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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寓言短剧的创作特点及其局限

2020-03-01袁宏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6期

摘 要: 桑顿·怀尔德主张戏剧要体现“普遍性”,在创作的不同阶段,他采用不同的方式来践行他的这种戏剧主张,其中一种重要的方式就是寓言戏剧。在其早期的三分钟宗教短剧的创作中,怀尔德衍用圣经故事和神话传说,讨论信仰、灵魂、理性、生命等宏大抽象的论题,初步尝试了寓言体戏剧的写作。但在克服“寓言”和“戏剧”这两种文类的内在矛盾上,怀尔德解决得并不完美。

关键词:桑顿·怀尔德 宗教剧 寓言体

桑顿·怀尔德早期的创作灵感,往往是来自于自己广泛的阅读。怀尔德选择宗教故事为素材,有他自己的理由:“信仰者们对世俗道德标准的妥协使得宗教性内容在今日不断地淡化,不过这四部作品a表现得立场鲜明。这是我最乐意努力去做的事情,即便对我们时代的文学来说,这一派既不被理解,也不会受到欢迎。”b尽管深知“这份工作十分困难,或许已经不太可能”,但他仍期望自己“做到既能表述崇高的宗教主题,又可以使其免于陷入强制性的说教里”c。可见,怀尔德对追求剧作的普遍意义、渴望通过戏剧来思考抽象问题有特别的偏好和执着,对寓言与戏剧这两种体裁之间存在的天然差异也有非常明确的认识,但他仍然愿意去做出努力,探索能使二者融合的方式。但在克服“寓言”和“戏剧”这两种文类的内在矛盾上,怀尔德解决得并不完美。

一、三部寓言短剧的情境构成

(一)《兄弟情》Brother Fire 该剧设置了三个人物:农妇安农齐亚塔、农妇的女儿伊索拉、他们的朋友弗朗西斯。一开场便直入主题,正在做饭的安农齐亚塔对伊索拉发出警告:“小心,小心!不要离火这么近。总有一天你会掉到火里去的,到时候,除了鞋,你什么都不会留下。”而伊索拉受到弗朗西斯的影响,明确表示她喜欢火,因为“火是我们的兄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安农齐亚塔见弗朗西斯从山上下来,身上湿透了,便招呼他来吃饭,在火边取暖,给他盖上皮毛毯。安农齐亚塔出去后,弗朗西斯激动地向伊索拉讲述着山上的见闻,以及自己对火的独特认识:“它散发的温暖其实是它感到饿了。”为了喂饱火,弗朗西斯把斗篷丢进了火里。自己身上着了火后,弗朗西斯仍对火心醉神迷,怪安农齐亚塔毁了火的晚餐。

弗朗西斯是教会史上的著名圣徒,《兄弟情》的剧名取自弗朗西斯的祈祷诗《太阳的颂歌》:“让我赞美你,我的上主,于我的兄弟情之中,于其中你照亮了夜晚。他如此美丽,如此欢欣,如此有力,如此坚强。”d怀尔德在剧中沿用了弗朗西斯对火的这种崇拜和赞美,但同时,通过安农齐亚塔这个人物,又不断指出了火在现实生活中的危险性和不可亲近,要女儿远离火,不要玩火。安农齐亚塔对弗朗西斯已经非常了解和熟悉,所以她在知道女儿喜欢玩火是受弗朗西斯影响后,仍没有阻拦女儿和弗朗西斯的交往,还邀请他来吃饭。在扑灭掉弗朗西斯身上的火之后,安农齐亚塔仍给他端来一碗热肉汤。可见,安农齐亚塔对弗朗西斯是友善的。但在对火的态度上,安农齐亚塔有她自己的角度和看法。她质问道:“我应该把所有动物都杀掉,扒下他们的皮毛,然后一个接一个喂给火吗?是不是喂给它吃路边最好的松树都还不够呢?”“我们必须把那些能长久温暖我们的东西贡献给只能让我们暖和一小会儿的火吗?”在安农齐亚塔看来,对火的崇拜和信仰是一回事,现实的生活逻辑又是另一回事。

《兄弟情》并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作者在剧末写着“如此等等”的字样,表示这部作品没有写完。但我们仍然从中看到,年轻的剧作者由自己的生活感悟出发,敏感体味到了信仰与现实生活之间存在着的某种微妙关系,并试图通过寓言化的方式来表现出这种微妙性。

(二)《地狱女王与撒旦》(Proserpina and the Devil) 该剧有着戏中戏的结构。舞台监督、两位木偶操纵员构成了外部的戏剧人物,普罗思品那、普洛托、得墨忒耳、赫尔墨斯则是木偶戏中的人物。木偶戏的表演内容基本沿用了原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关系,但创作了一个人被恶魔引诱而堕落的故事。普罗思品那在湖边迷路了,普洛托(此时是中世纪的恶魔)偷偷靠近她,绕着湖追普罗思品那——这是剧中两个木偶操纵员本应该在舞台上表演的故事。但他们的操作失误,让普罗思品那跑反了方向,直接扑到普洛托的怀里。于是两个操纵者就在后台上吵了起来。木偶戏再次上演:普罗思品那悲伤地吃着石榴,并引诱丈夫吃下了另一半。普罗思品那的母亲得墨忒耳在天使长赫尔墨斯的搀扶下,来寻找她的女儿,他们看到了普罗思品那和普洛托。木偶操纵员再次操作失误,让本该与母亲重逢的普罗思品那再次跑错方向,投到了恶魔的怀抱。操纵员在幕后争吵,一阵风吹倒了舞台。木偶戏中的天使长在人行道上倒下,恶魔被风卷到了湖里,普罗思品那被一块下降的云朵击中,得墨忒耳僵硬地站着,盯着她女儿遭遇不幸。对读解怀尔德剧作而言,该剧在戏剧表现形式上的探索意义,远大于剧作內容本身。此剧中,怀尔德已经使用了舞台监督一角,在舞台上向观众介绍剧情。可以看到,舞台监督对剧情的“叙述”,在该剧的戏剧结构上起着关键作用。剧作一开场,便是舞台监督对木偶戏剧情的介绍。有了对故事内容的了解,我们才知道木偶操纵员出现了失误,才会领悟到该剧要营造的喜剧效果。舞台监督还与木偶操作员、与观众直接对话,造成“间离”的效果。

短短“三分钟”的剧本时间里,怀尔德杂糅了多种戏剧表现手法:木偶戏、戏中戏、叙述者、间离等,显示出他对戏剧这一艺术形式的强烈兴趣和好奇。但对于初涉戏剧创作的他来说,这些手法的运用仍显得捉襟见肘。他想探索的东西很多,却还没能够完全应用自如。在我看来,问题出在怀尔德在此剧中进行的形式探索,是为了“形式”而“形式”,即,他有意想在表现手法上进行练习,但没有找到能足以支撑这么多新鲜形式的材料。怀尔德想用普罗思品那、普洛托、得墨忒耳、赫尔墨斯这些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来体现出寓意,但又采用了哑剧的表演方式,使得这种寓意并未得到有效的表达。内部木偶戏的故事、外部操作员之间的闹剧,在结构层次上并不单一,但故事中体现的人物关系、人物形象却是单薄的。

(三)《利维坦》(Leviathan) 在该剧中,怀尔德严肃地探讨了人的灵魂问题。“灵魂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没有灵魂,生命就如行尸走肉;灵魂能让眼睛看见景象,让耳朵听见声音……”但灵魂能否给予?在怀尔德早期的很多习作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对这类抽象哲学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但戏剧创作,不能是抽象观念的直接表达,也不是不同观点的直接辩驳,戏剧必须构建富有活力的情境,塑造感性直观的形象。

《利维坦》便构置了一个生死存亡的情境。遇到船难的王子在海上被美人鱼发现,祈求美人鱼救他,并允诺给予丰厚的报偿。美人鱼却向他提出一个要求:把灵魂给她,她还可以救回王子的哥哥和父亲,把他的船上沉进大海的珠宝都还给他。面对这样的要求,王子十分无奈:“灵魂无法给予。没有人见过灵魂;摸不到它,看不到它,闻不到它。”美人鱼从王子脸上,看到了灵魂的存在,对王子的这个回答不满意,迟迟不愿施以援救。王子最终被水草紧紧缠绕而死。这时,美人鱼看到了灵魂从王子脸上消失。可以看到,怀尔德对“灵魂”存在和去向的探讨,与王子的命运关联起来。海洋生物没有灵魂,美人鱼一直困惑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安放在哪里,她也想拥有一个灵魂。美人鱼的目的一开始就并不在于救王子,而是想得到一个灵魂。这样一来,王子对灵魂问题的回答,便直接关系到他的生死。但他没法在这个问题上撒谎,意味着王子虽然有很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说服美人鱼。在此,王子和美人鱼按照各自的动机进行行动,并产生矛盾:美人鱼要得到王子的灵魂才愿意救他;王子想要得救而又无法满足美人鱼的要求。

一直到剧末,王子死去,王子和美人鱼的矛盾得以解决,该剧的第三个人物“利维坦”才出现。利维坦是《圣经》中象征邪恶的一种海怪。此剧中,利维坦在美人鱼的召唤下出现在海面,带走了王子的尸体。对美人鱼来说,王子活着时唯一的价值就在于他的灵魂;此刻,他的灵魂已经从他肉身消失,他的肉身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利维坦出现后在剧中的动作非常少,让此剧的结尾部分显得很不明朗。但可以清晰地看到的一点是,利维坦带走了王子,才引起了美人鱼对灵魂的进一步沉思:尽管肉体不存在了,王子的另一部分——灵魂,会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存在着。

二、寓言短剧的局限

寓言是一种记叙文体,是一种论说性的艺术,它是一个故事的叙述,通过人物、情节的描写,最终指向的却是外在于这个故事的觀念,借此喻彼来表现另一层相关的某种抽象概念。寓言需要通过表现出来的可被感知的具体的“这一个”转移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抽象的、不可明确感知的概念之中。一则成功的寓言,首先要能在故事本身与要揭示的寓意之间建构有效的联系,才能达到“意此言彼”的效果。简言之,寓言的重点不在故事,而在意义。这决定了寓言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并不会重视故事中的人物及其内心表现。从我们熟知的寓言故事如《伊索寓言》以及中世纪的宗教剧中,都可以看到这些特点。相比之下,戏剧的表现对象是人,基本手段是具有直观性的动作。剧作的主题思想不能是抽象生硬的概念和说教,而是要通过人物具体动作及其动机的指向来生成。把寓言引入到戏剧这种艺术形式,需要遵从戏剧的这个本质规律。

怀尔德不可能不知道这二者的差异,但在实际的创作中,他解决得并不完美。他用各种方法强调了寓意,大大压缩了展示人物形象、人物动作的空间,使得剧作的寓意不是由人物动作来实现,而成了飘浮在空中的观念。

a 指短剧集中的最后四部作品:《莫扎特与穿灰衣的仆人》《你曾用心查看我的仆人约伯吗?》《逃往埃及》《兴风作浪的天使》。

bc Wilder Thornton. Ed. J. D. McClatchy, Collected Plays and Writings on Theatre, New York: Library of America, 2007, P653,P654.

d 黄阳:《神学思想的舞台呈现》,《中央戏剧学院,2012年》,第19页。

作 者: 袁宏琳,文学博士,云南艺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戏剧史论。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