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用开口,我们都感同身受﹄
2020-02-27李慕琰南方周末实习生杜嘉禧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杜嘉禧
2020年2月17日,武汉体育中心方舱医院。 新华社 ❘ 肖艺九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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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兰教医生牵着患者的手,对他说:我们再挺一挺就过去了。“把他们当作一个正常人,别把他们当作病人。”潘兰说,“这句话,比任何方法技巧都有作用。”
“给他一个满意的结局,否则永远也过不去”
疫情之下,生死忽然变得稀松平常。一位律师失去了七十多岁的父亲,生前,父亲被救护车拉着辗转多家医院,都没有床位,到一处检查、打针,两天后又被拉去另一处、再打一针。“人的尊严荡然无存,能够被接过去打一针,已经是感恩戴德了。”他在与王静的通话里哭得很伤心。
在这个特殊时期,尸体不能在殡仪馆停放,当场就得火化。王静说,这会给家人留下创伤,需要“完形治疗”——等疫情过去,她建议律师带着父亲的骨灰,回老家办一场体面的葬礼,“给他一个满意的结局,否则永远也过不去”。
传统文化中的丧葬仪式原本是很好的心理疗愈。“没有追悼会、没有很好的临终关怀,就会很难疗愈失去亲人的心理创伤。”祝卓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死亡一个人,周围的直系亲属可能得达到6-8个,最痛苦的就是这部分人,他们可能会出现严重的创伤性哀伤,创伤后的抑郁以及自杀风险还是存在的。”
潘兰的一位朋友向她求助——六十多岁的父亲感染了,在医院上了呼吸机。潘兰为她纾解情绪。三天后她再打过去,对方说,父亲已经走了,上次通完话,次日夜里没挺过去。
“爸爸走的时候,我连摸都不能摸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挂掉这个电话,潘兰痛哭了一场。
一对年轻夫妻育有十岁的龙凤胎,丈夫感染新冠肺炎,突然去世。妻子把自己关起来,闭门不出,不接任何亲友的电话。社区妇联主任找到鄢群,向她求助。鄢群回答:她现在的自闭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把菜送好、孩子看好,“让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一段时间吧”。
卢林在汶川见到很多人,事发一个月后创伤才开始浮现。有人离开了四川,外出流浪;有人看透了生死,再难获得安全感。
某种程度上,张梓铨是幸运的,母亲渐渐退烧,精神也好起来了,社区安排她去酒店隔离。但这个女孩身上的一些东西已经永远被改变了——她发现过去所知的常识全都失效了,“原来你之前的生活是那么脆弱”。
最初的几天,她还盘算着封城结束之后可以去喜欢的电视台实习,“还在想‘前途这种很高等的需求”。现在,这个爱打扮、爱吃喝玩乐的女孩每天躺着,不洗头、不洗澡,父亲做点饭,她就吃一点。张梓铨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
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也许可作为参照,“把死置诸脑后的生活,和时时刻刻都意识到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因为在网上求援,有记者采访张梓铨,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回答:希望你们多关心那些更底层的人——“不会上网、没有关系、无车无房无亲戚无任何保证的人,他们怎么办呢?”
每当张梓铨在微博上表达武汉人的痛苦,就有人来和她辩论,指责她传播恐慌。“好像打破了谁的美梦一样。我不说的话,那些人不就白死了吗?”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们好像不是一个病人,也不是一个人,他们就是恐慌的源头。”
“他们都是我每天擦肩而过的人,一起排队买奶茶的人,买菜闲拌两句嘴的人,现在,我们、他们,都成了‘灾民,甚至成了‘死者,成了追着殡仪车哭嚎叫喊的人,我如何去接受?”张梓铨说。
2月15日,武汉下了一场大雪,雪花覆盖在空荡荡的街道与很久无人开动的汽车上。往常这样的时候,鄢群会很高兴,因为可以去梅园赏雪了。这一天她待在家里接求助热线,担忧着外头值守的警察、工作人员,太冷了,“千万不能感冒啊”。
张梦琳平复了下来,母亲终于住院了。她祈求命运的方式是“行善积德”,很多志愿者给她送了药,她打算等14天隔离结束,就去报名给老人送菜。
“他们开始懂得,死亡时刻威胁着每个人……”托尔斯泰写道,“他们也开始懂得,疾病不应该把人们分开,恰恰相反,它应该为人类相爱提供机会。”
王静总是描述武汉有多美,来宽慰热线咨询者。她邀请外地人在疫情结束后来看武大的樱花。她对武汉人会说:让我们春暖花开时,相约在东湖绿道,相约在黄鹤楼。
所有心理援助者都清楚,疫情终会结束,但武汉人内心的安宁不知何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