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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运动与传统农业的内卷化
——以夏威夷芋头种植变迁为研究对象

2020-03-02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芋头夏威夷资本主义

张 勇

(吉首大学 人类学与民族学研究所,湖南·吉首 416000)

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理论表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可以离开人类更好地生存发展,而人类却不能离开自然的支持;人类更好的生存环境、科技产物的制造都离不开自然产物,人类通过劳动改造世界的时候形成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相互作用,人类只有依靠自然才能更好地生存和发展[1]。然而,16-19世纪中期,资本主义国家持续进行疯狂的殖民扩张与掠夺,资本主义坚持人类利益至上,其生产方式“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真正是人的对象,真正是有用物……其目的是使自然界服从于人的需要”[2]。因此,“资本主义农业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掠夺劳动者的技巧的进步,而且是掠夺土地的技巧的进步”[3](P579-580)。马克思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农业关系的描述,在夏威夷传统芋头种植的历史、传统文化、以“物”的方式传递的民族认同,以及种植规模由繁荣到萎缩的变迁中得到了实际的印证。

公元4世纪左右,第一批波利尼西亚人乘独木船从社会群岛和马克萨斯群岛来到夏威夷群岛,成为这里最早的居民。据考古资料显示,公元900至1000 年,芋头随着香蕉、面包果与椰子等物种一起由波利尼西亚人带入夏威夷群岛,并开始成为夏威夷人的主食之一[4]。按照夏威夷土著居民的传说,芋头先于夏威夷人以祖先和神的形态出现在夏威夷,芋头种植与夏威夷土著居民自古以来就有着密不可分的信仰、文化、经济以及政治方面的联系。夏威夷经历了从独立的王国到被美国兼并而成为美国联邦的一个州的历史过程,以及与之相伴的夏威夷民族文化变化及民族意识融合的历程。自1778-1779年库克船长造访夏威夷以来,大量移民涌入,夏威夷的封建社会生产关系逐渐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替代;加上近代美国的兼并及军事部署,以及现代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大部分的夏威夷劳动力加入到经济作物种植当中,夏威夷土著文化及传统农业生态遭遇严重的威胁,芋头种植随之受到挤压而急剧减产。格尔茨将这种劳动力不断地向劳动密集型方向发展的现象称为“农业的内卷化”[5]。

上世纪70年代,夏威夷传统文化全面复苏,在这个过程当中,芋头在夏威夷土著居民的内心世界起到的作用被激活。芋头作为饮食文化重要的部分,在文化复兴的过程当中处于引人关注的地位。近年来,关于夏威夷土著文化的研究逐渐增多,为夏威夷土著居民抵制美国资本主义的民族主义政治运动提供了重要的溯源依据。夏威夷土著居民对于保护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民族文化及争取政治权利的呼声日益高涨,对恢复土地主权及传统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不断加强,持续展开对外来入侵势力的抵抗。

一、夏威夷芋头种植的历史与现时概况

根据细胞学与考古学研究发现,芋头可能于5万年多前起源于中印半岛,公元前1600至1200年间人类开始在不同的地方驯化种植芋头[4]。夏威夷群岛是全球赤道热带雨林气候的代表地区,其气候温和湿润,群岛上的雨水及地下淡水资源丰富,为芋头在当地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条件。通常情况下,芋头球茎的形成温度以白天28-30摄氏度,晚间18-20摄氏度为佳。夏威夷阳光充足,常年气温保持在26摄氏度左右,适合芋头球茎的形成和膨大。同时,夏威夷的泥土有机质及矿物质含量丰富,为芋头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基础。芋头在夏威夷经过长期的栽培形成了以水芋为主的种植方式。

早期的夏威夷芋头品种不多,主要种植在岛屿湿润的迎风口的水地里。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地方知识的作用,芋头的种植面积逐步增加,覆盖区域不断扩大,新品种开始出现。公元1100年至1650 年期间,夏威夷人口增加到了40万,芋头种植的需求及种植者人数也相应增加。在当时的六个岛上,夏威夷芋头种植面积曾经一度达到20000英亩[4]。经过1000多年的种植,芋头在夏威夷发展成为一种主要的农作物。据夏威夷大学热带农业与人类资源学院(UH-CTAHR)统计,1928-1935年夏威夷群岛的芋头品种有200种之多[4]。随着历史的发展与社会的变迁,夏威夷芋头种植规模逐渐萎缩,到现今其种植面积已不足400英亩。夏威夷群岛上最大的芋头种植农场为毛伊岛的Lehua农场。

夏威夷芋头起源的传说可追溯到土著居民产生之前,芋头种植在夏威夷土著群体中最早呈现的是地方性发展和自然崇拜的形态。在夏威夷土著人的传统信仰当中,芋头是夏威夷族群的命脉。岛民认为芋头是夏威夷神话传说中天神的女儿,因为早产而夭折。天神将这个孩子埋在泥土里,后来这个孩子变成芋头破土而出。天神接下来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威夷的第一任酋长Hāloa。因此,芋头被夏威夷土著居民信奉成为了滋养子孙后代幻化而来的祖先,在夏威夷土著族群中起到一定的承载血缘认同与民族认同的作用。芋头在夏威夷土著居民当中具有神圣的地位,有些特定的芋头品种被定为敬神祈福专用品,还有的品种在夏威夷历史上旧的禁忌体制没有被打破之前则仅供贵族食用。

夏威夷人对芋头十分热爱,芋头在夏威夷被称为kalo,是农业生态系统的一个重要部分,它能保持水土,与热带雨林兼容,连年种植也不会破坏土壤的肥力。同时,芋头逐渐融入夏威夷的土著文化。夏威夷土著居民对芋头有着特殊的感情,将它作为图腾印在传统的布料服装上;各个社区及宗教组织等都会安排芋头的种植及烹饪相关的活动。芋头经发酵而成的芋头泥(poi)在夏威夷是招待贵客、举行重大活动的必备美食。

二、殖民运动对夏威夷芋头种植的影响

纵观历史,不难发现芋头种植在夏威夷经历的由繁盛时期的20000英亩到衰减至400英亩的过程恰恰根源于其与以效用和增殖为原则的资本逻辑的冲突。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以人对自然的支配为前提”,资本“从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和原有物体的新的使用属性,如原有物体作为原料等等的新的属性”,以便最大限度地榨取剩余价值[3](P587)。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影响集中表现为对剩余价值的无限榨取,资本家可能会转移部分生产成本,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更多利润[6]。在固土保水等环境价值的基础之上,芋头同时具备作为食物、药材、贡品及祭祀品的资源价值和作为商品的经济价值。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逐渐介入之前,夏威夷土著族群与芋头的关系传统而和谐,导致芋头种植的繁盛。夏威夷芋头的种植受到外来人口、私有制生产方式以及资本主义的影响后,产量总体出现急剧下降趋势。对于夏威夷土著居民而言,以库克船长为代表的造访者及殖民者其实是以私营经济为主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代表,该生产关系从以下方面严重破坏了芋头的种植:

第一,夏威夷人口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778-1779 年库克船长带领他的船队来到夏威夷群岛,将之命名为桑维奇岛。他们随身带来的性病、疟疾等疾病致使长期生活在岛屿纯净环境下免疫力极低的夏威夷土著群体人口数量急剧减少——从1778年的约30万人口减少到1900年的约3万人。这些疾病不仅让普通的岛民受害,甚至王室成员也未能幸免。与此相关的是,人口的锐减导致对芋头的需求量减少,以及种植芋头的劳动力人数减少。更有甚者,一些掌握丰富地方种植知识的老人病逝,导致传统种植经验技术失传,对芋头的种植与维护造成影响。1832年,夏威夷土著人口仅存一半左右,夏威夷王国政府为了应对人口减少,于19世纪60年代同意甘蔗农场主引进外来的合同劳工。1878到1882年间,14000中国劳工来到夏威夷甘蔗种植园,1885年至1900年,大约8万以上日本劳工来到夏威夷[7]。亚洲、欧洲各国及中南美洲劳工和移民的先后到来,使得夏威夷成为东西方文化结合的民族大熔炉。外来人口不习惯以芋头为主食,进一步直接造成芋头的大减产。

第二,具有更大经济价值的农作物崛起。随着市场的兴起及夏威夷在国际贸易中的参与程度的提高,甘蔗等作物表现出更大的利润空间,在夏威夷群岛的种植规模迅速扩大,从而挤占了芋头的种植。更具有经济价值的作物的发展破坏了当地的生物多样性平衡,导致了多种芋头病害。同时,种植经济作物对芋头造成了资源的竞争和冲突,经济作物农场主利用权力占用灌溉芋头地的水,导致芋头水源的缺乏[4]。原有的芋头地逐渐失效而荒芜,进而被经济农作物占领。然而,经济作物跟夏威夷热带雨林生态系统的兼容并不如芋头:稻米、甘蔗的种植导致土地暴露、土质下降、水土流失,给夏威夷土地带来了相当程度的损害。

第三,资本的介入导致生产关系与经济模式转变。随着殖民者入侵的规模不断扩大,夏威夷的社会制度及生产方式逐步向资本主义转变。政治统治结构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而不断发生改变,由此带来对人口和传统作物的冲击[7]。1820年开始,传统的次序严谨、等级分明的禁忌制度(kapu)被打破,夏威夷人从历史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他们可以享用之前只有酋长贵族才能专用的芋头品种,也被允许从事芋头种植之外的劳动来获取生存资源。因此,大量的夏威夷人参加到檀木的采伐当中,他们破坏热带雨林,而无暇顾及芋头的种植[4]。在夏威夷土著人口急剧减少的期间,随着夏威夷加入国际贸易,夏威夷的土地快速转化为私有。土地所有制的转变导致芋头种植向利润更高的甘蔗种植转换。

第四,土地所有权的转换导致土地资源被侵占。夏威夷的土地快速被资本主义侵吞,从而导致夏威夷土著居民无法实现自身与自然和谐发展。例如:1898年美国政府将140万英亩的包括夏威夷王室土地在内的公有土地划归美国政府支配;1970 年美国为了建立度假村和一些别的用途,将Kalama 峡谷的原住民驱逐了出去。之后,土地征用的范围逐步扩大到美国在夏威夷建立的军事基地——美军军事演习轰炸给夏威夷岛屿上的生态系统带来巨大的灾难,而且军事行动及维护对海洋造成严重污染。夏威夷土著居民认为这些是对神圣土地的亵渎,他们为保留土地用于农业、保护自身利益及传统的自然生产生活方式而与美国展开了日益剧烈的正面的土地抗争。此类运动逐步演变成了民族自决的分离运动和争取王国再次独立的政治斗争。

三、夏威夷人争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反殖民主义运动

马克思全面、深入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指出要想解决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带来的生态问题,则必须从其本质根源去改变,也就是社会制度的问题。马克思认为只有改造社会制度,才能解决生态问题,所以就必须从社会问题入手,把社会制度革命与生态革命有机融合,才会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8]。当代夏威夷的反殖民主义运动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制度革命与生态革命融合的论述是相切合的。近年来,夏威夷反殖民主义运动采用非暴力手段,抵抗美国的占领与资本主义的掌控,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以及波士顿、洛杉矶等大城市举行示威游行,发表自己的意愿,发起“夏威夷独立运动”,争取夏威夷从美国分离,重建独立的夏威夷王国。同时,夏威夷土著群体成立了诸如“夏威夷合法政府”、“夏威夷王国政府”等多个政府组织。

夏威夷反殖民主义运动是政治问题。随着真实的具有合法性的历史文献被公开,美国与夏威夷之间的占领与被占领的关系日益被外界所熟知,美国在国际及国内采取双重标准处理民族问题使得夏威夷成为当代民族分离主义运动的一个突出地区。事实上,自从1898年被美国兼并以来,夏威夷寻求再次独立的民族分离主义运动一直在持续升温。1993年,檀香山爆发了大规模的纪念夏威夷王国被推翻的运动,参加运动的夏威夷土著居民超过一万名。此次运动在夏威夷及国际受到高度关注。夏威夷民族分离主义运动的主要目标是保留和自行开发土地、进一步自治、更多赔偿及从美国分离出来,恢复自己独立的王国。自1898 年美国合并建立于1810年的夏威夷王国以来,当地土著居民普遍认为这是一次非法的军事占领,并一直致力于恢复独立。1946年,新成立的联合国将夏威夷列入了非自治领地范围,根据该条,美国负有责任引导其逐渐独立。1993年,经美国国会投票通过,克林顿总统签署了“道歉法案”,为1893年美国政府推翻夏威夷女王的政变正式道歉。但是,美国一直以来却通过《1920 年夏威夷人家园法案》等立法,将夏威夷的国家恢复议题转化为夏威夷土著的身份界定与生活照顾议题[9]。1959年,美国在夏威夷举行全民公决之后,宣布夏威夷作为美国第五十个州加入联邦。

这一系列的法案和举措,虽然暂时应付了美国政府在夏威夷面临的困境,实际却使很多夏威夷人认为这是对他们进行欺骗的概念偷换。美国占领夏威夷之后,在多元文化交融的背景之下,似乎取得了夏威夷经济的繁荣与进步,但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一步给夏威夷带来土地及自然资源的破坏。正是看清了这一点,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抗议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夏威夷反殖民主义运动同时是文化的问题。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各地殖民地的纷纷独立,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开始强化,语言、音乐、舞蹈、勇士的精神以及古老的对神的信仰都开始全面复苏。文化与民族的认同在现实中成为了对抗美国的基础,夏威夷原住民对土地的争取表现得激进而突出。由于被美国占领,夏威夷王国被美国政府推翻。为巩固自己的社会文化,保护自己的独立存在,夏威夷土著居民一直抵制融入外来的美国文化。很大一部分土著夏威夷人对美国不具有国家认同观念,因此对外来的美国文化也持排斥和抵抗的态度。

夏威夷反殖民主义运动反映出生态问题。夏威夷土著居民组织数次激进运动抵抗美国对夏威夷王国的兼并,对土地的征用以及军队的驻扎,试图改变美国对土地违背当地生态与文化的占用,阻止资本主义对传统生态系统的摧毁。在运动成效不明显的现实之下,夏威夷土著居民对仅存的物质及精神空间更加珍惜,从对传统文化的承袭中找到守护家园的慰藉和抗击殖民者的动力。此语境之下,践行传统农业系统成为夏威夷人寻求血缘认同及民族认同的方式之一,同时种植芋头成为民族分离意义上的极其重要的精神寄托之一。夏威夷土著居民能动地运用芋头种植,以保持与美国的距离——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夏威夷王国的子民而不是美国人。

四、结论

马克思主义思想关于生态、农业、土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等方面的论述,在夏威夷芋头种植的历史变迁中都得到了实证。作为夏威夷土著居民最重要的农产品之一,芋头种植与夏威夷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成为夏威夷原始宗教信仰及民族认同的重要载体,因此芋头种植在夏威夷历史上出现过繁盛时期。殖民运动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到来导致夏威夷人口结构及土地所有制发生急剧的改变,传统农业呈内卷化发展,从而给芋头在夏威夷的生存带来了灾难。

夏威夷土著居民对资本主义殖民运动进行了不息的抗争。然而,不论夏威夷土著居民,还是夏威夷土著族群成立的“夏威夷合法政府”,短时期内都没有足够的政治、经济以及军事实力实现美国占领下的王国再次独立。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夏威夷土著居民的民族认同需求以及民族政治运动日益强烈。作为传统生产生活文化的一部分,芋头种植及食用以“物”的方式传递着夏威夷土著居民的血缘、地缘关系信息,在夏威夷人与美国殖民化进行抗争的过程中成为了夏威夷民族认同的重要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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