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秦岭鸟语

2020-03-01赵丰

绿叶 2020年8期
关键词:鸟语秦岭祖父

◎赵丰

多少年,多少次,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进秦岭,读书,写作,看山,观水,听鸟。渐渐地,我就和它达成了默契。在闲下来时,我会贴近它。这种贴近,不仅是身子的相偎,更是心灵的共鸣。这一辈子,注定是离不开它了。这是命运的约定。

从地理和气候的概念区分,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水岭。独特的地理位置,赋予了其丰富的自然资源,适宜于不同环境要求的鸟在其中生存,据陕西省动物研究所统计,目前秦岭有野生鸟类有521种,其中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11种,二级重点保护鸟类54种。

数百种鸟语,将秦岭构造成一个音乐的舞台。鸟鸣清脆,为秦岭增添了亮丽风景,留下了美妙乐声。

鸟语,属于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如果,你要听懂鸟语,必须做它贴心的朋友,与它达成某种心灵的默契。

秦岭的鸟语,我首推朱鹮。

朱鹮为我国特有鸟类,世界珍稀禽类,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物种,秦岭里数量约有2600只,分布在以洋县为主的汉中各县。它有着洁白的羽毛,鲜红的头冠。古时,人们视它为仙鸟,会给人类送来吉祥。它伫立的姿态沉静悠然,只有起飞时才会鸣叫。那声音听起来类似于大雁的那种“嘎嘎——嘎嘎——”,却不像大雁那般响亮,并非一字一板,而是一串一串,宛若皎洁月色下情人的轻语。在洋县的朱鹮基地,当我聆听到它呢喃的声音时,仿佛谛听到了佛音:远、虚、淡、静。在我的注目下,几只朱鹮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合唱。闭眼,好像童年时母亲哄我入眠的声音,温馨,甜蜜,令我沉迷。看过资料,知道朱鹮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接近灭绝了。除了自然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原因,譬如乱砍滥伐造成的森林大面积萎缩,水土严重流失。更可恶的是,有些朱鹮是被人类捕杀的。一种美好的鸟,一种佛音般的啼叫,即将告别人类,这是谁的过错?除了心痛,我说不出什么。

“鸟中君子”黑鹳与我的相遇,是在秦岭最高峰太白山的深处。就体形和色彩而言,黑鹳是秦岭最美丽的鸟。它仪表堂堂,高雅伟岸,黑白相间的身体,红色的嘴和腿,漆黑油亮的羽毛在阳光下犹如侠客的风衣,映出变幻多端的绿色、紫色或青铜色金属光辉。朱红而直立的长腿,长长伸直的脖颈,高昂的脑袋,粗健的长嘴,仿佛是一展临敌亮剑的雄姿。第一眼看见它,我就知道它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鸟。

在太白山深处一片碧绿的水面上,背景是原始森林,一群黑鹳站在晨雾的河面上,或悠然漫步于河水中,或亭立于青石上,全身映幻出多种色彩。它们的存在,让幽深的原始森林宛如仙境。起飞时,它们先在地面奔跑一段距离,缓慢有力地扇动两翅,在浓密的树枝间飞翔前进。飞翔时头颈向前伸直,两脚并拢,远远伸出于尾后。在空中的高处,它们头颈前伸,双腿后掠,飞姿似鹤。黑鹳不善鸣叫,我观察它们接近半个小时了,它们依然悄然无声。然而,就在我失望地离开时,空中却发出了“嗒嗒嗒——嗒嗒嗒”的鸟啼声,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山中,却清晰悦耳。那种鸟声,像是影视剧中发电报的声音,令这座山具备了某种神秘的意味。

太白之美书写在山水之间,体现在人文之上,融入在神秘之中。而黑鹳,无疑是这神秘之书的书写者。

因了黑鹳,我先后5次进入太白山,目的很明确,就是一睹由它们营造出来的那片仙宫瑶池般的仙境,聆听它神秘的鸟语。每次出发之前,先要在家里净身沐浴,胸怀一颗虔诚之心。但太白之大,以至于后来的几次再也找不到那片碧绿的水了,再也见不到神秘的黑鹳踪影了。我的人生有无数的遗憾,而这个遗憾,却是刻骨铭心的。

在周至县境内的黑河上游,我看见了两只中华秋沙鸭,这是我国特有的珍稀水禽,为第三纪冰川期残存下来的珍稀物种,全球仅剩2000只左右。中华秋沙鸭是鸟类的活化石,享有“鸟中大熊猫”之美誉。它的外貌像极了普通的野鸭,然而身上暗绿、墨绿、白色、灰色的羽毛将它们装饰成为身份高贵的王子或仙女。它们在水质清亮的黑河水中潜泳,一旦浮出水面,便发出短促而细微的“嘎呀”;在水面恩爱时,发出温情脉脉之音,叫声连成一串,宛若秋风扫落叶般畅快淋漓。这是属于中华秋沙鸭的抒情曲,分明是夫妻互诉情爱的心语。我合拢双眼,在岸上侧耳细听,又感受到了小提琴尾音的余韵悠长。我的心境,被它们的叫声牵引至婉柔之乡。

中华秋沙鸭属于留鸟。巍峨的秦岭,是它们永恒的故乡。

金雕,属于秦岭的猛禽,体长可达1米,翼展可达2米以上,体重4至6公斤,羽毛覆盖着腿爪,以大中型鸟类和中小型兽类为食。冠名以“金”,是指它头和颈后的羽毛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的金属光泽。其实,它全身的羽毛呈栗褐色,背部和翅膀上还杂以少量白色,跟金色相距甚远。它们营巢于针叶林、针阔叶混交林或疏林内高大的红松和落叶松树上,活动于悬崖峭壁之上,在高空中一边呈直线或圆圈状盘旋,一边俯视地面寻找猎物,两翅上举“V”状,用柔软而灵活的两翼和尾的变化来调节飞行的方向、高度、速度和飞行姿势。资料上介绍,它捕食的猎物有数十种之多,如雁鸭类、雉鸡类、松鼠、狍子、鹿、山羊、狐狸、旱獭、野兔等。

金雕的鸣声,我是在宁陕县皇冠镇听到的。2016年8月,我与几个文友在那儿小住,其间常常结伴攀至峰峦叠嶂之处。那个落着细雨的上午,在枇杷岭的一处悬崖下,我们仰头看见了几只金雕的身影。它们先是伫立在岩石上展望蓝天白云,后来就目光炯炯地俯视我们。它们的色彩极不艳丽,黑乎乎一团,但那双眼睛,却放射出灰黄的警惕。其中一只“哇哇哇”连叫三声,其他几只也一起“哇哇哇”起来,似向我们挑战。只那么几秒,它们发出长长的呜声,从悬崖上将双翅下垂成90度直冲下来。我们一时慌乱,弯腰捡起脚旁的石块、树枝,摆出姿势,准备应对它们的攻击。看见我们有所防备,在半空中它们折回身,双翅平行,形成“一”字形飞了回去,与此同时,它们“咕——”的一声昂首长啼,只是一声,却石破天惊,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在皇冠镇的日子里,我的身心几乎整个沉浸在金雕的叫声中。

金雕是猛禽,其领地不会容忍其他异类的侵入。如何解析它们的鸟语呢?“哇哇哇”是提示音,告诉同伴有陌生的人或动物来了,大家要警惕;而长长的呜声,则是战斗的宣言,冲锋的号角;而那声响彻山谷的“咕——”,是撤离战斗的讯号:敌人太强大了,我们收兵吧!

鸟语,是大自然赠予人类的礼物。问题是,你首先要倾情聆听它的鸣叫,读懂它的语言,而且在它向你发出叫声时,你必须报之以无比虔诚的姿态。它所关注的正是这样的人,才会将最动听的歌声奉献给你。

血雉的身价比不上上述几类鸟,它们生活在秦岭海拔2200米以上的桦树林和亚高山针叶林,密度大约为每平方公里50至100只,分布范围包括太白、眉县、周至、佛坪、洋县、宁陕、柞水等地。

周至县厚畛子镇境内的佛爷坪,又称老县城村,史上为名副其实的佛坪县城所在地。它位于船形盆地内,北倚秦岭大梁,有湑水河作为护城河,形成天然的防御系统。南面紧靠山脉,左为太白山,右为农田,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其“群山环抱,一水中流”的格局,符合古人营造城池时的风水选址意向。

2004 年的春末,我曾专程拜访这块故地,并在此住了一晚。傍晚,我在造型为八角形楼阁式结构的白云塔顶上看见了两只血雉,它们的羽毛向后延长成冠羽,羽毛形似绿色的柳叶,灰色的头顶,黑色的额、眉纹,眼圈、鼻梁和腿为红色,虽是点滴,却分外惹眼,其名血雉的由来大概正在于此。老县城村是国际生物学界优先关注的区域之一,被全球环境基金评为大熊猫走廊,是中国特有动物大熊猫、金丝猴、羚牛、金鸡、血雉的栖息地。我知道,血雉的巢通常位于树木、岩石等遮蔽物下的地面或洞中,活动范围大多在岩石上、树荫处,或者在松树、杉树的树枝上栖息,而它们出现在汉白玉石料雕凿的塔顶上,令我颇感意外。

起初,两只血雉并未发现我的存在。我屏住呼吸站在塔下,尽量不出声惊扰它们。它们并排站着,昂着头相互发出一连串的“啾啾”声,尾声则是较强音的“嘎嘎”,似在表白情爱,又似在讨论着生活。当它们发现我时,突然终止了一连串的鸣啼,其中一只——大约是雄鸟,发出了短促的“咝咝”声,仿佛在报警。开始是几声短促音,数秒之后,那“咝”声连在一起,形成连串的“咝咝咝咝”声,紧跟着,另一只雌鸟也“咝咝”地叫起来。我猜测,它们是在用叫声召集四周分散的鸟群。

人类与鸟,互不相扰,最好。在两只血雉警惕的目光下,我悄悄地隐身。直到看不见我的踪影,它们又恢复了“啾啾”“嘎嘎”的日常对话。

春末,是血雉配对繁殖的季节。那两只血雉,避开它们的同类,在一座塔顶上谈情说爱。至今,我只能如此解释它们在那个春末傍晚的行为。

黑喉歌鸲生性胆小,活动隐秘,数量稀少,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易危物种。

普遍认为,黑喉歌鸲的生命起源在秦岭南部,但20世纪的百年间却在秦岭失踪,一度认为在秦岭绝迹。直到2011年,中国和瑞典两国科研人员在秦岭的佛坪和长青两个保护区内发现了7只黑喉歌鸲,这才开始了持续监测到稳定的繁殖记录。同年5月,黑喉歌鸲的首张野外照片发表,使得这一受胁物种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关注。

从外表来看,黑喉歌鸲和麻雀的形状极其相似,但物以稀为贵,失踪百年之后重现,这神秘的现象为它赢得了足够的生存地位和研究价值。

其实认真审视,黑喉歌鸲的外形要比麻雀精致得多,而且雌雄呈现出不同的外貌特征。雄鸟腹部黄白,尾基部有白色闪斑,头顶、背、两翼及腰青石蓝色,脸、胸、尾上覆羽、尾中心及尾端均黑;而雌鸟深橄榄褐,下体浅皮黄,与雌性蓝歌鸲的区别在下体无鳞状斑纹,尾下覆羽皮黄,尾沾赤褐。无论雌雄,局部的色彩有细微的差别,譬如虹膜为深灰,嘴为黑色,脚为粉灰。

在秦岭深处,黑喉歌鸲每年4月底至5月初迁至中高海拔地区繁殖,8月中下旬南迁越冬,预估其数量约为50只,多栖息于海拔2000至2600米针阔混交林下的秦岭箭竹林中,筑巢多选择在有一定坡度、易于排水且向阳的天然土洞内,以鳞翅目和双翅目幼虫为食。

人们很少能发现黑喉歌鸲的身影,难以聆听到它的叫声,我在网页上搜索到鸟类专家撰写的一篇题为《发现黑喉歌鸲》的文章,文中介绍黑喉歌鸲的鸣唱非常有特点,在生命的不同时期,展示出不同的鸟语。譬如在繁殖期,其叫声包含若干个短促多变的音节,每个音节又由不同的或高或低的短音节组成,而音节的鸣唱节奏则较为缓慢均匀。而在分娩期和哺育期,它的叫声则急促响亮,是在示警或抗议。在寻找食物时,它的叫声谨慎小心,只有单一的音调“tuitui”,音量不大,很是微弱,隐蔽。

在柞水县境内的秦岭东南部主峰牛背梁,我发现了观音雀(鹧鸪)的身影。牛背梁是我国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森林茂密,潭溪清幽,流水潺潺,青崖怪石,峡谷深幽,空气清新,是鸟的天堂。观音雀体形很小,红嘴,身上有五六种色彩,叫声细小:“啊呜——啊咕——”我只有格外细致地倾听,才能捕捉到它那优美的音调,稍不留意,那声音就会从我的耳边划过。春暖花开,晨曦照耀,它们飞落在高高的岩石上或树枝上,一鸟高唱,群鸟响应,此起彼落,遍及山野,带来了春天的勃勃生机。雄性的观音雀十分善斗,为了保护自己的巢区,两鸟相斗时,一方叫着:“啊呜——啊咕——我欠打——我欠打——”另一方则回应:“啊呜——啊咕——我叼叼——我叼叼——”

我被这别具情趣、人性化的鸟语迷恋,便接近它们,近距离聆听它们的对话。它们发现了我,驻音观察着我,好一会儿,大约觉得我对它们没有恶意,为了能够让我更清晰地听到它的叫声,便从树身上、草丛中或者岩石上跳跃着靠近我,我看见了它鸣叫时尖细嘴巴的一张一合。凝神倾听,其发音如同佛语禅声,仿佛一条小溪在布满鹅卵石的河道上缓缓流淌,最终化为缕缕瀑布飞流而下。

十多年前,我常常在宁西林业局的驻地菜子坪度夏,那儿是宁陕县的地界,山恋起伏,纵横交错,即使在炎炎夏日,气候也异常凉爽。那儿生活着一种俗名白头翁、学名白头鹎的袖珍鸟,因头顶一团白毛而得名。它的体长只有17到22厘米,额至头顶黑色,黑嘴,两眼上方至后枕白色,形成极为醒目的白色枕环,腹白色具黄绿色纵纹。它吃树身上的害虫,是保护秦岭林木的益鸟。它的双音节叫声为“句饿——句饿——”那夏雨般清爽的韵律,似乎触手可及。它不怎么怕人,即使近距离靠近,它也不会飞走。同伴被它的叫声迷恋,想捉住一只回去用笼子养起来,我提醒他,白头鹎领地意识很强,并不适合家养,而且它属于国家保护鸟类,捕捉是违法的。于是他放弃了捕捉的念头,自言自语着:是啊,只有在大自然中,它的叫声才如此动听;如果被关进笼子,它的叫声一定是恐怖的了。

戴胜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却是秦岭的一种珍稀鸟。它的头顶仿佛花冠,嘴形细长,身体由淡棕栗色、棕褐色、红褐色、黑褐色、棕白色、铅紫色、铅黑色、白色带斑等多种色彩组成。戴胜,我也是在菜子坪见到的,飞行时两翅缓慢扇动,一起一伏地波浪式前进;停歇或落地时,羽冠张开,形如一把扇。鸣叫时,它冠羽耸起,旋又伏下,随着叫声,羽冠一起一伏,喉颈部伸长而鼓起。它发出“噗噗——勃勃——”粗壮低沉的声音,但听起来舒适温暖,犹如夜间光芒闪烁的琥珀一般。

观音雀、白头鹎、戴胜,是在用天籁般的叫声给观察者以回报。忽然想起英国作家爱德华·格雷,他一定无数次聆听过鸟语,方才真正抵达到那种用心灵与鸟对话的境界,写出了《鸟的魅力》那部传世之作。

我不是鸟的研究者,秦岭的许多鸟儿叫不出名字,但这并不影响它们给我的生命带来愉悦。

夏日的正午,我在故乡乌桑峪的出山口看到了一群野鸡,它们疾速地飞过,投射下来一片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山坡上滚动。凝神间,我听见了它们相互呼唤时清脆的声音,时而“咯——哆——啰”,时而“咯——克——咯”,突然受惊时,则爆发出一系列尖锐的“咯咯——”声。它变化多端的鸣声,如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冲锋的号角,山水的咏叹,如此打动我的心弦。

野鸡名字不雅,却是古老的鸟,学名为雉。谁也无法探究到任何一种鸟的历史,尽管这样,野鸡的生命无疑是古老的。魏晋时曹丕的《善哉行·其一》诗里就有它的影踪:“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能与猿猴在一个天下共同生活的鸟,它的岁月该有多么漫长呢?

夜色渐起,秦岭安静下来:溪流、草木、岩石,只有夜风骚动。此刻,我在鄠邑区境内的朱雀森林公园聆听山中鸟儿的鸣唱。我听见了鹰的翅膀扑楞楞飞过树丛,或“嗷嗷——”或“咿呀——”地叫着,令我揪心。当它飞至悬崖之顶时,会发出“嗥——嘎——”的狂叫,响亮、尖厉、辽远,苍凉之声冲入九霄,划破夜空的寂静。

鹰被称为苍鹰。苍为六弦之首,为极高的弦首,有无限的可能性与定义,与天地万物组合成高远之象:苍天、苍云、苍海、苍浪、苍风、苍生、苍老、苍凉、苍音……它的叫声,隐含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与孤独的勇气,凝聚着某种远远超拔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在鸟类中,唯有鹰可以用“苍”冠名。在先民部落里,鹰是一种图腾的形象,至今,印第安人仍传唱着有关于鹰的优美古歌。

长空战栗,山谷震荡,余韵悠长。唯有鹰的叫声,才可以达到如此的境界。

鹰的叫声,内涵人性之美。

祖父曾经从两只鹰的叫声里感知到了鸟的人性美,并催发了他的人性觉醒。

我的故乡在秦岭北麓乌桑峪脚下的碾儿庄。少年里的一个夏天,祖父在乌桑峪那面山坡上种谷时,捡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带回家用草绳拴在窗前的地上。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飞来了一只鹰,落在翅膀受伤的鹰身旁,叽叽嘎嘎地说着话。祖父依然记得,那夜院子里铺满皎洁的月光,他隔着木窗望着,突然生出把那只鹰也用绳子拴起来的念头。他又找到一根草绳,蹑手蹑脚地出来,走到两只鹰的跟前。那只健康的鹰,仿佛意识到了他的阴谋,一跃而起向他扑过来,祖父吓了一跳,然而并没有放弃他的恶念。他挥动着草绳,与那只鹰格斗。鹰丝毫不惧怕他,迎着他手中跳跃的绳子,尖厉地叫着,用爪子一次次抓着祖父的光头。祖父的头流血了,他伸手摸了一把,将月光下酱红的血涂抹在脸颊上,像个怪物一般,继续战斗。他大约觉得绳子不解恨,索性举起一把铁锨,仰天而吼:“呀——呀——呀——”他的声音凶恶透顶,那只鹰则“啁——啁——啁——”发出尖厉的叫声及拖长的吠声,来回应祖父,叫声里含着无比的愤怒。在它愤怒的叫声中,祖父愣神了好一会儿,忽然放下了铁锨,捂着耳朵逃回老屋。

是鹰悲愤的叫声,震撼和撕裂了祖父的心灵。

清晨,祖父下炕来到院子,去看那只受伤的鹰。令他惊讶的是,受伤的鹰和那只与他搏斗过的鹰的脖子缠绕在一起,一同绞死了。祖父的脸扭曲着,趴在地上,把两只死去的鹰抱起来,眼眶里溢出了泪水。他走出后院,一步一步上山,在乌桑峪的一面坡上挖了一个坑,将两只鹰合葬了。

那年,我12岁。站在老屋门口,看着祖父那扭扭歪歪的背身攀登着一面山坡,心头涌起一种悲壮的感觉。祖父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被我的人性收藏。

这是我记忆里永远清晰的画面:斜坡上,祖父用一把铁锨吃力地挖坑,埋了两只鹰后,他蹲在坡上双手抱头……此后,每当听见鹰的叫声,祖父便对我说,别抬头。人至中年,我才理解了祖父。祖父不愿仰视鹰的飞翔,是因为他曾经有过的残酷行为。他无颜面对空中的鹰。这样的内疚,这样的伤痛,折磨着他的心灵。

祖父是用他的余生在向鹰忏悔。

现在,让我回到爱德华·格雷的《鸟的魅力》上来。那本书所呈现的,是充满自由、快乐的野生鸟类世界,展示了自由世界的鸟语及鸟的纯真性情,是人类心灵的随性读本。可谁能想到,爱德华·格雷是用了40年的野外观察,体验了数百种鸟语,才为人类献出了这样一份厚礼。那诗一样的文字,禅一般的语境,是心灵与鸟语对接的结晶。

爱德华·格雷给了我一种启示:如何从鸟语自身的魅力返回到人的认识层次上来,即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鸟语,是听而不见,还是洗耳恭听?

对秦岭鸟语的观察,是我生命里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不否认,是爱德华·格雷以及那本《鸟的魅力》,给了我持之以恒的勇气。

身临秦岭,任何一只鸟的叫声,都会令我惊喜不已。

聆听鸟语,用文字描写出鸟语的灵动,如此,我在秦岭的驻足也就具备了充分的理由。

猜你喜欢

鸟语秦岭祖父
暑期秦岭游
祖父瓷
洞穿秦岭
鸟语
听鸟语
鸟语春风
公冶长识鸟语
好忙好忙的秦岭
祖父的一封信
在秦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