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位移与文化变迁
——《亚鲁王》中的“龙”“龙心”与心崇拜
2020-03-02陈刚
陈 刚
(贵州民族大学,贵州·贵阳 550025)
一、语言位移与文化变迁
语言不仅是思想文化的载体,而且会直接引起思想文化的变迁。在诸多影响思想文化的因素中,语言往往被视为思想文化的被动符号,缺乏影响思想文化的主动作用,然而语言自身的变化往往直接引起并展现思想文化变迁。关于语言影响思想文化的研究,尤以宗教学家麦克斯·缪勒的“语言疾病说”为代表。缪勒用比较语言学方法研究神话的产生与变迁,深化了语言对思想文化影响的认识与研究[1]。他认为语言不仅仅是单纯的表达工具,而且是认知世界的方式,制约着思想文化:“任何一种语言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人的智力的框架,它表达人的思想……人的智力的最高产物,甚至高度文明的民族的宗教思想和观念,都受说话方式的制约。这一点将由于我们对非洲的研究而越发明确”[2](P28)。由于种种原因,语言会从一种语境移入另一种语境,逐渐产生与新语境相适应的含义:“在词汇的语源真意被忘却之后,经常是一种新意应运而生,这是一种在现代语言里依然存在的语源学本能”[3]。语源学本能会导致语言与思想经常出现裂痕、错位、误解,即语言疾病:“我坚持的唯一的信念是:这一类误解在古代语言中是不可避免的”[2](P25)。缪勒认为:“所以只要我们把传说中神和英雄的名字的根本含义弄清楚,许多传说的内容就可以理解了”[2](P206-207),力图通过语言疾病解释文化发展中出现的“不合理”因素的理论。
在民族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中,共时语言疾病时常出现,《亚鲁王》中的“龙”与“龙心”生动展现了语言横向迁移引起的文化变迁。“亚鲁王”是贵州省安顺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下文简称紫云县)苗族世代传唱的古老史诗,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中被发现,于2009年成为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重点项目,并被文化部列为“2009年中国文化的重大发现”。2011年贵州省紫云县申报的“亚鲁王”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史诗《亚鲁王》于201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亚鲁王”与“杨鲁”“牙鲁”应是同一个人,“亚”“杨”“牙”都不是姓氏,而是祖先的意思。《贵州苗族考》所载的丧葬祭词流传于安顺地区,内容与《亚鲁王》非常相似,因此“杨六”应该也是“亚鲁”的别名。对于亚鲁王和紫云苗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保护, 《亚鲁王》意义深远,不仅整理、翻译了苗族英雄史诗,而且让古老的苗族文化得到世人关注,还极大地增强了苗族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亚鲁王从紫云走向全国,乃至世界,引发学界长期而热情的关注,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笋,但需加强立体性和纵深性研究[4]。
《亚鲁王》从紫云苗族传统文化中被摘取出来,翻译成汉语,移植到汉文化中,进而译介到国外,被其他文化审视、解读,它的思想内容就会沾染其他文化的因子,悄无声息地被“误解”,如“龙”与“龙心”。《亚鲁王》中的“rangh”[5](P411)“rangx”[6](P414)被翻译成“龙”“公龙”,有时被统一翻译成“龙”[7](P409),含义发生了变化。在不同文化之间,语言往往不是一一对应,其含义也并非个个相符,因而翻译就会难以避免地引起语言的变化。而语言的变化又往往引起所承载的思想文化产生位移、偏转。大多研究者对“rangh”“rangx”知之不多,而熟知汉文化中的龙,于是在翻译的暗示下,就会以熟悉的龙去理解、想象“rangh”“rangx”,逐渐改变“rangh”“rangx”原意,重置“龙心”所承载的苗族传统思想文化——心崇拜。
二、龙的迁移:《亚鲁王》中的“龙”
《亚鲁王》中的“rangh”“rangx”并非苗族共有的龙。苗族语言多种多样,文化丰富多彩:“苗语属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苗语分三大方言,即东部方言、中部方言、西部方言。西部方言内部的差别情况很复杂,可划分为方言——次方言——土语三级;东部方言和中部方言不像西部方言这样复杂,可划分为方言——土语两级。不同方言或不同次方言的人,语言互不相通,方言或次方言内部不用土语的人,通话也较困难。苗语内部差别之大,复杂之极,可说居国内各少数民族语种之首。”[6](P23)语言的多样性体现了苗族文化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因此“rangh”“rangx”只是亚鲁王流传地区的一种独特动物,而并非其他地区苗族的龙,也不是苗族共有的龙。在《亚鲁王》中,王后们是“龙”的目击者:
太阳下黑油油的像只黄驹,
抬头回望那一瞬,
头顶上有花斑像只白面
……
太阳下黑油油的像头驹牛,
抬头回望那一瞬,
头顶上有花斑像只虎。[5](P104)
《亚鲁王》惯用互文方式描述事物。根据王后们的描述,龙是黑油油的,头顶有花斑,像老虎和白面,又像黄驹或驹牛,在稻田间徘徊,生活在江里,“从稻田上方盘旋到稻田下方,由稻田下边猛然间扑入江里”,四只脚,“一只公龙四脚朝天滚落地上”。“龙”是一个庞然大物:
亚鲁王搬不动公龙,
亚鲁王把公龙拖到田中。
公龙遮完了三块大田。
亚鲁王扛不起公龙,
亚鲁王拖公龙到鱼池岸。
公兔压住了三个鱼池。[5](P105-106)
“龙”很大,身体占了三块大田、三个鱼池;龙也很重,力大无比的亚鲁王竟然也搬不动。“龙”没有护佑亚鲁王及其王国,反而带来种种灾祸,毁坏稻田鱼池、撞翻战船等。
稻田正干裂成一道道口子,
鱼池在变为一团团污泥。[5](P106)
看到赖以生存的稻田和鱼池被毁坏,亚鲁王既心痛,又生气,准备好弓箭,决定杀掉“龙”:
亚鲁王使劲张开弓箭,
亚鲁王全神贯注,
箭头慢慢在稻田上方移动。
瞬间放箭,一只公龙四脚朝天滚落地上。[5](P105)
“龙”不仅毁坏田地、鱼池,而且杀死正在渡河的士兵。亚鲁王本想趁着黑夜乘船渡江以避强敌,而船受到“龙”的撞击,很多士兵落水丧命。
公龙猛撞亚鲁王船底,
三队兵立马滚进江涛。
公兔撞翻亚鲁王竹筏,
三队将瞬间翻入浪底。[5](P154)
在《迁徙的传说》中,“龙”也攻击了正在渡河的杨鲁军队,并被杨鲁及士兵杀死:“这回杨鲁打了败仗,向后撤退,退到大河边,乘木筏过河,划到河中,有条龙把木筏拱起来,看着就要翻了,杨鲁叫大家用梭镖捅,才把龙杀死了。”[7](P226)
因此,“龙”具有以下特点:一是陌生性。鲁王和王后们对龙陌生,采用熟悉化描述,即用熟悉的形象来描述陌生的事物。《亚鲁王》用熟悉的驹、牛、虎和白面来描述陌生的“龙”。虽然现今已难以知悉白面的形貌,但根据互文的特点,白面应与驹、牛、虎相似,并且为人们熟知。总之,熟悉化描述表明亚鲁王和王后们对龙的陌生。二是偶然性。“龙”的出现是偶然,没有固定时间、地点。在王妃们洗衣服时,它出现了;在亚鲁王率领军队渡河时,它出现了。因此,“龙”出现具有偶然性,与亚鲁王及其王国并没有内在的联系。三是灾难性。“龙”总会给亚鲁王带来种种灾祸,冲毁稻田鱼池、杀死士兵,而这是亚鲁王不能容忍的:稻田和鱼池是族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士兵是保家卫国的主要力量。因此亚鲁王与“龙”必然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而冲突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龙”被杀死,亚鲁王也只是惨胜,稻田、鱼池已被毁坏,士兵也被杀死。亚鲁王和“龙”之间的灾难性结局,说明“龙”不是护佑亚鲁王战无不胜的力量。
三、威力无比的“龙心”
(一)意外得“龙心”
虽然“龙”给亚鲁王带来巨大灾难,但“龙心”能让他兴旺发达、国家强盛。“龙心”究竟为何物?具有什么力量?“龙心”就是“龙”的心。亚鲁王不仅对“龙”陌生,对“龙心”也所知寥寥。杀死“龙”之后,亚鲁王和王后们一起吃完“龙”肉,发现还剩一颗心,想或煮或烤来吃,并不知道它的真正作用:
七十个王后拿它烹煮煮不熟,
七十个王妃用它烧烤烤不透。[5](P106)
七十个王后拿刀切,钢刀切不开,
七十个王妃用斧砍,铁斧砍不碎。[5](P106-107)
“龙心”虽然屡现神奇:煮不熟、烤不透、切不开、砍不碎,但亚鲁王仍把它扔给了狗和猪,然而狗和猪也不吃:
亚鲁王扔给狗啃狗走开,
亚鲁王丢给猪吃猪不碰。[5](P107)
在历经种种神奇后,亚鲁王才意识到“龙心”可能是会带来兴旺与富贵的宝物:
亚鲁王心想,这也许是让我兴旺的宝贝?
亚鲁王深想,这莫不是助我富贵的宝物?[5](P107)
但还是把它扔掉了:
亚鲁王把它高高地抛到对面,
亮晃晃的像燃起的柴火。
亚鲁王将它远远地扔到前面,
光闪闪的如烧起草火。
亚鲁王惊惶惶拿着它来到王宫,
亚鲁王忙慌慌揣着它去到王室。[5](P107)
“龙心”像燃烧的柴火闪闪发光[5](P107)),亚鲁王只好又捡了回来。王后们虽也不想要,但觉得它能够带来兴旺和富贵:
是你那一块能带来兴旺的肉,
是你那一砣会引来富贵的肉。[5](P107-108)
目睹亲历种种奇异,亚鲁王虽已感觉到“龙心”神奇非凡,但仍担心它是会带来灾祸的“惑”,于是去哈桑、岱梗向耶偌和耶婉求助,才知道它是一个能够护佑王国的宝物:
回去用红布包裹龙心挂上宫梁,
它会保住你领地,
它会繁盛你疆域。
你儿孙后代拥有王室尊贵,
你后代子孙保有传世王位。[5](P108)
在《迁徙的传说》中,杨鲁也不知道“龙心”的作用:“过河后,大家煮龙肉吃,内脏给杨鲁下酒,还没吃得嘞,沙鲁带兵追来了;杨鲁把龙心丢在路坎下,免得沙鲁见了拿去吃。”[7]杨鲁也偶然才得知“龙心”的作用:“没想到,龙心一丢,喔呦!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尽朝沙鲁的兵们刮去,士兵站都站不稳,乱滚乱爬;杨鲁带兵回头追杀,又打了个大胜仗。这下,才晓得龙心是个宝嘞!”[7](P226)于是,在偶然与曲折之中,亚鲁王终于得到了神奇的“龙心”。
(二)“龙心”的形貌、功能
《亚鲁王》既有对“龙心”的直接描写:
那绿光如芭蕉叶一样绿茵茵,
那白光像白牛角一般白生生。[5](P116)
也有通过别人之口的间接描写:
诺赛钦说龙心有光绿茵茵如芭蕉叶,
汉赛钦讲兔心发光白生生像白牛角。[5](P108-109)
“龙心”颜色奇特,既有绿色,又有白色,与《迁徙的传说》中的“龙心”相呼应。在《迁徙的传说》中,“龙心”像芭蕉蕾,也是绿色的:“奸细拿个芭蕉蕾当龙心宝贝,真龙心宝贝拿去给沙鲁”[7](P226)。奸细能用芭蕉蕾换掉“龙心”,这也说明“龙心”的颜色和形状都与芭蕉蕾相似。
第一,保家卫国。“龙心”引发大雪、暴雨、狂风、冰雹、碎石、烟雾等,或阻挡了敌军的进攻,或直接袭击敌人,阻挡了敌人的进攻:
用红布裹龙心挂在宫梁上,
它带来一年四季的冰天雪地。
春天,飞舞的雪花飘洒天空,
亚鲁王领地一片雪白,
就好像冬季一样。
飞舞的雪花飘在天空,漫天白雪铺满亚鲁王疆域。[5](P108-109)
在遭受敌人进攻时,大雨、冰雹、碎石、狂风等就会直接打击敌人:“碎石冰雹猛击赛阳赛霸兵士,冰雹碎石砸向赛霸赛阳将领”[5](P113),击退敌军,保卫领土:
惊雷三声,
地动山摇,
瞬间下起瓢泼大雨,
即刻刮下碎石冰雹。
整整三天,风卷碎草漫天飞扬。[5](P113)
在《迁徙的传说》中,“龙心”也是通过狂风、飞沙、走石来保护疆土:“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尽朝沙鲁的兵们刮去,士兵站都站不稳,乱滚乱爬;杨鲁带兵回头追杀,又打了个大胜仗[5]。“龙心”保家卫国的方式是亚鲁王族群生存环境的生动写照,也体现了他们的乐观精神。
第二,开疆拓土。“龙心”还能让亚鲁王扩大疆域、兴旺繁盛:
亚鲁得龙心就得七十坝水田,
亚鲁有兔心就有七十坡肥土。
亚鲁得龙心能占据七十个城堡,
亚鲁有兔心就盘踞七十个城池。[5](P110)
在《贵州苗族考》中,“龙心”变为天心、地胆、天宝、地宝。凭借着天宝、地宝,杨六打仗不会失败:“是谁打仗不会败?是杨六打仗不会败。为的啥子杨六打仗不会败?为的杨六身边藏有天宝地宝才不会败。谁人知道杨六藏有天宝地宝?人人都知道杨六藏有宝。客家打仗为何败?因为杨六藏有宝。”[8](P109)“龙心”是亚鲁王保卫家园、兴旺繁荣的根本。
(三)“龙心”之失
亚鲁王拥有神奇的“龙心”,遭到哥哥赛阳和赛霸的嫉妒。两人联合出兵,企图以武力夺取“龙心”。在数次强攻失败后,赛阳、赛霸派出儿子——汉赛钦、诺赛钦去偷取[5](P120),第一次仍没成功。第二次,他们甜言蜜语,大献殷勤,让掌管“龙心”的王妃波丽莎和波丽露失去警惕,用蛇心换走“龙心”。于是亚鲁王失去了“龙心”,没有能击退强敌:
隆隆雷声瞬间消失,
瓢泼大雨忽而止歇。[5](P124)
假“龙心”不仅没有帮助亚鲁王,反而帮助了敌人。尽管奋力抵抗,亚鲁王仍寡不敌众,渐渐不敌,只能焚毁家园,放弃故土,被迫迁徙他乡[5](P127)。《迁徙的传说》也有类似的情节。杨鲁妹夫的儿子仑董因杨鲁不把女儿嫁给自己而怀恨在心,甘愿做了杨鲁敌人的奸细,来骗取“龙心”:“表姐还不晓得他当奸细,就说:‘这回,靠的是个龙心宝贝。’奸细说:‘哦,龙心宝贝是个啥样子呦?见都没见过嘞!表姐,拿来给我看啥稀奇要得不?’表姐不晓得他安坏心,就拿来给他带回去看。奸细拿个芭蕉蕾当龙心宝贝,真龙心宝贝拿去给沙鲁。”[7]杨鲁也因失去“龙心”而战死,“杨鲁战死了,苗家没有了头领,只好逃跑啦”[7]。《贵州苗族考》也记载着一个在安顺地区流传的失“龙心”的传说:“奸细说:汝父有天心地胆,可否一看?媳以天心地胆给奸细看,奸细心计甚高,以右手交红缎给杨六媳,左手从杨六媳手中窃天心地胆去,天心地胆既失去,杨六大势就不在了。”[8](P109-110)杨六因失去天心而战败迁徙:“于是客家就来邀杨六,邀他出来要作战,杨六知道势已去,就拿话来搪塞,搪塞要把时间拖延长下去,他于是想要逃跑到别处去,渐渐客家逼得更是急,杨六子女就烧糠,烧糠烧壳变成烟,糠烟漫天不见日,于是杨六趁此往而逃,于是杨六不敢与汉人打仗。”[8](P110)
“龙心”之失让人痛惜,却又是必然的,因为亚鲁王和王妃们忽视了耶偌和耶婉的告诫:
你不能带它做生意,
你不能拿它赶集市。
它会为你带来仇恨,
它会给你引发战事。[5](P108)
耶偌和耶婉告诫亚鲁王不可带着“龙心”四处炫耀,并让他用红布包好挂在房梁上。亚鲁王虽然把“龙心”挂宫梁上,但是:
亚鲁的龙心的大事传给了赛阳
亚鲁的兔心的大喜赛霸已知晓。[5](P109)
“龙心”之失的直接原因是波丽莎和波丽露轻信情人,根本原因是亚鲁王和王妃们都忽视了耶偌和耶婉的告诫:严守“龙心”,不能轻易示人。亚鲁王虽把“龙心”挂在宫梁上,但没有严格保守秘密,让两位嫉妒的哥哥得到了消息,忽视了“龙心”会带来仇恨和战争的警告。
在亚鲁王中,“龙心”保家卫国的神奇力量显然并非来自“龙”,而是源于亚鲁王流传区域的苗族传统信仰——心崇拜。
四、“龙心”力量的源泉——心崇拜
“龙心”是护佑亚鲁王保家卫国的神奇宝物,其力量不是来自“龙”,而是来自心。“龙”没有神奇力量,往往具有破坏性,也不为亚鲁王族群所熟知和崇拜,不应是力量的来源。亚鲁王流传地区的苗族认为心是事物最重要的部分,奇特事物的心往往具有神奇的能力,如“龙心”、天心等,因而心应是“龙心”巨大威力的主要源泉。
第一,心是事物最重要的部分。无论在神话传说,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亚鲁王族群非常重视心。在《迁徙的传说》中,猪心不仅是主菜,而且是战争的导火索:“有一年,沙鲁家办喜事,杨鲁有事去不了,叫他兄弟史能和李氏去帮做菜。他俩帮了半天,把肉煮熟了,要切来装碗,找不到猪心子和脾脏子;这是主菜,办喜事少不得的呀!”[7](P225-227)因为弄丢猪心和脾脏,杨鲁为表清白,无奈杀了自己兄弟,“叫人把史能和李氏杀了,剖开肚子叫沙鲁看,当真没得偷吃”,事情真相大白,可是“沙家又不来赔礼道歉,杨鲁含恨在心,从此两家结了冤仇”[7](P225)。正因为心的重要性,亚鲁王才让王后们把怪物的心和腰子留给他:
你们烤怪兽吃留一个心子给我,
你们煮兽肉吃剩一块腰花等我。[5](P136)
在生活中,心也受到人们的重视。笔者在2013年7月23日在紫云县亚鲁王传承基地采访亚鲁王省级传承人CHZP时,他曾讲起一个与心相关的传说:“亚鲁王一次打猎,打到了一只大野猪。他把野猪背回家煮好后,就请子孙中姓韦的和姓杨的先祖来吃。在吃之前,亚鲁王说:‘我打猎也不容易,你们谁吃猪心要付钱。’”“吃猪心要付钱”显示了猪心的珍贵和亚鲁王对猪心的重视。笔者问他猪心与猪肉,哪样更珍贵?他说当然猪心更珍贵,猪心老人和小孩都可以吃,老人和小孩牙不好,吃不了肉。在亚鲁王传习基地期间,年近80的东郎韦老王也被请来,因为年纪最大,在吃饭时《亚鲁王》的翻译者杨正江也把鸡心和内脏舀到他碗里。
第二,奇特事物之心具有神奇作用。尽管与龙不同,“龙”仍是稀少而巨大的动物,虽然没有神奇力量,但它的心具有保家卫国的神奇作用。有些怪物的心虽没有“龙心”那样的神力,但也神奇非凡,如三脚兽。亚鲁王看到珍贵的小米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本以为是王后们不小心所致,但她们却说:
我们看见一头大兽,
花纹在身像头熊。
从岩石缝爬到山崖间,
从山崖间梭到梁子上。[5](P134)
这只野兽像熊,身上有三条花纹,竟然长着三只脚,并且能在山崖间攀爬。
见一头野物长着三只脚,
有一只大兽生出三只爪。
……
亚鲁王扛上这头稀罕的三爪怪兽,
放在火塘边,搁在柴堆上。[5](P135)
这只稀奇野兽的心也具有神奇的作用,给亚鲁王带来致富的盐井:
亚鲁王吃出很重的生盐味,
亚鲁王嚼出很浓的盐巴味。[7](P137)
因为当时盐稀少而珍贵,亚鲁王责怪王后们放盐太多,当得知是兽心自身的味道时,意识到它能带来兴旺富贵[5](P129),在耶偌和耶婉的指示下,最终获得了宝贵的盐井[5](P138)。“龙”和怪兽的心都具有神奇的作用,因而奇特事物之心具有神奇的作用。在有的异文中,护佑亚鲁王打胜仗的不是龙心,而是天心:“一天杨六不在家,客家奸细拿缎卖给杨六媳。奸细说:汝父有天心地胆,可否一看?媳以天心地胆给奸细看,奸细心计甚高,以右手交红缎给杨六媳,左手从杨六媳手中窃天心地胆去,天心地胆既失去,杨六大势就不在了。”[8]因此,具有神奇力量的往往是奇特事物之心。
五、结语
在文化变迁过程中,语言起着双重作用,既能记录、保护濒危文化,也会引起文化的变迁,因而需要时时注意广泛存在的语言疾病。如果“rangh”“rangx”成为龙,这不仅让语义偏转,而且会改变其所承载的思想文化,从而造成语言与思想的断裂,最终形成事与愿违的文化变迁。因此,在使用非本民族语言整理、翻译民族传统文化时,应尽力避免共时语言疾病所带来的文化重置。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弄清关键词的原初含义、厘清其生存场域、深入挖掘传统文化等措施可以有效减少语言疾病,消融语言与文化之间的隔阂,进而更好地保护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