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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的元批判
——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新释

2020-03-02周石峰冉凌宇

理论与改革 2020年1期
关键词:阶级资本主义马克思

周石峰 冉凌宇

1851年12月,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震惊了整个世界。马克思应《革命》编辑魏德迈的邀请,著《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对这一事件进行了评论。之后的历史发展验证了马克思敏锐的洞察力和超前的预见力。恩格斯对此惊叹到:“这幅图画描绘的如此高明,以致后来每一次新的揭露,都只是提供出新的证据,证明这幅图画是多么忠实的反映了实际。他对活生生的时事有这样卓越的理解,他在事变刚刚发生时就对事变有这样透彻的洞察,的确是无与伦比。”[1]马克思卓越的才华使得这篇时事评论经过两百多年时间的沉淀后成为了多个学科公认的经典名著。但国内外学界对《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解读却往往囿于各自的学科意识,历史学家强调的是事件史的全新分析方法;哲学家注意到的是唯物史观的具体运用;马克思主义学者看到的是马克思对“国家相对自主性”思想的最早阐述;社会学家则从中提炼出了卓越的阶级斗争分析方法。这些解读虽然成果不可谓不丰富,但却偏离了原文作为一篇时事政治评论的写作初衷,会使人们无法理解马克思的“灵感源泉”。马克思曾说过:“必须承认,德国无产阶级是欧洲无产阶级的理论家,正如同英国无产阶级是它的国民经济学家,法国无产阶级是它的政治家一样。”[2]即与英国的经济和德国的哲学一样,法国的政治是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切入点。马克思一直将法国大革命视为现代社会政治形态产生的标志,并计划写一部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专著。①详见:《克罗茨纳赫笔记》中马克思所作的大量阅读准备。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这本著作未能落笔,但马克思后来完成的《1848年至1859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和《法兰西内战》这三部关于法国的著作都是针对同一个问题,即“如何理解一个如此之早地形成的、但却如此不能掌控其政治历史的市民社会?”[3]但在当代我们却恰恰忽略了基于政治事件史的角度来对《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进行解读。基于政治事件史的视角我们能发现马克思对阶级斗争和国家原理所进行的分析中蕴含着对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的元批判。即便是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依然无法避免其政治制度的本质性结构缺陷所导致的历史困境的反复。

一、资本主义“代表”的分裂问题

历史的反复绝不仅仅是表象上事件的反复,对此马克思曾指出:“极为相似的事情,但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出现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发展过程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但是使用一般历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4]因为,反复的不是表象而是基础结构,以史为鉴可以避免某些事件的反复,但像经济周期循环这样的由基础结构所导致的反复,资本主义却是始终无法摆脱的。我们如果仅仅局限于表象层次对19世纪初、19世纪70年代、20世纪30年代和当代发生的事件进行比较,就会失去其中存在的结构上的相似性。而马克思的著作则从本质的层面揭示出了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中所存在的结构性的缺陷。正是这些结构性的缺陷使得资本主义的“表象”体系中充满了“漏洞”,进而陷入了周期性的历史反复之中。

雷蒙·阿龙曾指出“马克思首先是《资本论》的作者”,应当从“《资本论》中找出马克思成熟时期的思想”作为分析马克思著作的出发点。[5]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关注的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货币这个“漏洞”,即信用货币被迫超越实际进行无穷无尽的自我增值运动而导致周期性的崩溃。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研究的则是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中所具有的“漏洞”,即“皇帝”周期性的以各种方式回归。代表是一种基于人类本能的超越论②超越论是康德在其著作《以形而上学之梦来阐明一位视灵者的梦》中阐述的来自于本能的“无意识”假象,即使将其暂时否定掉,它也一定会很快以其他的形式重新出现。实际存在。每当危机出现之时它作为表象却往往掩盖了真正本质性的东西。例如,货币仿佛只是表示价值的尺度和支付的手段,只是商品的代表。但当经济危机发生时,人们往往追逐货币而抛弃商品。此时人们跪拜于货币,它不单单是物,而是崇高的“物神”。基于信用的货币的本质性缺陷是作为难以表象的东西存在着,人们需要通过反复发生的经济危机才能体验到它。所以,在政治方面皇帝是谁?或者,他是否被称为皇帝,都只是表象而不是本质的问题。本质性问题是近代以来的资本主义议会中的代表作为一种表象经常使得被代表的阶级意识也成为了“存在之无”。与皇帝、议会代表这种存在者不同,阶级意识作为难以表象的东西需要通过皇帝、议会代表以及在媒体相关话语场域中才能被意识到。但因为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下代表者与被代表阶级之间关系的任意性,它们之间经常出现分裂。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对代表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阐述。在文中马克思揭示出了普选制度下代表背后的实际社会阶级的存在。后世的马克思主义者因此把在政治、宗教、哲学以及其他意识形态表象背后发现的社会阶级结构和阶级斗争这样的“历史法则”,视为马克思的功绩。[6]但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无疑将马克思的理论简单化了,基于社会经济的阶级结构视野,马克思从中还看到了一个好像是独立的甚至背道而驰的事态,即在资本主义代议制政治制度下,阶级意识遭到了强迫、扭曲与转移。

在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下,只有议会才是国民的代表者,国民只有在议会或者只有通过议会才能发表自己的意见与思想。但矛盾却由此产生了,因为议会主义原理却在法律上规定议员不应该接受其选举人的任何约束性的指令。所以,议会在其功能上、法理上是独立于国民之外的。正是持有这个议会对国民的独立宣言,近代议会才得以成立。即与古希腊“直接民主”时期的身份代表不同,资本主义议会的“代表”仅仅是虚拟的,代表者与被代表阶级之间不存在必然的关系。在现实中则表现为政党和他们的话语实际上独立于背后的阶级,被代表者在某种意义上是肯尼斯·伯克所说的“阶级无意识”。因为只有在代表者的话语场域中,“阶级意识”才被注意到。马克思对代表者和被代表阶级之间关系的任意性作了如下阐述:“然而也不应该狭隘的认为,似乎小资产阶级原则上只是力求实现其自私的阶级利益。相反,它相信,保证它自身获得解放的那些特殊条件,同时也就是唯一能使现代社会得到挽救并使阶级斗争消除的一般条件。同样,也不应该认为,所有的民主派代表人物都是小店主或小店主的崇拜人。按照他们所受的教育和个人的地位来说,他们可能和小店主相隔天壤。使他们成为小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是下面这样一种情况:他们的思想不能越出小资产者的生活所越不出的界限,因此他们在理论上得出的任务和作出的决定,也就是他们的物质利益和社会地位在实际生活上引导他们得出的任务和作出的决定。一般说来,一个阶级的政治代表和著作方面的代表人物同他们所代表的阶级间的关系,都是这样。”[7]“资产阶级的演说家和作家,资产阶级的讲坛和报刊,一句话,资产阶级的思想家和资产阶级自己,代表者和被代表者,都互相疏远了,都不再互相了解了。”[7]“二月革命”中,各党派作为各个阶级的代表,即作为话语场域中的差异表现出来。但因为议会代表与被代表阶级之间的分裂,仅仅过了三年,波拿巴就以一个煽动者的姿态作为大部分阶级的代表者掌握了权力。对此,马克思认为要说明“为什么一个有3600万人的民族竟会被三个衣冠楚楚的骗子偷袭而毫无抵抗地做了俘虏。”[8]绝不能到波拿巴自身的观念、政治谋略和人格中去寻找答案,仅仅讲阶级斗争也无法解释清楚。问题的根源之一是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即话语机构是独立的存在,阶级意识只有通过这样的机构才能被具体化进而表现出来。

另一方面,马克思对波拿巴是如何成为绝大多数阶级的代表进而坐上皇帝的宝座的过程也进行了分析。正如波拿巴被称为“马背上的圣西门”那样,他标榜自己为社会主义者(圣西门主义)代表了无产阶级;也代表了被经济危机打垮、迫切需要保护的资本家阶级;而且还代表了怀念拿破仑的农民阶级。然而,成为所有阶级的代表虽然他在表象上做到了,但在本质上可能吗?“波拿巴想要扮演一切阶级的家长似的恩人。但是他要是不从一个阶级取得什么,就不能给另一个阶级一些什么。”“波拿巴既被他的处境的自相矛盾的要求所折磨,并且他作为一个魔术家不得不以日新月异的意外花样吸引观众把他看作拿破仑的替身,换句话说,就是不得不每天举行小型的政变,于是他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经济陷于全面混乱状态,侵犯一切在1848年革命中看来是不可侵犯的东西。”[7]波拿巴至多只是给予各阶级一种他准备行动的假象,而不是实际行动。他是一个有意识通过媒体虚构出假象来构筑现实的政治家。本质上他除了是拿破仑的侄子这一表象之外,一无是处。为了维持假象,他不得不连续举办两次万国博览会,既以此作为安抚民众的“仪式”,又是每天都举行的“小型的政变”。波拿巴正是依靠不断的“活动”来维持其通过宣传虚构出的假象。为了维持假象,波拿巴甚至不惜发动对外战争来转移矛盾延长其统治。但无论波拿巴如何折腾都无法改变“这个国家机器本身的彻底的腐朽性以及在它统治下兴旺发达的整个社会机体的糜烂状态,”因此最后还是“被普鲁士的刺刀尽行揭穿”[9]。这就揭示出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的另一个重大问题,即代表符号的涵义与实际对象之间也存在着分裂。

二、制度本身无法避免成为保守势力倒转历史车轮的工具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对波拿巴登上皇位的过程进行分析时注意到了一些在这一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阶级,即官僚与军人所代表的国家机器、“流氓无产者”和小农阶级。因为这些阶级所基于经济基础的局限性,它们更倾向于选择强有力的“皇帝”作为它们的代表,而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则沦为了它们倒转历史车轮的工具。

在1851年世界经济危机发生后,隐藏在普选议会制下面的军队、官僚机构,以“国家”的姿态出场了。“只是在第二个波拿巴统治时期,国家才似乎成了完全独立的东西。和市民社会比起来,国家机器已经大大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7]法国国家机器是“在君主专制时代,在封建制度崩溃时期产生的”[7],就本质上来说“小块土地所有制按其本性说来是全能的和无数的官僚立足的基地。”[7]“随着小块土地所有制日益加剧的解体,建立在它上面的国家建筑物将倒塌下来。现代社会所需要的国家中央集权制,只能在军事官僚政府机器的废墟上建立起来,这种军事官僚政府机器是在同封建制度的对立中锻造而成的。”[1]因此官僚和“军队要维持它自己对全体法国人民的统治,即维持它自己的王朝。”[10]就必须维护小块土地所有制及其背后的保守农民阶级。这样“波拿巴王朝所代表的不是农民的开化,而是农民的迷信;不是农民的理智,而是农民的偏见;不是农民的未来,而是农民的过去;不是农民的现代的塞文,而是农民的现代的旺代。”[8]更何况与拿破仑时期不同,法国军队早已“不再是农民青年的精华,而是农民流氓无产阶级的败类了。”[7]

至于被马克思戏称为“流氓无产者”的阶级,即波拿巴领导的“十二月十日会”所体现的一群人。他们是与农民、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形成对照的、被社会所抛弃的“随着时势浮沉流荡被法国人称作la boheme[流荡游民]的那个五颜六色的不固定的人群。”[7]波拿巴“首先觉得自己是十二月十日会的头目,是流氓无产阶级的代表”[7],“他只有在这些流氓无产者身上才能找到他自己的个人利益的大量反映。”[7]这群人在波拿巴最大限度利用印刷品进行宣传、控制与煽动舆论的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而无论是官僚、军队阶级还是“流氓无产者”,其根源与基础都在小农阶级。关于小农阶级的局限性,马克思指出“既然数百万家庭的经济条件使他们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与其他阶级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不相同并互相敌对,所以他们就形成一个阶级。由于各个小农彼此间只存在有地域的联系,由于他们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们彼此间形成任何的共同关系,形成任何的全国性联系,形成任何一种政治组织,所以他们就没有形成一个阶级。因此,他们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保护自己的阶级利益,无论是通过议会或通过国民公会。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给他们雨水和阳光。所以,归根到底,小农的政治影响表现为行政权力支配社会。”[7]而当时在法国的小农阶级中弥漫着一股怀念拿破仑的情绪。在拿破仑时期的资产阶级革命中,为了瓦解封建经济基础,使法国的农奴都能转变为能被资本所雇佣的自由土地所有者。拿破仑实行了“小块土地所有制”,满足了小农们拥有土地的愿望。同时因为军队的兵源主要来自农村,而军队又是其立身之本,所以拿破仑通过军事独裁对农民的小块土地进行了保护。而小农们也将军队看作农民的光荣,认为军队可以保护他们的土地不受封建领主和资产阶级的侵犯。但很快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大量小农破产失去土地,再加上资本家的巧取豪夺,小农生活环境急剧恶化。小农阶级无法自发的意识到“小块土地所有制”其实并不能成为小农解放和富裕的条件,反倒早已成为了使他们受资本统治和奴役的枷锁。因此,他们希望开历史倒车,怀念拿破仑强权的保护。路易·波拿巴敏锐的把握到了小农的心理,为此他还特地将伯父的名字作为一个符号添加到了名字中间,改名为“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的小农因为“拿破仑观念”选择了拿破仑的侄子波拿巴作为自己的代表,他们高唱着《马赛曲》挥舞着旗帜将选票投给了波拿巴。法国共750万张选票,波拿巴就获得了540万张。对此马克思指出“一切‘拿破仑观念’都是不发达的,青春年少的小块土地所抱的观念;对于己经衰老的小块土地说来,这些观念是荒谬的,它们只是它临死挣扎时的幻觉,是变成了空话的语句,是变成了幽灵的魂魄。”[7]进而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如果没有先进政党的领导与合适的政治制度“中间等级,即小工业家、小商人、手工业者、农民,他们同资产阶级斗争,都是为了维护他们这种中间等级的生产,以免灭亡。所以,他们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是反动的,因为他们力图使历史的车轮倒转。”[11]

最终,也正是这些力量使得波拿巴没有停留在总统的位置上而是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并自称“拿破仑三世”,重演了他伯父60年前称帝的过程。在波拿巴称帝60年后,希特勒又重演了这一过程。而当代资本主义国家随着经济、政治危机的反复爆发和萧条的普遍蔓延,类似的煽动者又开始普遍出现在各国政坛。但应当引起我们重点注意的是使这样的煽动者站在政治舞台上的制度——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制度。其不但未能有效的克服阶级局限性,反倒成为了保守势力倒转历史车轮的工具。因为希特勒政权诞生于魏玛体制的代议制民主中,日本的法西斯主义也是在1925年日本确立普选法之后开始抬头的。

三、自由主义与民主主义无休止的斗争

希特勒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皇帝被放逐、第二帝国覆灭、建立起全新的民主共和国的背景下通过选举当上总理的,进而跟拿破仑、波拿巴一样通过民主制度使得德国变为了“第三帝国”。面对这样的现象法兰克福学派马克思主义学者感到非常困惑,因为用其滑向经济决定论的历史唯物主义难以解释这一事态。于是他们引入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来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修正”。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也因无法解释日本为何会进入天皇制法西斯主义,而试图引入社会心理学和文化人类学来修补马克思主义。但他们却恰恰忽略了对《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深入解读,基于这一著作,即不需要精神分析法,也不需要引入社会心理学和文化人类学,就能很好的解释上述事件。因为马克思在文中其实早已隐含了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的方法论。弗洛伊德对“梦的工作”做了如下叙述:“梦似乎是这些观念的节录体,观念集合的规律,我们还没有讨论,梦的元素又好像是那些观念票选出来的一群代表。豪无疑问,我们的技术已足使我们发现梦所代表者究系何物,它的心理学价值就在这里。我们所发现的就不再是梦的迷惑、古怪、混乱的性质了。”[12]在此弗洛伊德将“梦的工作”比喻为普选组成的议会。而马克思对“二月革命”以来三年多时间里发生的极度戏剧化的像“梦”一样的事件进行分析时,所强调的不是“梦的思想”,而正是实际的阶级斗争“梦的工作”,即那些阶级意识如何被强迫、扭曲与转移。马克思对“梦的工作”(议会内部的政治斗争)进行分析时,揭示出了斗争背后更深层次的两种不同原理之间的冲突,即立法权背后的自由主义与行政权背后的民主主义的内在冲突。波拿巴在资产阶级议会企图限制民众权力时大力提倡全民普选,作为与资产阶级议会斗争的“人民的代表”而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之前的拿破仑和后来的希特勒也是这样诉诸全民投票来用民主主义压倒自由主义,进而取得权力的。

卡尔·斯密特曾指出,从通过讨论进行统治的意义上来讲,议会制是自由主义的。权威统治的确违背了自由主义,但其并不是反民主主义的。“与靠半个世纪以来非常慎密地构建起的统计机构相比,依靠喝彩即不容反论余地的不证自明,人民的意志能够更好地得到民主主义的表达。”[13]卢梭也认为从代表普遍意志的意义上来讲,总统才是民主主义的。卢梭曾抨击代议制的英国议会道:“主权既然不外是公意的运用,所以就永远不能转让;而且主权者既然不过是一个集体的生命,所以只能由他自己来代表自己;权力可以转移,但是意志却不可以转移。”[14]“由于主权是不可转让的,同理,主权也是不可分割的。因为意志要么是公意,要么不是;它要么是人民共同体的意志,要么就只是一部分人的。在前一种情形下,这种意志一经宣示就成为一种主权行为,并且构成法律。在第二种情形下,它便只是一种个别意志或者是一种行政行为,至多也不过是一道命令而已。”[14]在这里卢梭是以古希腊的直接民主为模范来否定代议制民主。这样的否定是用全民投票的“直接性”来否定议会的“间接性”,但全民投票其实也是代表制的一种形态,更何况黑格尔还在议会不同的行政权中发现了“普遍意志”。因此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不能仅仅停留在议会里的“代表”和总统这个“代表”在政治性上的差异,更应该深入到双方在认识论上的差异。其中前者是盎格鲁-撒克逊式的真理仅仅是依靠他者协商的某个暂定的假说的思考方式,即要通过讨论达成一致再做出决定。后者蕴含的则是从先验的明证能够演绎真理这一笛卡尔式的观点,即“普遍意志”是由超越互相对立的人和阶级的存在所代表的。源于最基本的认识论的差异使得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矛盾是无法被消解的,只要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还存在,双方的斗争就会一直存在。

基于民主主义观念,国民是主权者,他们选出的代表体现他们的“普遍意志”。但实际上只有“超越性主权者”,即“皇帝”才能实现互相矛盾、分裂的各阶级在想象中的整合。通常情况下,“超越性主权者”都是不可视的,只有在战争和危机中才会显露出来。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阐述的就是在危机状态下路易·波拿巴作为“超越性主权者”的崛起过程。在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出现危机时,人民需要国家机器采取果断措施化解、平息危机。“皇帝”其实是“超越性主权者”的“人格化的承担者”。“具体结果就是波拿巴对议会的胜利,行政权对立法权的胜利,无言语的力量对言语的力量的胜利。在议会中,国民将自己的普遍意志提升为法律,即将统治阶级的法律提升为国民的普遍意志。在行政权面前,国民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意志,而服从于他人意志的指挥,服从于权威。和立法权相反,行政权所表现的是国民的他治而不是国民的自治。”[8]因此,拿破仑和波拿巴的称帝以及希特勒的当选,其实是危机状态下基于资本主义民主主义理念的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产生的一种“正常的、必然的”结果。即“国民的共同意志每次经过普选权来表现时,都试图在群众利益的顽固的敌人身上得到适当的表现,一直到最后它在一个海盗的固执的意志上得到了体现。”[8]

四、问题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经济基础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明确指出,使得资产阶级一下子抛弃自己原本的代表而转向支持波拿巴的根本原因是1851年的经济危机。从深层次分析这也意味着资产阶级抛弃了议会而选择了强有力的行政权力。当时的资产阶级在经济政策上分为两派:一派以圣西门主义者米歇尔·休瓦利埃为代表,认为必须开放市场把法国纳入世界经济当中去,政府必须直接介入经济生活以振兴产业;另一派以保护主义者安德鲁夫·提埃尔为代表,认为应当维持以农业为中心的平衡体制,稳定优先循序渐进的发展。面对争论不休的对立的两派,波拿巴实际上是以一种折衷的协调者身份出现的,他在舆论场域中是个倾向于农民的保护主义者,但实践上他却是个圣西门主义者。

波拿巴之所以有机会以消除各阶级对立的人物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根本原因是这一时期法国受到英国严重的经济压迫。甚至可以理解为全球性资本和民族国家的经济对立。每当全球化进入到一定阶段之后都会出现应当放任国民经济的市场自由化还是应该保护国民经济的争论,即便在当代,这依然是最大的政治争论的焦点之一。全球化是与经济循环的周期息息相关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研究的是约10年一周期的短期周期循环,这与康德拉季耶夫所提出60年为一周期的资本主义周期循环“长期波动”虽然有所不同,但双方发现的导致周期循环的基本原理却是基本相同的。这种经济周期循环是由一般性的利润率下降和根本性的技术革新的采用所导致的。它所引发的经济危机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的“世界商品”的更新换代,即从棉花纺织工业、重工业、耐用消费品工业到信息产业。每次“世界商品”的更新都会重新推动全球化的重新发展和各国国内的社会性的重新组合。这也是“资本有机构成”飞跃性提高的一个过程。如果没有这种经济危机所导致的大萧条带来的暴力性重组,资本积累的迅速扩大是难以实现的。

在经济周期循环带来的全球化中,先进国家往往可以通过海外贸易得到超额利润。“投在对外贸易上的资本能够提供较高的利润率,首先因为这里是和生产条件较为不利的其他国家所生产的商品进行竞争,所以,比较发达的国家高于商品的价值出售自己的商品,虽然比它的竞争国卖得便宜。只要比较发达的国家的劳动在这里作为比重较高的劳动来实现,利润率就会提高,因为这种劳动没有被作为质量较高的劳动来支付报酬,却被作为质量较高的劳动来出售。……这就好比一个工厂主采用了一种尚未普遍采用的新发明,他卖的比他的竞争者便宜,但仍然高于他的商品的个别价值出售,就是说,他把他所使用的劳动的特别高的生产力作为剩余劳动来实现,因此,他实现了一个超额利润。”[15]这种超额利润的存在使得先进国家的人民能够生活的更富裕,但却使得其他国家的人民生活更加贫困。海外贸易是面对“利润率低下”状况的一条不得不走的退路,当发达国家的“利润率的普遍性低下”,即萧条作为慢性经济危机发生时,“资本的输出”就登场了。这将直接导致霍布斯和列宁所指出的“帝国主义”的发生,并催生“全球化”的经济政策。但这只是将危机转嫁到了其他国家而已,必然会导致民粹主义和保护主义的兴起,而资产阶级“要挽救它的钱包”,也必须把“它头上的王冠摘下”[7],与民众一起呼唤“皇帝”的回归与保护。这样资本主义经济内在的反复就与其政治上的反复重叠在了一起。因此,只要资本主义经济基础还存在,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的结构性缺陷就无法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其历史困境也就会不断的重演。

结语

尽管《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在其诞生之时因发行不畅而影响有限,但随着历史的检验和时间的沉淀,渐渐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通常情况下,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普遍会以十分谨慎的态度来研究时事政治。因为时事政治未经过时间的沉淀,各种信息和资料未能充分暴露,还容易受到社会舆论和政治因素的干扰,很难进行直达本质的分析和批判。如同一时期出版的《小拿破仑》(雨果著)和《从十二月十日政变看社会革命》(蒲鲁东著)。前者只是随舆论大流、浮于表面的对波拿巴进行了强烈的道德谴责,将其描述为一个虚伪的小人、窃国大盗;而后者则将复辟解释为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两篇著作尽管凭借雨果过人的文采和蒲鲁东深厚的功底也名噪一时,但马克思却直指其核心的评论道:雨果“说这个人表现了世界历史上空前强大的个人主动性时,他就不是把这个人写成小人物而是写成巨人了”;蒲鲁东则“关于政变的历史构想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对政变主角作的历史辩护”。[1]因此,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学更倾向于在“事后”对材料齐全的历史事件进行本源层次的分析,然后再映照现实。如同一时期的托克维尔。托克维尔作为1848革命的直接参与者,曾担任过法国外交部长,在波拿巴政变后愤而退出了政坛,并开始着手研究波拿巴。他在1850年给友人的信中认为在研究当代问题时,只有在历史中才能找到某种连续的事实基础。因此,他采取的方式是研究拿破仑称帝的历史,通过对拿破仑帝国崛起和覆灭过程的还原,来映照波拿巴。[16]并最终完成了其著作《旧制度与大革命》。但托克维尔却从未直接分析过波拿巴,他对二月革命的回忆录仅限于私人记录的层次,生前也从未考虑过出版。而马克思“天才的著作”却选择了直接以现实中发生的波拿巴政变为切入点,对法国革命及其背后的阶级斗争、国家原理和政治制度进行了整体性的直达本质的分析,向我们完美的诠释了什么是超越性的批判。休厄尔在当代提出的:“事件史研究既要考察事件在过去如何被制度和在生产的结构所利用的,又要考虑局势和策略性行动是如何从一开始就引发了事件的发生的。”[17]理论追求,马克思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在无意之中达到。

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在某些方面与法国的相似之处,使得《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对中国来说更加具有特别的意义。首先,中国与法国一样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农民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最庞大、最重要的一股力量。马克思对小农阶级直达本质的分析对中国来说无论是在革命时期、建设时期还是改革时期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作用。对此习近平也强调在新时代“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必须始终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重中之重。”[18]其次,中国与法国一样作为封建帝国时期的区域中心国家,建设了强大而完备的封建制度与国家机器。如何实现对传统的“扬弃”,依然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课题之一。马克思在文中对法国封建残余入骨三分的分析与批判对我们分辨和剔除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19]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启示。最后,当代随着新一轮全球化的深入发展,资本主义又面临着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的反复爆发与萧条普遍蔓延的历史困境。各种“煽动者”因此又开始普遍在资本主义国家政坛上崭露头角,并导致了一系列“黑天鹅”事件的发生。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主义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又开始沦为保守力量倒转历史车轮的工具。面对这样的局势,我国应该如何应对全球性资本的压力;如何应对保守力量的逆全球化行动;如何推进社会主义民主建设以克服某些阶级的保守性、局限性,使得人民代表真正为人民,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正如习近平所指出的通过学习马克思的原著能“不断增强工作的原则性、系统性、预见性、创造性”[20]一样,此时我们重温早在两百年前就已揭示出这些问题的本质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更应有一番别样的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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