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货币金融史”导向的形成与发展*

徐 滨

一、概念的提出和特征

“新货币金融史”的概念由巴里·艾希恩格林（Barry Eichengreen）于2011年提出。艾希恩格林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经济学和政治学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成员，以及美国和英国多个学术机构的成员，专长于经济史，特别是金融史研究。代表作包括《黄金枷锁——金本位和大萧条》《资本全球化——国际货币体系史》《1945年以来的欧洲经济史》《全球通货的运行》等。(1)Barry Eichengreen, Golden Fetters: The Gold Standard and the Great Depression, 1919-1939,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Globalizing Capital: A History of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System, second ed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8; The European Economy Since 1945: Coordinated Capitalism and Beyond,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Barry Eichengreen, Arnaud Mehl & Livia Chitu, How Global Currencies Work: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

2011年，艾希恩格林发表了一篇题为《新货币金融史》的论文，首次提出了上述概念。(2)该论文发表于一部纪念文集《货币银行史——致敬弗瑞斯特·卡皮埃》，见下文的相关注释。弗瑞斯特·卡皮埃（Forrest Capie）是当代英国经济史学家、英格兰银行委任的行史专家，2010年出版了《英格兰银行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1979年》（The Bank of England: 1950s to 1979,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2011年一些知名的经济史学界同仁出版了上述纪念文集，以庆祝他完成这一学术硕果。文中他首先批判了当时主流金融史研究方法中存在的两类缺陷。一类是注重货币总量对整体经济和金融市场的作用，但对金融市场在货币和产出之间的联系关系缺乏清楚的分析，对各国货币政策的相互作用也缺乏综合分析。即，注重货币与生产的宏观分析，而不关注金融市场如何具体影响生产，也不关注货币政策对金融市场的影响。这一类的代表著作是弗里德曼与施瓦茨的《美国货币史》。另一类是注重金融市场的细节、投资者的投机动力、从货币到产出的微观市场结构，但对宏观统计信息注意不够。此类的代表著述是金德尔伯格的《大萧条中的世界》。(1)Barry Eichengreen, “The New Monetary and Financial History”, in Geo ff rey Wood, Terence C. Mills & Nicholas Crafts, eds., Monetary and Banking History: Essays in Honour of Forrest Capie, Abingdon: Routledge, 2011, p. 27.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 1912-2006），美国经济学家，1976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他的多部著作已翻译为中文，包括《自由选择》《资本主义与自由》《美国货币史》等。安娜·施瓦茨（Anna Schwartz, 1915-2012），美国经济学家，就职于纽约的国民经济研究所（The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主要从事英美经济史、金融史研究。1963年，弗里德曼与施瓦茨合作出版了《美国货币史》（Milton Friedman and Anna Schwartz, A Monetary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1863-1960,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3）。查尔斯·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美国经济史学家，其著作《西欧金融史》《疯狂、惊恐和崩溃：金融危机史》《世界经济霸权》已有中译本出版。他的《大萧条中的世界》专门研究了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性经济危机（Charles Kindleberger, The World in Depression, 1919-1939,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在批判了两种方法的各自缺欠后，艾希恩格林提出应该结合两者的优长，形成新的研究方法。这就是他首倡的“新货币金融史”。新货币金融史的特征是，“分析宏观经济波动不仅根据货币总量，而且根据金融市场的结构和动力”，(2)Barry Eichengreen, “The New Monetary and Financial History”, in Geo ff rey Wood, Terence C. Mills & Nicholas Crafts, eds., Monetary and Banking History: Essays in Honour of Forrest Capie, p. 28.即对历史上的货币总量、生产、金融市场的运作细节进行综合研究。艾希恩格林表示，综合两种方法的研究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已经出现，标志性著作是本·伯南克对大萧条的研究。(3)Barry Eichengreen, “The New Monetary and Financial History”, in Geo ff rey Wood, Terence C. Mills & Nicholas Crafts, eds., Monetary and Banking History: Essays in Honour of Forrest Capie, p. 28.也就是说，艾希恩格林将20世纪80年代以来具有此类特征的研究归纳为“新货币金融史”，且所依据的主要是有关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著述。

本·伯南克的那篇论文展示了如下的研究思路和逻辑，从中我们可以管窥“新货币金融史”方法的基本应用特征。伯南克首先分析了1929—1933年间的美国宏观经济数据，包括工业产出和银行的负债、贷款、储蓄等。工业产出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总产量状况，银行业的各数据就是货币总量，这两类都是宏观因素。他指出，货币与总产量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仅研究两者的关系不能充分解释大萧条期间总产量的下降。也就是说，难以清楚地回答为什么金融市场崩溃导致产品生产长期萎缩、经济下降等问题。第二步，他研究了一个微观层面的因素——信贷市场中的金融中介机构。金融中介的作用是沟通资本的贷出方和借入方，银行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类。他的分析是，由于银行业和债务危机的发生，中介机构的实际成本上升。借入资本的成本上升对生产造成不利影响，从而总产出下降、经济萧条持续不止。他的研究解决了两类宏观因素之间的动力传导问题。金融中介机构是传导的中枢或动力，将货币总量出现的问题传递给社会的各生产部门。(4)Ben Bernanke, “Nonmonetary E ff ects of the Financial Crisis in the Propagation of Great Depression”,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73, Issue 3, 1983, pp. 257-276. 本·伯南克，美国经济学家、经济史学家，2006—2014年曾任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伯南克的研究结合了宏观和微观的因素分析，解决了金融市场与生产之间的具体动力问题。这样的研究方法，据艾希恩格林所称是过去主流著述所缺乏的。

目前，“新货币金融史”的提法已经引起了学术界的共鸣。2020年出版的《货币通货史手册》由48位世界知名金融史学家共同编纂，如尤瑟夫·卡希斯、努诺·帕尔马、凯瑟琳·申科等，艾希恩格林也名列其中。该手册回溯了过去50年金融史研究的重要成果，并将新货币金融史作为该领域的重要发展方向。该手册主编斯特法诺·巴提劳希和矢後和彦在《导论》中表示，艾希恩格林定义的“新货币金融史”是一种方法，它“将货币总量和政策分析同银行部门和金融市场的结构和动力结合起来”，覆盖了古今和世界的金融史研究，形成了现有相关研究的大部分。(1)Stefano Battilossi and Kazuhiko Yago, “Introduction: New Research in Monetary History”, in Stefano Battilossi,Youssef Cassis & Kazuhiko Yago, eds., Handbook of the History of Money and Currency, Singapore: Springer, 2020,p. 2.可以说，在艾希恩格林首倡后的短短几年之内，学术界已开始接受这一新的研究观念。

从2011年艾希恩格林提出这一概念至今只有不到10年的时间，但符合这一特征的研究成果已经大量存在，甚至可以说成了当前的主流趋势。之所以如此，原因主要在于这种研究思路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出现，而只是在最近才被归纳为一种新的方法特征。本文仅选取“新货币金融史”有关银行业和金融危机的一些代表性研究成果，以展示这一领域的最近发展概貌。

二、最近的发展趋势

新货币金融史研究涉及历史上的各类金融问题，粗略可分为货币、财政、证券、保险、银行、金融稳定和危机等诸多方面。本文从货币、银行、金融危机三个方面来展示其最新的进展。货币、银行、金融风险是密切相关的。银行的历史研究不可能离开货币，也不可能不涉及金融风险，其他两者亦然。这三者之间的分界实际不可能很严格，多数作品都能提供多维度的学术信息。

首先，货币演变及其对经济影响的研究。

这一主题经常涉及历史上货币形制的演变、货币铸造和发行量、货币与物价、货币对经济发展的影响等问题。《欧洲中世纪铸币》是由菲利普·格瑞尔森（Philip Grierson）教授主持的研究、出版项目，始自20世纪80年代。该项目工程浩大，计划出版17卷本的著作，迄今已经历时40多年。到上个世纪结束时只出版了第一和第十四卷。2013年以后又陆续出版了第六、八、十二卷，分别涉及伊比利亚半岛、不列颠岛、意大利北部的中世纪铸币和发行状况。(2)Miquel Crusafont, Anna M. Balaguer & Philip Grierson, Medieval European Coinage, Vol. 6,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Rory Naismith, Medieval European Coinage, Vol. 8,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William R. Day, JR., Michael Matzke & Andrea Saccocci, Medieval European Coinage, Vol. 12,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按照目前的出版速度，恐怕欲观其全貌仍需极大的耐心。人类文明史中，商品货币一直是货币的主要形式，尤其以金、银、铜等金属为主要铸币基质，但信用货币在早期历史中也曾存在。欧洲中世纪的铸币以银币为主，也有少量金币流通。帕默拉·奈廷盖尔发现，13世纪中期到14世纪早期英格兰的白银通货量一度显著降低，同时信用的扩张虽然起到了一定的补充作用，但信用仍完全依赖于金属通货。(1)Pamela Nightingale, Enterprise, Money and Credit in England before the Black Death 1285-1349,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p. 333-350.

当信用票据可以作为支付手段为交易双方所接受时，信用货币便开始出现。威廉·格茨曼认为古代中国不仅形成了独立的货币体系，而且出现过最早的纸面证券。(2)William N. Goetzmeann, Money Changes Everything: How Finance Made Civilization Possibl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 2-3.纸币在西方的产生长期以来已经有过很多研究，且学者们对此的兴趣仍一直未减。在不同学者眼中，早期的汇票、银行家收据、王室的税收凭证等都可能被视为现代纸币的起源。杰洛恩·帕特威尔斯通过对16世纪安特卫普使用的承兑票、汇票的研究，指出旧金融技术为了适应市场要求而产生逐步变革，金融工具的创新由此产生。(3)Jeroen Puttevils, “Tweaking Financial Instruments: Bills Obligatory in Sixteenth-Century Antwerp”, Financial History Review, Vol. 22, Issue 3, 2015, pp. 337-361.根据努诺·帕尔马的研究，在17世纪的英格兰，符木债券、国内汇票、私人银行储蓄票据之类的信用票据构成了硬币之外的其他支付方式，其数量在1600年是100万英镑，1688年是1 000万英镑。(4)Nuno Palma, “Money and Moderniz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Financial History Review, Vol. 25, Issue 3,Dec. 2018, p. 237.这意味着17世纪初时信用货币仅相当于金属货币的1/3，而这个世纪结束时两者大致相当。金正哲声称，伦敦金匠银行家是西方第一批将储蓄基金转变为流通纸币的银行家，且这一现象是英格兰特有的。(5)Jongchul Kim, “How Modern Banking Originated: The London Goldsmith-Bankers’ Institutionalisation of Trust”,Business History, Vol. 53, No. 6, Oct. 2011, p. 939.不过，理查德·克利尔也指出，17世纪金银币是偿付的最终手段，即使1694年英格兰银行建立之后仍如此。银行汇票、钞票虽然可以用于支付债务，但许多交易仍必须用硬币结算，如税收和工资。(6)Richard A. Kleer, Money, Politics and Power: Banking and Public Finance in Wartime England, 1694-96, Abingdon:Routlege, 2017, p. 229.

无论是早期的货币还是现代货币都与整体经济发展关系密切。夫洛尼卡·桑塔罗萨主张，在18世纪的法国连带义务已经使汇票变成了主要的支付和信用形式，并支持了贸易扩张。(7)Veronica Aoki Santarosa, “Financing Long-Distance Trade: The Joint Liability Rule and Bills of Exchange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75, Issue 3, 2015, pp. 690-719.英国19世纪早期曾发生的一场著名的有关物价和汇率的讨论——金银条之争。约书亚·亨德里克森认为，历史证据能够支持金银条主义者的观点，即银行票供给引起了物价上涨和汇率下跌。(8)Joshua R. Hendrickson, “The Bullionist Controversy: Theory and New Evidence”, Journal of Money, Credit and Banking, Vol. 50, Issue 1, 2018, pp. 203-241.艾希恩格林作为“新货币金融史”概念的提出者和倡导者，近期也有著作出版。2017年他与梅尔和齐图合作出版了《全球通货的运行》，该书分析了过去两个世纪全球货币的演化历程。艾希恩格林等认为国际主导通货有其兴衰历程，当代的英镑、欧元、人民币都对美元的核心地位构成竞争，未来国际主导通货的变化会对国际金融稳定带来很大影响。(1)Barry Eichengreen, Arnaud Mehl & Livia Chitu, How Global Currencies Work: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pp. 1-15.

第二，银行和银行体系变迁的研究。

威廉·格茨曼简述了人类5 000年文明史中金融特征的演变，认为金融活动很早就在许多文化中出现，并在社会活动中起到重要作用。银行业的某些生意在多个文明区域的古代历史中都能找到记录。(2)William N. Goetzmeann, Money Changes Everything: How Finance Made Civilization Possible.不过，现代银行业产生于欧洲已获得学术界的广泛共识。尤瑟夫·卡希斯和菲利普·科特雷尔叙述了14世纪到2015年欧洲私人银行业的历史，从14世纪意大利在现代银行业上的开拓，到20世纪私人银行的衰落和复兴。(3)Youssef Cassis and Philip L. Cottrell, Private Banking in Europe: Rise, Retreat and Resurg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意大利北部在现代银行业产生中充当了引领角色，这方面最近也有专门的研究。丽莉亚·科斯塔比尔和拉里·尼尔主编的《金融创新和弹性》呈现了意大利北部那不勒斯银行业（Neapolitan banks）从中世纪晚期开始的银行业创新和对行业的影响。(4)Lilia Costabile and Larry Neal, eds., Financial Innovation and Resilience: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n the Public Banks of Naples (1462-18108),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p. v-viii.

贵伊·罗兰兹通过对一群经营外汇的银行家的研究，展现了法国路易十四政府如何与外汇市场发生关系，以及与法国有关的外汇市场为什么从最初的繁荣走向灾难。(5)Guy Rowlands, Dangerous and Dishonest Men: The International Bankers of Louis XVI’s France, 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 5.1660—1685年间斯德哥尔摩的利息率比欧洲其他地方高得多，罗德尼·艾德温森认为这个指标反映了当地资本主义的发展落后于其他地区。(6)Rodney Edvinsson, “Shadow Interest Rates in Stockholm and the Integration of the Early Financial Markets, 1660-1685”, Financial History Review, Vol. 18, No. 3, 2011, pp. 309-329.派勒·诺古斯马可研究了18世纪伦敦和阿姆斯特丹间的金银套汇行为，指出通过双方的自由贸易，伦敦的金银比价趋近于阿姆斯特丹的比率而非英国的法定比率。(7)Pilar Nogues-Marco, “Competing Bimetallic Ratios: Amsterdam, London and Bullion Arbitrage in Mid-18th Century”,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73, Issue 2, 2013, pp. 19-20.皮特·特明和汉斯乔钦·沃斯的观点表明，工业革命时期英格兰的银行业对制造业的支持很有限，原因在于英国18世纪的政府和财政结构。英国的金融革命有利于政府财政，而不利于经济增长。(8)Peter Temin & Hans-Joachim Voth, Prometheus Shackled: Goldsmith banks and England’s Financial Revolution after 1700,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181-186.而马修·加里姆斯基对19世纪后期美国银行业的研究则呈现了另一番特征。《国民银行法》的通过有利于当时美国稳定金融体系和1863—1866年间银行业的发展，新的银行主要出现在制造业地区，导致了制造业资本和产出的增长。(9)Matthew Jaremski, “National Banking’s Role in U. S. Industrialization, 1850-1900”,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 73, Issue 1, 2014, pp. 109-140.

对各国中央银行起源和发展的研究一向都是不少学者的兴趣所在。斯特法诺·乌格里尼提出，能够称得上中央银行的机构要具备两个职能，即确保金融稳定和货币稳定。前者意味着担当支付体系、最后贷款和银行业监管的管理责任，后者指承担货币发行和货币政策执行的责任。(1)Stefano Ugolini, The Evolution of Central Banking: Theory and History,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7, p. 13.能够完整具备上述特征的机构，在世界银行史上一般到20世纪才出现。但中央银行经常不是一蹴而就的，可能由某个商业银行逐步发展而来，比如英格兰银行。大卫·金纳斯顿的《沙漏流尽之时》是最新的英格兰银行史著作，叙述了英格兰银行自创建直到2013年走过的金融历程。(2)David Kynaston, Till Time’s Last Sand: A History of the Bank of England 1694-2013,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2017.斯蒂芬·安德森表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各国的中央银行由商业银行转变而来，且这个过程开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3)Ste ff en Elkiaer Andersen, The Origins and Nature of Scandinavian Central Banking, Switzerland: Palgrave Macmillan,2016, pp. 205-208.马克·卡尔森和达西·韦洛克发现，自1913年创建以来，美国联邦储备体系在面对历次金融危机时已经不断改变其作为最后贷款人的角色。(4)Mark A. Carlson & Daci C. Wheelock, “The Lender of Last Resort: Lessons from the Fed’s First 100 Years”, in Owen F. Humpage, ed., Current Federal Reserve Policy under the Lens of Economic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95.

第三，金融风险和危机的研究。

2008年世界金融海啸发生后，对于金融风险和金融危机历史的研究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近十年来，此类论文和专著大量问世，有通史性研究，也有个案研究；有全球性的，也有区域性的。未来危机的可能性无法完全消除，过往的经验或许能够提供规避的智慧。这也许就是历史学家聚焦于此的原因。

金融风险和危机是资产市场化才有的现象，因此此类研究主要涉及17世纪以来的历史。保尔·科斯莫塔图斯发现，英国在1772—1773年曾发生过一次金融危机，其间英格兰银行发挥了一些类似于最后贷款人的作用，对市场提供了一定的信用支持。(5)Paul Kosmetatos, The 1772-73 British Credit Crisis,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 298.工业化开始以来，金融危机成为经济增长的伴发事件。据迈克尔·波多的统计，19世纪以来世界大约每隔10年就有地方发生金融危机。而对于历史上各国政府为避免银行业恐慌所做的援助，他认为结果通常使危机变得更为致命。(6)Michael D. Bordo, “Re fl ections on the Evolution of Financial Crises: Theory, History and Empirics”, in Hugh Rockoff & Isao Suto, eds, Coping with Financial Crises: Some Lessons from Economic History, Singapore: Springer,2018, p. 14.安德烈·维尔拉研究了1850—1889年间巴西的货币、银行政策，以及其间的金融风险和危机。他认为，1864年巴西发生银行业危机，缘于行业忽视谨慎准则、不受监管所致。1875年巴西又爆发金融危机，主因则是国内银行投机失败。(7)André A. Villela,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oney and Banking in Imperial Brazil, 1850-1889,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20.

“新货币金融史”概念是艾希恩格林主要就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研究而提出的。此类相关研究近年也成果频出。布理安·欧苏利文专门涉猎了20世纪两次大战间（1914—1939年）英国商业银行在危机中挣扎的历史。一些商业银行为生存而不断进行金融业务的转型，而另一些由于无法摆脱19世纪的旧经营方式，不能进行有效风险管理和资本控制，从而没能逃过倒闭的厄运。(1)Brian O’Sullivan, From Crisis to Crisis: The Transformation of Merchant Banking, 1914-1939,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p. 353-360.安德鲁·亚利尔和吉塞拉·鲁阿研究了美国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中的货币与价格，指出1933年第二季度的通胀预期对刺激经济复苏起到了作用。(2)Andrew J. Jalil & Gisela Rua, “In fl ation Expectations and Recovery in Spring 1933”, Exploration in Economic History,Vol. 62, Issue C, 2016, pp. 26-50.关于美国1929年大危机起因的一个常见观点是信用收缩。但阿立·卡比利几年前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其原因在于股票估值过高。(3)Ali Kabiri, The Great Crash of 1929: A Reconciliation of Theory and Evidence,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2014, pp. 195-196.

凯瑟琳·申科关注了当代国际银行监管体系的发展，并阐明1974年夏季英国爆出的一系列银行业丑闻促成了国际社会建设银行业监管体系。(4)Catherine R. Schenk, “Summer in the City: Banking Failures of 1974 and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ational Banking Supervision”,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 CXXIX, No. 540, 2014, pp. 1129-1156.1973—1982年间墨西哥银行业经历了从繁荣到危机的转折，塞巴第安·阿尔瓦雷斯认为主权债务危机和外国金融风险导致了银行流动性和偿清能力的困难，从而酿成了1982年危机。(5)Sebastian Alvarez, Mexican Banks and Foreign Finance: From Internationalization to Financial Crisis, 1973-1982,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p. 193-199.

一些长时段和全球性研究试图寻求金融风险和危机的共同特征与经验。乔吉奥·皮佐托研究了1907—2007年间美国历次金融危机，主张金融稳定对经济增长是必备的，货币政策的制定者要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并将金融安全性、获利性和稳定性作为政策目标。(6)Giorgio Pizzutto, The US Financial System and its Crises: From the 1907 Panic to the 2007 Crash, Cham: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 215.查尔斯·卡罗米里斯和斯蒂芬·哈勃指出，银行业危机并不是独立于政治的事件，也不是随机事件。政治体系决定了一个社会是否会反复经历银行危机。美国和阿根廷在过去的近200年中经历了频繁的银行危机，而加拿大等国则极少发生这类危机，其原因在于政治上的差异。(7)Charles W. Calomiris & Stephen H. Haber, Fragile by Design: The Political Origins of Banking Crises and Scarce Credi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3-6.

此外，近几年“新货币金融史”在出版方面的趋势也值得略述一二。

一些主流的经济史专业期刊为“新货币金融史”提供了扩展和深化的平台。当然这些刊物并不专门服务于此类研究，而是兼容并包。本文仅简介几种最具影响力的专业刊物，有兴趣的读者不仅可以在其中搜寻到新货币金融史的最新成果，还可见到应用其他方法的各类作品。此处首推《金融史评论》（Financial History Review），该刊物创刊于1994年，由欧洲银行和金融史学会（The 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Banking and Financial History）出版，是比较年轻的专业期刊。前述的2020版《货币通货史手册》的两位主编均是该杂志的主编。斯特法诺·巴提劳希是《金融史评论》的现任主编，尤瑟夫·卡希斯则是其创建者之一和曾任主编。其他一些老资历的著名综合性经济史刊物也常刊发金融史研究的成果，如《经济史杂志》（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1941 年创刊）、《商业史》（Business History，1958 年创刊）、《经济史探索》（Exploration in Economic History，初创于1949年，1969年开始使用该名称）、《经济史评论》（Economic History Review，1927年创刊）。另外，所有出版社都可能出版此类著述，但近几年来以下几家出版社的作品特别令人瞩目（尽管不是所有作品都能归入新货币金融史范畴），它们是帕尔格雷夫ˉ麦克米伦出版社（Palgrave Macmillan）、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牛津大学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剑桥大学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斯普林格（Springe）等。其中前两家出版社尤为突出，它们都以金融史系列的形式持续发表最新的成果，且数量惊人。

三、结 语

“新货币金融史”是一种研究方法，而不是一个理论体系。它的特征可简单地概括为既考虑金融史中的宏观总量，又考虑各微观因素间的相互作用。应用这一研究方法的学者可以利用任何理论，如同走同一条道路可以选择不同的交通工具。有些凭借的理论甚至可能是对立的，但这并不妨碍意见相左的人使用这一方法。由于它只是一种方法，且结合了两种成熟方法的优势，故而易为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接受。

“新货币金融史”是在质疑金融史领域几位顶级学者的背景下形成的。这反映了国际学术界一个鲜明的思想倾向，即不囿于前人的成就、敢于质疑和挑战，借助已有的成果寻求新的发现。这一概念的提出最多不过10个年头，2020版《货币通货史手册》的态度是国际学术界首次公开和较大范围的反响。尽管很大比例的金融史著述都能符合“新货币金融史”的方法特征，但这一名称的使用目前尚不普遍。因此，我们将“新货币金融史”视为学术领域的最新发展绝不是夸张的。另外，笔者认为，越是涉及早期金融史的研究，对宏观总量的分析就越困难，因为存留的史料通常更少、更不可靠。故而，“新货币金融史”的方法对于研究19世纪以来的金融史更适用，而对于更早的时段则可能帮助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