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波罗行纪》中的新疆信息简析
2020-03-01罗会光
●罗会光
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于1271年随父沿古丝绸之路东行,经地中海、两河流域、帕米尔高原,再穿过喀什、和田、罗布泊北上,于1275年抵达上都;其后十余年间其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及东南亚部分地区;最终于1295年经海路回归故乡威尼斯,由其口述、鲁思梯谦(Rusticiano)记录并整理而成《马可波罗游记》。是书以纪实手法记载了马可波罗东行西归沿途之见闻,涉及范围甚广,记载内容宏富,其关于中国的描述尤为详细,首次比较全面地为欧洲描绘出中国富饶而神秘的图像,关于中国新疆的记载虽然不多内容也不详细,但也能以此窥见蒙元时期的新疆的部分面貌。本文以冯承钧译本《马可波罗行纪》1999年版本为依据,仅选取与新疆相关部分内容从旅游环境、宗教信仰和矿产资源角度略加分析。
一、旅游环境
马可波罗此行途经数万里,横跨数大洲,历时十多年,成为13世纪著名旅行家;其所见所闻记载于《马可波罗游记》一书,而所经之地的旅游环境也在该书中有所体现。
马可波罗对新疆段沿途的自然景观多有记述,但较为简略,主要涉及新疆的戈壁沙漠景观和一些特殊的自然景观。来自欧洲的马可波罗注意到的首先是新疆沿途两地之间的距离相隔很远,故书中常有“广五日程”“广八日程”等之语;并反复提及行进入戈壁沙漠途中水的补给问题,如自培因州至车尔成州之道途满布砂砾,“所以水多苦恶,然有数处有甘水可饮”;“自车尔成首途后,在沙漠中骑行五日,仅见苦水。然更往前行,有一地有甘水可饮。”①在罗不城欲渡沙漠时更需准备妥当,不仅需要在出发前在此休息一周“以解人畜之渴”,且需“预备一月之粮秣”,因为渡此沙漠“骑行垂一年”,纵然是狭窄之处亦“须时一月”;其间,也能在沙漠中获得水补给,沿途“至少有二十八处得此甘水,然其量甚寡。别有四处,其水苦恶。”②可见,蒙元时期新疆南部虽然人烟稀少,旅途供水困难,但即使是横渡沙漠,也能找到足够的补水点。
该书关于罗布沙漠的记载既神奇又刺激。“沙漠中无食可觅,故禽兽绝迹。”“行人夜中骑行渡沙漠时,设有一人或因寝息,或因他故落后,迨至重行,欲觅其同伴时,则闻鬼语,类其同伴之声。有时鬼呼其名,数次使其失道。由是丧命者为数已多。甚至日间亦闻鬼言,有时闻乐声,其中鼓声尤显。”③由此可见穿越沙漠之困难若是,但也反映出沙漠旅游神奇的一面。历代旅行家亦留下了类似的记录,法显、玄奘等均有所记。法显认为“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④玄奘亦记载渡大流沙“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⑤
帕米尔高原的特殊现象也引起了马可波罗的注意。该书记载世界最高之地“其地甚高,而且甚寒,行人不见飞鸟。寒冷既剧,燃火无光。所感之热不及他处,烤煮食物亦不易熟。”⑥此段文字字数不多却涉及燃点和沸点。高原地区因氧气稀薄燃点相对较高。烤煮食物不容易熟这种高原现象主要是大气压强的变化所致,大气压强与海拔高度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随着海拔高度的升高,大气压强逐渐降低;水的沸点也与其表面的气体压强相关联,压强减小,沸点降低。这种现代普及的原理在古代尚未为人所知,故马可波罗归因于气温,即“甚寒”。与唐玄奘《大唐西域记》相比较,该书关于帕米尔高原的记载得之于“奇”,能激发欧洲人的探险寻幽的欲望。
马可波罗一行沿途所经新疆南部地区多有商业相关记载,可失合儿国“居民为工匠商贾”,“有不少商人由此地出发,经行世界贸易商货。”⑦车尔成产玉,“取以贩售契丹,可获大利。”⑧马可波罗东行乃沿古丝绸之路而行,这条古老的商贸之路东西方之商旅络绎不绝,而沿途各地的商人也不断加入,队伍不断壮大,商品不断丰富,促进了丝绸之路的繁荣和发展。马可波罗所过之地虽然也遇到过博洛尔(Belor)居民“诚恶种也”的情况,但也能相处相安,至少能不断地补充所需之物资。
二、宗教信仰
新疆地处东西方文化碰撞交融之处,各个历史时期众多民族迁徙至此,又或迁往他处,在此留下了自身独特的文化因子,宗教信仰则是其中一种而已,因此新疆成为多民族、多宗教汇集之地。蒙元时期新疆多种宗教并存的格局不变并获得发展,“天山以南地区,其西部仍然是伊斯兰教的势力范围;东部是以佛教为主的畏兀儿(回鹘)地区;天山以北,则是以信仰景教和萨满教为主的诸游牧部族。”⑨这是当时新疆宗教总的格局描述,其主要原因在于元朝实施兼容并包的宗教政策。《马可波罗游记》记载大汗对待宗教之观点:“全世界所崇奉之预言人有四,基督教徒谓其天主是耶稣基督,回教徒谓是摩诃末,犹太教徒谓是摩西,偶像教徒谓其第一神是释迦牟尼。我对于兹四人,皆致敬礼”。⑩故,元代各种宗教并行不悖,甚至多种宗教在同一地点共存。
《马可波罗游记》上都城部分就有多种宗教共处之记载,第59章亦记载欣斤塔剌思州“居民有三种,曰偶像教徒、曰回教徒、曰若干聂思脱里派之基督教徒”。⑪另,《马可波罗游记》又记载鸭儿看州(叶尔羌)居民遵守摩诃末教法(伊斯兰教),但也存在聂思脱里派(Nestoriens)之基督教徒。聂思脱里派(Nestoriens),基督教之分支,后因主张基督“二性二位说”而被罗马帝国判为异端邪说。六世纪传入中亚地区,约在唐朝初年传入中国,称为“景教”。陕西出土《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记载了贞观年间阿罗本至长安并获准传教之经过。冯承钧认为,景教东传之时,“景教徒之行程,盖由大夏经行巴达克山、葱岭、蒲犁,而至和阗,遵玄奘之归途而至长安。”⑫景教传入新疆的时间尚无确切史料证明,羽田亨认为可能景教“在传入唐朝以前,就已流行高昌”。⑬蒙元时期,新疆景教依然兴盛。道教全真派教长丘处机受成吉思汗之邀前往汗庭传道,到达轮台(新疆米泉至昌吉之间)时“迭屑头目来迎”,⑭马可波罗在鸭儿看州(叶尔羌)所见之景教徒与其他宗教徒同处一地拟属常态。
佛教于公元前后传入中国内地,传入新疆之时间尚未有定论,一般认为略早于内地。佛教传入新疆南部可经塔里木盆地南缘或者北缘。佛教“约前1世纪,进入我国新疆于阗。”⑮至于北缘,羽溪了谛认为佛教传入龟兹或早于中国内地,“佛教传入龟兹之时期,必与佛教传入中国之时即汉明帝时或同时或在前也。”⑯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域佛教进入鼎盛时期,于阗、龟兹、疏勒、高昌等地成为远近闻名的佛教传播中心。东晋高僧法显西行求法时途径新疆,后著《佛国记》,对当时佛教盛况有所记载。唐代玄奘西行经过塔里木盆地北缘,东归时则途经南缘,故《大唐西域记》对当时塔里木盆地佛教多有记述,从中可见西域佛教虽仍然昌盛,但已然衰落。伊斯兰教东进以后,西域佛教衰落已不可避免。蒙元时期新疆南部虽依然可见佛教,但佛教中心已回缩至高昌。
喀喇汗王朝的伊斯兰化使之成为新疆第一个伊斯兰封建王朝,其后伊斯兰教不断东进,虽在屈出律时期一度受挫,但随后蒙元时期又获得迅速发展。《马可波罗游记》所载说明塔里木盆地西部尤其是南缘虽呈现多种宗教并存,各种宗教徒杂居的现象,但伊斯兰教已逐渐成为主流宗教。
三、矿产资源
《马可波罗游记》一书对马可波罗旅途所见之矿产及其当地人对矿产的开发利用也时有记述,关于新疆部分主要涉及玉和石棉。
(一)石棉
石棉,又名“石绵”,硅酸盐类矿物,是天然纤维状硅酸盐类矿物总称,具有可纺性、高耐火性,也具有电绝缘、耐化学等特性,主要有蛇纹石石棉和角闪石石棉两类。
石棉早就为人所知,其用途亦逐渐被探索出来。古代中国多有利用石棉之记载。古书记载,周穆王西征时西戎献火浣布,该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⑰《后汉书》曾记载“作黄金涂,火浣布”,又记为“火毳”。⑱“别怯赤山出石绒,织为布,火不能燃。”⑲此石绒即石棉,所得之布即石棉布,古称火浣布。《搜神记》《神异经》等亦有记述。这些记载说明,古人很早就知道石棉的存在,但因古代知识限制对石棉的特性认知主要囿于高耐火性以及织成品火浣布火烧即白。
《马可波罗游记》记载欣斤塔剌思州北边山内有矿脉,其矿可制作火鼠,故火鼠不是兽类,而是来自“地中之物”。制作方法如下:“掘此山中,得此矿脉。取其物碎之,其中有丝,如同毛线。曝之使干,既干,置之铁臼中。已而洗之,尽去其土,仅余类似羊毛之线,织之为布。布成,色不甚白。置之火中炼之,取出毛白如雪。每次布污,即置火中使其色白。”⑳该段记载虽简却可获知若干信息。
第一,石棉矿产地在欣斤塔剌思州之北部山中。欣斤塔剌思之地望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鄯善说、赤斤说、巴尔库勒说等。今人田卫疆又提出曲先塔林说,认为欣斤塔剌思即“今库车和塔里木附近地区”。㉑本文暂且不予讨论。
第二,石棉,即“火鼠”非为兽类,而是在山中矿脉采集之矿炼制而成。这与古人原有的认知不相符合,因而该书还特别指明,该说法与常人之认知不同,但皆属实,当地人亦持此论。
第三,火浣布制作方法一段先述掘山而得矿脉,继而再述破摔矿石而得丝,晒干后置铁臼中洗尽碎渣土屑则得可纺之丝线,最后纺织得到火浣布。最后还附带火浣布之漂白方法。火浣布织成后色泽不很白,可能是色度不够,可以火烧之法使之洁白如雪;如火浣布脏污,亦可以此法使之洁白如新。该段虽然文字简洁却生动地记述了古代火浣布制作的整个工艺流程;这种记述非熟悉之人难以凭空杜撰,在一定程度上也增添了该书的真实可靠性。
第四,火浣布的用途。石棉具有绝缘、隔热、耐高温、耐酸碱、隔音、质轻等用途,用途广泛。我国目前的石棉制品主要有保温制品、密封制品、绝缘制品等等。古代对石棉的利用尚未如此系统、全能,一般限于利用石棉的耐高温、隔热等特性的利用。《马可波罗游记》仅记欣斤塔剌思州所采石棉的目的是“以献大汗”,没有提及具体使用途径,但最后却提及大汗献火浣布于罗马教皇,“以供包裹耶稣基督圣骸之用”。㉒这可能与西方的文化观有关,西方认为白色具有安静、纯洁的含义,甚至与神圣相关联,而火浣布在火烧后洁白如雪的特性与此观念天然吻合。
(二)玉
玉,一种矿物,未有统一的定义,一般指硬玉和软玉。《中国大百科全书》定义“玉石”为天然、美观、细腻、坚韧、光泽、柔润之岩石。中国利用玉的历史甚为悠久,距今约8000年的兴隆洼文化遗址中就出土了精美的玉器,稍后的河姆渡文化遗址、红山文化遗址、凌家滩文化遗址、良渚文化遗址等地均出土大量的玉器。这些遗址出土的玉器中间发现了许多新疆的玉料。申斌从物理、化学、地质矿产学方面论证,“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器其原料多来自新疆和田”。㉓《山海经》也有相关记载。新疆玉料也是中国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马可波罗游记》记载培因州、车尔成州皆产碧玉和玉髓,如车尔成“境内河流中有碧玉及玉髓,取以贩售契丹,可获大利。”㉔自古以来,昆仑山脉南麓一带是中国玉石的著名产地,帕米尔以东、罗布泊以南广大地区皆为玉石成矿带,可统称为和田玉,而马可波罗行至南疆地区所见所记应能与古代记载及其当代考古信息相印证。“和田玉的原生矿床属于中酸性侵入岩与镁质碳酸盐接触带型,成因为接触交代”;㉕原生矿床在剥蚀、冲刷后进入河流,经沉积后会形成次生矿。新疆玉石的来源历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采自河流中,古人拟使用女性赤身入水采玉;另一种则采自山中,今称山料。马可波罗仅记河中采玉,且只记有碧玉和玉髓,可能当时采玉的方式确实以河中采玉为主,而碧玉也是和田玉的主要类别。该处记载也提及玉作为商品而贩售于全国,且能获得很大的利益。这与石棉不同,欣斤塔剌思州所产火浣布即石棉布主要是上供于大汗,而玉,也可能是贡品之一,但因产量、质量等原而可作为商品流通,流通范围也很广泛。
小结
《马可波罗游记》记载了马可波罗东游西归的经历,关于其翻越帕米尔高原沿昆仑山南麓东行转而北上,途径新疆之记述不多且文字简洁,但依然留下了许多关于古代新疆的信息,有利于后人进一步了解元代新疆。当然,该书也同样留下了新的疑惑,如欣斤塔剌思州之地望尚未有定论,再如车尔成州之碧玉是今之青玉或碧玉或两者兼而有之?玉髓是什么?闻广认为马可波罗所记碧玉与玉髓“应是青色与白色的软玉”,㉖此说虽有道理,但亦尚难定论。该书之丰富内容尚有大量空间有待进一步研究。
注释:
①②③⑥⑦⑧⑩⑪ ⑳㉒㉔ 马 可波 罗 著 ,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纪[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1992:101;105-106;106;83;87;101;190;120;120;120;101
④章巽.法显传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
⑤玄奘:大唐西域记卷12
⑨李进新.新疆宗教演变史[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272
⑫冯承钧.景教碑考 [M].商务印书馆,1931:58
⑬羽田亨著,耿世民译.西域文化史[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61
⑭李志常著,党宝海译:长春真人西游记[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47
⑮任继愈.佛教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50
⑯羽溪了谛著,贺昌群译:西域之佛教[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6:270
⑰列 子.汤问.
⑱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国?南蛮西南夷传
⑲元 史.阿合马 传
㉑田卫疆.元代欣斤塔剌思(Chingintalas)地望考释[J].乌鲁木齐:新疆社会科学,1990(1):89.
㉓申斌.“妇好墓”玉器材料探源[J].郑州:中原文物,1991(1):78
㉕唐延龄,刘德权,周汝洪.和田玉的名称、文化、玉质和矿床类型之探讨[J].北京:岩石矿物学杂志,2002(S1):19
㉖闻广.《马可波罗游记》中地质矿产史料[J].石家庄:河北地质学院学报,1992(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