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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驯服一只刺猬

2020-02-28朱晓翔

长安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后现代主义柏林

朱晓翔

摘要:以赛亚·柏林认为,古今思想家可被分成“刺猬”型与“狐狸”型两类,而“刺猬”一词,被其赋予了追求普遍性原则、拒绝碎片化经验的思维属性。本文引入以赛亚·柏林的分类方案,并在此基础上,为“刺猬”一词加入了批判意识特质,从而生成了文学范畴内的“刺猬”概念。借此概念,文章考察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发生与中国大陆在同时期文学研究策略,对比呈现了中西方、同时代文学写作与研究群体的不同状况,进而提出了有关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两种应有立场。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以赛亚·柏林

文章编号:978-7-80736-771-0(2020)01-081-03

一、“刺猬”与“狐狸”

阿基洛科斯,这位与荷马同时代的抒情诗人,如今只有一些残稿仍在世留存。幽居于只言片语当中,公元前七世纪的他向读者打哑谜般地描述刺猬与狐狸的区别:“狐狸知晓许多东西,刺猬却怀绝技一招。(“The foxknows many things,but hedgehog knows one bigthing,”)”以赛亚·柏林之前,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学者言人人殊”。自然,以治哲学与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见长的柏林,未必能为古希腊诗人的断章做出一个终极注解。但自他的长论文《刺猬与狐狸》1951年问世以还,有关“狐狸型作家”与“刺猬型作家”的分类方案,便热络起来,以至流行至今。

《刺猬与狐狸》的开篇,柏林指出:有些思想家像狐狸,“他们的思想或零散或漫射,在许多层次上运动,捕取百种千般经验与对象的实相与本质”:而有些思想家则与刺猬同,“他们将一切归纳于某个单一、普遍、具有统摄组织作用的原则,他们的人、他们的言论,必惟本此原则,才有意义。”当我们借来阿基洛科斯的两种可爱意象,又目睹了人類的思维模型是如何被柏林重新整顿,作为抽象概念的“刺猬”与“狐狸”——特别是“刺猬”——也就能被改造进文学研究方法论的范畴中来,一变为我们反思的镜子和问题的参照。

我们认为,所谓文学范畴中的“刺猬”概念,由两个基础部件组成。首先是作为“刺猬”的文本。无论文体形式或风格特征,凡符合以下两种尺度者,皆可被纳入“刺猬”型文本的麾下:第一尺度为普适性尺度,即该文本的写作初衷与最终表达效果,可以反映一定时期内的人类普遍生存状态,或能与人类社会的某些核心话题发生联系:第二尺度为忤逆尺度,即在该文本的深层话语中,可以找到来自非主流意识形态的声音,以确保该文本的精神独立状态。

文学中的“刺猬”概念的第二部件,即作为“刺猬”的文学研究话语体系,主体是文学研究群体及相关机构。其特征亦有两点:第一点表现为研究主体所遵循的任何“主义”或“方法”,都应具有相当的文学本位意识,以避免成为某些非文学力量的意志传递介质:第二点,即具体文学研究的发生、进行及最终知识体系的确立,都应展现其对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强烈介入姿态,以达到通过建构富有穿透力的批评话语来将批评延伸到现实中去的实际效果。

下文,我们将利用这一概念,考察西方后现代主义的生成及同时期中国大陆的文学研究策略。以求从中西方的文学研究的历史经验中,构筑今天我们面对文学及研究文学的应有之立场。

二、后现代的“刺猬”:文学与文学研究

1940年代,“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一词在建筑学界的现代运动中无中生有5。彼时,以赛亚·柏林的《刺猬与狐狸》尚未发表,但随着时间线向喧嚷的六十年代绵延,苏珊·桑塔格、莱斯利·费德勒一众学者已然不满于当年西方诗学的陈腔老调,转而开始尝试描述一种文学领域内的“全新感受(new sensibility)”。今人回顾,此说绝非是苏珊·桑塔格等人臆造的鬼影。它既是查尔斯·伯恩斯坦诗集里遽然冒出的几何图形,又是尤内库斯剧本里一只又一只由人退化而来的犀牛,更是德勒兹“少数文学(Minor Literature)”概念里,那个在布拉格生活,却操德语写作的孤独的卡夫卡。

因此,当欧美文学界率先对自己动手,亚里士多德所言传身教的“突转”、“矛盾”以及“发现”,纷纷被激进的文字试验取而代之。西方文学也宛然化身为一只摆在读者与学院知识分子桌前的“刺猬”——它愤怒地注视着徐徐降下的冷战铁幕、大学文科的式微,继而耸起反战、平权的批判长刺,并在身遭投下一团需要破译的语言的魅影。迥异于同时期的其他人文学科,后现代文学这只新生“刺猬”,也确如以赛亚·柏林眼中卓越的“刺猬”型作家的系统性隐喻:它不满足于吉光片羽的琐碎历史细节和早已漂流到原野间的人类学传说,反而执着于缤纷社会表象下的核心性话题,同时,又较好继承了反抗传统与社会批判意识此两类西方文学特质。

尽管,是时,大众传媒凭借收音机和电视大批量生产“狐狸”式(情节向的、碎片状的)的文娱项目,四下掠夺文学受众,拥趸无数。但今天来看,西方文学仍归纳出了某种总的普适立场并构建了新的回应策略:

前者从创作上看,表现为一系列存在主义哲学衍生作品对人的“处境”的极度关切,其“力图捕捉到随剧变而到来的各类体验,尽管这种体验是模糊的、多维的。可这也正是‘后现代主义作为一个词汇,被发明、采信、定义后而又被再次重塑的原因。”后者从理论效应上看,表现为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理论集团对于欧美社会秩序的剧烈干预。“如果说在1950年代,阿多诺被德国右翼势力不公地诋毁了一番,那么在1960年代,他则赢得了左派学生的欢迎。在德国,‘社会主义学生联合会(SDS,Sozialistischer Deutscher Studentenbund)挥舞着盗版的法兰克福学派经典二手著作,占据了政治舞台。”关于此一时期在西欧涌现的各色学生运动,当代历史学者理查德·沃林有评论道,“要牢记如此惊人的转变:从政治冷感主义(apoliticism)的1950年代到政治运动风起云涌的1960年代。……如果没有这些抗议游行、社会斗争和公民倡议,很难想象我们今天的社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综上所谈,我们不难同意:后现代主义语境统摄下的文学与文学研究,其棘手(对文学自身的剧烈颠覆)、其锋利(对国家威权的强烈反抗意愿),乃至其不可理喻,恰恰是文学与文学研究在二战终了以降的西方知识界的价值所在。在如此迷人又伤人的“刺猬”面前,阅读即“触刺”,研究即“流血”。西方知识界开始波动,并将精神被刺的“痛感”传递向基督教文明的多个层级。藉由此,西方世界的文学界回答了自身在上世纪后半叶的历史地位之问。

三、“刺猬”在中国:两种策略及其后果

1949年前后,中国大陆的文学写作与研究开始分野。以周扬为首的左联遗老终于收获了“写作”与“写作者”的双重合法性,成功卸下“刺猬”身份:殷海光等自由主义学人,则纷纷南渡。于是,师承前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境内又无可成气候的话语对手,新政权对中国新文学——这只自“五四”起便颇善表达不满的汉语“刺猬”——的“驯服术”,也就此获得了得以施展的理由与空间。

对以往文学材料,特别是对白话文材料的再诠释,是这一时期官方組织文学研究的主要策略。以鲁迅为例,夏至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深刻地指出:早在毛泽东1940年撰写《新民主主义论》并高度赞扬鲁迅之前,“鲁迅已经是一位甚受推崇的作家。没有他本人的声望作基础”,1940年代后的文学研究者们“也不必费力捏造出如此一个神话。”[1ll当代鲁迅研究者钱理群也提醒当代读者,“鲁迅对自己被利用的可能,也有清醒的认识。”在《鲁迅与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去世70周年的回顾》一文中,钱理群借鲁迅的话说:“‘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暝之后,……连死尸也成为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倒值得悲哀。”一语成谶,1933年3月27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移书籍至狄思威路。”1970年代,名为“石一歌”的上海集体写作组凭此十个字,撰写了《秘密读书室》一文,提出了随着白色恐怖的加剧,鲁迅在家中存放马列主义书籍已不安全,故另租书屋作为秘密读书室的看法:“多少个漆黑的夜晚,鲁迅来到这里,用纸张罩着电灯,聚精会神地读着读着……街上囚车飞驰,窗外寒风呼啸,然而,马克思主义的光辉驱散了阵阵寒气,温暖着他的全身。”就此,我们可以判断,此时期风行于大陆文学研究领域的再诠释策略,为归化鲁迅——这只可能是“五四”以来最棘手、最愤怒的“刺猬”——开辟了重要理论进路。

复次,汰换偏离主流声音的文本生产者,是当时主流文学研究群体所偏爱的另一策略。以沈从文为例,在其未能受邀参加首届文代会之前,1948年春,香港评论家早已在敲打这个犹犹豫豫的京派大师,期待他做出更加活跃的进步姿态。但沈从文的“无意识抵制,即对过去文学创作并不做否定性总结”——“要血和泪吗?这很容易办到,但我不能给你们这个。”——使得本就毫无观念交集的双方,距彼此又远一尺。而那个在以赛亚·柏林看来具有标志意义的、统摄着伟大“刺猬”型作家的行为组织原则和写作热情,也伴随行政力量高强度的挤压,日益在他的精神内部趋于衰竭。以至于晚年的沈从文,索性加入到“狐狸”式的古代服饰研究中去了。

经此一番彻底“驯化”的现当代大陆汉语写作群,不仅失去了“五四”以降的异见者立场,更被剔除了本就稚嫩的批评意愿。迟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尾声,中国大陆的文学研究,仍以“驯化者”的态度,扮演非文学力量的跨界傀儡与剪刀手,刻刻警惕着白话文文学——这只通体已然光洁无刺的中式人文“刺猬”,并随时准备革除一切萌生的新刺。与此同期:1969年,杰克·凯鲁亚克去世:1979年,赫伯特·马尔库塞去世:1980年,让一保罗·萨特去世……他们留下的创作与理论实践成果,足以令身后的西方知识界演化出丰富的文学研究进路与批评流派,并培养一批高度成熟的读者、写作者以及独立文学评论机构。

‘改革开放只能以‘改正错误与‘试图进入西方自十八世纪产业革命与启蒙运动以后所主导的世界秩序来形容。”结合林毓生的上述判断,我们再来检查八十年代的国内文学研究领域乍现的西方文论译介热潮,其发生与消退,其起承与转合,都变得情有可原。换言之,在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时间深沟两侧,东西方各有一只“刺猬”。它们的境遇之别堪比云泥,更视彼此为“他者”多年。而一旦这道沟壑被松动的大国关系弥合,总有一方要受到冲击、惊吓乃至生成出一种常态化的、纵深至今的文论焦虑。

这也解释了为何当北美解构主义学者希里斯·米勒回忆自己1988年首次访学中国以来的日子,才发觉三十年间自己被接二连三授予了“十多个”做客教授与名誉教授称号。2015年,米勒教授将自己在华的讲演文章结集出版,斟酌书名之际,他谦虚地决定在主标题“Lectures in China”(中国演讲集)之前,附上“An Inno-cent Abroad”(“傻子出国记”)一词作为副标,以示自己八十年代入华交流时的仓促与懵懂。但可以想见,始从萧索的、高扬着“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旗帜的现代文学村落逃离,中国学者一旦面对希里斯、福柯、夏至清等一色破土而出的龙牙武士,究竟谁才是“An Inno-cent”—今天的读者,恐怕自有答案。

四、结论:与“刺猬”相处的立场

“症候性的文学剧变,无疑是社会与文化层面的回响”。新世纪以来的国内文学研究,无论对象抑或主体,都更迭出了全新图景。虽然姗姗来迟,可新的市场——那个在本雅明看来眼花缭乱“好像走进了西洋镜里”的文学市场——毕竟来临。痊愈中的“刺猬”如何再度成为自己?这要拷问的,恐怕是它所面对的人群的立场。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中文写作所呈现出的复杂光谱,留给文学研究与批评以巨量材料与极大余地。举例而论,在新历史主义小说的结构深处,生长着的那丛对儒释道传统的狂热迷恋之花,是否恰如丁帆所言,“说到底是‘政治情节从不退场的诱惑”又譬如德国人顾彬那句尖锐的质问:“什么是中国作家的作品中所特有的,什么不是:什么是要紧的,什么又不是。”

自然,当代文学研究的导向兹事体大,笔者绝无可能在此廓清它的前途与未来。但倘若从前文论及的西方经验与中国大陆经验来谈,我们仍可以归纳出两类立场:

其一为公约数立场。在以自身为坐标,参照横向与纵向的别国、别地区研究成果时,作为怀有普适追求和充分理论自信的当代研究者,应更多地寻求差异思维模式下的交集区域,而非不断复制、强化彼此的对抗现象。西方现代与后现代文论“合法”进入中国后的近四十年间,中国文学研究受益匪浅,这不必在此赘述。但国内学者对其具体知识结构的改造和接续远未完成。近年来,对于西方文论的讨伐声,倒愈甚嚣尘上。然而,针对外来的话语指责并不能加速未竟的本土话语工程的完成。相反,倘若脱离对全球理论版图现状的承认,一味策动学界的民族主义情绪和敌对意识,那么“破”而无所可“立”的困境,随时可能回潮,并再度包围我们。

其二是对话立场,意在放弃或应讲继续放弃以“驯化者”自居的研究心态。特别是在针对具体文本的考察过程中,研究群体应有不断修正自身的价值判断的勇气。一旦怀抱不可动摇的预设视野进入文学场域,无论研究者凭借的是何等新潮的思维工具,窄化阐释空间和矮化作者意志,将是不可避免的结局。遵循此类模式的文学研究,除了成为非文学势力的传声筒和摆渡船,恐怕找不到第二种价值。

诚如索邦大学教授安托万·孔帕尼翁所言,“唯有困惑,乃文学的伦理道德。”在对一切作品的批判的同时,我们也不应忘记对所有理论的批判,更要有勇气对于常识性知识与现象发问并提出卓而有益的意见——文学研究的伦理道德,想必也莫过于此。至于中国大陆的当代文学研究是否能够重建属于自身的、“刺猬”式的策略与立场,在此,我们翘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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