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学视角下《论语》安乐哲译本深度翻译研究
2020-02-28张秀娟
张秀娟
(宿迁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引言
《论语》是儒家思想的经典著作,是文本开放性的典型作品,《论语》英译研究也一直是国内典籍翻译研究的热点。自英国传教士马士曼(Joshua Marshman)出版“最早自汉语原作《论语》英译本”[1]3以来,《论语》英译本已经有60多本。就译本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度而言,据张晓雪在Google Scholar的统计,理雅各、安乐哲和罗思文、刘殿爵的译本是“在学界影响力最大的三个《论语》英译本,也是接受效果最好的译本”[2]。安乐哲译本(为叙述方便,本文将安乐哲与罗思文合译本称为安乐哲译本)全书326页,其中包含中文原文的译文131页,非译文文本包括译者序言、导言、附录、注释等,占全书约60%,呈现显著的深度翻译现象。但据笔者在中国知网的检索,对于安译本中的深度翻译现象,至今少有文章从乔治斯坦纳阐释学视角进行的深入探讨。以主题词为“安乐哲《论语》,阐释学”进行搜索,仅发现1篇文章。[3]鉴于此本文以乔治斯坦纳阐释学翻译理论为研究视角,分析安乐哲《论语》译本中的深度翻译现象在翻译过程中的“信任”“侵入”“吸收”“补偿”四个步骤中的具体体现。
一、乔治斯坦纳阐释学理论概述
阐释学(Hermeneutics)是一门理解与解释的学科。除了古代诠释《圣经》的神学、法学阐释学,作为一门系统理论,阐释学的发展大致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世纪以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为代表的古典阐释学阶段。作为阐释学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施莱尔马赫由于开创阐释学翻译思想的源头而备受翻译学界的关注。施莱尔马赫在《论不同的翻译方法》的演讲中提出著名的作者-读者二元翻译论,[4]167即“让读者靠近作者”,“让原作者接近读者”的翻译方法。第二阶段为20世纪的现代哲学阐释学阶段,“由海德格尔开创,经由伽达默尔的努力将其推向高峰”[5]。海德格尔从现象学中吸取方法,指出理解受制于“前理解”,“前理解”为理解文本提供可能,发展出哲学阐释学。第三阶段为20世纪后期以贝尔曼和利科为代表的后现代阐释学。
阐释学对翻译学领域做出重要贡献的著作是当代著名的翻译理论家乔治斯坦纳于1975年出版的《通天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在该著作中,斯坦纳将阐释学的核心概念“理解即翻译”引入翻译的语境,于该著作第5章“阐释运作”中,在阐释学基础上分析翻译过程,把翻译视为阐释运作,并指出翻译过程要经历的四个步骤。
(一)信任(trust): 即文本选择阶段。译者基于个人经验选择文本,译者相信原文本是可译的,并且相信翻译是有意义的。翻译活动源于译者对原文的信任。同时译者可能要面对“对他十分不利充满敌意的文本”[6]312使其难以接近原文意义。
(二)侵入(aggression):面对原文的抵抗,译者通过“暴力”入侵原文,打破语言文化等障碍,理解和解释原文。“解读就像解剖,粉碎外壳,发现文本的精髓所在。”[6]314就译者的双重身份而言,侵入阶段即译者作为原文的读者自身对原文的理解。
(三)吸收(incorporation):即表达阶段。译者吸收原文意义,并运用各种策略将原文的形式和意义在目的语中充分表达出来,运用译入语语言、文化同化原文。同化程度取决于译者对原文的理解程度、语言素养等因素。
(四)补偿(compensation):译者对侵入和吸收阶段造成的不平衡进行补偿,译者采取必要的方法,补偿翻译过程中缺失的语言文化信息,以维持形式和意义上的平衡。
斯坦纳翻译过程四步骤,打破传统的语言学翻译研究路径,“首次在宏观文化层面描述翻译过程”[7],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
二、深度翻译研究概述
美国翻译学者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于1993年发表的题为Thick Translation的文章中提出“Thick Translation”的概念,指“一种学术性翻译,即通过注释和附注将文本置于丰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中”[8]817(a translation that seeks with its annotation and its accompanying glosses to locate the text in a rich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context)。但在文章中阿皮亚并未对此概念及方法做深入的阐释。将深度翻译概念与翻译研究融合起来的是赫曼斯(Theo Hermans)。在Crosscultural translation studies as thick translation这篇文章中,赫曼斯指出深度翻译一词源于文化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的“深度描写”(thick description)思想,而格尔茨又是从哲学家赖尔(Gilbert Ryle)的两篇文章中借用了深度描写的概念。赫曼斯在文章中列举了作为跨文化研究工具,深度翻译具有“彰显了译者的主体地位”[9]387等五个优势。
沙特尔沃思(Shuttleworth)和考伊(Cowie)丰富了深度翻译的内涵,并指出这一概念适用于“任何包含大量脚注、评注或扩充性介绍等解释性材料的目标文本。提供大量此类背景知识的目的是使目的语读者对源语文化产生尊重,从而更加欣赏异域文化中人们思维方式和表达习惯”。[10]171深度翻译不仅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运用的翻译策略,也是一种翻译研究工具。作为翻译策略,深度翻译在典籍翻译中的运用尤为突出。
三、安乐哲《论语》译本中的深度翻译
安乐哲的《论语》译本全书五分之三的内容为包括译者序言、导言、附录、注释等内副文本,呈现典型的深度翻译现象。副文本(paratext)是热奈特(Genette)在《广义文本之导论》中提出的概念,内副文本(peritext)是副文本的类型之一,包括正文之外的标题、副标题、致谢、前言、注释、索引、附录、出版信息等。[11]xviii
(一)标题与副标题
安译本的标题与副标题展现翻译特色、翻译依据。标题为“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副标题: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A New translation Based on the Dingzhou Fragments and other Recent Archaeological finds”。译者通过“哲学翻译”的副标题将《论语》置于哲学语境中,体现文本蕴含的哲学意味,并表明译本通过哲学研究方式解读源文本的特色。点明译本的翻译依据是基于定州出土的论语原本以及近期的考古学发现,展现了译本的新颖度。
(二)译者序言
译者序言共3页。开篇谈及原作与研读原作的意义;随后说明如何阅读,并解释在导言部分提供历史背景知识的原因。译者着重强调对原作进行哲学性介入的原因与目的,即借儒家之道为西方读者提供精神慰藉,让敏感的读者以儒家之道的本来面目对待它。对于原作的阅读,译者强调了由于原作具有丰富的内涵,因此不可能有终极解读(final reading)。最后明确目标读者主要为“汉学家和其他感兴趣的读者”,这也是在附录中提供补充证据与论点的原因。
(三)致谢
致谢内容不足3页。译者首先感谢合译者罗思文,两人的相处与交际体现了两人的翻译伦理——和而不同。而后提出对成书做出贡献的共事者、编辑、学生等。译者引用《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Fearful, Fearful; as if treading on thin ice, as if peering into an abyss.)表达自己的名字与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人物孔子联系在一起的心情。最后致敬三位《论语》英译者:理雅各,韦利与刘殿爵。
(四)导言
安译本正文之前附有长达70页的导言。导言大致分为两类:文本历史背景信息、语言学与哲学背景信息,共包含九部分内容。文本历史背景信息方面:(1)孔子生平及学说介绍;(2)孔子弟子的介绍,主要介绍了颜回、子路、子贡、曾子、子夏、子张、冉有七个学生;(3)原文文本介绍,包括成书时间的各家之言;(4)其他经典文本介绍,对《论语》中引用的文本如《书经》《诗经》《易经》、名家孟子、荀子的简要介绍;后世注疏传统,如朱熹的评注。哲学、语言学背景信息:(1)关于语言的形而上学,译者对比英汉两种语言,认为“英语基本上属实质性(substantial)和本质性(essentialistic)语言,而古汉语则是事件性(eventful)语言。”[12]20(2)关于形而上学的语言;(3)文言文是什么?阐述文言文与现代汉语的不同;(4)《论语》关键术语解释,具体阐释了“道、天、仁、礼、信、义、智、心、和、德、善、文、孝”13个关键术语。最后一部分为导言注释。
(五)注释
正文未出现翻译注释,译本长达40页的注释全部附于正文后,全书20章共335条注释,每一条注释与正文标识相对应。译者对文字使用进行解释、与其他译本不同之处作比较,添加说明文本中特定人物、事件等历史文化背景知识,对比其他译者的翻译等等大量解释性材料,为读者的拓展阅读尤其是学术研究提供宝贵的材料。
(六)附录
附录1介绍定州《论语》版本,指出通过文本对比发现定州《论语》版本与传世本有很大不同,大约有700多处不同之处,占文本的10%。附录2是对语言、翻译与阐释的进一步说明。译者指出“虽然受过语言学和中国哲学的训练,但自己的专长是哲学,这也是译本注重原作哲学意义的原因,”[12]279同时强调:“对原作所书写的中国早期思想和语言进行事件性的、动态性的和关联性的阅读,并反映在自己的译作中。”[12]279译者探讨了书面语文言文给翻译带来的困难,详细说明了如何理解翻译核心关键术语。
(七)参考文献
最后一部分列出参考文献包括期刊及书目计113条,其中包括其他译者的《论语》译本如白牧之夫妇(Brooks Bruce &Taeko Bruce)、雷蒙道森(Dawson Raymond)、利斯(Leys Simon)、庞德(Pound Ezra)等,为读者的深入研究提供了线索。
安乐哲《论语》译本“深度翻译”的表现形式具体化为以上标题、译者序言、致谢、导言、注释、附录、参考文献七类,这与热奈特所提倡“副文本”( paratext) 中的“文本内副文本”( peritext) 相一致。译者利用蕴含丰富的内副文本元素的深度翻译策略在阐释原文意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四、安乐哲《论语》深度翻译的阐释学视角解读
“翻译即阐释”,阐释学派翻译理论围绕这一核心概念强调文本的开放性、译者主体性、译文多元化。《论语》思想深刻、言简意赅,但文本意义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的特征,是典型的文本开放性作品。安乐哲也在其序言中强调《论语》译本不可能有“终极的”解读,因此在翻译过程中通过运用超过正文译文篇幅的大量解释性材料进行深度翻译,以还原儒家哲学的本来面貌。安乐哲《论语》译本更是阐释性的哲学翻译。作为一种翻译策略或是翻译研究工具,深度翻译与阐释学派翻译理论有着共通之处。 鉴于此,本文借用乔治斯坦纳阐释运作过程理论,将安乐哲译本中呈现的深度翻译现象置于翻译四步骤理论中进行解读。
(一)信任阶段
斯坦纳阐释运作过程理论认为,理解与翻译源于信任,信任是翻译过程的第一步。译者相信文本的“存在意义”,译者对原文的信任源自于自身过往的经验。安乐哲出生于加拿大,求学阶段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伦敦大学等多所大学学习,在伦敦大学期间师从中国哲学翻译大师刘殿爵。青年时期即确定了中西比较哲学的研究方向,对中西哲学有深刻的见解,出版多部学术专著,堪称海外中西比较哲学界的领军人物。出于对哲学的信任与喜爱及深厚的语言与哲学素养,安乐哲选择翻译《论语》,相信《论语》中的存在意义,这一点在译本的副标题与译者序言这两种深度翻译策略中有充分的体现。副标题“哲学翻译”突出译本哲学式阐释的特色。从读者接触译本之初,标题即将读者置于哲学语境中,并贯穿整个阅读过程。
在序言中,译者开篇即表明文本的重要意义,即《论语》“至今仍具有导航作用,能够引领探索者、研究者及世界上的其他民众通向更好的未来。”[12]ix此外,译者明确了主要目标读者,并说明了“借儒家之道为西方读者提供精神慰藉,让敏感的读者以儒家之道的本来面目对待它”的翻译目的与动机。翻译的初衷一方面让读者了解中国哲学的本来面貌,另一方面注重当下意义,希望儒家的思想精髓能够回应西方社会的焦虑。译者对《论语》文本的充分的信任是其翻译行为的源头。
(二)侵入与吸收阶段
侵入与吸收阶段都影响译者的理解与阐释,翻译过程最为复杂的即理解与阐释,通常很难划清侵入与吸收的界限,因此本文将这两个阶段放在一起讨论。在侵入阶段,为了获取原文的核心意义,译者运用“暴力”手段入侵原文,打破语言障碍将文本的意义掠夺过来。获取文本意义的过程如同在露天矿区采矿,译者进攻、掠夺,开采过后的文本变“薄”了。这一过程中,译者往往带着自身的文化背景、知识学养等完成对源文本的侵入。侵入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吸收原文的意义,吸收的过程就是同化原文种种成分的过程,被同化的成分由译者安置在译本中。这样,吸收后的文本又变得丰富起来。译者在侵入与吸收阶段使得译本变“薄”到变“厚”的过程充分体现在译本中的导言与注释这两种深度翻译策略中。
《论语》中以“礼、义、仁、智、信”为代表的关键术语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在原文中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译者侵入原文必须打破障碍理解这些核心术语才能获取原文的思想精髓。导言部分译者对这些关键术语的理解与阐释是侵入与吸收阶段的集中体现。译者列举解读了13个儒学关键术语,任何一个术语的翻译策略都是其他术语翻译策略的缩影。以《论语》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关键词“仁”的翻译为例。译者将其译为“authoritative conduct (ren 仁)”,形式上采用英译+拼音+汉字(繁体字)杂糅的翻译形成了新颖的异化翻译特色。“仁”在以往通常的译法为“bene volence”“goodness”“humanity”,偶尔译作“human heartedness”等。译者对古汉语的认知影响翻译策略的选择。在导言中,译者引用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的观点认为古汉语是一种拼音文字,另外由于语法问题在没有阐释的情况下翻译是不可能的。[12]39对于“仁”的理解与阐释,译者引用《说文解字》,“仁”即“亲也,从人,从二”。在阐释中,译者将其具体化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内在本质,但这种本质并非天生具备,是在“求仁”的过程中通过学习、修身获得的,所以有“仁”与“不仁”的区别。在语法功能上,“仁”是原文中的一个多义词,可做名词、形容词、动词,因此选用“authority”同源词,将其译为“authoritative conduct”或“to act authoritatively” 能够传达包含“礼貌”“创作”“权威”等含义的“仁”的意义。[12]48译者根据自身对儒家思想的解读,对关键术语做出创造性阐释的翻译。这种理解阐释侧重于成“仁”的过程。对原文理解“攻占”过程打上了译者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及文化身份的烙印。对原文内容的“吸收”上,译者采用异化翻译策略试图保留原文的哲学意义。翻译过程与策略的应用始终体现译者从过程哲学出发试图呈现中国哲学独特性的初衷。
在导言和注释中,译者通过自己的理解打破原作语言的外壳提取儒家思想的精神内核,抽取文本的意义,将异域文本变“薄”,但同时译者考虑到目标语文化读者缺乏的、需补足的语言文化信息,吸纳原文本中被同化的成分,利用导言、注释等深度翻译策略进行重新安置,使得文本再次变得丰厚。
(三)补偿阶段
为重建在侵入与吸收阶段被打破的平衡,译者选择对原文缺失的意义,或过度诠释的语言文化信息进行补偿。如上文对“仁”的翻译,译者在导言中认为,就用词优雅而言,“benevolence”与“humanity”可能是首选,而译文中使用的“authoritative person”不够优雅。[12]49此外,虽然赋予词汇更广泛的含义但也偏离了“仁爱”“爱人”的基本含义。对此,译者在导言中专门给予说明与解释。对于这样的意义缺失,译者在导言、注释、附录等大量的解释性材料中均做出补偿。以注释为例,译文中的注释包含几类:(1)文字注释,译者对原文中初次出现的关键词语、语法现象做进一步阐释;(2)注疏注释,译者对选择的注疏加以解释,说明翻译中选择注疏的依据,并提供其他注疏观点;(3)文化背景注释,对原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地点、事件、风俗等进行解释说明,还原历史文化语境;(4)引用注释,一方面,解释《论语》原文引用的文献的出处和评论,另一方面是译者自己的引用。在导言、注释、附录中,译者广泛援引中西哲学言论,相互印证,支撑翻译选择,同时为读者的延伸阅读及感兴趣读者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丰富的材料。
五、结语
任何的翻译活动都离不开理解与阐释。斯坦纳阐释运动理论认为,对于翻译过程的四个步骤,每一步译者都参与其中。安乐哲《论语》译本有明确的目标读者,在翻译过程的信任、侵入、吸收、补偿四个阶段中,译者运用了富含内副文本元素的深度翻译策略。从译文的译文中读者领略到的是作为翻译家的译者,而从副文本元素中读者体会到的则是作为学者和研究者的译者。大量副文本信息展示了研究型学者严谨的治学风格与谦恭的翻译态度,反映了译者深厚的学术背景与作为母语译者的优势。同时,译者运用深度翻译策略的目的不仅为了提供解释说明,为读者创建方便理解的语言与文化语境,也为了补偿翻译过程中走失的文化意义。在这一点上,深度翻译与斯坦纳阐释运动理论不谋而合。运用阐释学派翻译理论分析深度翻译策略,为典籍翻译研究提供了多维阐释视角。《论语》文本具有开放性,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读者、阅读需求也不同。阐释学派翻译理论强调译文多元化,又为《论语》译本多样化及复译的必要性与可行性提供了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