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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想象的建构路径
——对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民族理论的一种考察

2020-03-02顾豪迈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安德森共同体建构

顾豪迈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荷兰乌特勒支大学 人文学院,乌特勒支 3508TC)

民族的形成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当中,血缘、领土、母语文化、风俗习惯等客观因素无疑发挥着重要作用。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客观因素,人们不可能对民族产生天然强烈的依恋感。但是客观因素,尤其是血缘、基因等生物性因素,无法解释一些特殊的民族现象。例如,像美利坚民族这一主要依靠外来移民建立起来的群体,其民族和国家的形成是不能单纯通过人群的血缘、肤色等生物属性来加以解释的。不仅如此,过度强调血缘、肤色等因素在民族形成过程中的作用,还有可能滑向种族主义,导致种族屠杀等惨剧的发生。事实上,民族的形成具有很强的建构性特征。当代最具盛名的民族主义理论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上述观点。他将民族视为在特定文化中人为建构的产物,并认为印刷语言、地理空间、历史记忆等对于形塑民族想象、建构民族认同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民族

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现代主义”民族理论虽然分支众多,观点也不尽相同,但这一理论流派的思想家们都普遍强调民族的现代性、建构性和政治性。在他们看来,民族是18世纪晚期才有的现象,不可能出现在前现代社会。民族也不是自然生发的实体,而是主观建构的产物。民族与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民族的形成需要国家政治力量的支撑,民族与现代国家结合而形成民族-国家。“现代主义”民族理论的奠基人厄内斯特·盖尔纳认为,人类历史只有进入到工业社会阶段才能孕育出民族和民族主义。因为只有工业社会才能为他们的出现提供必要的前提——文化的同质性。“在工业时代,一切发生了变化。高层次文化在一种崭新的意义上占据了主导地位……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有了文化,他们用一种精心设计的代码,用明确的、比较符合‘语法’的句子,而不用完全靠情境来理解的咕哝声和点头等动作,进行相互之间的交流。”[1](P67)除此之外,盖尔纳还否认民族的自然性。在他看来,“民族并不是印刻在事物的本质里的,他们并不是自然理论的政治版本。”[1](P64)他建议从文化的、唯意志论的角度定义民族,认为民族主义热情包含了“文化上富于创造性、空想性、积极创造的一面”[1](P74)。尽管盖尔纳强调经济和文化对民族建构的重要性,但他并没有因此忽视民族的政治性。他明确强调,国家的疆界应该与民族的范围统一起来。

安德森承袭了盖尔纳的观点,在定义民族时突破了之前“原生主义”解释中的客观要素决定论,突出强调了其中能动的方面。相比于盖尔纳,安德森的贡献在于,他更加明确地指出了民族的想象建构维度。他认为,除面对面接触的原始村落以外的其他共同体,包括民族,都是通过想象建构出来的。当然,想象并不是捏造,想象的共同体也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共同体。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安德森尽管着重于探讨民族如何被想象、模塑、改编和改造的过程,但他仍然承认民族具有一些客观属性,民族属性有时候不得不受到肤色等客观因素影响。因此,想象是一种基于历史事实之上的认知过程,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社会心理学意义上的社会事实。

安德森的民族定义,也和以盖尔纳为代表的其他“现代主义”民族理论家一样,包含着民族的政治诉求。他发现,主权观念在宗教改革以后逐渐萌芽,一些疆域范围有限的想象共同体决心追求政治自主。“民族于是梦想着成为自由的,并且,如果是在上帝管辖下,直接的自由。衡量这个自由的尺度与象征的就是主权国家。”[2](P7)这里暗含着安德森对于文化民族主义的一种回应。文化民族主义将保护和复兴民族文化放在首位,并不强调民族的政治属性。安德森却认为,尽管民族是在文化中塑造出来的,却并不仅仅是文化共同体,而是被想象出来的政治共同体。

二、民族想象的构成要素

“现代主义”民族理论在民族具有建构性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至于如何建构民族的想象,不同的思想家有不同的看法。在盖尔纳看来,“统一的、相似的、集中维持的高层次文化”[1](P73)是民族想象形成的重要前提。霍布斯鲍姆认为,政治观念和政治制度是民族想象建构的重要因素。安德森则强调印刷语言、地理空间和历史记忆在民族想象建构中发挥的不可取代的作用。

(一)印刷语言

语言是人们沟通和交流的媒介。只有通过语言的沟通与交流,人们才能相互理解、化解矛盾、联络感情、达成共识,并且建立起和谐的人际关系。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一书中谈到语言与理解之间的关系:“所谓理解就是在语言上取得相互一致。”[3]哈贝马斯同样注意到了语言在交往行为中的重要性。在他看来,是语言媒介使交往理性成为可能。

语言还是人们识别民族身份和加强民族认同的工具。早在18世纪,德国思想家赫尔德就发现了语言与民族之间的紧密联系。在他看来,民族语言植根于民族历史,民族语言培育民族精神。因此,一个民族必须使用自己的民族语言,否则可能面临民族毁灭的危险。他曾这样告诫德意志人民:“如果语言是我们灵魂力量的器官,我们心智教育的中介,那么我们不能忍受不用我们民族或我们国家的语言的教育。在德意志使用法语教育必然会毁灭我们民族的精神和把这个民族引向歧途。”[4]

安德森也注意到了语言,特别是印刷语言在民族建构中的重要性。他发现,印刷语言除了能够发挥交流传播、民族识别和民族认同功能外,还能通过记录和传承民族文化,塑造民族古老甚至永恒的形象,进而建立今人与古人的血脉联系。通过阅读几个世纪以前的祖先遗留下来的文字,人们会自然地感受到民族悠久的历史和强大的生命力。在与作者进行文字对话的过程中,人们又能够跨越时间的界限,与生活在千百年以前的古人发生文化心理上的关联。关于印刷语言与民族建构,安德森最与众不同的发现是,印刷语言能通过呈现“横向空间同时性”的时间观,为人们在自己的意识中建构民族的想象共同体奠定基础。

在安德森看来,中世纪的“同时性”指的是“时间并进的同时性”。众所周知,欧洲中世纪笼罩在基督教的阴影之中,中世纪的时间观因此不可避免地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基督教中有弥赛亚的概念,基督教的弥赛亚即基督曾被钉死于十字架之上,但它还会复活,而且它的再次降临随时会到来。中世纪时间观中的“现在”也如基督教的弥赛亚一般可能瞬间出现。因此,中世纪时间观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是以线性的、连续的、不可逆转的顺序排列的,而是以繁复交错的形式存在着——“一种过去和未来汇聚于瞬息即逝的现在的同时性。”[2](P23)安德森认为,印刷语言出现后,这种“同时性”不再是关于纵向时间的同时性,而是横向空间的同时性——不同空间的时间同一性。兴起于18世纪的小说均以横向空间的同时性作为结构设计的基础,让人们在阅读过程中自然地建构起共属一体的想象。“(小说《社会之癌》)从一开头就是这样的意象——数以百计被指名、互不相识的人,在马尼拉的不同地区,在某特定年代的某特定月份,正在讨论一场晚宴。这个(对菲律宾文学而言全新的)意象立即在我们心中召唤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2](P25)除小说以外,报纸也是典型地通过印刷语言、让人们穿越“同质的、空洞的时间”建构共同体想象的重要方式。不同地点发生的事件被同时放在一张报纸之上,容易让读者产生地点之间相互关联的想象。与此同时,人们在每天差不多同一时刻阅读同样的报纸的行为,更是加深了彼此共属一体的想象。

(二)历史记忆

民族具有时间的深度。每个民族成员对于自己民族以及民族前身的历史记忆,是民族想象建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历史记忆能够反映一个民族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连续性。对于个人而言,记忆是自我同一性最好的证明。借助记忆,个体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具有同一连贯性,从而实现自我认同。以此类推,对于民族共同体而言,如果其成员无法有效形成有关于它的历史记忆,也就难以建立民族认同感。历史记忆还能佐证民族在时间上的古老性。尽管民族实际上只是18世纪末、19 世纪初才出现的产物,但是民族主义者在民族建构的过程中往往习惯于将民族的历史追溯到遥远的时代,甚至上古时期。这是因为民族的古老性能够显示自己民族所具有的智慧、勇敢等优秀品质,从而激发民族成员的自豪感与自信心。而透过历史记忆,人们能够追寻到民族遥远的起源,与几千年前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祖先建立心理上的关联,从而证明自己的民族在历史长河中屹立不倒的历史事实。

安德森在查找和分析相关历史资料之后也得出了相似结论。在他看来,从欧洲的语言民族主义中诞生的民族就格外重视历史的连续性。他们喜欢将自己看作是“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民族,并不断回望祖先的荣耀。创造过辉煌历史的祖先、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事件、拯救民族于危难的革命先烈等都是他们着重记忆的内容。即使是欧裔移民离开自己的母国,在美洲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他们依然非常重视历史记忆的传承。当欧洲殖民者踏上美洲土地为地区命名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国、自己的出生地。新约克(New York)、新里昂(Neuva Leon)、新奥尔良(Nouvelle Orleans)……这些地名无不体现出他们对于母国的思念,以及对与自己祖先血脉相连的感情的珍视。虽然在建立自己民族的过程中,这些殖民者产生了不同于欧洲民族的民族想象,但他们所拥有的关于母国的历史记忆仍然是“南北美洲”最初的民族想象之所以可能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没有这些共同的历史记忆、语言文化,他们就很有可能被当地的土著部落所同化。

不过,安德森也告诫我们:在书写历史记忆时,民族国家必须根据自身的需要有意识地强化一些记忆,同时淡忘一些记忆。历史记忆内含“遗忘”与“选择”机制。只有经过“遗忘”与“选择”机制的筛选,历史记忆才能形塑民族的同一性和连续性。“民族的本质是每个人都会拥有许多共同的事物,而且同时每个人也都遗忘了许多事情。”[2](P23)世界上的许多民族都存在选择性地记忆和遗忘某些历史片段的现象。法国的“圣巴托罗缪惨案”以单数法语名词的方式掩盖了“杀戮者与被杀戮者”的身份;美国的历史教科书将“南北战争”描绘为一场“兄弟”之间的“内”战,而非两个主权国家的对立;英国的教科书教导每个学童将威廉一世看作为伟大的开国之父,却罔顾威廉一世是不会说英语的诺曼人的事实。安德森认为,这种记忆中的遗忘现象,一方面是民族国家刻意操控的结果,因为遗忘某些历史事件,能够弥合民族的裂痕,将民族成员重新凝聚起来;另一方面,也是民族成员共谋的结果,因为相比于手足相残,手足之爱的想象才是民族成员愿意相信和接受的。“那种手足之爱的想象却出现得非常早,而且是在一种令人好奇的、真正受欢迎的情况下出现的;没有这种想象,就无法再确认手足相残的事实。”[2](P197)

(三)空间想象

时间与空间紧密相连。民族不仅具有时间的深度,还具有空间的广度。历史记忆的过程与空间边界的划分往往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每个民族都在划定的地理空间内生存、繁衍、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文明。每个民族在建立之初,也都将划定领土边界作为首要任务。因为,领土的边界线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界限,更是民族认同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的心理界限。

明确的领土边界有助于划分“自我”和“他者”。没有认同,就没有民族。而民族认同感的形成,建立在区分自我和他者的基础上。通过与他者进行对照,自我才能发现自己的独特之处,进而明确其自己的身份和归属。而领土的边界正好提供了这种区分“自我”与“他者”的功能。“界限、差别、区分、认同,最终都是以空间而不是以亲属关系作象征的。”[5]海洋是爱尔兰民族的天然边界。横亘在爱尔兰与大不列颠之间的爱尔兰海将两个民族自然地区分开来,“一个岛屿等于一个民族”。韩国与朝鲜同在朝鲜半岛之上,原属于一个民族,却也因一条三八分界线,被分为了两个主权国家。不过,领土的边界并不能自发调动人们关于民族的空间想象。只有借助地图等工具,整个民族的空间范围才能在他们的头脑中得到最直观的显现。

受泰国历史学家通猜·威尼差恭的启发,安德森发现了地图在民族空间想象中的独特作用。在他看来,地图是对空间真实性的结构性呈现。地图总是通过各式各样的特殊的符号、标记、颜色对地理空间进行一种“标识性”再现。人们几乎不会质疑这种再现的真实性,相反,人们会认为“地图跟所感知的真实的外部世界具有本质上的关联”[6]。现实中的世界被一道道国境线分隔成一个个民族。但是,一个民族的疆域范围不是普通民众目之所能及的,普通民众熟悉的只是他们自己日常生活的活动范围。只有借助地图的识别标志功能,生活在某一地域之内的民众才能建立起对于自己民族边界、范围的空间想象。安德森认为,在这方面,印尼人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证。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几乎所有印尼人都没有亲眼见过西几内亚,但他们依据荷兰殖民者绘制的地图却坚定地将西几内亚看作是自己国家的领土,将西几内亚的原住民看作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如果说历史记忆提供给人们的是连续感,使得当下的自我与已故的祖先之间建立强烈的文化心理关联,那么地图和地理教育能够给人们提供边界感和区分感,告知当下的人们中哪些属于“我们”,哪些属于“他们”。

地图让人们明确自己的民族在世界上的空间位置,人口调查则让人们明确自己在民族中的位置。安德森通过查阅相关文献发现,殖民政府主导的人口调查是东南亚地区人民建构族群身份的重要方式。在人口调查开展之前,绝大多数原住民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群体。通过开展人口调查,殖民政府发现了不同种族之间存在的差异,以此来界定族群身份,才让每个人都在民族内部获得了明确的位置。不过,这种族群-种族的分类方式并非完全符合事实,有时也是殖民政府主观建构的结果。如1911年的马来同盟各州人口调查将“占碑人”“克林契人”与“马来人”“爪哇人”、“萨凯人”并列为依照种族区分的认同范畴。但是,“‘占碑’和‘克林契’其实指的是地方,而不是任何足以勉强称得上是语族的群体。在1911年的时候,绝大多数被归到某个范畴或次级范畴的人根本就不太可能用那种标签来认识他们自己”[2](P162)。只有当殖民政府利用行政权力强制将这种人口分类方法渗透到原住民的生活中,才让他们真正接纳自己在民族内部的族群身份。

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中,博物馆的作用也至关重要。在安德森看来,博物馆与民族想象密切相关。按照国际博物馆协会的定义,博物馆是“一个为社会及其发展服务的、向公众开放的非营利性常设机构,为教育、研究、欣赏的目的征集、保护、研究、传播并展出人类及人类环境的物质及非物质遗产。”[7]根据这一定义,具备上述功能的历史古迹与遗址、植物园、动物园、水族馆、天文馆、历史街区等机构也被包括在博物馆的范围内。安德森着重论述了古迹遗址在民族想象建构中的作用。尽管东南亚的殖民政府为了建立统治合法性才注重修复与重建古代遗址,但却在无形中强化了当地人民对于民族空间的想象。这是由于古迹遗址中保存着祖先生活过的痕迹、记录着民族兴衰的历程,古迹遗址所在的地理空间因而带有了历史的深度,人们对于民族空间的想象也因为有了历史的证明而更加坚定。尤其是印刷术与摄影术的运用,使得古迹遗址成为一种民族的标志,反复出现在邮票、明信片和教科书中,让人们在生活和学习中自然而然地加深了对于民族历史和空间的认识。“成为一个民族认同象征的婆罗浮屠是最强大的,因为经由无限多的一连串完全相同的婆罗浮屠,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它的所在地。”[2](P177)

三、“想象的共同体”理论的启示和局限

安德森以“哥白尼精神”独辟蹊径,从想象与建构的视角对民族和民族主义进行阐释,为民族主义研究开创了新的理论进路。安德森用“想象的政治共同体”的方式掷地有声地表达出了自己对认同建构性的确认。认同的建构性提示我们,民族认同的形成需要发挥语言文字教育、地理教育和历史教育的作用。

地理空间和历史记忆是民族想象与建构的重要质料。在民族认同或国家认同的建构中,应该重视地理知识和历史知识的传播。学校教育是最广泛和最有效的传播方式。在地理课堂上,学生通过了解民族的疆域四极、区域位置,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构造出民族的形象;通过了解自然风物、风土人情,学生又可以自然生发出对于民族的热爱。在历史课堂上,学生通过知晓民族的历史年表,能够形成对于民族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连续性的认知;通过比较历史学的学习,学生又可以了解自己民族的特点,深入体会自己民族的优势,这对于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激发其责任感和使命感具有重要价值。正因如此,世界各国都将地理教育和历史教育看作是增进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重要方式,在各国国民教育体系中,地理、历史学科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历史记忆和空间现象具有内在紧密的关联,已逝的历史事件总是在特定的空间之中发生,每个地理空间也都因此而承载着过去的历史、当下的民族成员的生活,因之,在国家认同教育中,地理教育和历史教育不应该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环节,相反,他们之间具有紧密的联系。地理学知识应该浸润到历史教育中去,历史学知识也应该融入到地理教育中来。

当然,民族是“想象的政治共同体”的理论在今天也面临不小挑战。安德森认为,印刷语言是民族建构的重要因素。但20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传播媒介已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电子传播媒介,特别是网络传播媒介,对传统印刷传播媒介产生了很大冲击,甚至大有取代后者之势。那么,网络传播能够代替印刷语言发挥建构民族想象的作用吗?对此,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认为,网络传播非但不能建构民族想象,还会解构我们关于民族的想象。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理论在网络社会面临巨大挑战。“新的‘想象的共同体’在形成过程中反对国家,反对它的地域性,反对它对主权完整性的要求,反对它划分并加强边界以及阻止或打击跨越边界的内在倾向。”[8]对于鲍曼的这种观点,安德森持反对态度。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民族主义会开始,也会结束,而且我认为现在,民族主义已经过了顶点,开始有些衰落,但仍然还会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影响力。”[9]不过,他也谈到了对于网络社会中的民族的担忧。其一,网络社会信息的碎片化、扁平化,使得我们对于民族无法产生深刻的情感体验。其二,搜索引擎的存在让我们对于任何信息都几乎唾手可得,因此,记忆民族的历史或文学变得无关紧要,而这不利于民族认同的形成与稳固。“记忆对于民族主义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林肯时代的美国拥有这样一种文化,我就很怀疑是否会出现那么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9]网络时代的民族认同建构问题确实值得我们深思。网络传媒代替印刷语言,是科技发展所带来的不可逆转的趋势。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们应该任由民族在网络社会受到侵蚀直至消亡。因为,民族仍然是我们获得归属感的最重要的源泉之一。

对于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理论,学界除了发出时代的追问,还有一些针对理论本身的质疑。安德森将民族比作是“一个被想象出来的政治共同体”。对此,印度思想家帕尔塔·查特吉提出疑问:“这里面,想象的运作和创造的理智过程到底在哪里?”[10]在他看来,安德森倾向于认为,想象的主体主要是作为领导的知识阶层。知识阶层“发现”了本土语言,并依靠于印刷资本主义,广泛宣传“民族”的理念,最终唤醒了沉睡的广大民众,从而建构了一个属于“我们的”民族共同体。但是,这种观点似乎过于强调精英阶层“从上到下”的建构。帕尔塔·查特吉的质疑值得我们思考。民族的形成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民族的形成有自上而下建构的成分,如社会精英的示范、政治引导等。但是,民族的产生和发展也离不开原有的族群基础,如血缘、文化心理等。“族群的独特性仍然是国族形成的一个必要条件······对现代民族来说,如果它不想变成隐形的,那么这些要素都必须被保存下来。”[11]从这个意义上讲,民族的建构绝不是民族主义者主观任意想象的结果。民族主义者能做的只是激发和强化人们已有的民族认同感,而不是凭空创造民族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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