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治的继承与弥漫
——论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统治”①
2020-03-02张敏琪
张敏琪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与恩格斯指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统治,在以封建社会为代表的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各个个人受自然界的支配”,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则是“劳动的统治”。(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95页。在通常的理解中,统治往往表现为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行动的支配,以及对被统治者的部分财富的剥夺。那么,在声称已经实现了个人之间平等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何以仍然存在?这种统治相对于封建社会的统治有何异同?本文欲通过对两种社会统治方式的比较,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统治的本质内涵。
一、统治结构的相似性
统治通常表现为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劳动和生命时间的支配,而这种支配关系的背后是特定社会历史条件所形成的统治结构。在资本主义社会与封建社会中,由于劳动生产率的相对不发达以及剩余劳动积累的优先性,产生了劳动条件统治活劳动本身的统治结构,并具象化为占有生产资料者对缺乏生产资料者的支配,两者在这一点上具有同构性。
在封建社会中,人们主要通过对作为使用价值的产品即劳动结果的直接占有和使用,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和再生产,而由于劳动生产率的不发达以及农业生产对于自然资源的依赖,占有以土地为主的自然资源就意味着占有了使用价值的源头,如果未能占有足以生产出维持自身生存所需产品的自然资源,那么就无法维持自身的生存。私有制的占有方式、人口的不断增长和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使得必然会有一部分人缺乏维持生存所需的自然资源。这一状况是历史的结果,也是逻辑上必然会发生的。即使在某些情况下,每个人都能占有产出数量相近的自然资源,但由于劳动能力、生活负担等方面的差异,也必然会出现剩余产品的不平等,即一部分人越来越拥有更多的使用价值,而这种不平等将会导致富裕者对贫穷者拥有的自然资源进行兼并,或是通过战争掠夺,或是通过赤贫者迫于生存而出卖土地。技术进步也无法阻止这一状况的发生。即使由于生产工具的改进、农业作物的优化等,每个人所需要的自然资源减少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人口增长也将再一次使得人均自然资源变得紧张起来。因此,必然会有一部分人,仅凭他们手中的自然资源无法维持其自身生存。
因此,这部分拥有劳动能力却缺乏与之相匹配的自然资源的人,就必须通过占有自然资源者获得自然资源,以维持自身的再生产过程。当然,相对地,如果占有自然资源的人没有足够的劳动力,那么也无法将手中的自然资源充分纳入生产过程,因此他们也对拥有劳动能力者有着需求。从表面上来看,虽然一部分拥有劳动能力者缺乏自然资源,但由于他们与占有自然资源者互相需要,两者仍具有平等交换的可能性。但是,个体对劳动能力的拥有无非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劳动能力,而个体对自然资源的占有则可以远远超出生产其个体生存所需产品的自然资源的范围。封建贵族如果没有足够的农奴,可以缩小生产规模、减少收入,并不威胁其生存,但若农奴没有土地耕种,那么就会无法维持自身的生存。因此,农奴面对封建贵族并无任何议价的能力,农奴所保留的使用价值远小于外化于产品之上的劳动的使用价值,即使封建贵族将农奴的待遇降到仅仅维持其生存之境,农奴也不可能脱离庄园共同体。在生存压力之下,缺乏自然资源的人不得不服从于占有更多自然资源的人,并放弃一部分属于自己劳动的产品,为的是能够使用对方所占有的自然资源进行生产。在这种条件下,形成了作为主要劳动条件的自然资源对活劳动的统治,这在现实中具象化为封建贵族对农奴的统治,即农奴放弃一部分农产品以获得对封建贵族土地资源的使用权,在封建城市中则具象化为行会师傅对学徒的统治,即学徒放弃产品,以获得师傅的部分工具、手艺和主雇关系。
资本主义社会虽然看上去与封建社会截然不同,自然资源不再是主要的劳动条件,生产资料在劳动条件中占到了越来越大的比重,然而其仍然具有与封建社会相似的统治结构,即占有劳动条件者对无劳动条件的劳动者的统治,只是衡量劳动条件的尺度由自然资源转变成用货币来衡量的生产资料和其他劳动条件。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然资源虽然仍是生产的必要条件,但已经不再是生产的主要条件。由于技术的进步,特别是工业的发展,人们可以在面积较小的土地上建造工厂、组织生产,且越来越可以摆脱天气、水文等因素的影响,自然对人们不再具有统治地位。仅仅占有自然资源和劳动力的封建贵族,是无法进行真正的资本主义生产的,他们还需要有自然资源之外的大量生产资料,例如机器、厂房等,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然资源和其他生产资料都得通过货币购买的方式获得。同样地,不管是资本家还是工人,所有人获取生活资料的方式都摆脱了使用价值的束缚,只要拥有货币,个人就能从市场上购买到生活所需的一切。因此货币成了生产和生存的主要的、甚至唯一的条件。另一方面,随着分工的细化与市场的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也越来越无法通过直接占有自己生产的产品来满足生存需要,而是必须用货币到市场上购买自己的生活资料。因此,货币取代使用价值,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条件和生存条件。
资产阶级声称自己打破了社会等级,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然而,等级只是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封建贵族利用宣传、教育等方式,使农奴将封建等级秩序认可为一种不言自明的真理,而隐藏了实际发生着的土地占有者对农奴的支配。同样,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只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资本家们通过更丰富的宣传手段,使工人将以雇佣劳动、商品买卖为具体表现的交换平等认可为一种不言自明的真理,而隐藏了实际发生着的资本家对工人的支配。资产阶级要取代封建贵族、登上历史舞台,其需要打破的不仅仅是作为意识形态的社会等级,更是现实的土地占有者对农奴的统治关系,前者只是后者的附带表现。同样,资产阶级所实现的也不仅仅是意识形态上的抽象平等关系,更是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实现的“抽象的统治”,在一定程度上是指这种意识形态对统治关系的巩固作用,它使得工人接受了现有的统治关系。资产阶级看似打破了封建统治关系,但实际上,封建社会的统治结构在资本主义社会得到了继承。就像农奴并非自愿地将自己的劳动与封建贵族的土地进行交换,工人们也是被迫将自己的劳动力与资本家的货币进行交换,只不过在意识形态中被包装为工人将自己的劳动力作为商品卖出以获取工资。马克思发现了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剩余价值规律,指出工人所获得的工资只是其劳动力的价格,而非其劳动所创造的实际价值。工人如果未能占有足够的维持其生存的货币而陷入贫穷,那么他面对资本家时也是没有议价能力的,不得不以低于其劳动所实际创造价值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由此,形成了货币即积累的抽象劳动对具体劳动的统治,这在现实中具象化为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即工人放弃自己的一部分劳动成果,以获得资本家手中的货币。这一统治与封建社会相比,蔓延到了一切生活领域和生产领域,货币拥有支配一切的权力。(2)王庆丰:《资本形而上学的三副面孔》,载《哲学动态》2017年第8期。
当然,随着技术的发展,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人们只需要付出较少的劳动就能获得维持其生存的生活资料,甚至仅仅依靠社会福利保障就能维持生存。但是,一方面,这种国内矛盾的缓和是由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家对不发达国家的剥削,使得跨国生产而非国内生产成为其剩余价值的主要来源,从而降低了对国内工人的剥削率。另一方面,即使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贫困依然存在,只不过不再是无法维持生存的动物性贫困,而是无法与他人平等享有社会发展成果的社会性贫困。在满足了基本的生存必需品之后,工人依然需要更多的货币以购买现代生活所需的种种物品,而获得这些物品的途径依然是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获得工资。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变,资本家对工人劳动所创造的价值的剥夺就不会改变,工人在从事资本主义生产的同时,就在不断生产出自己相对于资本家的贫困、自己被逼出卖劳动力的现状以及货币对劳动的统治。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在揭示和批判这两种统治结构时,并没有完全否定它们,更没有要求我们回到某种想象中的原始共同体。与浪漫主义者不同的是,马克思在对西方社会进行历史唯物主义考察后,不仅发现了其内含的统治结构,而且也揭示了这一统治的积极意义。资本主义社会与封建社会的统治,都是剩余劳动对具体劳动的统治,是人类通向自由王国的必经之路,这使得统治不再被认为是来自某些个人的欲望或者社会发展的偶然结果,而具有了某种建构性与历史必然性。
当人们能生产超出自己日常所需生活资料的产品即剩余产品时,这意味着一方面剩余产品可以作为生产资料进入再生产,从而提高生产效率,这使得人们可能拥有更多的剩余产品;另一方面对剩余产品的消费可以使人无需将全部的生命时间都用于必要劳动,从而节省出一段闲暇时间,打开自由王国的大门,这两个方面都有利于人的自我实现。(3)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8页。因此,为了摆脱自然性对自身的束缚,人们需要生产出更多的剩余产品,这是历史的必然。对于剩余产品的追求,在封建社会体现为对积累的使用价值的追求,在资本主义社会体现为对积累的货币的追求,即使在真正的人类社会,这一点也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在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对剩余产品的追求同时也体现为剩余劳动对具体劳动的统治。
具体劳动的产品如果超过了人们日常所需的生活资料,就可以被分为生活资料与剩余产品,相应地,生产它们的劳动也就可以被分为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人们进行生产,一方面是为了进行维持自己生存所需的必要劳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获得闲暇时间而进行的剩余劳动。然而在现实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为了剩余劳动的积累,大部分人都不得不将自己的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劳动中,即使他们的劳动已经远远超出了必要劳动。这与积累剩余劳动的方式有关。在封建社会中,剩余劳动一部分用于生产生产资料,另一部分用于贵族奢侈的生活消费以及封建国家的维持。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即使有个人消费,也往往是为了增加自身的信用,从而获得更多的借贷、加快资本的流通,而非满足自己作为人的需求,因此可被视为一种再生产。资本主义国家的财政开支有一部分也是为了降低流通成本或提高生产效率,例如建造基础设施、技术开发等,也可被视为一种再生产。而在生产生产资料方面,由于各生产部门的生产资料能够以货币的方式流通,以及资本家对于技术创新的追求,生产生产资料能吸收大量的剩余劳动。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相对于封建社会来说,能更多地将剩余劳动用于再生产,其剩余劳动的增长速度也远超封建社会,这也是其历史的积极意义之一。然而由于人们还是以私人占有的方式占有劳动产品,特别是生产资料,因此农奴或工人无法占有自己的剩余劳动,反而封建主和资本家为了占有更多的剩余劳动,会逼迫农奴或工人尽可能多地进行劳动,农奴或工人劳动的方式也由剩余劳动规定着,这实际上就是剩余劳动对具体劳动的统治。特别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连资本家都无法真正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因为根据资本的原则与竞争规律,他必须将这一切剩余劳动都用于再生产而非个人消费,甚至连自己的时间也要用于与组织劳动、流通商品等相关的事务,所以剩余劳动呈现为不依附于任何人的资本自行增殖,进而凌驾于所有人的劳动之上。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在统治上具有一定的同构性,都是劳动条件对活劳动的统治,这种统治同时也是剩余劳动的自我增长,并将最终导向自由王国的打开。然而,当回到现实的政治结构中,我们会看到,封建社会的统治在政治上体现为共同体对共同体成员的统治,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似乎对应的是现代国家对现代国家成员的统治。然而现代国家的意志的表现者和执行者即政府,又是由其公民选举出来的,因此这一统治实际上是全体公民的自我管理方式,自然也就不存在形式上的统治关系了。这与之前所说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是否有所冲突?这就涉及资本主义社会与封建社会在统治方式上的差异。
二、统治维持方式与再生产方式的特殊性
在封建社会中,封建贵族对农奴的剥夺是以剥夺使用价值的形式进行的。不断积累起来的使用价值只有很少一部分能转化为生产资料,其大部分往往被用于奢侈消费、豢养军队以及与其他封建共同体的少量交换。其中,豢养军队是封建贵族维持、扩大统治的主要方式。为了防止农奴以暴力的方式推翻封建贵族的统治,贵族一方面依靠社会等级等意识形态,另一方面依靠一定的武装力量来维持自己对土地的占有。而对这两者的维持都来自贵族通过剥夺农奴而积累的富余使用价值,因此农奴在生产自身生活资料的同时也就同时生产着贵族借以维持自身统治的力量。在对外方面,为了保障自己的劳动条件不被掠夺以及掠夺其他封建共同体的劳动条件,武装力量也是必不可少的,在中世纪的西欧封建社会,封建贵族往往只能通过战争掠夺的方式才能实现土地的增长。当然,封建贵族也可以通过农业技术的改进而实现生产效率的提高,但是封建社会的统治结构本身就拒斥技术的发展。如果技术发展到较高的程度,固然会给封建贵族带来更多的使用价值收益,但这也会降低自然资源在整个劳动条件中的重要性,从而威胁作为自然资源的人格化的封建贵族本身的地位。一旦农奴通过技术而用极少的土地就能维持自身生存,那么他们就不必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换取对贵族土地的使用权了。因此,与资本家由于追求相对剩余价值而拥抱技术发展相反,封建贵族并不以技术发展作为积累的主要增长方式。
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夺以剥夺交换价值的形式进行,个人的产品或活动都消除了质的差别、转化为同质化的交换价值形式(4)唐爱军:《马克思对“抽象统治”的揭示与批判》,载《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3期。,因此将自身从使用价值的难以通约性和土地的稀缺性中解放了出来。通过剥夺而不断积累起来的交换价值即货币主要有两个用途。一方面,大量货币被投入再生产,即购买更多生产资料、雇佣更多劳动力,从而扩大生产规模、抢占市场,以避免资本家在与其他资本家的竞争中失败。因此,资本家作为统治者,其生活消费可能并不比被统治者富裕、自由,他的所有消费都必须为他在与其他资本家的竞争中获胜而服务(例如资本家购买奢侈品的行为可以被视为在商业谈判中展现财力的一种手段而非自我享受)。所以相对于拥有大量闲暇时间、进行个人全面发展的封建贵族来说,资本家与通常人们所理解的统治者形象往往并不相符。另一方面,一部分货币被用于维持资本主义生产的前提,即稳定的市场的存在。资本家们主要通过纳税等方式豢养现代国家,以维持市场的存在。对于遵守市场规则、平等交换的个人来说,现代国家更多只是提供社会公共服务的管理者,而非通常意义上的统治者。只是当有人试图打破市场规则,进而使得市场上的平等交换受到威胁时,现代国家才会露出其统治者的一面,即军队、警察、监狱等公共暴力。现代国家一方面通过其意识形态(特别是法律)和武装力量等手段,确保市场的稳定与公平,另一方面在国际竞争中扩大本国资本家对世界市场的占有、甚至掠夺他国的生产资料。另外,资本家也会直接地通过慈善和间接地通过现代国家的社会保障体系,保证每个人基本生活需求的满足,并将社会贫富差距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以防止由于赤贫者过多而导致的社会崩溃。
因此,现代国家与其公民的关系并非资本主义社会真正的统治关系。在封建社会中,封建贵族的社会权力与政治权力是完全同一的,土地的所有者就是封建共同体的管理者,他们通过等级观念的意识形态巩固自身的统治,因此其政治统治就是社会统治。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的社会权力和政治权力是分离的,国家的管理者可能并不是大资本的所有者。正如之前所提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国家的功能是保证市场的安全与平稳运行,而非通过政治权力介入市场、造成实际上的不平等,因此国家的管理者并非实质上的统治者,而只是统治者用货币所支付的一种成本。资本主义社会统治的维持和再生产不需要像封建贵族那样直接豢养私人武装对劳动者进行镇压,而只需要维持市场本身即可。只要市场平稳地运行,剩余价值就会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统治关系就会越来越牢固。同时,市场范围的扩大还可以使劳动力打破地域、行业等壁垒,获得更广泛的流通,从而使其在充分的竞争中降低劳动力价格,以提高剩余价值率。(5)王淼:《“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马克思对资本的存在论批判》,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年第5期。借此,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相较于封建社会更加隐蔽和稳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很难再见到具体的统治关系,国家的管理者更像是一个公共服务提供者,资本家与工人同样地忙碌和不自由,但实际上发生着的依然是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统治。
三、统治的自我否定与瓦解
马克思在揭示现代统治关系的同时,也将其视为剩余劳动积累的必然阶段,并对其通向自由王国的积极历史意义给予了高度肯定。但是,在社会各领域都弥漫着统治结构的资本主义社会与无统治结构的人类社会毕竟有着本质性的差别,即使资本主义社会的剩余劳动积累达到了足够高的程度,又何以能够发生这一剧变?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一定条件下的历史事物,与其他历史事物一样都遵循辩证法,即在自我发展的运动中同时自我否定,因此这一剧变并不需要依赖外在的某种解放力量,而是统治结构在再生产自身的同时也生产着否定和瓦解自身的条件,当这种条件到达一定程度时剧变就会发生。(6)贺来,白刚:《“抽象对人统治”的破除与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载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主办:《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156页。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否定和瓦解自身的条件,就是人对自然的自由程度以及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密切程度的逐步增长,它们将最终导致统治的瓦解与终结。
在封建社会中,由于剩余产品无法被大量投入再生产,以使用价值为尺度的社会财富积累得比较缓慢。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剩余价值可以大部分作为资本被投入到再生产过程之中,以交换价值为尺度的社会总财富,其增长往往是几何级数的。这虽然意味着资本对劳动的统治的加深和固化,但也同时意味着社会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对相对剩余价值的追求也推进着技术的发展,必要劳动时间在生产过程中的比重越来越小,高度发达的生产条件只需要极少量的活劳动就能自行完成再生产,人们越来越获得进入自由王国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资本统治的加深同时也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扩大,而这种作为非抽象性的交往关系将颠覆抽象的统治本身。在经由政治革命所确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封建共同体内个体之间的伦理关系被彻底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抽象到了政治领域,而在市民社会中所剩下的只有彼此分离、对抗的抽象个人。然而,抽象个人只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市民社会中的人们之间依然存在着物质联系,“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这种物质联系的现实存在就是市民社会中以货币为中介的买卖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质联系抽象化为货币,脱离个人、成为仿佛与人无关的物,进而支配着所有个人的劳动。因此,货币对劳动的统治同时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对个人的统治。虽然物质联系以统治关系的形式出现,但它同时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实际交往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越来越不需要生产自己所需的生活资料,每个人的生活所需往往都由他人生产的产品来满足。马克思指出:“随着生产力的这种普遍发展,人们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来,……地域性的个人为世界历史性的、经验上普遍的个人所代替。”(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61页。如果没有世界各地人们的普遍交往,那么就不能实现最细化的分工和最流畅的交换,生产资料的浪费和产品流通的缓慢会使资本主义的生产效率大打折扣。因此,高度发展的生产力必然包含着对普遍交往的要求。
而瓦解统治的现实主体,即自觉的无产阶级,也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被生产着。无产阶级之所以称其为一个阶级,是因为他们具有共同的生存条件,即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以换取工资来购买生活资料。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中,将持续产生出越来越多的无产阶级,以至于“它在社会上已经不算是一个阶级,它已经不被承认是一个阶级,它已经成为现今社会的一切阶级、民族等等的解体的表现”(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00页。。而社会化的生产力同时也使得无产阶级中的个体之间拥有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普遍的交往。这不仅表现在共同生产的工人之间的交往,更表现在由于世界市场的构建而发展起来的以货币为中介的交往。这种在广泛紧密的交往关系之下所进行的、实际上已经高度社会化了的生产,将越来越与作为其前提的私有制不相容,而要求以社会化的方式占有生产资料和产品。因此,虽然资本主义社会不断再生产出物质联系对个人的统治,但“这些关系和联系本身包含着消除旧基地的可能性”(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页。,当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达到顶峰时,它就将迎来对自身的扬弃,即无产阶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