极精,故郑君云:‘政教所生,自人皇初起’,遂皇时已有教,则伏羲十言之教亦遂皇所闿矣。”(36)[清]皮锡瑞:《六艺论疏证》,师伏堂丛书,光绪三十年刊,第11页。人类的政教文明始于天地开辟之时,这种观点虽然不符合物种起源的自然规律,但它却极大地高扬了人类政教文明的地位与价值,具有积极意义。有巢氏、燧人氏所开启的《周易》政教作为“《易》源”被伏羲氏继承,伏羲得“《易》源”而画八卦,更重要的是伏羲将八卦“入万业作用”,即充分发挥八卦垂教经世的作用,将有巢、燧人建立的政教文明发扬光大。其后继者文王、孔子更是推波助澜,使《周易》政教滋生蔓延,使圣王垂教经世的易道大行于世。具体来说,郑玄认为文王得赤鸟书而演《易》,孔子获麟而作《传》。
《通卦验》曰:“一角期偶,水精得括考俻。”郑玄注曰:“一角,谓麟也。文王得赤鸟书而演《易》,孔子获麟而作彖象及系辞以下十篇,故谓麟应期而来。偶,赤鸟也。水精者,孔子也。得获括考俻者,易道也。”(37)[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7、193页。
赤鸟书的说法出于《吕氏春秋》,《吕氏春秋》认为凡是帝王之将兴,上天必先示以祥瑞,周文王代殷而兴的征兆就是“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38)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84页。,赤鸟丹书预示着殷周更替。而西狩获麟的说法则出于《春秋》,《春秋》三传之中的《公羊传》对西狩获麟的解释最为详尽,《公羊传》曰:“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注曰:“上有圣帝明王,天下太平,然后乃至。”解曰:“若今未太平而麟至者,非直为圣汉将兴之瑞,亦为孔子制作之象,故先至。”(39)[汉]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20页。所谓“制作”,即孔子作《春秋》为汉制法,何休认为西狩获麟是刘汉代姬周而兴的征兆,并且预示着孔子会为未来的汉王朝创作《春秋》作为治国的法典。同样是西狩获麟,郑玄以为孔子因之而作《易传》,何休却以为孔子因之而作《春秋》,这种不同固然是因为不同学者有不同的学术立场,更重要的是它表明了汉代儒生借助儒家经典以经世致用的不同努力,凸显了汉儒经世“尊经、崇圣”的特点。赤鸟与麒麟皆是祥禽瑞兽,郑玄认为,赤鸟与麒麟“应期而来”,文王、孔子获之而系辞、作传,这其间有天道神意的感召,更蕴含王朝兴替的历史秘密,从而为圣人作《易》垂教经世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彰显了汉代天人感应论主导下谶纬思潮的理论特色。
撇去文王系辞的神秘色彩,按《易传》的说法:“《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郑玄注曰:“据此言,以《易》文王所作,断可知矣。”(40)[清]惠栋:《新本郑氏周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78页。虞翻注曰:“谓文王书《易》六爻之辞也。”(41)[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677页。文王以盛德服侍暴虐的殷纣王,在被纣王囚禁在羑里的时候创作了《周易》的卦爻辞,他的这种艰难处境就决定了卦爻辞中多是一些危辞警句,饱含着浓厚的忧患意识,这也铸就了文王以忧患之道垂教经世的鲜明特色。“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作为统治者不论做任何事情,始终都要秉承忧患、警醒、戒惧的意识,只有这样国家才能长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就是文王所体会的易道,也是文王的经世治民之道。
临卦曰:“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郑玄注曰:“临,大也。阳气自此浸而长大,阳浸长矣,而有四德齐功于乾,盛之极也。人之情盛,则奢淫,奢淫将亡,故戒以凶也。临卦斗建丑而用事,殷之正月也。当文王之时,纣为无道,故于是卦为殷家著兴衰之戒,以见周改殷正之数云。临自周二月用事,讫其七月,至八月而遁卦受之,此终而复始,王命然矣。”(42)[清]惠栋:《新本郑氏周易》,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56页。
临卦卦象四阴在上,二阳在下,阳的势力不断增强,最终必然发展成为乾卦,所以临卦元亨利贞四德齐备,可以与乾卦比肩,前景大好,气势逼人。“夫满则必溢,人之恒情。溢则必覆,物之常理。惟圣人见微知著,所以戒之以凶也”(43)[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23页。。也就是说,越是在顺境之中,在盛极之时,统治者就越容易丢掉忧患警醒,变得放松懈怠,从而走向骄奢淫逸,最终自取灭亡,殷纣王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郑玄认为,文王于此卦系辞“至于八月有凶”,目的就是要提醒、警示后世君主吸收殷商灭亡的历史教训,时刻保持谦虚谨慎,勤政爱民,德治天下,否则凶败必至。以上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来说的,从垂教经世的角度讲,仅仅是统治者保持忧患还远远不够,统治者必须把忧患之道由自身推及普通百姓,让百姓在人伦日用之中保持忧患意识,行俭约而戒奢淫,有预备而无后患,如此则福泽深厚,家道昌隆。总之,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贯彻执行忧患之道,这就是文王垂教经世的方法。
文王系辞之后,卦爻符号和卦爻辞互诠互显,共同构成了《周易》的经文部分。对于经文,晚年的孔子非常喜欢,经过深入的揣摩之后,孔子“得括考俻”,郑玄曰:“得获括考俻者,易道也”,即孔子体悟到《周易》经文中蕴含着历代圣王垂教经世之道,并对其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发挥阐释,从而形成了《易传》一书。《易传》的产生,标志着《周易》一书的创作完成。郑玄认为,孔子在《易传》中对伏羲、文王的垂教经世之法作出了自己的评价。
孔子曰:“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作八卦,结绳而为网罟,以畋以渔,盖取诸离。质者无文,以天言,此《易》之意。夫八卦之变,象感在人,文王因性情之宜,为之节文。”郑玄注曰:“夫何为哉?亦顺其自通而已耳。当此之时,天气尚淳,物情犹朴,是故伏羲圣亦因以质法化人,故曰以王天下也。人情变动,因设变动之爻以效之,亦大德之谓也。九六之辞是也。”(44)[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7页。
伏羲氏之时,民风淳朴,所以仅用八卦之符就可以教化天下百姓,这种质朴无文的教法正合天道自然,孔子认为这是伏羲氏之易教。文王之时,风气渐开,人情繁复,质朴无文的八卦之符已不能满足教化的需要,所以才有了文王的六十四卦九六之辞,孔子认为这是文王因应人情之变动而作的损益节文,这是文王的易教。至孔子之时,时代风气又有变化,所以他承续了伏羲、文王等历代圣王的经世教法,并作出了自己的损益,即文教与质教相互补充、相得益彰,这就是孔子的易教。尽管孔子只是“有其德而无其位”的“素王”,但是蕴含在《易传》中的孔子垂教经世之法却被后世儒家所继承和发扬。需要指明的是,从伏羲到文王再到孔子,易教的演变经历了“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符合人类文明的发展规律。
综上所述,经过遂皇刻白、伏羲画卦、神农重卦、文王系辞、孔子作传,《周易》一书终于创制完成。在郑玄看来,圣人作《易》的目的在于垂教经世,因而易学实际上是经世致用之学。自有巢、遂皇、伏羲确立《周易》“指天以施教令”的垂教经世模式之后,神农、文王、孔子将这一模式不断发扬光大,一直到汉代郑玄所师承的孟京之学、卦气消息等都只是先圣先王易学经世之学的延续。郑玄的这种观点,无疑为汉代易学家经世致用提供了天道、历史与经典的多重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