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审视①
2020-03-02刘黎
刘 黎
随着21世纪信息与通信技术的快速发展,作为崭新综合学科的人工智能已被广泛地运用于人类生产、生活、思维等诸多领域。然而当人类生存遭遇人工智能技术的深度融合与全面“入侵”时,英国著名物理学家霍金直言道:“我们已经拥有的人工智能的原始形式已被证明是非常有用的。但我相信,人工智能的全面发展将带来人类的灭亡。一旦人类发展出人工智能,它们将开始自主地迅速发展,并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重新设计自己。然而人类由于受限于缓慢的生物进化,因而无法与之竞争,将被取代。”(1)参见:https://www.dailydot.com/debug/stephen-hawking-artificial-intelligence-civilization/。霍金以惊世骇俗的言论告诫那些正执迷于人工智能技术而不能自拔的人类,要时刻注意防范人工智能带来的显性与隐性的威胁。此外,伊隆·马斯克也同样警告人类,要警惕人工智能带来的更加强大的黑暗潜力。在他看来人工智能类似于“潘多拉魔盒”,不仅是召唤恶魔的工具,还可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与霍金、马斯克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威胁论”相反,Facebook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对人工智能的未来发展趋势持乐观立场,认为“人工智能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毫无疑问,人工智能话题引发了科学、伦理学、法学、政治学、哲学、社会学等各个学科的深切关注,这确实需要我们从不同的学科出发去审视人工智能在信息化时代的发展状态。这意味着:第一,我们既要承认人工智能技术的运用给我们生活带来的诸多便利之处,比如无人驾驶技术、智能语音助手、人脸识别、智慧型医疗与金融技术、自动化机器人等,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延伸了人类的某种行为能力,解决了人类面临的某种局限性问题。但是在技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同时,我们也需要对其可能的或潜在的风险给予高度重视,比如自动化军事武器的大规模开发与运用所隐藏的实质性威胁;人工智能技术成果所引发的诸种法律、伦理等问题;以及当人工智能技术产品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自我意识时,人类的主导性地位问题。第二,随着智能技术的深入研究与智能产品的广泛应用,人工智能在促使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社会生产力快速提升的前提下,对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人与科技之间的关系以及人自身的存在方式所可能产生的效应也是不容忽视的。第三,人工智能技术的“爆炸式”发展与应用,是否意味着人类智慧的全面性破败和人工智能奇点时刻的来临?人类的主导性地位是否会被机器人取代?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思考,将是人工智能时代无法回避的课题。
一、人工智能技术潜藏的社会危机
美国现代小说家、诗人理查德·布劳提根在其短诗《万物皆在慈爱的机器眷顾下》中描绘了一幅人机和谐、自由相处的唯美画面:机器、计算机为人类照管一切。这是充满浪漫主义的乌托邦,还是未来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呢?值得我们深思。从目前的发展情形来看,人工智能技术渗透到了社会诸多领域,人工智能技术本身的研究与发展以及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广和运用等都在人类社会历史长河中激起了千层浪。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角度来看,人工智能技术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阶段的产物,它的产生、发展是与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相适应的。因此我们需要将人工智能技术置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之中,而不是为了避免人工智能技术对人类社会产生负面影响而阻隔甚至是逃避人工智能技术的研发与运用。我国正在大力推动人工智能技术进步与产业发展,并将人工智能发展上升到了国家发展的战略高度,这意味着人工智能技术在知识经济时代和信息化技术高潮下,将会创造更多的经济发展机会,将有利于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建设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现。但是,我们在对人工智能技术促进社会产业发展与升级转型、经济结构战略性调整等方面抱有期待之时,也依然需要对人工智能技术本身及其可能带来的社会效应保持高度警惕,甚至需要采取必要的预防性措施,防止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变革性威胁。
第一,人工智能技术引发就业危机。随着无人驾驶技术、机器人的广泛运用,智能语音助手、人脸识别系统等异军突起,人们就业遭到了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19世纪工业革命浪潮下,一批“卢德分子”将面临下岗的遭遇归结于机器设备的使用,随之号召工人大规模捣毁机器设备,以此为自身赢得就业机会。20世纪初新卢德主义的幽灵降临更进一步激起了工人的抵抗情绪,不仅只是仇视高智能技术设备,而且将矛头对准了现代工业文明之下的生活方式。在21世纪人工智能技术迅速崛起的时代,在面临高智能技术带来的就业危机之时,我们是充耳不闻还是选择像卢德主义者那样敌视新技术、新设备或新技术下营造的生活方式?很显然,在面临人工智能技术及其应用之时,我们不能采取逃避、暴力、抵触的态度,而应是迎难而上,寻求解决难题的方法。从人类社会发展历程来看,社会生产力总是处于不断发展之中,科学技术的进步也并没有停止于某个阶段,而是逐渐发展成为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核心要素。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每次技术革命带来的冲击,当卢德主义者将生活遭遇怪罪于机器设备、泄愤于资本家之时,他们并没有由于短暂而又有限的就业压力而使自身走向毁灭。相反,这些曾经面临失业的工人、农民等社会群体再次在社会中找到了新的工作机会。比如第一次工业革命推动了城市化进程的发展,使得大批农业从业者前往城市寻找新的就业机会,他们稍加培训就可以从事餐饮服务员、零售员、工人、接待员等职业,传统工作的消逝会迎来新的工作种类的出现。然而,正如赫拉利所言:“19世纪汽车取代马车时,许多马车夫转行当出租车司机;今天我们的处境类似,只不过我们不是那些马车夫,而是被淘汰的马。”(2)尤瓦尔·赫拉利著,林俊宏译:《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8页。在人工智能时代,虽然人们遭受失业的危机相似,可社会境况对人们的要求却越来越高,如果说对于前三次技术革命,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找到体力劳动型职业进行置换,能高效地、成功地解决暂时性的失业危机的话,那么在第四次工业革命中人们只能在获取更多的专业知识与技能培训后,才能找到维持生存的工作,此时更需要脑力型劳动或非物质型劳动,这对于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来说暂时性的待业或许会变成永久性的失业。科学技术确实是深刻地改变了现代社会、文化、经济结构,并重构了劳动力结构,使得职业转换从平行关系的体力劳动型职业过渡到人工智能时代脑力劳动型职业,导致现代就业环境严峻而又苛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未来的经济发展完全会被脑力劳动型职业所取代,社会也有可能不再需要劳动力,或者人类会创造出其他类型的存在方式。比如,马尔科夫对处于经济转型浪尖的就业问题就怀有期待,“尽管存在对‘岗位末日’的担忧,在考虑自动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对社会的影响时,还是存在积极影响。诚然,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将会消灭大量的岗位,但是,它们也会被用来拓展人类”(3)约翰·马尔科夫著,郭雪译:《与机器人共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23页。。总体来看,在人工智能技术浪潮推动下,传统的工作性质、工作方式、工作流程等都会发生相应地改变,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也会遭遇新的调整,人工智能技术会创造出更多科学有效的工具与装置来填补人类工作能力的缺陷。但是,这种改变与调整不应是设置人与机器之间的对立,而应倾向于人机关系的共同协作,以便更好地为人类工作而服务。正如多尔蒂与威尔逊所言:“人工智能具有使工作重新人性化的潜能,能够给予我们更多的时间成为人,而不是利用我们的时间使我们像机器一样工作。”(4)Paul R. Daugherty, H. James Wilson: Human + Machine: Reimagining Work in the Age of AI,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Press,2018, p.214.
第二,人工智能技术引发的伦理危机。如果无人机被投入战争时造成大量平民百姓的伤亡,自动驾驶汽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伤亡,机器人进行医疗手术造成患者死亡等等,我们又该如何判定无人机、自动驾驶汽车、机器人的责任呢?是对其本身追责,还是将责任主体指向设计者、制造商或使用者?无论是哪一方来承担责任都难以在伦理道德上令每个人满意,都会不可避免地将自身责任淡化,而使其参与整个过程的主体来共享责任划分。这将会导致主要责任主体的消失,羞耻感、内疚感、责任感等情感就会变得无足轻重,这会淡化人工智能技术产生的社会危害。此外,在人工智能技术下,高智能化陪伴型机器人开始“入侵”人类现实生活,比如这种机器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老人、儿童、成人遭遇的空虚感与孤独感,慰藉他们空洞的心灵,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不过,有人将智能型陪伴机器人视为自身伴侣,这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挑战了传统婚姻模式,如果这种现象成为一种趋势或潮流的话,这也将对人类社会的延续产生巨大的挑战。那么,在社会现实生活中,这些技术与机器人该如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何在现实世界中处理与人的关系;如何规范自身的行为模式;等等。这些都是技术伦理亟需解决的问题,学界目前还没有达成共识。在论及机器领域中的伦理道德时,常被人说起的是来自于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科普作家、文学评论家阿西莫夫,其在小说《环圈》中对机器人伦理规则进行的设定,即“机器人三定律”。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条,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第三条,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5)参见:https://www.kanunu8.com/book3/6014/105972.html。很显然,在处理人与机器人关系时,三定律都是以人为中心,机器人的一切价值判断、行为规范都是在维护人的主体性地位前提下进行。即便机器人面临自身的损害也要保护人的安全,这是实现人的利益最大化的价值前提。“以人为中心”的伦理规则是目前人工智能技术下人机关系最为常见的道德要求,机器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人类设定的安全、友好指令,而这种指令在机器人被投入社会之前就必须植入到其软件系统之中,从根本上来说,机器人具备的伦理规范是完全被人类所掌控、主宰的,并不是自发形成的自我伦理价值判断。从人类安全、幸福角度研发机器设备是目前研究者、生产者们倡导的普遍价值规范,但是他们对于研发与应用过程的具体伦理价值规则鲜有设定。如果人工智能技术缺乏相应的伦理规范与法律约束,就有可能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肆无忌惮地“践踏”一切,这是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引起人们恐慌的主要原因。除了在人工智能技术中设定“以人为中心”的基本规则之外,马尔科夫认为应该在那些创造这些智能机器系统的设计师身上去寻找答案,“在一个充满智能机器的世界里,回答这些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理解那些正在创造这些系统的人们的价值观”(6)约翰·马尔科夫著,郭雪译:《与机器人共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XV页。。设计师确实在智能系统操作中握有很大的权力,然而,对于智能机器的行为规范完全寄希望于设计师的优良品行也是不可取的,个人伦理道德的不确定性、不稳定性注定其自律性终究是有限的,建构友好型人工智能体系需要全社会力量共同参与并形成有效的监管机制与法律律令。
二、人工智能技术与人的关系
人工智能技术的开发与应用在知识经济时代已获得了快速的发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工智能技术的深度挖掘与广泛推广是一种生产力内在张力的显现。它既代表着人类改造自然界、创造物质财富的现实能力与水平,也预示着人与人、人与技术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毋庸置疑,人工智能是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的呈现,而对于科学技术在历史演变过程中的作用,马克思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表达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思想,认为“蒸汽、电力和自动纺机甚至是比巴尔贝斯、拉斯拜尔和布朗基诸位公民更危险万分的革命家”(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3页。。因而,在马克思这里,科学技术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革命力量。不过,马克思并没有建构出技术批判理论,尽管他承认在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科学技术在推动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发展方面有着重要作用,而且明确地表达了资本主义生产力水平相比较于前资本主义时代而言具有空前的创造力。但是,科学技术发展态势只是成为他批判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生产关系、经济基础等方面的重要因素。人工智能技术既然属于科学技术范畴,那么我们就需要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角度考察科学技术发展问题、研究人与技术关系的主客变化,从而厘清人工智能技术在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地位与作用。
马克思对人与技术关系的论述根植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大致经历了简单协作、工场手工业与机器大生产三个阶段。在简单协作阶段,劳动者在作坊中主要是以个体技能为基础进行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此时,熟练工人在整个生产与劳动过程中占据优势,而那些非熟练工人是处于劣势、遭到排斥的。在此阶段人与技术的关系表现如下:劳动者没有面临智力与劳动过程的分离,而是劳动与生产过程、生产水平都依赖于人的智力与经验;劳动者也没有在劳动与生产过程中遭遇劳动分工,而是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与生产智慧、经验、勤劳的前提下共同协作。科学技术要素在简单协作阶段,由于其发展缓慢还没有深刻地影响到生产的发展,没有被纳入劳动者的劳动与生产过程中,劳动者是在资本的支配下劳动,并成为资本的一种特殊存在方式。因此,科学技术与劳动者之间并没有产生强烈的颠倒效应,此时的科学技术还是处于生产过程的边缘化地带。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的逐步发展,劳动分工的逐步推进和机器的大规模引入,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形式——工场手工业随即到来。在劳动分工协作过程中,由偶然的分工过渡到系统的分工,致使劳动者不再把控整个劳动与生产过程,而是成为其中的某一环节。相比较于简单协作阶段,此刻的劳动者在分工的摆布下,只能将其自身的智慧、力量、经验局限在生产过程的局部环节,并且被长久地固定在某种局部操作中。从事工场手工业局部环节的工人,在智力与劳动结合方面,正在发生微妙的改变,劳动者的智慧、经验、技能、技巧等与劳动、生产过程正在慢慢分离,劳动者在工场手工业的资本关系与劳动形式中变成了畸形物、附属物,严重扼杀了劳动者的才能与智慧。而此时,科学技术还只是在发挥隐性作用,或者说正处于改变生产、工作、生活方式的过渡阶段,劳动者依旧是在资本家建构的资本逻辑关系下工作,对劳动者的剥削与控制主要体现在对其畸形发展方面,以此促进整个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发展。随着18世纪蒸汽时代的到来,劳动资料、劳动工具的革命化,资本主义生产形式由工场手工业过渡到机器大工业,生产方式发生变革,机器体系被大规模运用到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在机器大工业阶段,智力与劳动过程发生彻底分离,资本捆绑科技并不竭余力地创造着剩余价值。此时,劳动者的智慧、技能、勤劳、实际经验等要素不再成为生产形式的基础,而是遭遇摒弃。劳动过程的分工协作也随之消失,机器体系的崛起霸占了工人的生产生活,并成为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过程中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形式。工人在机器体系的主宰下,逐渐丧失其创造力与生理活力。对此,马克思谈论道:“在工场手工业和手工业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厂中,是工人服侍机器。在前一种场合,劳动资料的运动从工人出发,在后一种场合,则是工人跟随劳动资料的运动。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在工厂中,死机构独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当作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86页。当机器大生产投入到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时,工人不再被视为劳动过程中的主体,不再是整个社会运作的生产力的代表,而只是充当站在机器旁边会说话的工具而已,其灵魂、技能、经验、智慧完全被转移到机器身上,机器在资本增殖逻辑的驱使下取代工人而具有灵魂。机器大生产被纳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并大大提高了社会生产效率,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科技的进步,然而科技却运用机器对抗工人的存在,使得工人不得不面对资本主义制度更加残酷的剥削与控制,科技与机器一道作为资本而与工人势不两立,这便是科技“异化”的彻底体现。马克思对机器与科学技术在生产过程中“异化”问题的揭露并不是像卢德主义那般否定机器与科学技术在社会生产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机器体系本身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具有资本主义剥削性质,它只是人类在自身认识能力不断提升下运用智慧与技能创造出来的对象化产物而已,不能认为是机器本身剥夺了工人的就业机会,剥夺了工人生存的权利,也不能将工人面临的残酷现实完全归结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机器的广泛运用。通过上述分析,我们知道马克思对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与发展过程的历史作用是持肯定态度的,但是他并没有陷入技术决定论的立场,而是希望能阐释清楚科学技术与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机器体系与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运用之间的关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简单协作、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工人从智力与劳动过程的融合到分离,从工具的主人沦为科技和机器的奴隶,罪魁祸首便是资本与科技的媾和,科技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追逐于剩余价值的创造,追逐于最大化地创造剩余价值,从而使得科学技术剥离对象化产物的外衣而表现出支配与统治工人的对立力量。马克思否定的不是科学技术本身具有的自然属性,而是要坚定地批判科学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遭遇的社会属性问题,从而批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生产过程。
在马克思那里,只有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被连根拔起,资本主义制度才能走向毁灭,科学技术才能摆脱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束缚,人才能获得自由全面的发展,才能获得使用科学技术的主体地位。然而,当科学技术在人工智能时代突飞猛进之时,人与技术的关系又会发生何种效应呢?很显然,人工智能技术的广泛应用正在塑造人与技术的新型关系,人在诸种技术手段下逐渐剥离了其生物性外衣而趋向成为技术的傀儡。比如随着20世纪90年代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到来,以及生命科学、生命技术、生物工程、生命医学、大数据、云计算的快速渗透与发展,这种对生物性生命维度的探究更加直接地指向了“生命本身”的构成要素。在人工智能时代,人机共生(机器技术设备成为人生物性存在的一部分)成为目前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显著特征。曾经我们还在执拗于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争论,这种二元区分在高智能化技术下已演变成了对人生物性存在的担忧。比如各种义肢、全磁悬浮人工心脏、人造机械心脏等已然可以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机械与肉体融合共同维持着生命的运转。我们假设机械设备植入人生物性肉体之后不会发生排斥反应,然而人终究是肉身之人,在生物进化过程中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因此仍然会受到新陈代谢等生物自然规律的束缚。人类自身的内脏和器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面临生物体结构与功能的衰退,这是自发的、必然的、复杂的自然现象。当人的自然生命发生疾病或遭遇严重意外事故之时,为了维持人的生命,医生利用高智能技术手段被迫使用了协助人延续生命的机器设备,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为了抵御不可抗拒因素的突然降临,从而“治愈”受伤的肉体。但是,一旦那些植入人肉体的机器设备在技术更新换代下越发适应生物性肉体之时,就隐藏着巨大的社会危机。曾经被动地植入机器设备的举措就有可能变成人类主动地选择,曾经以救死扶伤为宗旨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就有可能在资本增殖逻辑的牵引下变成某些人、某些集团谋取利益的“幌子”。那时,人类该走向何处,人是否还能称之为人?人的机器化还是机器的人化?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须进行讨论与思考的问题。比如素有未来生命定义者之称的美国世界知名物理学家迈克斯·泰格马克在人工智能时代背景中对人“生命”范畴进行了重构,认为生命“是一个能保持自身复杂性并能进行复制的过程。复制的对象并不是由原子组成的物质,而是能阐明原子是如何排列的信息……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将生命看作一种自我复制的信息处理系统,它的信息软件既决定了它的行为,又决定了其硬件的蓝图”(9)迈克斯·泰格马克著,汪婕舒译:《生命3.0》,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2页。。生命在智能机器与科技进步中脱离了生物物种的范围,而演变成技术话语权中的信息处理系统。迈克斯·泰格马克根据生命设计自身的能力、复杂程度,将生命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1)生命1.0,以原核微生物细菌为代表的简单生物阶段。生命硬件与软件(即物理结构与行为)都无法重新设计,一切皆由具有储藏遗传信息功能的DNA决定,行为方式固定,生命形态要发生改变需依赖生物进化的演变过程。(2)生命2.0,以人类为代表的文化阶段。生命硬件由生物进化演变而来,并且可以通过后期生长发生改变,软件可以进行自我设计,通过学习获得知识、能力、技能等,从而改变行为模式,优化“算法”。(3)生命3.0,以人工智能发展为代表的科技阶段。生命硬件软件获得双重“升级”,自身就是命运的主人,完全摆脱了进化的束缚,生命彻底苏醒。(10)迈克斯·泰格马克著,汪婕舒译:《生命3.0》,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8页。不能否认的是,生命在人工智能技术系统建构下确实存在着数字化趋向的可能,生命范畴从自然生物性生命到社会政治性生命再到数字技术性生命,人的本质、人的存在形式都将经受技术风暴的重重考验。对于技术发展可能产生的效用问题,法国著名社会学家、技术哲学家埃吕尔早在20世纪中叶就曾说道,“现代人从来没有问自己,他将为他获得的力量必须付出什么代价。而这是我们应该问的问题”(11)Jacques Ellul: 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 Vintage,1964, p.193.。自由的丧失恐怕是信息化时代最典型的特征之一,在高度技术化、智能化体系下,人们逐渐沉溺于此,人造奴隶悄然诞生。现代技术统治模式不再是暴力统治使人屈服,而是人们甘愿接受技术压抑,改变自身的思维习惯、行为模式、心理动机与人格个性。不得不惊叹,黑格尔“主奴关系”在人工智能时代得到呈现。从总体上看,人工智能技术被广泛应用于诸多社会领域,并造成了人与技术关系复杂多变的现象。如果说人工智能技术目前还只是运作于人类生物性生命领域,未来或许可以通过智能增强技术揣测、判断和决定人类各种需求,那么,更恐怖地可能是人类将在人工智能算法中沉醉,甚至是主动地寻求人工智能技术的决断。这是人工智能时代需要引起高度重视的问题,技术虽然在不断地提高生命质量与水平,但是也会带来新一轮的科技“异化”,这是无法回避的现象。
三、人工智能技术未来趋势的思考
在人工智能时代,人们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智能化技术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生产诸领域带来的各种便利,与此同时,人们也对人工智能技术的卓越发展产生了强烈的担忧感。除了可能潜藏的社会危机之外,人们开始追问自身的存在问题,即在面临高度技术化、智能化的“超人类智能”机器人时,人类主宰世界的地位是否会随之崩塌,是否会被剥夺生存的机会,“奇点”时刻究竟是传说还是现实等。正如许多科幻电影展现的那样,机器人开始获得意识、情感,并试图统治人类,而人类似乎在自己亲手制造的作品面前手足无措、无力对抗。电影情节是否会成为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真实写照,人类命运是否会被定格在机器人统治之下,种种疑惑在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的情况下油然而生,很显然这些疑惑还不能被科学证实,或者说这只是某些人对未来技术发展的超大胆的设想。从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角度来看,科学技术的发展步伐总是处于总体上升的状态,这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之规律,不会由于某些个体或群体的阻碍而停止前进的步伐。人类经历的每个时代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科技成果,相对于前一个时代的人类社会而言,后一个时代日新月异的技术进步是不可想象的。与此同时,人类经历的每个时代在其社会生产力与经济发展推动下,都会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时代特征,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便是21世纪应有的时代特征。这就意味着我们既不能在时代发展步伐中否定前所未有的技术进步,也不能对其展开完全乐观的天马行空般的构想。现代人类社会正在遭遇严峻的环境问题,这迫使人们不得不去思考,自身的生存环境持续恶化是否会造成人类的灭亡?人类社会能否持续存在,世界末日是否会到来?人类社会正面临人工智能技术的全面渗透,人们又在忧愁人类能否严守主宰星球的主导地位,能否延续人类文明等问题。很显然,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思考绝不是简单的重复,但是,把某种凸显的时代特征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甚至将其植入人类生存或是毁灭的两难境地则不可避免地染上简单粗暴之嫌。就人工智能技术目前发展的情形来看,考虑人类自身的生存问题,担忧人类主体地位被机器人所取代,似乎操之过急。但是,对人机关系问题的思考,对机器的运用给人类存在带来的挑战与威胁,以及机器自身发展趋势的可能性与确定性等问题的研究绝不是杞人忧天,这是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必须直面的现实难题。
一般而言,人类对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的忧虑,主要表现为对人工智能技术产品获得意识的担心,比如人工智能是否会催生自我意识,是否会通过理性控制自身言行举止。众所周知,人工智能技术已在不少领域与行业中展现出比人类更强大的能力,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够按照指令取代人类而从事某些工作,这是否就意味着人类智慧将会被人工智能全面取代和超越呢?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角来看,人类意识的获得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简单来说,人类意识必须依托于异于动物大脑的人脑,人脑是意识的物质器官,要想获得意识必须具备人脑的物质组成条件。此外,它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必然产物,是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相互作用的动态过程。然而,人类意识并不是自然与社会赋予人类的静态属性,而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即社会劳动与社会交往中所获得的历史性意识。由此可见,实践在人类意识的产生与发展中至关重要,人类在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中推动着人类意识的深化和丰富,因此人类意识处于一种循序渐进的自我发展过程。从本质上来说,人工智能只是人类实践活动对象化产物和科学知识对象化产物,而不是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物质世界中自然生成的物质实体。从根本上来看,它的产生与发展依赖于人类自身的实践与认知水平,其思维、观念、意识、情感、行为等都是在人类事先根据特定算法、云计算、大数据而设定的各种指令下进行的。这就意味着人工智能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类运用其自身智慧对其自身行为模式、心理模式的模拟。比如微软“小冰”,在人工智能技术架构下已经获得了多种社会角色,既能够对话交流、感官互动,又能唱歌、写诗、讲故事、主持节目等。但是,如果拔掉它的电源开关,关闭操作系统、消除大数据处理模式,微软“小冰”就会不复存在,一切也都将烟消云散。虽然微软“小冰”经过技术升级具备了人类某些行为能力,但目前来看,其行为模式或心理活动还是处于基础模拟和效仿阶段,还远远达不到“类人类”的高级阶段。不过在人工智能技术的高速发展下,很多科学家、工程师等将其研究视角转向对人类大脑与智能机器之间关系的考察。比如被视为颠覆世界的未来学家库兹韦尔开启了人类大脑逆向工程计划——“我们最终的梦想是研究出一种人造新皮质,它在功能和灵活性方面皆可与人类大脑新皮质相媲美”(12)雷·库兹韦尔著,盛杨燕译:《人工智能的未来》,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0页。。在他看来,既然获得人类意识必须具备生物性大脑,那么是否可以依赖智能技术制造出类似于人脑的技术程序,即“仿生大脑新皮质”,当然,“人工智能领域并不是尝试复制人脑,却仍然达到可与人脑匹配的技术水准”(13)同上,第87页。,以实现“仿生大脑新皮质”与人类大脑新皮质的“融合”与“对接”,而且这种“仿生大脑新皮质”能够突破生物大脑新皮质自然条件的局限性,既能准确模拟人脑,而且也在变化速度与容纳内容上具有明显的优势。库兹韦尔在对人类思维方式进行深入研究后,提出了思维模式识别理论和加速回报定律,即人类未来思维可在人类身体与大脑中引入非生物性系统,这涵盖了人类经历的社会历史、智力水平和个人记忆,这些都将被存储在设备与云端中,而且这是一种可复制、可存储与可创建的智能系统。这也是可预见的未来,因为它将遵循指数级技术增长规律。在库兹韦尔看来,“一旦一种技术成为信息技术,它就得服从加速回报定律”(14)同上,第243页。。比如他提到的,计算机的广泛应用、人类基因组计划、与他人沟通和传递人类知识库中海量信息的信息技术都是以指数级速度发展,那么至少在理解与再创造人类大脑新皮质上提供了技术启示,从而实现对“我们是谁”的理解。库兹韦尔试图通过对人类大脑思维层级结构的考察与研究,再创造出“类人类”大脑(仿真大脑)的非生物性系统和自然语言理解系统,在技术上实现人工智能机器对生物性大脑的超越。他由此大胆预测,在2029年机器将会达到人类智能水平,2045年人类将与机器实现深度融合,届时机器能够自由言说、深度思考、具有情绪、表达情感和懂得关爱,等等。虽然他对技术指数级增长趋势持有乐观态度,但同时也提醒大众要对技术带来的可能性风险保持警惕,尽可能引领人工智能技术朝向有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他说道:“将人类层面的认知模式和计算机固有的速度和精确度结合起来,得到的将是无穷的威力。但这并不是火星上的智能机器进行的一场外星人入侵——我们创造这些工具,是为了让我们更有智慧。我相信……人类的独一无二之处在于:我们制造工具,而工具让我们走得更远。”(15)雷·库兹韦尔著,盛杨燕译:《人工智能的未来》,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0页。库兹韦尔除了聚焦于人类大脑的研究与模拟之外,也重建了未来人体,他认为人的肉体与精神在生物技术与基因技术下将会发生彻底改变,比如生物性肉体会出现新的吃法、重新设计消化系统,遭遇可编程血液、心脏可有可无、重新设计人脑等情况。那时,以血肉结合而成的人体1.0版本将会被颠覆为人体2.0版本直至过渡为人体3.0版本,物理身体、人体器官与系统面临随意改变。(16)雷·库兹韦尔著,李庆城、董振华、田源译:《奇点临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版,第182—189页。很显然,在对人类身体进行重构时,人工智能技术专家试图以生物性物质载体呈现的人类身体为母版模拟出机器肉体,或者说铸造“人形机器人”——具有敏锐的视觉、神经网络,能够进行逻辑推理、深度学习与思考。而且这种强人工智能机器人甚至能够“成为一个动态环境中或与这个环境积极互动的生命体”,并且“该环境与互动既体现在物理层面也体现在社会文化层面”。(17)Margaret A. Boden: AI: Its Nature and Fu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p.137.强人工智能机器人或超人工智能机器人的设想总是出现在科幻电影情境中,它们具备与人无异的人体外形,具有同等甚至超越人类思维、认知水平的理解与判断,最终能战胜人类统治地球。然而,在跳出虚拟仿真界的现实界中,机器要实现对人类的主导是更为复杂与困难的。况且人类智慧在一定程度上是建基于人类本身的弱点、对世界的认知错误,以及扭曲事物的错觉等,正是这些弱点、错误和错觉促使人类突破思维定式,从而激发自身的创造力与天赋。在这一点上,强人工智能望尘莫及,而且生物进化、生命科学问题要被技术进化所取代谈何容易。从人工智能技术发展角度来看,人化机器的发展速度与空间远远超过了机器人化,比如大多数人工智能团体与专家主要都是以人类利益为根本宗旨来延伸与扩展对智能化机器的应用与推广。简而言之,想要通过高度智能化的技术手段制造出仿真大脑与身体,并且还要做到与人类无异甚至超越人类能力未免过于异想天开。
与库兹韦尔支持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态度相似,被誉为硅谷精神布道师的斯加鲁菲也同样表达了对人工智能技术的赞赏。斯加鲁菲通过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实际操作经验与研究成果断言:“我并不担心人工智能的到来,因为我们离真正的智能机器还非常遥远。我不怕人工智能的到来,相反,我怕它来得不够快。机器是我们未来幸福生活的关键,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决定着我们未来的生活水平。智能机器很可能对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问题的解决不可或缺。”(18)皮埃罗·斯加鲁菲著,张建宇译:《智能的本质:人工智能与机器人领域的64个大问题》,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版,第209页。斯加鲁菲明确地给出了他不害怕人工智能的原因:“1.实际情况证明人工智能的大多数成就并没有那么可怕;2.大多数机器表现出来的智能化水平实际上取决于人类为它们建立的环境的结构化程度;3.我们感受到的这种高速发展在历史上并不罕见;4.我们周围始终不乏超人类(或者更恰当的说法是“非人类”)智能;5.相对于机器智能,我更关心人类智能的未来。”(19)同上,第4页。斯加鲁菲从技术发展史、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现状、人工智能与人类之间的关系等角度表达了对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大力支持,认为人工智能技术产物终究无法全面超越人类,摆脱人类控制。在这点上斯加鲁菲与多尔蒂和威尔逊观点类似,都认为“是时候摒弃人与机器之间的旧观念,拥抱一个令人兴奋的人类和机器的新世界”(20)Paul R. Daugherty, H. James Wilson: Human + Machine: Reimagining Work in the Age of AI,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Press,2018, p.214.。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浪潮不可遏止,人类也不可能因为某种不确定性风险的存在而阻断技术的前进,长久以来我们都深知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在造福于人类生活与文明之时也隐藏着威胁人类生存的因素,利弊共存之下更应该清醒地、理性地对待人工智能的技术发展,使其为人类带来更大的益处。这也就意味着,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利弊共生之下,我们不应该冲动地呵斥某些对人工智能发展前景表示担忧的专家与学者。正如玛格丽特·博登所言:“人工智能即将引发世界末日的观点是虚幻的。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由于这种观点,让人工智能研究团体、政策制定者和普通老百姓才逐渐意识到一些切实存在的危险。”(21)Margaret A. Boden: AI: Its Nature and Fu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p.169.当然,我们也不能盲目地支持那些认为人类始终是机器与技术的主宰者的观点,而是应该首先让技术的运用遵守法律与道德伦理规范,并将其置于全人类共同监督和控制下,如此才有可能使其改善我们的生活,服务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