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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生涯

2020-02-28赵梦兰

长安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学社剧团陈老师

赵梦兰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有几位年届九十多岁的老人,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可在我的眼里他们是不可多得的社会财富,他们经历的事情多,在他们记忆中有许多我们不可能经历的事,我平时喜欢和这些前辈闲聊,觉得是一种乐趣。其中有位叫陈兴民的老人很健谈,现已九十五岁了,他对社会上的事物很关心,对戏剧方面的事尤为关注,哪个剧团演什么戏?出了哪些新演员?都有兴趣。我对陈老这种热爱生活热爱文艺的精神感动不已,也很乐意陪他拉话。

我认识陈兴民老师是一个偶然的时刻,十几年前秋季的一天,我看见人称陕北红的女演员何金仙在院子正和一位老人说话,我顺便和何金仙打了个招呼,何金仙却叫住了我。

她拉着那位老人的手说:“这是位老革命,从延安下来的陈兴民陈老师,你可认识?”

我打量了那位老人,圆圆的脸盘,大眼睛,有棱有角的鼻子嘴,笑眯眯地,看起来是位很和善明敏的老者。

我笑了说:“我來研究院也多年了,只和工作上有接触的交道,认识的人不多。像陈老师这样的老革命,我却不认识,太抱歉了!不知道你老是哪一年去延安的?”

陈老师说:“我是1942年随临潼的竟存学社去延安的,去后竞存学社合并到了柯中平和马健翎组建的民众剧团,我一直就在这个单位工作了。”

听说他是1942年去延安的,我想到了母团的导演杨安民曾去过延安,在民众剧团、八一剧团都参与过演出和排导。于是,我问:“陈老师,有个杨安民您可知道?”

陈老师说:“那是我老师,我们是一块去延安的!”

听说杨安民是他老师,又是一块去延安的,我立即来了兴趣。杨安民是我母团一陕西省人民剧团的导演,长安稻地江村人1942年去了延安,因为他是独子,放心不下家中的寡母,又从延安回到了原籍长安,回来后又被宁夏军阀马鸿逵的军声剧团请去排了几个月传统戏,为此在文化革命运动中,被扣上叛徒特务的帽子,带上白袖章扫地游街…。我曾想,一个艺人就是用学会的戏艺在社会上混生活而已。怎么能像对职业革命者那样要求?文化革命运动中,杨安民在批斗会上也向大家交代了他去延安和回来的过程,我一知半解,对这段事情有兴趣再搞清楚一点。我对陈老师说,有空来家里坐,说说你们上延安的过程,我很喜欢听。

陈老师是位很直爽率真的老人,我问他,你是长安灞桥区人,怎么跑到临潼的戏社去了?陈老师说,临潼这个戏社,原是蒲城的,后来归了临潼。这件事说来话长,慢慢给你说。我小时候家贫,想找个生活出路,恰逢蒲城上旺庄有个姓屈的镇长,那人耳朵不太好使,外号叫屈聋子,从蒲城到西安,一路都有他的字号,也就是生意铺。他为给母亲过七十大寿,收了一班孩子,培养他们演戏,并给戏班起名“三义学社”。我家邻村有个叫司春华的艺人,是被三义学社聘请的教练,他在当地收了几个小孩,由他带着去投奔了蒲城上旺庄的戏班子。其中有我和他们村的小孩司化民。司化民小名叫月月,他嗓子好,长相好,戏社分配他和我学演旦角行当。镇长屈聋子请了当地文艺爱好者王星普当“三义学社”的社长。王社长小名叫星星,特别爱好秦腔戏,他不但当着社长,并且经常参加演出,他喜欢演的剧目是《白叮本》。《白叮本》的内容是说,女皇武则天想将江山让给自己的侄子武三思,命三思征讨在姬家山造反的薛刚,挣些功劳以压群臣,遭到狄仁杰与程咬金的反对,二人与武则天激烈的争辩,武则天收回成命。并认为狄仁杰是个正直的臣子,不但没有怪怨反而给叮本的狄仁杰封了官。此剧又名叫《狄仁杰叮本》。因为薛刚在姬家山造反,此戏也叫《姬家山》。其中的武则天、狄仁杰、程咬金等几个主要角色王星普都能演出,很得观众的赏识。王星普为了加强剧社管理,又聘了当地一外号叫瞎瞎娃的当副社长以协助他工作。

陈兴民老师说,我们在教练张醒华的培养下排了许多传统戏,有《蜜蜂计》、《青梅传》、《状元媒》、《济南案》、《软玉屏》、《彩楼配》等故事性比较强的剧目,不长时间就到各地巡回演出。我们都很崇拜张醒华老师,在当时大多数戏曲艺人不识字的情况下,他能看剧本排戏,人称能抱本子的导演,这在当时来说,是被人们高看一眼的艺术人才。所以,我们排演也都很认真,这班孩子也出了些令观众喜爱的小演员。

我们在各地巡回演出,自己可以挣一些吃饭钱,不足的地方由屈聋子补贴。后来屈聋子的母亲过世,屈聋子对王星普说:“最近我在外地开的生意不太好,难以补贴戏班。这班孩子给你了,戏箱也送给你们,你带着他们谋生吧!”

王星普带着我们想找一个有势力的后台当靠山,却没有合适对象。有天我们小戏班在蒲城兴镇演出,不幸遇到了一场抢劫,这个抢劫不是抢东西,而是抢人。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在兴镇演出,当时电灯还没兴起,戏班演出主要用汽灯或清油灯照明,我们还算高档,用的是汽灯照明。戏演完,我们提着汽灯准备回驻地。谁知,黄龙山的土匪头子李志英也是个爱戏剧的人,他带着一伙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伙人一脚一个踢坏了几盏汽灯,然后抓了几个能演戏的尖子演员跑上了黄龙山。当时我们演戏的附近还有驻军,不知土匪是怎样搞的,竟然那样大胆,晚上也混在百姓中看戏?看样子土匪是提前已看好了要抓的演员。其中司化民是旦角门的主演,也被土匪抓跑了。几个尖子演员被抓跑了,留下的演员只得顶上去,于是陈兴民就成了旦角门的台柱子。陈兴民很谦虚地说,我没有司化民嗓子好,可是角色总得有人演,我的特长是扮相好,也就是行话说的迎风好,再者我做戏比较认真细致,很受观众欢迎。有次在阎良演出梁山戏《杀楼》,我在剧中扮演花旦阎惜姣。几个老太太在前场看了演出不说,还跑到后台要看我,看见我高兴地说:“我娃咋‘咯拧的那么好?真是个囔囔娃。”从此,大家都叫我“囔囔娃”。

‘咯拧和‘囔囔娃都是陕西的土话。‘咯拧是说做派可爱、袅娜…,也就是说做功好、表演好:‘囔囔娃包含的内容更加丰富,是夸奖女孩子娇柔、活泼、可亲…等。

演员戏演得红了也会引来一些麻烦,有次在临潼北田镇演戏,剧目是传统戏《三滴血》。陈兴民在剧中演了个配角,是小花旦贾莲香的母亲,这是个戏份不多的正旦角色。当地一土豪的儿子给他搭了一条红,可能那人平时看过他的演出,认为他是个好演员,搭条红以示鼓励。可陈兴民觉得你不给主演搭红,给配演的我搭红,是不是有侮辱我人格的意思,于是拿起红绸子扯烂扔到了台下。这可惹怒了那个搭红的,觉得丢了面子,就带了一伙人把舞台砸了,前后左右找陈兴民要兴师问罪。社长王星普看势头不好,把陈兴民揽在怀里,上边又捂了个大棉被盖了起来。陈兴民的花旦戏很有特色,做功细腻到位,尤其是《卖酒》中李凤姐最受热捧,观众有顺口溜说:“快走、快走,囔囔娃的卖酒!”最后以陈兴民演出了他的拿手戏《卖酒》,给那个寻衅者道歉算是赔罪和解。

主要演员被黄龙山土匪抢走,有个小孩也被启用,他叫辛化秦,是蒲城上旺庄人,比陈兴民老师大一岁。参加蒲城三义学社时,第一句话是:“我妈不叫我唱旦。”开始演员多,剧社没有勉强分配他演旦角之类的角色,有时派他干些一般力所能及的工作。戏班在高陵演出时,剧场大,前边有门,后边也有门,剧社领导怕有人不卖票从后门进去,就派辛化秦去看着后门。自从演员遭了黄龙山土匪的抢劫,剧社缺演员,辛化琴,长得比较清秀,从外形上看是当旦角演员的条件,嗓子也不错,所以一些旦角戏也逐步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比这班学生晚去两个月,没有参加演员基础训练,学社就给他排些唱功多的角色,青衣闺阁旦均有,他还唱出了名声,因为他看管过剧场后门,戏唱红了,大家亲切的叫他后门红。如今已是九十六岁的老人,身体精神,心态平和,是一位竞存学社加入民众剧团的元老。

且说,三义学社在社会上艰难的挣扎着。恰逢驻扎在临潼国军的一位团长,叫霍静生,他愿意接收三义学社。并将“三义学社”更名“靜存学社”。后来,霍静生觉得戏社的名字和自己名字连在一起不太妥当,社会是个竞争生存的社会,所以把名字中安静的‘静字改为竞争的‘竞字,从此,“三义学社”就正式更名为“竞存学社”。仍由王星普担任社长。解放后才知道霍静生是陕西地下党范明的外甥,霍静生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不太清楚,他是临潼霍形洼村的人。

竞存学社在临潼岳阳镇演出时,社长王星普说:“淳化县为咱们盖了剧院,咱们到那里去演出。”并给能演戏的七八个孩子发了十元法币,陈兴民说,是新瓒瓒的钱,我们很高兴。岳阳镇副镇长王治德命岳阳镇七保保长王青蓝派人护送戏社。护送的人员一个叫松贝,一个叫黑娃。大家一路北上,到了淳化县,没看见有什么剧院,有人说咱们是演戏的,既然来到这里,不如翻过沟,到沟那边去演出!所说的那个‘沟,可不是一般的沟,它是一个尺度很宽的大沟,名叫通神沟。通神沟位于淳化县润镇塬,又名润镇沟,属十里塬辖区,位于泾河峡谷段。沟壑30.7公里,沟内有流水,山棱上有瀑布。水的流域面积99.2平方公里。是泾河比较大的支流之一。辖区内有姜嫄庙,姜嫄乃上古人物,周朝先祖后稷之母,传说姜嫄踩巨人足迹而怀孕生稷。淳化有许多神和仙的传说,通神沟这个地名和神仙传说有没有关联不太清楚,最少和姜螈的传说有关。通神沟地貌原始,有许多少见的花草和小鸟,现已开发为淳化的景点。当年他们过此沟时是冬季,没有什么花花草草,即使有什么景致,也是夜晚偷偷摸摸行路的,根本顾不上看,也看不清那里是个啥样子。这条沟最关键的是一条天然分界线,一边是国民党统治区,过了沟就是共产党的地盘。当时戏社有的孩子听说要过通神沟就哭了起来,说社长把咱们卖给红区了!有的还想逃跑。护送戏社的松贝和黑娃,立即拔出了腰中的手枪,喊道:“不许哭,不许乱跑!”

大家安静了,为了避免干扰,他们决定晚上翻过这个大沟。松贝和黑娃分前后看管众人行路。通神沟由一个叫赵庆生的国军团长负责把守,路上派有军人站岗值勤。他们过沟难免有动静,站岗的哨兵大喊:“是谁?站住!”护送竞存学社的松贝骂道:“你他妈的,不知道是谁?喊啥哩!”哨兵也就不再吭声了。看来他们都是早有联系的!竞存学社的一行三四十人就这样半明半暗糊里糊涂的走了整整一晚。过了通神沟,第一站到的地方叫铁瓦镇,接应的人把他们几十个人安排在一个大窑洞里,给窑洞生了木炭火,又给地下铺了新席子,拿了几麻袋花生,说:“你们就在窑洞休息,没事了吃花生,千万不要出去,小心被国民党的便衣队发现抓走了!”

在铁瓦镇呆了七八天,每天吃两顿小米饭,大家叫它黄米杠子,有时黄米杠子的米还有点霉味,不好吃,有学生就有怨言。陈兴民倒觉得那个环境很好,再不会有临潼兴镇强给他搭红的惊怕,和忍气吞声的赔情演出了。

我母团的导演杨安民,就是应了师弟张醒华的邀请,去了临潼竟存学社。张醒华和杨安民同是成阳郑四办的益民社毕业的师兄弟,受教于著名教练兼导演的惠济民。二人都是能演戏又会抱本子排戏的艺人,在社会上均有些小名声。张醒华知道杨安民从不愿意和公家戏社打交道,他在咸阳找到杨安民说,临潼竞存学社是个私人戏班,那班学生是我自己培养出来的。现今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不得不去。丢下那班娃娃没有老师照管很可怜,叫别人管我又不放心,希望师兄帮忙去照应一下。杨安民听师弟这样说,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自己就是搞戏曲的。于是随师弟张醒华到了临潼竟存学社担任了教练、导演工作。也就是这样他随竞存学社一起北上,一步一步到了延安。

说起杨安民人们会有点生疏,他在解放后一直是当导演,在幕后工作。说起郭明霞、马友仙秦腔观众是再熟悉不过的演员了。杨安民给郭明霞排演了《五典坡》《秦香莲》使郭明霞名声大噪,观众褒称她一毛八;给马友仙、舒曼莉排了老《断桥》在1960年青年汇演崭露头角,得到好评并各获金质奖章一枚。受杨安民导演扶植栽培的演员不少,我母团有成就的演员都与杨安民分不开,就不一一再说。

张醒华解放后改名张茂亭,任西安市雁塔区文化局局长。看来张醒华是位地下党,他把师兄杨安民笼络来,是想把他引领到延安服务于边区。杨安民对此一无所知,就糊里糊涂跟着走。仔细想这次竞存学社的北上,是地下党为边区输送一个文艺团体的谋划行动。这次去的人员大多数是年青人,是受益者,解放后都成了老干部,只有杨安民在延安呆了两年余,给民众、八一等秦腔剧团排了不少戏,并自编自导了一出抗日剧目《好义村》在剧中他还扮演了角色。此剧为群众抗日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后来他丢不下寡母又申请回了原籍长安,这个行为成了他每次运动必须检查的重要政治问题。

陈兴民曾对我说,那时候我们年轻,是十几岁的娃娃,没有什么负担,去延安觉得很新鲜,演戏没有在国统区那样多的麻烦事,挺好的。杨安民上有老下有小,生活都要靠他,不回来能行吗?

且说,竞存学社一行人在铁瓦镇呆了七八天,哪里也不敢去。戏社决定继续北上,能演戏的地方,他们就演出,没演出条件的就行路,一直走到马栏。马栏在当时可不是等闲之地。它是陕西省旬邑县的一个镇甸,东接陕西黄陵县,西接甘肃的正宁县,附近有山称马栏山,属桥山山脉在子午岭中南部。是陕甘宁边区革命根据地的中心活动地区之一,是陕甘宁边区的南大门:是延安的前沿哨所,也是关中分区政治、军事、经济中心:也是人员、物资等通往延安的重要驿站和红色通道。同时是培养革命干部的摇篮,它曾为中国革命培养输送了数以万计的栋梁人才。是当时中共陕西省委、陕甘宁边区关中分区机关所在地。在那里竞存社见到了陕西地下党的领导赵伯平、汪峰等人。还意外的见到了临潼岳阳镇的副镇长王治德。原来王治德安排七保保长王青蓝派松贝、黑娃护送竞存学社北上时,他已抄小路提前到马栏等候戏社的到来。熟人相见于外高兴,尤其是松贝、黑娃更是高兴,也很自豪,觉得他们顺利地完成了一项任务。陈兴民老师说,他们到马栏的当天吃了一顿红烧大肉块,白蒸馍。肉块有核桃大,香得很。这是他们北上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领导宣布王治德任竟存学社的指导员。

马栏有个七月剧团,这是从地下党的列宁活动室演变来的,常演些适时的宣传小节目。竞存学社来后参与了演出,竟存学社虽然大多数演员是青年娃娃,可他们有在乡村基层演出的经验,张醒华给他们排的戏也多,加上杨安民大演员的参与,演出很受欢迎。他们演了平时巡演的节目《软玉屏》《蜜蜂计》《双锦衣》《双明珠》《济南案》等传统戏。杨安民也大显身手,演出了他的拿手戏《独木关》《杀四门》《白水滩》《反西凉》《摩天岭》等武生戏,还演了《激友》《坐窑》《打柴训弟》等贫生戏,并和当地艺人周玉民合作演出了《苏武牧羊》等剧目。马栏要留下竞存学社,可延安不停地派人催促,在马栏演了个把月,竞存学社只好北上赶赴延安。

这时延安由柯中平、马健翎于1938年筹建的民众剧团正在等候他们的到来。据说延安原来没有正式剧团,由柯中平申请,毛泽东主席给了二百个银元,柯中平买了一头小毛驴,又置办了一些便宜服装,请了街头卖艺的眉户艺人李卜,还请了一位街头打板的艺人张本宽。李卜会的眉户调子比较多,第一出戏排了眉户现代剧《桃花村》,并在《十二把镰刀》和《大家喜欢》剧目中起了重要作用,1944年被边区文艺工作大会选为甲等模范工作者,女作家丁玲曾写有《艺人李卜》一篇文章赞扬。张本宽是个业余爱好者,对板路心中无底,打的板头是晋剧路数,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正形。没办法,那时在当地找不下懂文艺的人,只有凑合。陕北对秦腔是一无所知。竞存学社去了,民众剧团如同注了新鲜血液,顿时活跃起来,秦腔成为了民众剧团的主要剧种。民众剧团在大砭沟驻扎,他们搭了彩棚迎接从远路来的竞存学社,气氛非常和谐。柯仲平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出进都是喜滋滋的。尤其对杨安民更是高看一眼,总是拿着自己的大头烟袋让杨安民抽一口:马健翎见人就说,这可是给咱来了个人才!

陈兴民说,他看到柯仲平披着大衣,拿个大头烟袋,挺有气派的,以为是朱德总司令。他问旁边的人:“那是朱德吗?”

被问的人笑了说:“那是剧团的领导柯仲平!”

边区的消息见闻都比较闭塞,竟存学社这一行人谈论所见所闻,激发了马健翎的创作情绪,他搜集资料创作了革命现代戏《血泪仇》。这个戏的几个主要角色都是重磅人物演出。王仁厚由人称富州红的张云扮演:以后来创作《梁秋燕》一举成名的黄俊耀扮演王东才,陈兴民扮演东财妻,王桂花是个小女孩角色,不好找,幸好有个叫廖春华的女孩参加了剧团,那时她十三岁,正好赶上扮演王桂花。竞存社是演传统戏的底子,对现代戏的化妆还不太入门,在延安的大画家石鲁,非常积极的参与了此戏的化妆,陈新民每提到石鲁为他化妆东才妻时,还非常兴奋,他说石鲁边给我化妆边给我讲解化妆的程序和原理,至今也是记忆犹新。这个戏演出后,反响很大。尤其是在煽动革命情绪上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据说有次给战士们演出此剧,在“龙王庙”一场戏中,王仁厚的儿媳妇,也就是陈兴民扮演的东财妻惨遭杀害,自己的老伴忍受不了痛苦触墙而亡,王仁厚带着女儿桂花和孙子狗娃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不知所措,场面悲惨之极。当时有一看戏的战士控制不住情绪,向扮演国军韩排长的演员开了枪,台上乱了起来,大家控制了那位战士,才算没有伤人。此剧,是民众剧团的必演节目,也是革命现代戏的开山剧目。解放后民众剧团改为西北戏曲研究院,后又为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此剧成为研究院革命历史剧的传承剧目,已有几代人参与过此剧的演出。王仁厚那板:“手拖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的乱弹,用秦腔板头演唱,慷慨激昂,很能表现剧中人物的悲愤心情和悲惨的情景;还有王东才悔恨交加的那板乱弹:“儿和妹一个个沉睡不醒,王东才心有事坐卧不宁,…”,及王桂花纺线的那板乱弹,均已成为秦腔现代剧的传唱段子。

竞存学社到延安第一晚上演出传统戏《彩楼配》,这出戏是呈现民间传说人物王宝钏飘彩选婿的故事,主角王宝钏由陈兴民扮演。陈兴民老师很谦虚,他说,自从黄龙山土匪李志英把我们的头牌旦角司化民抢走,只好把我顶上去了,什么旦角的主要戏都成了我的。那晚在延安大礼堂演出,我去的早,帮忙装舞台。在礼堂门口看见一个人穿着深红色的呢子大衣,这种衣料是延安当地出产的土呢子。那人梳着大背头,挺精神的从杨家岭土坡上下来,向窑门前的大砭沟口走去。陈兴民感觉这个人应该是毛主席吧!他问旁边的人:“那是不是毛主席?”

那人告诉他:“那就是毛主席!”

他想,毛主席下沟去了,肯定还要回来的,我等在这再看他一眼!果然,不一会主席从原路回来了,手中还牵了个小女孩,一直走向大礼堂门口,用湖南话问道:“今晚大礼堂演戏吗?”

门口的几个人回答说:“是!”

他又问道:“是柯仲平的那个剧团吗?”他们也回答说:“是的。”

那天晚上看戏的人很多,窗台上都坐满了人,毛主席也观看了演出,还赞扬这个剧团戏演得好!

陈兴民做功戏非常到位,他演传统戏《自媒洞房》中的表妹刘玉英,有几个小动态给观众留下了极深刻的影响。这个戏是表兄看上了表妹刘玉英,亲自去对舅妈说明心意,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提亲。有句唱词是“要与表妹成婚配,还得我自己做媒人!”表妹刘玉英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由于害羞,她不直接说愿意的话,而是对表兄连连说了几句:“着了急了,着了急了,着了急了!”陈兴民在说这几句台词时,双手换着指表兄的几个手势,配上角色娇柔羞涩又乐意的表情,观众不由得拍掌叫好。当时延安有个评剧团,也就是京剧团,有位叫肖甲的女演员,她见了陈兴民就用手势学他那指人的动势,口中还说着,着了急了,着了急了,着了急了!的戏词。肖甲是位唱做都很到位的演员,她对陈新民的表演是赞不绝口,说,陈新民的表演真是绝了,一般演员很难达到那样复杂感情的深度。

在民众剧团陈新民感到非常温暖和舒心,他的嗓音一度常出毛病,可能是换声,柯中平亲自带他去李鼎铭先生那里去看嗓子。李鼎铭是延安的社会知名人士,毛泽东选集中说到他是位开明绅士。李鼎铭不单是位开明绅士,还是一名很有造诣的中医大夫:那时延安吃的杂粮多,马健翎见了陈兴民,总是悄悄给他一个白蒸馍。从这些琐事上看,足见当时民众剧团领导是多么喜欢人才的爱护。马健翎的妻子叫杜芬茹,她给剧团的学生教文化课目,使他们认识了简单的字句和自己的名字。陳兴民说,大生产时,组织上照顾他,没让他去开荒,让他在团里跟着杜芬茹学纺线。

在延安时每个星期吃两顿馒头,其他时间全吃黄米杠子,没有什么蔬菜,剧团喂着猪,隔一段时间还能吃到几块猪肉。做肉没有调料,白水煮的肉没味道,不过觉得还很好吃。遇到打仗,他们就找地方隐藏起来。有次他们跑到公鸡山躲避,借群众的锅炉烙些饼子以备战时充饥。大家正在忙活时,忽然有枪炮袭击,他们扔下未烙熟的饼子就跑,一路上硝烟袭击,天公也来凑热闹,下起了倾盆大雨。他们一群人员有老有小,行动确为多样。有个小孩叫朱成仁,没有鞋穿,只穿了一条烂裤子光着脚板随着大人们跑,挺可怜的,可是谁也帮不上谁。在中途,看见山沟两边的死人像麦垛子堆在那里,这已是见惯不惯了。生活上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在不稳定的环境下,也有人逃跑。陈老师说,有天他和另一同志在路边值勤,看见当地民兵五花大绑了一个人押送过来,他俩定睛看,原是民众剧团的一位自己人。民兵说,他要逃跑,被我们抓住了。他俩说,人交给我们吧!他们把那个同志押回剧团,告诉他不要再跑了,跑不掉的!后来那个人一直就坚持到解放后,因为有些文化,还当了文艺界某单位的领导。陈兴民说,虽然条件艰苦,我却觉得很开心,一直没有离开的念头。民众剧团在发展兴旺的过程中,收了些小孩子,以补充演出需要,领导任命陈新民当孩子班的班长,他热爱孩子,关心孩子们的成长,有次我碰到歌舞剧院的著名舞蹈演员冯云英,她说,我小时在民众剧团孩子班,陈新民老师当年给我们当班长,对我们小孩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吃喝拉撒睡样样操心,像我们的父兄一样,关爱着我们的成长;著名秦腔演员马蓝鱼提起陈新民也是非常感慨,她说,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转眼间都已成了七八十岁的老人,每想起和陈班长在一起的日子,总觉得特别亲切。

天灾人祸说不定就会降临。有件事情让陈老师很遗憾,和他同去延安的一个小孩比他小两三岁,是他家门中二爷的孩子,论辈分还叫人家叔叔呢。他们是一块学戏一块上延安的,叫陈勤祥,小名谋子。在剧团演文武小生。他俩经常搭档演出,陈勤祥扮相漂亮,动态潇洒,很得观众欢迎。有次他们在外地演出,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演完戏一个人跑了二三十里路到延安的延河里去游泳,结果溺水身亡。解放后,陈兴民回家乡探望,父亲问他,你回来了,你叔叔呢?他把实情向父亲说了。当时父亲就坐在地下起不来了,这件事他和父亲一直隐瞒着他二爷。提起这件事陈老师遗憾的说,听说,溺水的人要搭在牛背上把肚子的水空出来,人就能救活,那时不知这个窍门,没有那样做,也许把他搭在牛背上空空肚子的水,说不定还会救活他。

竞存学社合并到民众剧团,剧目多样起来,演员不够用,就到处搜罗能演戏的人才。还有位小青年叫王志学,是临潼岳阳镇人,曾以修理小物件为生,也随竟存学社到了延安,他有嗓子长相也顺溜,就到剧团唱戏了。因为有些文化,解放后还当了五一剧团的团长。诸如此类的人员很多,就不多说。随着全国解放,延安民众剧团到了西安,与从延安下来八一剧团、和三原的明正社及一些文工团分散人员组建了西北戏曲研究院,也就是现在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领导分派陈兴民在研究院演员训练班担任业务股长。1960年全省青年汇演,他和戏剧家封至模、京剧教练邴少霞共同排导了田汉改编的传统戏《女巡按》,得到内外行的赞扬,自己也很惬意。他在演员训练班工作直至离休。陈老师离休后他乐观的人生态度不减退,每天起得很早,穿上练武术的宽大服装,拿一把带红穗子的宝剑,去到附近公园舞动,锻炼身体是他的宗旨,有许多爱好者向他求教,他更是乐意付出。研究院要是有新排演的剧目,他一定都要去观看:即是演戏的公告牌换了内容,他都是非常关心的。换的什么戏、是谁写的剧本,谁的导演、哪些演员参与,他都有兴趣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陈老师的眼睛视力、耳朵听力都有所减退,每当遇着研究院换了新戏公告牌,他就来喊我说:“有空没有?有空的话给我把换了的戏牌念一念!”

我对陈老师这种热爱生活、热爱戏曲的精神所感动,每次他喊我念戏牌,我都是随叫随到。他说:“每次换了新广告,我总想知道上边的内容,眼看不清,心里着急。你念给我听,我知道内容心里就踏实了!”

有次我和陈老师开玩笑,说,陈老师,文革中你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陈老师很迷茫的说,我也不知道,人家说我是造反派。我说,你造谁的反?陈老师笑了说,谁知道造谁的反?跟上胡哇哇哩!陈老师确实是位很诚实的人,文化革命中,有想法有目标的人是少数,大多数确实是跟上胡哇哇的。

陈老师离休多年了,看到他对戏曲事业还是那样关心:对生活充满了热情,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太可爱了。他对生活没有极端的要求,单纯、轻松、朴实,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如今陈老师已九十五岁了,他还是童心不减,每天乐呵呵的这里走走、那里转转,而且对老同事也很关心,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当他听说老艺术家李瑞芳有点健忘现象,他不放心,自己又怕走错了楼门,叫我陪他去了好几次李瑞芳的家,关心她的身体,嘘寒问暖。并对我说那是个好演员,你看过她的戏没有?我说,从1953年李瑞芳演梁秋燕开始,她所演的现代戏古典戏我几乎都看过,是个好演员!陳老师觉得我认可他的说法,很高兴。难得陈老师过了髦耄之年还有这样博爱之心和生活乐趣,使我感动。我祝福陈老师永远这样无忧无虑的过好每一天,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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