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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通俗与严肃之间

2020-03-01车宇凡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加莎克里斯蒂

摘 要: “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在我国学界长期处于尴尬地位:一方面,传统学者出于偏见,长期忽视包括侦探小说在内的众多通俗文学作品及其作家;另一方面,当代阿加莎研究者急于为之正名,在研究其人其文时往往有过度解读的倾向。基于该现状,本文从道德说教者、讲故事的人、唱挽歌的女爵三重身份入手,试图还原阿加莎的本来面貌。换言之:对于侦探小说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来说,通俗性与严肃性同时是其不可忽视的重要属性。站立于通俗与严肃之间,这是阿加莎在世界文学史上立足的关键所在,也是她给当代文学发展留下的宝贵启示。

关键词:阿加莎·克里斯蒂 侦探小说 通俗文学 严肃文学

阿加莎·克里斯蒂是“无可争议的侦探小说女王,侦探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a。这位“推理女王”一生创作的八十余部侦探小说畅销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开创了侦探小说的黄金时代并成为其中的集大成者。但在中国,阿加莎却因侦探小说身为通俗文学难登大雅之堂而长期遭到学术界的低估。近十年来,这种现象随着通俗文学地位的提高而得到改观,但新近的研究成果急于为其正名,往往认定阿加莎的迷人小说中暗藏高深的思想主旨,从而走向另一极端。

把阿加莎的作品当成地摊读物固然是不当的贬低,可一味求深却也会偏离文学的真相。作为侦探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阿加莎既不肤浅,也不晦涩,从容地站立于通俗与严肃之间,这才是她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特质和文学史立足点。本文将从道德说教者、讲故事的人、唱挽歌的女爵三重身份入手,还原阿加莎的本来面貌,重估其文学史价值。

一、道德说教者

将阿加莎称为“道德说教者”挑战了大众对侦探小说作家的认知,但不可否认,这位小说家确实天生就有说教的爱好。当青年阿加莎将其早期小说《荒漠上的雪》寄给当时的名家伊登·菲尔波茨之后,她收到这样的回复:“略去小说中所有道德说教的文字——你太喜欢说教了,没有比冗赘的说教读来更枯燥乏味的了。”b阿加莎虽然接受批评,但以文学实行教诲的写作理念仍时时反映在文字中,进行价值判断的习惯贯穿了这位家庭主妇一生的创作。

(一)善恶分明的二元世界 阿加莎的善恶评判标准黑白分明,鲜有灰色的中间地带。好人天性纯良,即使犯错也总是情有可原。而坏人则身份低贱,贼眉鼠眼。最妙的是,小说中的死者有时自身就是坏人中的一员,他们大多自私自利、冷漠刻薄,甚至染指人命官司。这样一来,本是集残忍、恐怖、血腥于一体的谋杀案,在阿加莎的小说里竟摇身一变为邪恶势力互相伤害的丑剧,成为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明证。

在20世纪文学普遍思想化、哲学化的年代,荒诞派和黑色幽默此起彼伏,阿加莎却始终倾心于那些皆大欢喜的结局。恶人互相毁灭,好人虽遭波及,却往往能得到爱情和财富的补偿。这一模式在阿加莎首部公开发表的作品《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中就已完全成型:凶手英格尔索普是个流氓无赖,被捕是意料中事;老实巴交的卡文迪什兄弟以此案为契机表明了自己对爱人的心意;死者卡文迪什太太名义上是两兄弟的母亲,实则并无血缘关系,而且生前一向傲慢,她的死亡带来的唯一结果就是让这个家族的财产物归原主,并没有人为此过分伤心。面对这样的结局,我们几乎难以判断这起谋杀案是不是一件坏事了。

阿加莎的小说犹如一个个气氛和谐的小世界,骤然闯入其中的谋杀案通常不是一柄刺入心脏的匕首,而是一支以毒攻毒的抗生素,令人大病一场后重获新生。借由这一个个轻松愉快的小故事,阿加莎得以宣扬她信奉的中产阶级道德,让读者在虚惊一场后弃恶从善,积极生活。诚如王安忆所言:“这里透露出一股来自哥特小说的惊悚空气,却绝不会演变成《呼啸山庄》那样痛楚伤人的悲剧,而是正好到激起兴奋为限。”c这表现出一个女性的仁慈,也彰显着一位通俗作家的温厚。

(二)普通人的罪恶传奇 刻意求深的阿加莎研究往往过度解读人性,“人性”并非不能作为切口,只是在这位家庭主妇笔下,该词从不曾承载过于复杂的内涵,因而在分析其小说时,过分挖掘其哲学含义肯定是不恰当的。阿加莎充分发挥女性优势,剥去人性上过多的理论外壳和哲学负担,她以灵动去分析、批评与审判,也以温柔去关心、理解和同情。同为侦探,赫尔克里·波洛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区别太明显了,前者从未表现出对指纹和血迹的狂热兴趣,而后者则对人性与情感嗤之以鼻。比起专注谋杀本身的柯南·道尔,阿加莎更关心谋杀的欲望究竟何以滋生于寻常的人性之中,所以凶手形象去传奇化是其小说的重要特点。阿加莎笔下的凶手基本都是市井中人,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有些懦弱颓废,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阿加莎小说最迷人的特点之一,便是善于用流畅的文笔向读者展示,这些普通人究竟是怎样在普通情感的教唆下一步步走上邪恶的不归路。

这类市井传说极好地迎合了平民百姓的阅读趣味,却又不止于迎合。当读者与凶手平凡的人生产生共鸣,便会自然而然地因其堕落而怀抱哀怜之情,又会因为自己与他们处境相似而心有戚戚焉,在这警醒与沉思之中也就达成了情感的净化,文学的教化功能便得以实现。如此,阿加莎也就完成了自《诗学》时代起,每一个严肃作家都需要肩负的社会责任:坚定作家应有的启蒙立场,捍卫人性和道德在社会中的尊严与地位。

(三)义与义的冲突 善恶分明的阿加莎小世界里鲜有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因此那些偶尔出现的剧烈冲突便分外惹眼,最突出者莫过于《东方快车谋杀案》。这部极负盛名的小说的核心呈现出这样的问题:在法外之地,正义该如何伸张?失去法律约束的正义是否还是正义?《东方快车谋杀案》中,阿姆斯特朗家族诛杀恶棍雷切特的行为似乎天经地义,可我们要知道案件发生于1934年的欧洲,彼时西方世界的法律大厦業已落成,私刑作为野蛮行径已然遭到现代文明的斥逐。而且,作案者大多是基督徒,当他们以上帝之名将凶手正法时,可曾想到《神曲》中为杀人犯准备的九层地狱?至于波洛侦探、布克董事和康斯坦汀医生,他们违背职业道德,隐瞒真相,其行为仿佛已构成共犯。当我们将这些问题一一梳理之后,就会悲哀地发现,东方快车上那次审判的正义性并不如其表面所显示的那样不可动摇。

我们在对这部小说的追问中看见了它的真正价值:《东方快车谋杀案》不仅贡献了阿加莎小说系列中少见的迷局,更为其染上了厚重的悲剧色彩。作品中的冲突不再是正邪冲突,而是义与义的冲突。这个母题背后有一个庞大的文学根系,那是从古希腊开始,历代西方文学家都会反复推敲的安提戈涅之谜。神之爱与人之法究竟何者为第一性?人类制定法律以维护正义,但当法律失语之时,人类将如何自处?推理女王对这一悲剧母题的继承证明了不管她的文字再怎么通俗易懂,她毕竟是在西方正典浸润下成长起来的优秀儿女,而她那大胆闯入社会伦理禁区的勇气也证明了罗莎·蒙特罗的《女性小传》的确所言不虚:“她假装对自己的文学毫不重视,把它视为一个十分节制的消遣,但阿加莎是一个有着强烈志向的作家,她凶猛地捍卫自己的作品。”d

二、讲故事的人

中规中矩的价值观注定了阿加莎不会创作太出格的故事,尽管偶尔也有《东方快车谋杀案》这样的熠熠闪光之作,却毕竟是凤毛麟角。在其他作品中,案件情节主要还是围绕着饮食男女展开的,阿加莎一生创作的题材大多如此。但妙笔生花的女作家不愧为“文学的魔术师”,“这位魔术师手法娴熟,犹同古老的泰晤士河上变幻莫测的克利奥帕特拉”e。她最终通过精彩多变的人物塑造、叙述视角、小说风格,用雷同的故事材料,构筑起一座座华丽辉煌、令人乐而忘返的迷宫。

(一)艳丽的人物塑造 阿加莎的小说时常因扁平人物过多,人物形象不够丰满而遭受批评。面对这种质疑,《尼罗河上的惨案》实在是最好的回击。其中浮夸造作的奥特本夫人、敏感忧郁的罗莎莉、谦逊朴素的科妮莉亚以及机智冷静的阿勒顿太太,无不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堪称光彩夺目者,莫过女主人公杰奎琳。阿加莎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好女儿,“素来易被现代批评家斥为男权社会顽固的维护者”f,这次罕见地突破了她的审美,写出了一个不道德女人身上的魅力。在上帝视角悲悯的目光中,阿加莎塑造了这个自己小说王国中最具生命力最可悲可叹的人物形象。杰奎琳的心中没有贪欲和怨恨,她犯下滔天大错的根源在于对爱情的狂热,这种狂热能摧毁一切,却又以其强大的力量本身令人为之喟叹。杰奎琳的本质并不坏,她年轻漂亮,招人喜欢,并且善性未泯,直到作案的前一刻都希望能获得救赎。但是为了自己那贪婪而邪恶的心上人,她毫不犹豫地把挚友送进鬼门关,并当众击杀无辜的奥特本夫人。她既迷人又危险,向来对杀人犯深恶痛绝的波洛都忍不住给这位女魔头以正面评价,称赞她聪明,并认为她有着伟大的爱情。杰奎琳最终以惨烈的方式同心上人殉情,她既像朱丽叶与玛格丽特,又像包法利夫人与安娜·卡列尼娜,她遭受着女性永恒的痛苦,并以自己的方式绽放出了独特的悲剧之花。她是阿加莎对世界文学人物画廊的杰出贡献,是这位女作家拥有超凡人物塑造能力的明证。

(二)变幻的叙述视角 阿加莎在叙述故事时惯用全知视角,以便处理复杂的线索,描绘庞大的群像。但尽管如此,她却并不介意偶作变化,以取得惊艳的效果,这方面最好的例子无疑是《罗杰疑案》。

在路易斯·蒙巴顿伯爵的建议下,阿加莎于1926年创作了《罗杰疑案》,自此声名鹊起。直到晚年回顾其一生创作时,她依然认为这是当时最成功的作品。读者在善良老实的叙述人的引导下推理解谜,心中早将其默认为忠诚的好朋友,末了谜底揭开,却发现一直站在自己身边那位憨厚的“华生”竟然就是满身血污的凶手,其惊悚之感不能不让人汗毛直立。这部小说的成功证实:阿加莎确实是英国文学史上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她是如此擅长这项工作,以至于把“讲故事”这一行为本身都变为故事。作品绝妙之处在于:凶手谢泼德的叙述居然大部分是准确的。《罗杰疑案》发表后,有些评论家指责它完全是骗人的玩意,对此,阿加莎辩护道:“如果他们仔细阅读,就会发现他们错了。时间上的微小间隔被巧妙地隐藏在暧昧的语句中,谢泼德医生写的时候非常得意于他写的都是实情,尽管不是全部。”g作为凶手的叙述者揭示真相又掩盖真相,复述事实又扭曲事实。《罗杰疑案》将叙述的功能开发到极致,而它更重大的文学意义在于:从此以后,叙述者再也不具备以往那种天然合法的权威性了。一边写着俗套的三角恋爱故事,一边更新了现代读者对于叙述的认知,这种神奇的事恐怕也只有阿加莎能够做到。

(三)复合的小说风格 侦探小说经过长期发展,其“作案—推理—真相大白”的套路已日益固化。然而推理女王却能锐意创新,在保留其必要因素的同时,吸收其他小说体裁的优长,实现了小说风格的复合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推理与抒情的结合,因为高度逻辑化的推理与感性的抒情向来泾渭分明,阿加莎却能以其智慧的头脑和女性的柔情将二者完美融合,不可不谓一大创举。正如学者Tusina所言:“两种体裁的特点在阿加莎的作品里都很鲜明,但却互不相悖,组成了和谐的矩阵。”h这种典型即是与《尼罗河上的惨案》互文的《长夜》。

《长夜》无疑是阿加莎作品中风格最独特的一部,与《尼罗河上的惨案》相比,它的叙述视角由全知变为限知,从而不可能发展出前者那样复杂的剧情,但也因此形成了独特的优势。第一人称视角使大量的心理描写成为可能,读者可以不再为事件表象所困而直面人物的心灵,支线情节的删节使他们可以更集中地关注爱情本身。《尼罗河上的惨案》对于西蒙的刻画并不充分,有限的笔墨使大多读者覺得他不过是个贪婪的野心家,而《长夜》第一人称的视角却使我们跟着凶手迈克走过了这起凶杀案谋划、执行、掩藏、败露的全过程。迈克的形象因此要比西蒙饱满得多,心理活动也远为复杂。其中关键在于:迈克在实行谋杀的过程中居然真的爱上了自己的谋杀对象——艾丽。在这位天使高贵的单纯面前,迈克的心绪变化了,他退缩了,甚至后悔了,他看到一种新生活的可能性。但是潘多拉的盒子已然开启,迈克最终在惯性的作用下,杀害了那个自己深爱也深爱自己的姑娘。小说采用的视角使主人公的内心暴露无遗,他的情愫与贪欲、邪念与忏悔都一清二楚。《尼罗河上的惨案》是一个充满悬疑和恐怖气息的惊险传奇,而《长夜》的推理与悬疑反成为陪衬,它更像一个凄凉而忧伤的爱情故事。读者眼睁睁地看着三个漂亮的年轻人在邪恶的支配下一步步滑向深渊,却无能为力。《长夜》通篇被笼罩在一种阴惨的氛围中,它给读者带来的情感震动也因此迥异于阿加莎的其他小说。

三、唱挽歌的女爵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认为文学是社会的象征性行为,作家如同社会的一面镜子,一切作品都必然以某种方式渗透着他的政治无意识,必然表达他对时代的沉思和民族命运的思考。阿加莎作为一面镜子,又是怎样反映了自己的时代并反映了何种内容呢?

(一)对往昔的缅怀 阿加莎·克里斯蒂于1971年被伊丽莎白女王封为大英帝国女爵士,获得了她心心念念的贵族身份。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遗子,阿加莎不幸生于太平盛世的末期,所沐浴的只是英国历史最为光耀篇章的余晖,随后就不得不面对一系列残酷的现实:两次世界大战的来袭,维多利亚时代的终结与大不列颠的衰败。回首往事,阿加莎的缅怀之意是显而易见的,马普尔小姐与波洛所有的回忆都以“过去的好时光”的面貌出现,而每每言及当下,则必以“如今的年轻人”开场,言辞之间不无恨铁不成钢之意。

除了小说,阿加莎的自传同样在热切地缅怀过去的一切:早逝的父亲和蔼可亲,处事优雅;家中仆人训练有素,忠心耿耿;左邻右舍仆从如云,气度非凡;绅士小姐们调情恋爱,有礼有节,宛如一门久已失传的精致艺术,而她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结识了自己的首位丈夫,一位勇敢的飞行英雄——阿尔奇·克里斯蒂。阿加莎对过往时光的回顾如此深情,以至于即使因此成为一个说谎者与逃亡者,成为一个与时代背离的殉道者,她也在所不惜。学者Prior曾撰文详细探讨过阿加莎作品中的盎格鲁中心主义,以及她在去殖民化时代背景下唱出的悲歌,此文的标题为“An Empire Gone Ba”(中文可译作“陨落的帝国”),伤悼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i

(二)对当下的逃避 今天,当我们以文学史眼光来审视阿加莎时会发现:无论是从观念还是手法来看,阿加莎都与自己的时代完全脱节。她的创作起于20世纪20年代,终于70年代,只有当这个时段被明确标注出来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位老婆婆居然曾经和《喧哗与躁动》 《等待戈多》的作者们处于同一个时代。尽管阿加莎所有的创作活动都是在思想全面更新的20世纪进行的,但她个人的道德观念和阶级意识却腐朽得无药可救。在波伏娃奋力对抗社会强加给女子的“第二性”时,阿加莎却欣然接受了它,不止一次公开表达:比起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女性更应该当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她毕生神往贵族社会,同时恶意地鄙视异族人和下层百姓,把他们都描绘成形容猥琐、举止乖张的小人物。

与阿加莎同期的作家大多敏锐地察觉到时代的异动,并在文学上产生剧烈的变化,他们接受了生存的无序和混乱,并用破碎的语言去再现这个破碎的世界,透过表象达到了本质的真实。相形之下,阿加莎尽管也借鉴一些新潮技法,但对于当时大部分文学潮流都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冷淡与疏离,她无视风起云涌的时代,以工笔细描的态度不厌其烦地刻画英国那一座座温馨小巧的村庄。她坚定地认为:生活应当是精致美好的,若它不是如此,那就幻想是如此。在这种近乎偏执的信念的指引下,阿加莎那些看似现实主义的作品其实早已成为一种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今天,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表明,阿加莎的自传中堆满了善意的谎言。从容优雅的父亲是个败光家产之后驾鹤西去的纨绔子弟,知书达理的母亲则是个控制欲极强的阴郁女人。至于那位飞行员克里斯蒂先生则既愚蠢又自私,他在阿加莎为母亲服丧期间恬不知耻地公布了自己的婚外情并单方面要求分居,把可怜的女作家打击到精神经失常。尽管生活对阿加莎这么苛刻,这位胖女士还是强迫自己必须高兴起来,并用浪漫多情的幻想把艰辛的生活描绘成一幅多彩的画卷。她一生都在编织掩人耳目的罪行,以至于将自己欺骗了还浑然不觉。

(三)对价值的守护 保守的观念、落伍的风格、脱离现实的态度……集这些特征于一体的阿加莎本该是个连三流作家都算不上的畅销写手罢了,然而她却做到了文学史留名。要透彻理解这个现象需要我们思考如下问题:阿加莎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本质为何?当她的同代人纷纷抛弃历史的遗产,轻快地向前走去时,坚持停留原地的阿加莎究竟在守护什么?

解答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关键在于,我们需要抛弃肤浅的表象,进行意识形态的思考,要试着探究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究竟何以让阿加莎如此着迷?如此,我们才能发现那个井井有条的时代的魅力:一切都可以被预见和掌控,人们认可同一套价值体系,安分守己,知足常乐,在餐桌和舞会上乐此不疲地表演生活的艺术,整个世界和谐平稳地运行着。这样循规蹈矩的人生或许有些无聊,但却安全可靠,踏实幸福,阿加莎坚信生活的本质就在于这些令人幸福的瞬间。20世纪以来,世界格局动荡不安,解构的潮流横扫思想领域,爆发的物欲使社会变得前所未有的虚荣,马歇尔·伯曼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成为业已应验的咒语。身处其中的我们,有谁能斩钉截铁地声称自己对阿加莎那个虚构的伊甸园没有一丝心驰神往呢?阿加莎之谜的另一个关键是:不论作为女人、护士还是作家,她一直是一个心怀希望的人。《圣经·新约·格林多前书》有言:“现今存在的,有信心、希望、爱心这三样。”阿加莎圈出了第二点,把它作为自己人生的至宝:“我是一个怀有希望的人,我想我永远不会放弃的美德之一就是希望。……当我听说一对住在法国的中年夫妇在战争爆发时的作为后,我气得发疯。……多么无谓的牺牲!多么可惜!他们的自杀于任何人无益。他们本可以在艰难的境遇中坚持下来,生存下来,为什么在还没到死的时候就放弃了希望?”j这就是阿加莎,她宁当一个固守人道主义的乐天老古董,也不愿违心地亲近绝望的存在主义和悲观的意志哲学。这就是为什么她的侦探小说永远生气勃勃,令人充满信心,因为好与坏在其中预约下固定的位置,你知道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人性总会得到彰显。波洛和马普尔小姐都是性恶论者,但这看似灰暗的性恶论中饱含对人类未来最光明的信心:人类终归可以通过理性克服兽欲,完善自己的人格,战胜灰暗的现实,推动社会文明的进步。

四、结语

礼崩乐坏的大环境激发了阿加莎的伦理责任感,而女性的灵气又使她得以冲破严肃文学创作的藩篱,用最俗白的方式将自己的心声娓娓道来。阿加莎的成功充分证明:传统道德与终极哲思、俗套故事与先锋技巧、传统心理与时代潮流,这些看似对立的要素绝非不能相容。她的成功也同样证明:只要作家素养深厚,操作得当,通俗作品就完全可能具备和严肃作品相同的社会职能,并在大众传播的环境里表现出更强的生命力。把握了这些,我们方能真正认识到阿加莎的价值,明确她在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这将极大地帮助我们更新自己对于侦探小说乃至整个通俗文学的认识,并且对于在这个文化大众化的时代里,文学要怎样表达和发展产生新的理解。

abgj〔英〕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王霖译,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第194—195页,第343頁,第511—512页。

c 王安忆:《华丽家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d 〔西〕罗莎·蒙特罗:《女性小传》,王军译,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19页。

e 〔美〕迪克·瑞利、帕姆·麦克阿里斯特:《推理克里斯蒂》,刘军平等译,暨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

f Klein, Roberta S. Agatha Christie: A feminist reassessmen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1999, P253.

h Tusina, Nadezhda. “Personal Model of Agatha Christie in the Light of Correlation of a Detective Genre and the Genre of Lyrical-Psychological Novel”,Concept / Koncept 2(2014), P1.

i Prior, Christopher. “An Empire Gone Bad: Agatha Christie, Anglocentrism and Decolonization”, Cultural and Social History 15.2(2018), P197.

作 者: 车宇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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