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河陇农耕文化管窥
2020-02-27李军隆滟
李军 隆滟
摘 要:唐代诗人杜甫的《秦州杂诗》(其十三)、王建的《凉州行》两首具有诗史意义和价值的农事诗,对研究河陇农耕文化乃至中国农史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秦州杂诗》(其十三)反映了典型的陇右农耕文化特征,首先是自然环境与民居形式,其次是农业生产与作物种类;《凉州行》则反映了典型的河西农耕文化,首先是自然环境,其次是民族交往,再次是生产方式。
关键词:唐代;河陇文化;农耕文化;农事诗;农史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1-0048-04
引言
学术界关于农事诗的概念界定,长期以来众说纷纭。从总体上看,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比如韩永红从唐代农事诗出发,认为“其内容只要与农村、农业与农民生活中的某一方面相关,便属于唐代农事诗的研究范围”[1],而韩国学者李宇正则从《诗经》中的农事诗出发,认为“指那些以描述农事以及与农事有关的政治、宗教活动和日常生活的诗歌”[2]105。我们则更倾向于后者,即狭义的概念界定,认为农事诗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类型,指的是那些“以农业为题材和直接与农业相关的诗歌”,其“不仅具有高度的思想性、艺术性,可供我们学习和鉴赏,而且具有极为珍贵的农业资料价值,为研究我国农业史提供了许多难以得到的依据,足以补史之缺文、农书之空白,堪称‘诗史而无愧”[3]前言。
唐代的农事诗创作,从数量上来看还是比较可观的,仅就《全唐诗》而言,大概有1110多首[4]。从这些农事诗所涉及的地域看,主要是集中在当时的首都长安周边以及长江、黄河中下游地区,而涉及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则数量相差悬殊。其中,关于河陇地区即今天甘肃省河西和陇右一带的农事诗,则更是寥寥无几,仅有杜甫的《秦州杂诗》(其十三)、王建的《凉州行》等两首。而上述这两首农事诗,零光片羽,弥足珍贵,因为其所描写的,恰好分别就是陇右与河西地区,这对了解和研究唐代河陇乃至丝路农耕文化,无疑具有难得的重要参考价值。
一、陇右农耕文化—以秦州为典型的考察
秦州即今甘肃省天水市一带,是陇右地区的重要组成区域。杜甫曾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秋由华州弃官,从长安出发,流寓秦州。其间,他先后创作了二十首五律,总题为《秦州杂诗》,第十三首属于农事诗[5]2418,其云: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
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
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
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这首诗当作于杜甫从秦州城前往东柯谷的途中。东柯谷,今天水市麦积区甘泉镇一带,因从侄杜佐隐居于此,故杜甫往依,并建草堂,卜居于此。而不论是地理环境,还是风土人情,东柯谷都极具陇右地区的典型风貌,杜甫在卜居其地后,还專门描述过这一带的自然风貌与社会概况,比如《秦州杂诗》第十六首云[5]2419: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
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
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而《秦州杂诗》(第十三首)虽然是杜甫尚未抵达东柯谷时在途中所作,是据其侄儿或当地人的“传道”而描绘的,但正因如此,也就具有强烈的现实依据和鲜明的客观真实性。从该诗可以看出,东柯谷一带的自然环境与民居形式、农业生产与作物种类等各方面,都具有陇右地区农耕文化的一些典型特点。
首先是自然环境与民居形式。“深藏数十家”,是说东柯谷一带,人们一般选择在地势较低的山坡下聚居,因地广人稀,因而形成一个个规模较小、相隔较远的自然村落,而从高处、远处望去,这样的村落就处于群山环绕、树木掩映之下。“对门藤盖瓦”,是说这一带的民居,大都是一种土木结构,为防止雨淋,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一般都要铺盖青瓦,而在景色宜人的夏秋时节,蔓延的青藤就会顺着门墙一直缠绕到门顶的瓦片之上。“映竹水穿沙”,是说由于这一带沟(或河)水长流,因而农户们在其庭院或周围,还往往要种植一些竹子之类的树木,在水流的映照之下,显得郁郁葱葱、清新舒适,而又由于这一带属于黄土高原,沙土遍布,因而水流是“穿沙”而出、而流的。
其次是农业生产与作物种类。“瘦地翻宜粟”,是说东柯谷一带由于土地非常贫瘠,而为了保证农作物的顺利生长以谋取衣食、维持生计,农民们就需要精耕细作,尤其是要反复犁地。所耕种的农作物,主要是粟,即陇右老百姓所俗称的“谷子”,其去皮后,又俗称“小米”。而粟这种农作物,与小麦一样,在陇右地区都是非常典型的,也是人们最为普遍种植的,是当地老百姓平时的主粮,其中粟属于粗粮,而小麦则是细粮。“阳坡可种瓜”,是说除了种植农作物之外,当地的农民们还经常要在自家附近的地里培植一些瓜类,主要就是西瓜。西瓜是陇右地区最具代表性和普遍性的一种瓜类,延续至今,向来如此。而由于西瓜在生长过程中需要充足的阳光,因此正如诗歌所描写的,这一带的农民,往往就需要因地制宜,一般是将其培植在山坡的阳面。
最后,杜甫特意以惟恐失去观赏桃花的大好机会而收束全诗,画龙点睛地突出了东柯谷一带自然风光的优美和他本人此时此刻心情的愉悦。陇右一带虽然整体上属于贫瘠的黄土高原地貌,但也有其风光旖旎的一面,而最具特色的,就是在每年春暖花开之时,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怒放,生机勃勃。这种景象,诚如《诗经·周南·桃夭》所谓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杜甫《秦州杂诗》(第十三首)的上述描写,非常典型地体现了陇右地区农耕文化的特点,而不论是从历史上看,还是从今天看,都是非常符合这一地区实际状况的。
从诗作我们还可以看出,即使在安史之乱这样的大动乱年代,幸免于战火的陇右地区,小耕农还是能够衣食无忧、怡然自得的,因而在颠沛流离的杜甫看来,这里无疑是乱世中的世外桃源。实际上,在唐代尤其是中唐之前,陇右地区的农业生产,整体上也确实也还是比较发达的,因而如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所记,唐玄宗天宝十二年(753)时,就曾有“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盛誉[6]511。而郑处诲的这一记载,又为后世《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唐纪》等正史所沿用,可以说成就了中国农史上一段津津乐道的佳话。
二、河西农耕文化—以凉州为典型的考察
凉州即今甘肃省武威市一带,是河西地区的重要组成区域,并且还曾经是唐代河西节度使治所所在地。唐玄宗时期,吐蕃对河西地区的骚扰非常猖獗,并经常与突厥相勾结,严重威胁着唐王朝。因此,河西节度使的主要职务,就是“隔断吐蕃与突厥两国的交通”[7]125。不过,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唐王朝在西北一带的兵力迅速空虚,吐蕃于是趁机而起、不断侵蚀,以致包括凉州大部在内的河西地区,随之长期陷入其手。因而,从公元764年至848年的80多年,就成为甘肃省河西地区特殊而重要的“吐蕃攻占时期”[8]24。
在学术界,对吐蕃攻占时期河西地区的研究,主要是从史学角度出发的,而王建的《凉州行》一诗,则具有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双重价值,因为其所反映的,恰好就是这一时期以凉州为代表的河西地区历史、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的状况,因此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史诗”地位与价值,也给我们提供了以文史互证视角进行研究的可能性。这里,我们主要考察诗作中所反映的河西农耕文化。
王建,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与张籍有同窗之谊,诗风也近似,是中唐时期较早从事乐府诗创作的诗人,时号“张王”。有学者认为,张王二人虽都以写实见长,但相对于张籍,王建的乐府诗则又更具客观性[9]279-281。而单从王建的《凉州行》[5]3374一诗来看,斯言不虚,其云:
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
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
万里征人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
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
驱羊亦着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
养蚕缫茧成匹帛,那堪绕帐作旌旗。
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
从该诗可以看出,凉州一带的自然环境、民族交往、生产方式等各方面,都具有河西地区农耕文化的一些典型特点。
首先是自然环境。“凉州四边沙皓皓”,是说凉州城四周全是广大无边、浩瀚如银的沙漠地带。在西北地区,河西走廊尤其是武威盆地一带虽然自然条件较好,光热和水、土资源充足,分布着若干绿洲,但毕竟整体上属于沙漠广泛分布的地带,尤其是广袤的腾格里沙漠,至今为治理沙漠的重点地区[10]6-29。
其次是民族交往。吐蕃攻占河西地区后,依恃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对当地汉人实行一种奴役政策,而同时在另一方面,却也避免不了农耕文化对游牧文化的吸引和冲击,因而藏族的汉化也就成为一种必然的潮流和趋势,而诗歌所描写的,正是这种状况的真实而又形象的反映。
“多來中国收妇女”至“那堪绕帐作旌旗”,集中描写的是藏族的汉化倾向。“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极言吐蕃军士强索和掳掠汉族女子之多,以至于生下的孩子半数人会说汉语。这种描写并非夸张,而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吐蕃军士在攻占凉州后,曾一度焚荡庐舍,蹂践禾稼,屠掠民众,尤其是“每以婚配为借口,前来抄掠汉地沙州女子,其实乃佣之为奴”。后来,尽管吐蕃奴隶主贵族意识到这种强制奴役的办法难以维持其对西北的长久统治,因而改变了统治政策,禁止吐蕃军士对汉族百姓的抄掠[11]53,但汉化毕竟是无法遏制的趋势,不要说普通的吐蕃军士,就连许多吐蕃统治区的其他少数民族甚至包括吐蕃统治者,其实也是向往唐文化(即汉文化)的[11]10。在汉化的过程中,诚如诗歌所描写的,藏族人向来惯于游牧,以前是不会农耕的,而在汉族影响下,“相学如今种禾黍”。不仅如此,他们还学汉人养蚕织锦,穿着汉服,就连平日牧羊时也是如此。
最后一句“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描写的则是汉族的藏化倾向,戛然收笔而意味深长。吐蕃攻占河西地区后,对其统治下的汉人强制实行同化政策,如语言文字、衣冠礼俗等方面。据记载,当时吐蕃统治者规定,汉人唯有正月初一才允许穿戴汉族的衣冠,而其余时间即平时日常生活中,必须要“衣胡服,习胡语”,正如白居易诗《缚戎人》所描写的那样:“一落蕃中四十年,身着皮裘系毛带。惟许正朔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这样经过几代人以后,在吐蕃的同化政策下,汉人子孙不免安于所习,数典忘祖了。比如唐末的司空图在其《河湟有感》一诗中描写到:“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11]9-10 司空图感慨的是青海河湟地区的藏化汉人,而这又何尝不是凉州在内的河陇地区的现状呢?而在王建看来,更有甚者,就连洛阳这样的中原地区,也是“家家学胡乐”! 诗歌描写到,吐蕃军士虽然学汉人耕犁禾黍、养蚕织锦,甚至平时牧羊也穿汉服,但这都是可惜他们珍贵的“毡裘”即用兽毛兽皮等制成的衣服,是为了留着以备战争时才穿的。因此,如果说吐蕃攻占下凉州的藏族汉化倾向毕竟还有所保留,那么汉族藏化倾向则显得彻头彻尾。这显示了诗作者王建深沉的忧患意识,他对当时吐蕃攻占下凉州地区的社会生活和汉民心态的观察和批判,可谓既独特而又尖锐、深刻。
再次是生产方式。河西地区虽然沙漠广布,但像凉州这样的绿洲还是贯穿走廊的。就凉州一带而言,早先就有游牧民族,但主要还是以汉人为主,加之屯田制度的推行,因而这一带的农业也比较发达,成为当时重要的粮仓。不过,随着河西地区军事形势的变化尤其是大片土地的沦陷,从王建的诗作可以看出,在吐蕃攻占下的凉州,已经呈现出游牧与农耕两种生产方式并行发展的态势。“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是说攻占凉州后的吐蕃军士本来不懂得农业耕作的,而受到汉族民众的影响,如今也学着种植农作物了,而其种类,主要就是“禾黍”,即泛指各种农作物。当然,吐蕃作为占领者和统治者,由于对本族民众仍实行奴隶制统治,因而其生产部门,仍以畜牧业为主[11]9。因此,正如诗歌所描写的那样,吐蕃军士依然保持着游牧习惯,只不过是“亦着锦为衣”而已,即表面学习汉人,实则固守着传统旧俗。而这种游牧与农耕两种生产方式,也一直延续至今。
如上所述,王建的《凉州行》一诗,不但为我们了解和研究吐蕃攻占时期河西地区的农耕文化提供了珍贵资料,而且还是汉藏民族关系发展的生动影像,因而显得弥足珍贵。当然,关于唐代河西地区成熟的农耕文化,我们也可从莫高窟壁画《弥勒经变之耕作图》等相关的農作图中,更直观地窥其概貌。
三、结语
河陇文化作为一种独特的区域文化,甘肃本土的学者近年来一直在辛勤耕耘,其中以甘肃广播电视大学河陇文化研究所为平台,通过其承办的一系列学术会议及河陇文化论坛等形式,已经初步形成了这一研究领域的特色和优势。[12]但从目前来的研究状况来看,不论是就深度、广度还是视角、方法等方面而言,都还存在不少的局限和问题。
农耕文化作为农业发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还需要在今后的研究中不断拓展和深入,这对推进中国农史的相关研究,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和价值。而具体到河陇乃至全国农耕文化的研究视角和方法方面,在当今跨学科交叉性研究日益强化的大趋势下,文史互证无疑是值得注意的一个重要途径,尤其是如何从文学作品的细微处入手,以小见大,充分挖掘其中能够“补史之缺文、农书之空白”的农业资料价值,则更值得我们的农史专家去思考和借鉴。
注 释:
[1] 韩永红:《论唐代农事诗》,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88年。
[2] [韩]李宇正:《关于<诗经>农事诗的几个问题》,《中州学刊》,1998年第3期。
[3] 宁业高、桑传贤:《中国历代农业诗歌选》,农业出版社,1988年。
[4] 这是笔者于2010年初步统计所得数字,如果加上《全唐诗外编》中不多的几首,大概有1120多首。
[5] 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
[6] 谷苞主编:《西北通史》(第二卷),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
[7]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三编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65年。
[8] 伏俊琏、朱利华:《吐蕃攻占时期的敦煌文学》,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9]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
[10] 谷苞主编:《西北通史》(第一卷),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
[11] 谷苞主编:《西北通史》(第三卷),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
[12] 甘肃广播电视大学河陇文化研究所成立于2015年6月,至今承办了3次学术研讨会,并不定期开展河陇文化论坛。
基金项目:甘肃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甘肃省农耕文化教育教学实践探索”(GS[2014]GHB0300)。
作者简介:李军(1977-),男,甘肃静宁人,博士,甘肃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农耕文化;隆滟(1974-),女,甘肃武威人,甘肃农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民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