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绿绮和鸣锦水上
2020-02-29图片提供四川音乐学院
文: 图片提供:四川音乐学院
我国的文化大省四川,已多年不见自主自创有影响的歌剧新作问世。2020新年伊始,原创民族歌剧《卓文君》亮相蓉城,1月10日、11日,国家艺术基金部分评审专家和两千余成都观众,满怀期待与热情,喜迎新作诞生。关于汉武帝时期两个“文青”的爱情故事可谓千古流芳家喻户晓,走上歌剧舞台的蜀中才女卓文君和辞赋大家司马相如,还是令人心驰神往为之一振。这也是改革开放40年来,四川音乐学院的第一部原创民族歌剧创作成果,怎不令人欢欣鼓舞。
凤凰鸣 梧桐生
歌剧《卓文君》由四川音乐学院与邛崃市政府联合出品。邛崃是卓文君的本乡故里;四川的音乐创作专业力量,大部分集中在川音。编剧左芝兰本人就是这所院校的教师,她从事中国古典文学、音乐文学、戏剧文学教学多年,在舞台剧创作上自觉实践,成果斐然。
“愿相爱的能相知,相知的能相守”,这是左芝兰于《卓文君》的创作初衷。她依从“上半场写爱情,下半场写婚姻;上半场写个人,下半场写家国”的总体构思,全剧由序歌、尾声和“知音”“当垆”“朝堂”“西南”四幕布局而成,将一曲《凤求凰》的千古浪漫情,高度浓缩在100分钟之内。某些情节、太多细节,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左芝兰尤为擅长于文本文辞的文学性表达,全剧词语相对富于诗意和文采。“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第一首混声合唱《凤求凰·序歌》,迅即把观众带入西汉时期特有的文学风骚氛围:“凤凰鸣矣……梧桐生矣……”文君张口丰盈文意;“那剪水的双眸……那吐花的秀口……”相如开言挥洒浪漫。通篇华章抒尽柔情蜜意,满目锦绣描画才子佳人。
OUTLINE / The original operaZhuo Wenjun
premiered in Chengdu on January 10 and 11, welcomed enthusiastically by jury members of the China National Arts Fund, along with 2,000 Chengdu operagoers.编剧为文君、相如身边的抱朴和蕴玉,量身定做了符合人物的口语。在剧中,这两个小角色的道白、插白、对白、补白适时点染色彩、适度平添意趣。一边是相如文绉绉地吟诵:“杨柳春风面”,一边是俩人直杠杠地接嘴:“憔悴”;一边是相如沉吟:“荆钗布衣裙”,一边听他们碎嘴:“消瘦”。两边全都在形容卓文君,一边诗意,一边实话,奇妙而有趣。现场观众自是心领神会忍俊不禁。
下半场感觉画风反转,朝堂之上朝臣议政,“书生妄言,还鼓吹开发西南。”鼓吹开发西南?公孙弘这番话一下拐了弯,突然有点不适应。文君凤凰独栖,所咏所叹文采依然;相如受命出使,所思所感壮语豪言。全剧至此,似乎《卓文君》女主“退居二线”,男主相如反倒戏份加重剧情走偏。如若以《文君与相如》为题则无须刁难,两人大可上下半场各领风骚。但,问题是,剧名不如是。所以,算不算苛求?因为没有细数,感觉是相如比文君的唱段更多更重?实际上,男高音谁都喜欢听,《弄臣》女一号是吉尔达,后来听得最多的却是公爵那首“女人善变”;《图兰朵》全剧最受欢迎流传甚广的也是卡拉夫王子演唱的“今夜无人入睡”……那就如此这般看待《卓文君》吧。
沈亮是新锐歌剧导演中十分活跃的代表人物,参与原创或复排的舞台剧作近50部。所以,中戏原副院长、资深女导演廖向红,这才将此重任委以自己信得过的学生。沈亮不负众望,她和舞美设计边文彤、服装造型设计张孔文三员女将联手四川省歌舞剧院灯光设计刘志鹏,将歌剧《卓文君》的视觉审美标准提升到一个应有的高度。
这部戏,从景观到色彩、从装潢到服饰,无不自带浓烈而鲜明的古蜀文化符号、西蜀市井风情。全剧最后一堂景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文君与绿绮相依,满台交错悬垂着大红色线状图形,如蜀锦织机上紧绷的丝丝缕缕极具视觉张力,更让人联想感喟于文君和相如之间交织缠绕的凤凰爱怨,和悲喜纽结的千丝万缕。导演的调度与设计,画面显得相当干净洗练,足以令人赏心悦目。只是,西南边民归顺朝廷的处理,是否有些过于写实?还有,在相如梦境幻觉中入戏的文君,似乎缺少相应手段,如果再添加一些缥缈虚幻的舞台效果会更好吧?
相守难 情义真
四川音乐学院原院长林戈尔,是一个对西蜀古典文学题材情有独钟的作曲家,歌剧《卓文君》并非其心血来潮一蹴而就。早些时候,该剧音乐会版已然出川开声。全新的舞台版呈现,在丰美的视觉体验中,音乐也似乎变得愈发斑斓。
“将琴代语兮……愿言比翼兮……”混声合唱《凤求凰·序歌》,超越琴歌吟诵的清雅宁和,但求感怀抒情的深远悠然。作曲家一以贯之突出音乐风格中的民族性与区域性,上半场大量采用五声、七声羽调式。在这种小调性中强化浪漫的情调与性格特征。下半场因重心偏移,更富于戏剧性。紧张、沉郁、冲突、对峙,某些不明确的功能和声与色彩和声交替并用,某些不清晰的离调、转调、多调更迭穿插,音乐的张力感也随之增强。作曲家有意识模糊了咏叹调、宣叙调、咏叙调以及短歌的界限,一切以人物情绪和内容变化的需要来创作音乐,从而形成这部歌剧不一样的格式与章法。
林戈尔的音乐大多会让人安心,他在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的四川,这片土地上的音律多已融入血脉烂熟于心。《卓文君》的音乐素材可谓信手拈来,四川地界上的戏曲、说唱、民谣,融在歌剧里随处可见顺理成章。他注重旋律的美感,在流畅性与可听性、亲和力与表现力上自在自为,这方面于普通听众而言,无异于一种福音。全剧主要角色的核心唱段,写得格外倾情用心,文君的《凤凰独栖梧桐秋月》《别动那张琴》,相如的《出使西南》《我要重续凤求凰》等唱段确实精彩,有过耳不忘心弦共鸣之妙。
四川音乐学院交响乐团,西南地区一支优秀的非职业乐团,在国内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但他们确实缺少歌剧艺术实践的机会,同全能乐团与歌剧乐团尚有一定距离。《卓文君》首演特邀中央歌剧院常任指挥许知俊挂帅,真不失为明智之举。他的经验和造诣不仅体现在西方经典剧目上,还特别能够在原创新作上发挥优长举重若轻。最近这些年,许知俊活跃于全国各地歌剧舞台,重庆的《钓鱼城》《尘埃落定》、沈阳的《雪原》《逐月》,全都是一“挥”而就先声夺人。
在许知俊沉着稳健的掌控之下,歌剧《卓文君》乐队表现超乎想象和预期。虽然只是音乐学院师生演奏,但他们却应该是最为熟悉林戈尔音乐语言和写作风格的一支乐队,总体上的适应能力与反应能力很强,同指挥家的呼应配合严谨而努力,音乐的起伏流动、情绪变化、性格差异,大多比较自然顺畅层次分明。无论抒情性的温婉格调,还是戏剧性的豪放力道,基本都能听从指挥顺势而为,偶有交错闪失也都有惊无险,相安无事自圆其说。
希望作曲家在其丰富的经验与扎实的功底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视《卓文君》为孜孜以求的“知心爱人”。全剧的气韵乐理,应保持既定的连贯性与风格的统一性。再写一点幕间曲?这对于林戈尔并非难事。笔者对第三幕的《西南诸夷》和《大汉赋心》两段,好像有点听不大惯。也可能是“滇王”“夜郎王”和“部族们”还没达到驾轻就熟的程度?总感觉不是那么太顺。另外,因另由他人配器编曲,或许有时也难免会错了意?总之,音乐在乐队部分,还有很大的空间以调整改善提升,在声乐与器乐进行中,节奏音型、和声色彩、复调走向,应多施以手段,使之更为丰富亦更有效果。
琴歌和 觅知音
歌剧《卓文君》的成功首演,不单让我们见识到川音器乐专业师生的实力,同时也让观众领教了该院声乐专业师生的能力。他们的学生合唱团包括学生舞蹈团都不容小觑,在群戏中和场面上,尽可能做到其能力之内的表现。
这又要点沈亮的名儿了。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青年导演,遇见一群在歌剧舞台表演艺术上几乎为“零”基础的学生,她得要付出超过与职业演员合作多少倍的辛苦?这次的沈亮,岂止要和演员说戏,恐怕她得像学院老师一样从头教起,教孩子们在舞台上走路、站立,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头,抬到什么高度、转到什么角度;眼,看向几点、视线多远……借用司马相如一句唱词:“难难难!”导演和演员打交道难,同大牌演员合作更难,面对着一群而不是一两个、两三个的“生瓜蛋子”,肯定是难上加难。
看来沈亮着实教学有方立见成效,女生男生合唱队员群众演员,走上舞台一个个有模有样。只是那几个在西南边地独霸一方的“王”,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还显得有些僵硬,在君王面前更是装腔作势装模作样。罢罢罢,这都是些学生娃娃,焉能用职业歌剧演员标准衡量?竟也忍俊不禁暗自哂笑。
要说主演卡司中,只有文君和相如两个外援,川音本院青年声乐老师也共同撑起了半边天。辜雪莲、张冰、冯柳萧、孔祥如等饰演宾客、百姓、仆从,李夕冉、侯言博、杨信中等分饰老板娘、文臣武官;杨广庆、晏竞凯、徐罡昊等分饰四大才子、街市混混、西南诸夷。在主要配角中,男中音周容生饰演的卓父特别突出,他嗓音条件极好,技术与乐感也不错,如有更多实践机会,他应该是歌剧舞台上一个潜质优良很有前途的人才。次女高音左世容饰奶娘、男高音王平饰卓兄,这两个角色歌唱表演也是可圈可点。听说第二场由史倩等四个川音本院的女高音分别领衔四幕的卓文君,同雍建军饰演的司马相如联袂搭档。遗憾的是,笔者竟错过了这组“全川音”主演阵容。
“凤求凰”之新传奇,男女主演功不可没锦上添花。中央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王庆爽、中国歌剧舞剧院首席男高音歌唱家毋攀,两位担纲元月10日的首场演出。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均不负众望,他们的专业水准与现场表现,赢得全场观众热烈激赏。两位都是近年在民族歌剧舞台上十分活跃的大角儿,虽已见识过王庆爽在《大舜》《蔡文姬》等、毋攀在《苏武》《玉堂春》等剧目中的古典人物造型,但《卓文君》甫一亮相,仍然令人十分惊艳。这不愧为“有一美人兮”相识相知“有一郎君兮”,真是好扮相!
单有好扮相演不了文君和相如。曾主演林戈尔歌剧《苏武》的毋攀,经过舞台磨砺已成熟了很多。相比流落胡地的汉使节,司马相如,这个新角色更有一种潇洒风流的气度。许是他对成都气候饮食不太适应,看上去男高音歌唱家面容清癯不少,自然也就更英俊倜傥,更符合我们对辞赋大家文人士子的自由想象。重点是,司马相如的唱段多、戏份重,尤其较为集中于下半场。毋攀演得好更唱得棒,他气息稳定行腔流畅,音质优美,高音通透,听上去相当过瘾。编剧将其悲剧化地告别人世离开舞台,“归来”是他最终的愿望,“生命圆满凤求凰”,一首相如绝唱,引得台下那些多情女子潸然泪落……
《卓文君》不听卓文君听谁?有人说,王庆爽更像小花旦而非大青衣。依笔者看来,小花旦演出大青衣,那就叫人有本事。她之前的娥皇、文姬都是大青衣,尤其是后者。在文艺、文气上,文君和文姬,同气相生互为依存。感觉这次的女主,表演更自然更自信,她就是她理解和诠释的卓文君。值得肯定的是,在所有角色中,所有女一号的唱段,王庆爽下的功夫最到位,她歌声中的情感、性格把握得特别准确,《我只求声气相投白头相依》的倔强柔韧,《凤凰独栖梧桐秋月》的感怀幽怨,《夫君别来无恙》的温情脉脉,卓文君的高哦低吟深入浅出都特别入耳过心。最后一段《别动那张琴》更是那般丝丝入扣回肠荡气。
现在的文君和相如,已形象鲜活立于歌剧舞台。愿其从艺术的高起点向高标准不断攀升,新戏久磨方能光彩夺目,赢得更多观众的肯定与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