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的中国接受
2020-03-01王静
摘 要:从发表《兔子,跑吧》(1960)以来,厄普代克几乎每隔十年就推出一部“兔子”作品,可以说“兔子四部曲”是约翰·厄普代克的重要作品。本文立足于时间和研究方向两个维度,梳理近半个世紀以来中国有关“兔子四部曲”的研究成果,并尝试指出当下研究存在的不足和未来的研究趋势。
关键词:厄普代克 “兔子四部曲” 研究综述
一、引言
自1958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贫民院集市》(The Poorhouse Fair)以来,厄普代克一生共出版二十三部长篇小说、十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九部诗集以及十余部文学评论和随笔集。同为美国著名作家的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高度肯定厄普代克的文学创作,他说:“约翰·厄普代克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文学家,杰出的批评家、散文家和短篇小说家,就像他的前辈,19世纪伟大作家霍桑一样,他是而且将永远是我们的国宝。”
二、中国对“兔子四部曲”的译介
1979年中美建交开启了中美文化交流的新纪元。中国对于厄普代克本人的介绍要早于其作品,最早是在一些介绍美国文学发展状况的文章上。其“兔子四部曲”第一部《兔子,跑吧》发表于1960年,而中国最早是由《世界文学》于1986年第5、6期摘译“兔子四部曲”。1987年,重庆出版社完整出版《兔子,跑吧》译本,1990年出版《兔子回家》《兔子富了》,1993年出版《兔子安息》,译介时间与原著出版时间逐渐缩短,这也反映出中国翻译界对于厄普代克的关注。随着厄普代克荣获美国严肃文学各大奖项,对于厄普代克作品的译介范围也逐渐扩大,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文学评论等都有所增加。总体而言,对厄普代克作品的翻译仍主要集中于其短篇小说和“兔子四部曲”。
三、中国“兔子四部曲”研究综述
从时间上看,中国对于厄普代克的研究集中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关于厄普代克研究的高峰位于2010年,数量超过五十篇,多是由于2009年厄普代克的去世所引发的对于作者的集中关注。纵观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对于厄普代克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这一时期主要为《音乐学院》《分居》等短篇小说的译介,仅有黄嘉德的两篇和盛宁的一篇关于“兔子四部曲”的研究论文发表;第二阶段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随着译介作品的增加,研究也相对增加;第三阶段为20世纪90年代之后,无论是译介还是研究都呈现出多元化、多层次的特点。从研究方向上看,中国对于“兔子四部曲”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作品中所体现的美国社会、主题意蕴、宗教、两性关系和艺术手法等方面。
(一)美国社会
“兔子四部曲”的故事分别发生于1959年、1969年、1979年、1989年,其写作时间也大致如此。作者“有意选取每十年的最后一年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以加强在末日来临之际孤独的灵魂所经受的烦躁不安、恐惧、失落、异化和死亡的威胁;而这一年中不断加剧的恶劣政治局势就有效地以象征的方式加强了现代社会的危机感和幻灭感”。如作者在《兔子为什么非跑不可》中所说:“‘兔子系列的第一部写了几条听来的新闻,不是以自觉的方式在描述五十年代,而是五十年代的产物,不过是一部由五十年代一个没办法的家伙写成的没有办法的小说。六十年代这十年自我意识要强得多。七十年代则似乎多少有些说不清的味道……八十年代个人的印象是空白,模模糊糊。”“兔子四部曲”的主人公哈利从二十六岁到五十五岁所生活的历史时段为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越南战争、黑人民权运动和种族冲突、青年反文化运动、性革命、阿波罗登月、能源危机、消费文化和享乐主义等现象及其引发的社会文化矛盾和价值观念的变化在小说中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表现,使小说具有生活化的叙事倾向。这几乎是所有研究者的共识,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对于美国社会的探索,研究者看到的更多是融入“兔子”生活中的宏大社会背景,他们从“兔子四部曲”中哈利的视角窥探美国社会的变迁。除了对于小说中所表现的美国社会现象的觉察外,也有研究者认为“兔子四部曲”具有“极其强烈的政治小说倾向”。作品通过“兔子”的眼睛看政治对社会的影响,处处彰显美国意识,展现逝去的美国主流身份。就“兔子”而言,生活在美国社会中不可避免地会带有美国意识,但这种意识是否彰显美国主流身份还值得进一步商榷。
(二)主题意蕴
主题意蕴研究是研究者们比较热衷的研究方向。既有从数字、地点、人物姓名等意象入手分析的,也有从死亡、喜剧性、道德与信仰、现代人的命运、人与自然的关系等方面着手分析作品主题意蕴的。无论是微观视角还是宏观视角,研究者大都认为不同意象最终皆指向现代社会的迷惘与人的生存困境。从“兔子”的不安中,读者可以感受到时代给人带来的压抑和矛盾,即使作品所采用的是喜剧表达,着重对喜剧氛围的营造,但其喜剧外衣之下所掩盖的其实是悲剧的内核。作者无意对“兔子”进行过多的道德评价,只是提出道德难题供读者讨论,在“是—但是”的矛盾中寻求自我的平衡。
主题意蕴研究中最吸引研究者目光的是哈利的“逃跑”行为。对于“兔子”为什么要逃跑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第一,出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第二,对内心自由的向往,试图追逐理想的家庭生活;第三,宗教世俗化导致信仰的缺失。多数研究者认为生活的贫乏、工作的无聊、家庭的烦闷、妻子的麻木只是“兔子”在取车接儿子回家途中选择逃离的表层原因,“兔子”所追寻的其实是自身对于理想家庭生活的幻想,“兔子”是为了追寻自我价值而选择逃离。但在最初的研究中,研究者因在认识上受时代影响,对于兔子的判定产生了一定的偏差。如1979年黄嘉德《评约翰·厄普代克的〈莱比特,跑吧〉》,可以算作中国第一篇关于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的研究性专题论文。文章从宗教、性、艺术的角度对《兔子,跑吧》进行分析,认为“兔子”的三次逃离是为了逃避丑恶的社会现实,寻求自身“生存的价值”,“兔子”哈利是陷入严重精神危机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彷徨者。其后,研究者从不同角度探讨哈利逃离行为背后的原因。王守仁提出“兔子”的行为是“按本能冲动行事”。金衡山则更进一步,看到了“兔子”哈利的行为不仅仅是追寻自我价值,而且是由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矛盾所导致的,并且,他永远无法走出这种悖论,因为幻想本身就是建立在现实之上的,与现实存在着互动和互换的关系。当他以逃离的方式反抗社会时,实际上也就推翻了他孜孜以求的幻想本身。钱满素不仅关注到哈利的“逃离”,还关注到他去而复返的行为。他认为哈利三番五次的逃离是对真善美、假丑恶的直觉,但由于缺乏将这种直觉深化所需要的知性和理性,兔子逃离后又回归,“代表道德的超我和体现本能的本我互相对抗的结果便形成了他矛盾的自我”。罗长斌的《论厄普代克》(John Updike And Others)比较全面地对厄普代克的生平及作品进行阐述,重点阐述了《兔子跑吧》和《兔子归来》,通过作者自身的生活经历以及社会、宗教文化的影响分析兔子“逃离”与“归来”的行为。由此可以看出,无论是期刊文章还是研究专著,对于“兔子”行为及其行为背后深层原因的挖掘呈现出逐步深入、多角度阐述的趋势。研究者不囿于家庭生活的影响,逐步将一个中产阶级“离家”的行为上升到道德、信仰和哲学的层面。盛宁可以说是中国最早提及厄普代克深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之人,试图透过“兔子”逃跑这一行为挖掘出作品蕴含的哲学思考。虽然这种趋势还不够明显,只是在少数文章中有所探讨,但至少这是一种有益的探索和大胆的尝试,也是经典的最终指向。了解到兔子过去与现在、自我与外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之后,研究者对于兔子的行为,并未进行过多谴责和批判,而是在指出其不负责任的行为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时给予相当的包容。只有极少部分研究者认为“兔子”是十足的坏人,“恐惧死亡,一生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不负责任,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研究者因哈利的本能行为给家庭和他人带来严重的后果,而对其给予完全的否定,这种做法未免有失偏颇,且难以进一步对“兔子”进行客观的评价。
(三)两性主题
也有不少研究者注意到“兔子四部曲”中的性描写。起初有研究者认为厄普代克的作品沉溺于露骨的性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更倾向于认为性描写是表现小说主题的重要内容。性,除了满足感官愉悦的需求外,还具有缓解紧张、消释焦虑的功能,兔子对性的追求很大程度上属于后者。厄普代克写作的初衷也并非是为了满足读者的感官愉悦,而是将性爱视为“两性关系的最后沟通,并暗示这种沟通作为一剂良药,在解决精神压力时的重要作用……包含着严肃和诗意,常常与寻求自我和实现自我的过程联系在一起”。两性关系是研究“兔子四部曲”的重点之一,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种观点认为厄普代克在作品中贬低女性,“在兔子四部曲中受到伤害的全是女人,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有头脑、有理想的职业妇女,而只是妻子、性伴侣、情人、家庭主妇、嬉皮士,总之都是男性世界的附属物”;另一种观点则相反,认为“兔子”与女性的关系体现了性别权力关系的颠覆,“兔子”作为男性已经从统治者、支配者的地位滑落,并失去了与女性平等的地位,沦为女性施行权力的对象;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厄普代克对于两性关系保持中立的态度,并未在作品中刻意贬低女性地位,女人既可以承担拯救者的角色,也可以成为死亡的使者,关键在于其中有无爱的存在。
由于社会和思想的复杂性,我们很难说厄普代克是否完全站在男性或者女性的位置来进行构思和创作,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从男性还是女性的角度,作者对两性关系在现实生活中的呈现基本保持了客观的态度,作家本身的主体意识具有双重性。对于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两性关系方面的研究文章总体来说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话题本身的敏感性,因此,立足于文学谈及性爱话题仍显得任重道远。
(四)宗教主题
厄普代克曾辩护说:“小说并非是关于那样的性爱,而是把性爱作为自然出现的宗教,作为唯一余留的东西。”宗教也是“兔子四部曲”探讨的重要主题之一。研究者们主要着眼于杰克·艾克里斯牧师和哈利的宗教观,从卡尔·巴特宗教思想及美国基督教传统出发,认为宗教是解决哈利甚至美国社会精神矛盾的救赎道路之一。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社会对上帝的质疑打破了宗教的神圣性:在《兔子,跑吧》中,艾克里斯牧师通过打高尔夫而非以“教堂劝诫”规劝离家出走的哈利;在《兔子归来》中,商业广告的光辉早已使教堂黯然失色;在《兔子富了》中,教堂则成了谎言的标志。研究者基本都赞同现今宗教呈现出世俗化的趋势,不同的是有人认为这种变化是机遇,有人认为是挑战。机遇体现在宗教正好可以借助此次世俗化的契机促成自我的转型,以更好地适应当下的社会形势;挑战是宗教的世俗化可能导致信仰的缺失或者动摇,使得人生陷入新的信仰危机。显然,厄普代克也看到了其中的矛盾性。一方面,厄普代克并不希望传统基督教的衰落导致社会信仰危机;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宗教只有在新形势下寻求变通才能获得长足发展。自成立之初,美国就带有基督教信仰的种子,信仰的变化或多或少反映出人们的精神状态。尽管厄普代克坦言自己是文学家而非神学家,但其所受到的卡尔·巴特的神学思想在小说中难以掩饰地展示出来。总体而言,对于“兔子四部曲”中宗教思想的研究是对美国社会甚至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有益探索,但目前这方面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
(五)艺术手法研究
文学中不可忽视的是文学文本的表达方式,对于厄普代克新现实主义的写法,研究者们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钱满素、金衡山认为尽管厄普代克写作中运用象征、意识流、荒诞等现代主义写法,但“兔子四部曲”的表现手法基本上属于传统的现实主义;也有研究者将此定义为新现实主义。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新现实主义,研究者们普遍认为其描写风格是真实细腻的。在有关厄普代克艺术手法的研究中,研究者们不仅关注到厄普代克承袭纳博科夫、詹姆斯等美国文学家的传统写法,还注意到其作品中藏有英式幽默。厄普代克的创作手法并非“拿来主义”,而是博采众长。对于这一方面论述得较为详细的当属哈旭娴的《与经典的对话——欧美文学经典视野中的厄普代克》,此书通过“追溯”与“创新”两大主题分析厄普代克与克尔凯郭尔、霍桑、纳博科夫的对话以及厄普代克自我叙事空间的重构来阐释文本及作者。罗朝晖的《阅读心灵世界——厄普代克小说人物意识及其表现技巧研究》注意到作品中时态的独特作用,认为“现在时”这种独特的写作技巧加剧了人物内心脆弱、欲受打击、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关于“兔子四部曲”艺术手法的研究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追溯厄普代克与世界文学的联系,另一方面突出作家自身的创新性和独特性。艺术手法的使用,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作家的特质及其试图通过不同手法所传达的思想。如董文胜分析了小说纵向和横向(出逃—回归—出逃—回归)两种结构如何表现了“兔子”性格的矛盾之处——自我意识与家庭责任之间的矛盾,以及社会环境与内心渴望、过去与现在的矛盾,认为“兔子”是苦苦追寻灵魂的现代畸零人的代表。
四、当下研究的不足之处和未来趋势
“兔子四部曲”作为厄普代克的代表作,一直深受研究者们的青睐。通过对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简要回顾,我们可以发现,研究主要呈现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首先,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均有所提升,特别是对“兔子”出逃的原因的探討越来越深入。“兔子四部曲”中对于《兔子,跑吧》的研究数量明显多于其他几部作品,并且在研究中,研究者们倾向于透过“兔子”逃离的行为寻求作品的主题意蕴,而对其作品中呈现的宗教和两性方面的探讨有所忽略。其次,在使用文本分析方法的同时,研究者们也有意识地借鉴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解构主义、女性主义批评等西方文艺理论解析“兔子四部曲”中所展现的丰富主题。这些结合理论的分析为研究“兔子四部曲”提供了理论支撑,也凸显出理论在文本分析中的逻辑优势;但多数研究最终着眼点依旧主要集中于“兔子”的自我精神矛盾和复杂的社会大环境,较少涉及“兔子四部曲”中深层的道德责任、伦理、自由等主题。最后,尽管当前对“兔子四部曲”的研究逐渐深入,但相较于国外的厄普代克研究,中国的厄普代克研究无论是在“点”还是“面”上都还有很大差距。国外有关厄普代克的专著超过六十部,涌现出James Plath、Donald J. Greiner、James A. Schiff、Jack De Bellis、James Yerkes等厄普代克研究专家。国外还于2009年成立了“厄普代克学会”(The John Updike Society),推出会刊《厄普代克评论》(The John Updike Review)。
从当前已经发表的厄普代克研究著作来看,中国最早的厄普代克研究专著是罗长斌的《论厄普代克》(英文版,1997),之后2008年、2013年和2017年也都出版过厄普代克的研究专著,分别从美国社会和艺术手法等方面进行阐述。未来,“兔子四部曲”依然是研究厄普代克的重点之一,毕竟“兔子四部曲”是厄普代克的代表之作,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研究者们也可能会增加对于“兔子四部曲”中两性关系和宗教信仰的探索。相信未来对于厄普代克的研究会逐步走向多元化和全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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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静,安徽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