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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根之花

2020-03-01王树霞

绿叶 2020年8期
关键词:果树果园苹果

◎王树霞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那片花海了。

记忆里,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农家的阿婆临窗唤了又唤,嗔怪地扬起粗糙的大手,拍青了酣睡草儿的小屁股,它才辗转两三场冷雨,迂回四五阵乍暖还寒的风,磨磨蹭蹭地让堂上燕捎来花事将浓的信笺。

于是乎,几天后的晨光熹微里,芳菲接二连三盛开的声音叫醒了村庄所有的人。它们嬉笑着,吵闹着,娇俏脆生的声线把青灰的帘子都染得妩媚。家家户户打开轩窗,顺着石板小巷一路望去,高高低低的山坡上,仿佛被仙人挥过白拂,花儿开得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苹果花清新明媚,梨花活泼张扬,它们树挨着树,花挤着花,团团簇簇,宛若仙锦,飘逸在山头。而桃花,就是万里碧空灼灼的视线里,锦缎上的羞涩腮红。

我家的那片果园,在一条山沟里。孩童的我翘着羊角辫,远远地甩开大人,呼哧呼哧爬上山顶,张开双臂,迫不及待地旋转几圈,然后小嘴哟呵一声,牵着风儿,欢脱地沿着羊肠小径冲下,幻想自己就是影视剧中的仙子在腾云驾雾,身后狗儿的汪汪声携来父母悠长又担忧的呼唤声。

果园里有一棵非常粗的果树,大概两个成年人才能轻松环抱过来。我踩着木梯子麻利地爬上去,坐在粗粗弯弯的枝头,两条萝卜腿前后摇晃,大眼睛眨呀眨,望着小陡坡下那一大群比肩接踵的花蝶。那真是一群奇特的蝶,有着长长的翅膀,看起来并不惧人,在身边飞舞时平稳得像飞机滑翔。它们只在那片朝阳的草丛飞舞翩跹,却很少进入果林,所以我不打算捉它们,尽管小小的我曾经快速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它们的翅膀。

陡坡尽头,有一片很大的水湾,碧绿如翡,却又深不可测。大人们都说那里藏着个千年老鳖,所以叫老鳖湾,小孩子千万不要靠近。想到这里,我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爬下梯子,牵着早已在树下急得打转的狗儿,挎上小竹篮,沿着大人踩过的青草印,一路摘着不知名的野花,爬上对面矮一点的山头。坐在草地上,视线穿过矮矮的松,我望着山下那个掩映在花海中只有二十来户的小村庄。村庄里农舍俨然,有粗糙的木桥,哞叫的老牛,随风摇曳的垂柳,还有婶子阿婆在河边洗衣的欢声笑语。狗儿在草地上打着滚逐着蝶,那一下下的捶衣声乘着山间的风传到我的耳朵,我却皱巴着小脸苦恼地想,为什么我家里没有牛。

花香浸润了空气,暖融融的光线将它酿得浓醇,忍不住闭上眼睛尽情地吸入肺腑,是伸手就可握住的浓浓淡淡的芬芳。

可是大人没有我这么闲,也没有文人那么诗情画意。他们在花儿含苞欲放时,就要“梳花”,即把挨挨挤挤的果树花儿采摘部分回家晾干,收集花粉装到小瓶子里。此刻他们正马不停蹄地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儿,蘸取花粉轻点其他已盛开花儿的蕊,进行人工授粉,忙得都顾不上吃饭,因为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若错过花期,便会颗粒无收。

我曾歪着小脑袋,伸着胳膊,也要帮忙授粉。父亲开玩笑说,闺女不会哟,你点过的花结不出果咋办?我听了一屁股坐地上仰头大哭,山坡的花景里传来音调高低起伏的大笑声,隐身花树干活的大人都乐不可支。

等到残红褪尽长了果儿,大人们又要开始“梳果”。因为即使在“梳花”后,小小的枝丫上也会结出很多小苹果,密度太高,会使苹果的生长空间逼仄,影响其大小,也会加重树枝的承受能力,这时就要清掉一部分发育贫薄的小果,重点培育优果。

红白初盛开,青绿便铺陈。春光短暂易逝,临近炎热天气时,并没有那么多雨水。而果园一般都起伏在山坡上,山上没有河湖,只有到了庄里水库放水的日子,大家才能买水灌溉果树。这是个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时刻,水渠里的水来势汹汹,果园里的树却纵横交错,需要两个大人配合默契,眼疾手快地用铁锹将水引到自家的每一棵果树处,且不能浇灌太多将树涝死。一旦水流奔腾过了自家地,水道改向,负责人就不会劳神费力地帮你调度过来了。所以每到这时,有的农家都需要通宵排队,照明灌溉。虽然穿着雨鞋,但往往浇完整片地后,回到家中,大人全都成了泥人儿。

而在长了果儿后,每隔一段时间,大人就开始根据天气预报,在日历上圈几天晴好无风的日子打农药。年幼时,打农药用的都是人工喷雾器,就像给轮胎打气一样,匀速不间断地压泵。如果偷懒歇息,压力断断续续,农药喷洒的效果就非常差,很可能要重来一遍,费时费力。犹记得烈日当空下,大片大片薄薄的药雾裹着浓浓的刺鼻味,真真令人窒息。我远远地蹲在母亲身边,望望酷暑里汗流浃背的父亲,然后低头乖乖盯着药桶里调配的蓝色药剂,等它一圈一圈地缩小沉降至见底,我就可以在父母之间当个高分贝传话筒了。

父亲每次打完一担药,都要摘下口罩灌一大壶茶水解毒解暑,喝完后还要挑起担子走那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来来回回地到老鳖湾担水。每次担水时我都歪斜地戴着大草帽隔老远看着,怕水桶撩起的波层层荡开,惊扰了湾中老鳖蹿水而起。等父亲担着水走上坡来,我才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当不浇地不打农药的闲暇时,父亲会从沟边砍些紫穗槐条,在葡萄架的荫凉下听着收音机熟稔地编筐。粗糙的双手灵巧地上下翻飞,缠绕穿梭,完美收口。他一个接一个地编,有种细水长流的恬淡田园之韵。

总之,只有严格遵守纪律,坚决执行,才能够做成事情。根本的东西搞清楚了,努力方向有了,工作方法有了,思想指导行动,执行才更有力。

渐渐地,阶前梧叶带来了秋声,老乡们便推着车,绑上自家编的筐,一趟趟地往来于果园和家中。我的父亲真是条超纲的庄稼汉,别人最多推四筐,他一趟推六筐,一筐近百斤苹果。走在路上,不时地引来大家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王叔,是把好手啊!”父亲豪爽地哈哈两声以做回答。我的母亲是娇小羞涩的女人,却固执地要帮忙推,父亲便给她编了几个小一点的筐,用小推车一趟推两筐。遇到上下坡,父亲会停下来帮母亲推,嘴里还矫情地喊“哎哟我推不动喽”,被母亲一个白眼噎在喉咙里。

别看那摘下的苹果堆如小山,老乡们一晚上就能用果尺卡出等级来,分级别装箱。收购商给的价格好,就让他们当场收走好果子。更多的时候,大家是在菜园里挖出长方形的坑,平整后铺上细腻的沙子,然后把苹果放进去,盖上塑料布和玉米秆,等收购价贵那么几毛钱或过了苹果应季时,老乡们便骑着自行车载满苹果,到乡镇集市上甚至更远的地方卖掉。

记忆中,父亲都是凌晨3点多起床,吃了母亲做的一顿好饭,便在凛冬的天幕下,踩着清冷的星光月色,载一筐昨晚擦干净的苹果,骑到开发区抢个好位置。父亲虽是农民,却博览群书,懂得科学种植,所以我家的果子都非常甘甜可口,城里人都喜欢吃。有的买主还专门跟在父亲后面,看他把车放在哪里,好早些挑心仪的苹果。父亲就这样脚蹬着自行车一筐筐地卖掉种植一年的苹果。实在卖不出去的瑕疵果,便留着自家人吃。

数九寒天,雪纷纷,掩重门,一家人守着热炕头和暖烘烘的火炉。母亲在炕上织着花边,父亲翻看种植技术计划来年,休憩时拎个茶壶,和自己对弈几盘。我们兄妹就在一旁如饥似渴地看那些文摘故事。至此,花开一季,有苦有甘,有晴有阴,一天又一年。

几年后,老乡们基本都买了三轮车,干农活效率大大提高。我那一米八的父亲,却有些胆怯惶恐。于是,全庄包括我家,大概只剩几户还是原始的推车。再后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养蜜蜂,卷蜂管儿,不再人工授粉。父亲总是多思多虑,于是便半养蜂半人工授粉。

与此同时,大家打农药也开始半自动化。在半人高的大桶里调配好农药,用三轮车拉到果园,让机器自动压缩农药,一个人持长长的喷头均匀喷洒,另一个人只需看顾好机器不出故障即可。同时,大家也都开始购买结实的塑胶筐,再也没有人闲淡地在夏日的绿树浓荫下编制槐条筐。

苹果摘袋后,还要给果树顶枝、拉枝,在果园地面铺反光膜,隔三岔五地轻转树上的每一个苹果,让它能360度上色均匀,还要早出晚归地看护,防鸟防贼。一直等到完好无损地摘落出售,悬了多少日日夜夜的心才能妥帖地放到肚子里。

可是在大时代浪潮下,全国其他地区的种植给我们这里带来不小的冲击,曾经的果树也已过鼎盛期,于是大家便砍伐老树,培植新树。我家那棵两人才能抱过来的大树,早已不再开花。父亲砍了当柴火,母亲要了一截做菜墩。至此,灿烂了我整个年少的那树芬芳,便猝不及防地轰然倒塌。许多年后,我也只在睡梦里一遍遍地奔下那山坡,躺在草地上肆意欢笑,转眼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家果树,周围都变成了冰冷的墓碑,最后汗津津地吓醒。

后来我的父亲思虑再三,决定在下次抓阄时,放弃山沟里的那片地。没多久,便分到了一块新地,树木也新,父母很是开心。但闲暇时,父亲还会转去那片山沟,看看曾陪伴了我们多年的老树,幸好,接手的不是邋遢的人。父亲看着打理得干净无杂草的地,回来时很欣慰,却有泪滴在眼角。

一年又一年,父辈们渐渐老去,年轻一辈向往外面的世界,开始外出求学打工,不愿辛苦地种植果树。无人打理的果园便渐渐荒芜,家里还有老人守着的,便用铲车推平果园,用来种粮食。种不动果树又舍不得一生血汗的长辈,会把果园送给我父亲,只求秋收时,能赠他几筐苹果聊作思念,因为只有吃着自家树上结的果,才有脚踩土地的踏实。

曾经春意融融漫山遍野铺展的如仙锦缎,如今仿佛遭受巨变,盛景不再,它磕破了裙摆,留下一个个黑色的窟窿,狼狈不堪;年少时一路走去繁花盛开的地方,如今已是垃圾成堆,异味熏天,蚊蝇飞绕;曾经充满童趣的石板路已浇灌成冰冷的水泥路,可从街头走到巷尾,很多农舍早已看不到烟火气,只有还未坍塌屋瓦上的野草在孤独地摇曳。

连我的父亲都推不动六筐苹果了,他的耳朵有些聋,脑子也不够灵活,早已没有一米八的硬朗形象。不到冬天,他的老寒腿就要裹得厚厚的,蹲下不能立马站起。前年回家,谨小慎微的他居然买了三轮车,我不知道他怎么克服自己学会的,对于决定一件事都要思虑个把月的他来说,应该有过很久的心理挣扎。可是如今年轻人都在网店和朋友圈卖自家水果,他才决定开三轮车卖。我大男子主义的老父亲,太犹豫不决,所以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几拍。我也想教他网上出售,可是考虑到他瞻前顾后的性格,再加上处理那些烦琐的快递单号和闹心的售后,觉得这对于他大概是一种折磨。

去年十一,带着先生孩子回娘家,正赶上苹果摘袋。红红的苹果宛若一颗颗玛瑙,璀璨地缀在山坡一隅。3岁儿子欢脱地奔跑在山间小路上,仿佛当年花开时年幼兴奋的我。他不小心被根茎盘错的杂草绊倒,顺势便笑哈哈倒在地上翻滚。进了果园,我惊喜地发现,里面居然也有一棵很粗壮的树,虽然没有年少梦里的那棵高大,却也是枝丫纵横蜿蜒,硕果累累,一派生机盎然。先生惊叹地伸手去抱,儿子急着要爬树,我的心,好像被说不清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父亲专门在树顶留了些不套袋的苹果,献宝似的摘给我吃,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顺手在衣服上擦擦,便一口咬下去。它虽然长得难看些,可汁水真的甘甜如泉,是市面上那些吹嘘包装完美的苹果无法比拟的,因为那是童年里的味道啊。

返程赶去机场的路上,有一位老妇人,戴着头巾,慢腾腾地过马路,司机按了半天喇叭没反应,便减速慢慢地开。他叹了口气说:“你看这是果农啊,累得都走不动了。”我听闻几乎落下泪来。

年少时,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根,发芽,灼灼盛放,却想要逃离那些劳作不辍的日夜黄昏,向往外面的鲜衣怒马。等到果农渐渐老去,家门杂草丛生,村庄只剩零星人家,那传承多少代的种植技术和民间传统艺术便后继无人。种果树是老一辈人融入骨血的信仰,他们世代坚守着大山的灵魂,这却不再是年轻人的执着。

可惜,山川载不动许多愁,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漂泊在外的花儿,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走出自家防盗门,就要伪装起来的人际交往,也许融不进那些光怪陆离,也许忘不了故里炊烟袅袅,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了。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 。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 。”我后来偶然在网上看到这段话时,忍不住号啕大哭,为我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哭泣,也为那渐渐消失的村庄果园哭泣。

许多年前,春天挥笔泼墨,那繁花盛景仿佛一阕阕生动的词,可是年幼的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其深意,只能挎着一竹篮粗糙的读后感,磕磕绊绊地赏析美。而如今,历经世事的我即使能写出文采飞扬的阅读心得,旅游胜地的芳菲美艳即使开遍我的朋友圈,却也没有那时那景那群果农了。

贺知章《回乡偶书》曾写:“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是幸运的,他回乡还有少时风景可触摸,而我们最后,却连“旧时波”都消逝不见了。有时候,时间真是件残忍的东西,在某一天,它会让自己梦无所托、老无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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