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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认与认同:汉初“过秦思潮”中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不同看法

2020-02-27吴圣武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功绩史论贾谊

吴圣武

(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昆明 650000)

汉王朝建立后,面对着秦亡的前车之鉴和新的统治局势,一批士人参与到了“秦亡汉兴”之理的讨论中。他们“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1]2327,在总结亡秦过失的同时,还对汉初社会治理问题阐发见解,从而形成了一股高涨的社会思潮[2]。“过秦思潮”中士人们的言论既是政论,也是史论,它们对汉初的政策调整以及政权的巩固都起到过重要作用。目前学界对“过秦思潮”的发展情况、内容及其影响已多有论述。然而,任何言论背后都有立言者的立场,这些“过秦”史论的背后对秦朝历史具体是如何看待的,学界鲜有言及。本文拟对这些“过秦”史论背后的立场进行分析,欲以此挖掘出汉初士人对前代历史的不同认识。

一、问题的提出:“云龙门对话”中明帝君臣的质疑

在班固的《典引》一文中,记录了一段班固与明帝的对话,相关原文节录如下:

……臣固言:永平十七年,臣与贾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诏诣云龙门。小黄门赵宣,持秦始皇本纪,问臣等曰:“太史迁下赞语,中宁有非邪?”臣等对曰:“此赞贾谊过秦篇言。‘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此言非是。”即召臣入。问“本闻此论非邪?将问意开寤耶?”臣具对素问知状。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言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司马相如污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词,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遗忠。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3]95-97

这段“云龙门对话”发生在明帝与班固之间,是对贾谊、司马迁二人赞语的质疑讨论。此前已有学者对这段对话进行过分析,认为明帝之所以对司马迁和《史记》持批判态度,即在于《史记》的“贬损当世”在当时对汉廷有很大的负面影响,是故为明帝君臣所非[4]193-221。然细读明帝与班固的这段对话,其中明帝的批评似仍有深意。在对话中,对贾谊、司马迁赞语以及对《史记》整本书的质疑与批评,不仅是班固等臣子个人观点的表达,更像是明帝有意让班固做出的一种“表态”。这段对话发生在永平十七年,即公元74年,此时班固受诏负责编纂《东观汉记》与《汉书》。而这时明帝对班固《史记》赞语的询问,似是明帝对其作书立场的试探。而之后明帝对《史记》流露出的批判立场,更像是对班固纂修《汉书》的警示,明帝的话语中彰显出了该时期官方的修史标准[5]。

不过,这段史料的价值不仅于此。当我们把关注点回到明帝君臣质疑原因这一点时,似又有新的发现。细察司马迁及其所引用的贾谊的言论,明帝与班固对贾、马二人的质疑和不满,皆是针对于“秦之社稷未宜绝也”而来。即在明帝等人看来:秦为暴政,何为子婴惋惜而认为秦应有社稷?恰如文后《正义》所言:“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国既崩绝,箕子、比干尚不能存殷,庸主子婴焉能救秦之败?以贾谊、史迁不通时变,不如纪季之深识也。”[6]368这种对秦政予以否定的态度在贾谊、司马迁二人的赞语中,似并未体现。反观贾、马二人的言论,还抱着一种同情的态度,这才引起了明帝君臣的质疑和批评。而贾谊、司马迁二人这种“不通时变”的模糊态度,反映出的,恰是西汉初期士人对秦王朝的历史认识的不同。

二、“过秦思潮”中士人对秦朝历史地位的多数“否认”

汉初的“过秦”史论,大多是围绕着“秦政之失”来展开的,除了阐发各自的治国见解外,还包含着对前代的评价。透过这些史论评议的共同之处,我们可以看出汉初士人所认识的秦朝历史。

陆贾是最早开始进行“过秦”讨论的士人,“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6]3270在时人还未有所行动时,陆贾就开始了“过秦”反思,其著作《新语》在当时颇受认可。然细察陆贾“过秦”史论,其对秦朝历史功绩的评价,基本是持否认的态度。现将其相关史论摘录如下:

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6]3269。

德胜者威广,力胜者骄众。齐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故虐刑则怨积,德布则功兴[7]34-35。

秦以刑罚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以李斯赵高为杖,故有顿仆跌伤之祸,何者?所任者非也。故杖圣者帝,杖贤者王,杖仁者霸,杖义者强,杖谗者灭,杖贼者亡[7]59。

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逾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治内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7]71。

秦始皇骄奢靡丽,好作高台榭,广宫室,则天下豪富置屋宅者,莫不倣之,设房闼,备廐库,善雕琢刻画之好,博玄黄琦玮之色,以乱制度[7]77。

陆贾的“过秦”史论围绕着几点展开,如批判秦政用人不当、尚刑而虐刑苛暴、统治者骄奢靡丽、穷兵黩武等,并指责其为“暴秦”,是天下之害,这些都是“过秦”史论中的一些基本议题。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陆贾史论中对秦王朝抗击匈奴、收复河套、统一战争这类被后世视作为功绩的态度,他基本上没有做出肯定的评价,反责之“事逾烦而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逾设而敌人逾多”,从侧面对秦王朝的功业予以批判和否定。秦王朝的历史地位和功绩在陆贾这里基本被忽略掉了。

与此相同的还有贾山。贾山是文帝时的文士,与文帝多次讨论秦政。《汉书》载:“孝文时,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1]2327。《至言》篇是有关贾山“过秦”思想的著作,然察其史论,其中态度基本与陆贾一致。如:

“……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鹜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越,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下徹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流,上成山林。为葬埋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秦以熊罴之力, 虎狼之心, 蚕食诸侯, 并吞海内, 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1]2327-2328

贾山在此也对秦王朝骄奢靡丽、赋敛无度、劳役民力而不知俭的做法进行了批判,称“天下弗能供也”,并指责秦王“暴虐”“残贼”。其史论中对秦朝功绩的看法,也是批判的态度。如评驰道,称“驰道之丽至于此”,并将其与修阿房宫、骊山陵并为一类视之,进行评判。而在言及秦朝的统一功业时,则以“熊羆”“虎狼”“蚕食”等贬义词进行形容,对秦统一功绩以“不笃礼义”一笔带过。在贾山这里,秦王朝的历史功绩同样没有得到认可。

此外又如晁错,晁错上书文帝边塞问题时,谈及秦朝拓边功绩,称: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功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1]2283-2284

在晁错的这段史论中,把秦王朝北击匈奴、南平百越这种被后人多视为功绩的举措,视为其贪功的表现,“故功未立而天下乱”,认为是秦朝灭亡的原由。这其中的贬损之意是显然的。

除了上述三人,类似的观点在主父偃等人的史论中也可看到。汉初的“过秦思潮”深受秦末反秦言论的影响,两者对于秦政都是予以批判。不同的是,作为后来者,汉初“过秦”史论中还包含着对秦朝历史功绩作出评判的任务。从陆贾他们的史论来看,汉初多数士人对秦的历史功绩评价并不高,这些史论内容的议题虽有不同,但也有着相似之处,即对秦朝功业或不提,或是简单处理,有的更是秉持否认和敌视的态度。秦王朝的兴起来由和应该肯定的功绩在这些史论中也没有得到充分体现,更毋论肯定。而这些史论背后所反映的,正是汉初参与“过秦思潮”的多数士人的立场,“无道”“暴虐”已是秦王朝的固定形象,对秦王朝的历史地位的贬抑和否认已是多数人的共识。

三、“过秦思潮”中士人对秦朝历史地位的少数“认同”

然在这多数“否认”的环境中,仍有着“不通时变”的观点。受后世明帝君臣质疑的贾谊、司马迁也是西汉“过秦思潮”的参与者。如多数士人一样,贾谊、司马迁二人同样批判秦政、指责暴虐,但在评价秦王朝历史地位时,二人却不同于他人。

(一)贾谊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认识

天命观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政权合法性”的论证方式,汉初人的天命观,不仅是为了汉王朝构建其政权的正统地位,其中也包含着对前朝的看法。在《过秦论》下篇刚开始,便有一段关于贾谊对秦王朝天命的看法,其原文如下: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而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正,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8]13-14。

这段史论大致是贾谊讨论秦得天下的原因,在他看来,自周室衰微后,天下便混战不休,周室早已失去权威,而无王者久矣,士民皆渴望一统。此时秦能够并诸侯,南面称帝,一方面在于其是“上有天子”,是顺应天意,受天认可的;另一方面在于其统一符合当时士民的意愿,故能使士民斐然向风,虚心仰上。在这段史论中,贾谊充分肯定了秦王朝的统一功绩,认为秦统一天下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这较之多数士人把秦统一原因的简单归结于地势、军备等已有很大不同,且立场较客观,并非敌视或批判。此外,这段史论还流露出贾谊对秦王朝的天命态度,即认同秦王朝的天命,“上有天子”这一句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认同感。

除此之外,贾谊在《过秦论》中还有一种“假使”的言论,其相关原文节录如下: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圉而免刑戮,去收帑汙穢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循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8]14-15。

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才,而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8]15-16。

这两段史论中,贾谊表达的并不尽是对秦朝暴政的指责,“向使”“借使”这些字眼中,流露出对秦代帝王无能治国,致使秦政权“猝灭”的叹惜,似是认为秦政若能转变,“正先帝之过”,秦仍能有天下。可见,贾谊仍认为秦王朝是有着“天命”的,即使是秦二世也是“天子”,秦政权为天所授,有着其正统性。

总之,在贾谊的认识中,秦王朝的暴政固然应受指责,但他还是承认秦朝皇帝是“上有天子”,有着天命的。同时,他并不抹去秦王朝的历史功绩,肯定其统一的作用。以此来看,贾谊对于秦王朝的历史地位应是认可的,而这种认识继而也影响到了贾谊的政治主张,如《史记》中提到: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6]3021。

汉朝建立,高祖以汉承袭秦水德,两代水德并存,依当时流行的五德相胜的观点来看,这是不合理的,其中的用意值得思考①。然反观贾谊的“色尚黄”“数用五”主张,即是以汉为土德,这顺应了五德相胜的学说,以此则成了周(火德)→秦(水德)→汉(土德)这样一个完整的五德相胜顺序。这个主张使得秦得以成为一个有着单独德运的政权,这侧面反映出的,正是贾谊的认识中对秦王朝历史地位和正统性的承认。

(二)司马迁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认识

其实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之后引述贾谊《过秦论》为赞语,就已表明了他对秦王朝的态度:他也是承认秦朝的历史地位的。《史记》中的一些史论,也流露出了相同的态度,如其在《六国年表》中的一段史论:

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至献公之后常雄诸侯。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行执利也,盖若天所助也[6]835-836。

在司马迁看来,秦国在当时的七国之中,并非强国,但其却能一统天下。这不仅是因秦国凭借地利的优势,也是“天所助”,其统一是顺应天意的。前文提及天命观是当时政权合法性的重要论证方式,依这段史论来看,在司马迁的天命观中,秦政权也是得有上天帮助,有着天命的,司马迁对于秦朝的政治合法性似并没有否认。相应的,在《史记》一书中,他还相当重视秦朝的历史,在本纪的具体记述中,司马迁细致地勾勒出秦的发展历程,同时详记秦始皇的功业,对于秦的统一功业,司马迁称:

秦起襄公,章于文、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6]922

此处不难体会到司马迁对于秦统一功业的认可,相反,对于当时忽视秦朝历史的士人,司马迁皆予以着讽刺:

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始终,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6]836

司马迁此处讽刺的就是那些因秦短祚而不细察秦的历史,以付之笑谈的学者,也似是司马迁对当时否认秦王朝历史地位的主流思潮的反驳。从这些史论中,我们不难看出司马迁对秦朝历史的重视,也透露出了他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认同。

除了史论,我们还可以通过《史记》的内容来佐证这一“认同感”。“本纪”是《史记》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意旨司马迁有着明白的交代: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6]4027。

“科条”,可以理解成纲目,《史记》以本纪为时间线,记载的是由黄帝始,至汉武帝时的重大历史变化,本纪部分就是《史记》全书的纲目。当我们注意观察本纪部分所载的人物,就会发现其关注的基本上都是实际能“纲纪天下”的人物或政权,故而我们可以看到如项羽、吕后这样的实权者,《史记》皆为其立本纪,而在班固的《汉书》中则远远没有这样的规格。既然本纪在《史记》中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我们再反观司马迁在记述秦的历史时,在十二篇本纪中,他就设有《秦本纪》《秦始皇本纪》两篇,可见司马迁对于秦这段历史的重视。

除了“本纪”部分流露出的认同感外,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记述的一套以黄帝血脉为系的帝位传承,也能看出他对秦王朝地位的认同。在史记的《五帝本纪》与《三代世表》中,颛顼、帝喾、帝尧、帝舜皆是黄帝子孙。而之后的三代,也与黄帝有着血脉联系,如夏,则是“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6]63,而殷商,其始祖契,为高辛(帝喾)之子,也是黄帝之后,而周的始祖弃,也是帝喾之胄。至于秦,《史记》中也称其为“帝颛顼之苗裔”[6]223。以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史记》中,记载了一条以黄帝血脉为系,由五帝、三代至秦这样一条传承脉络。而这一血统脉络在汉之后的现实政治中仍多有因袭,并与之后中古时期王朝所采用的“禅让模式”有着密切关系,俨然已成为了天命转移与正统继承的政治工具,以黄帝血脉为名,这其中流露的是对政权正统性的构建意图。司马迁将秦归于这一血脉,从中反映出的,也正是司马迁历史认识中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认可态度。

综上,通过对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史论,以及《史记》的部分内容分析,可知司马迁对于秦的历史认识,基本与前文所述的贾谊一致。即在批评暴政的同时,司马迁在根本上还是认同秦王朝历史地位的,他承认秦的天命,也重视秦的历史,肯定其历史功绩。同贾谊一样,这样的历史认识我们还可以从司马迁的政治主张中观察到。《汉书·郊祀志》文末赞曰:

至于孝文,始以夏郊,而张苍据水德,公孙臣、贾谊更以为土德,率不能明。孝武之世,文章为盛,太初改制,而兒宽、司马迁等犹从臣、谊之言,服色数度,遂顺黄德[1]1270。

司马迁同贾谊的政治主张一致,皆认为西汉应承土德。这符合五德相胜学说下的五德终始说,使秦的水德成为了德运序列中单独的一环,而不是被汉顶替。这正是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间接认同,与他的历史认识是一致的。

四、余论

通过对汉初“过秦”史论的分析,可看出在“过秦思潮”中,士人们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看法分为了两派,如陆贾、贾山一类的多数人,否定秦朝的历史功绩,否认其历史地位;而以贾谊、司马迁为代表的少数人,仍承认秦的天命,肯定秦朝的历史功绩,认同秦王朝的历史地位。这两种认识反映了汉初人对秦朝历史的不同看法。

在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认识中,“否认”之所以能成为当时的主流观点,应是受秦末反秦斗争的影响所造成的。在秦末的反秦战争中,起义军对于秦政的态度就是极为否定的。如《史记》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载张楚将军武臣游说诸县豪杰语:

“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6]3124

武臣在此极言秦政之弊,极陈秦法之苛,他指责秦为“乱政”“无道”,对秦开疆扩土的功业予以否定,并视其为暴政。这种论述与之后汉初“过秦思潮”中的史论并无差别,汉初距秦不远,秦末反秦斗争中的否认态度必然在汉初有着直接的影响,这使得汉初多数士人在评价秦朝历史时,便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否认立场。

此外,这一主流认识也可能与汉政权“自我合法化”的需要有关②。汉王朝是通过暴力路径推翻前朝而建立的,它无法像后世魏晋那样,通过“禅让”来完成“由臣到君”的转变,以彰显政权的合法性。刘邦君臣本身就是秦末反秦战争的参与者,汉与秦的对立关系不可能使汉初君臣去承认秦的政权合法性。对秦王朝历史地位和合法性的否认,有利于汉王朝自身正统性和合法性的建设。而“过秦思潮”中对秦朝的批判,及其对秦历史地位否认的看法,恰是符合了这一需要,故而“过秦思潮”在汉初能得以高涨,对秦历史地位的否认也成为了主流认识。

但值得注意的是,“否认”与“认同”这两种观点看似对立,但实质上它们都是对汉政权合法性的一种建构。“认同”的历史认识也并不是对汉政权合法性的冲击;相反地,贾谊、司马迁所主张汉为土德的德运观点,较之官方所主张的据水德以否定秦正统的作法,显然是更符合当时所流行的“五行相胜”说的。故到汉武帝时,这股“认同”的认识似占据了上风,武帝时改汉水德为土德,秦的历史地位得到了间接认同。

然随着汉代中后期相胜说为相生说取代,以五行相生说为核心的“新五德终始说”对秦“闰统”的安排,使得汉代对秦朝的历史认识再次发生改变,对秦王朝历史地位的否认成为时人的共识,故而形成了“云龙门”下明帝君臣对贾谊、司马迁的质疑。

注释:

① 对汉初居水德这一问题,学界一直未有定论。顾颉刚先生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只是推测:“这件事可作两种解释:其一,是承认秦为水德,也承认汉为水德,两代的水德不妨并存。其二,承认汉为水德,但以为汉是直接继周的,不承认秦的占有五德之运,其理由是秦的年代太短。这两种解释不知道他们用的是哪一种,看高祖的‘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的‘亦’字,似乎他用的是第一种。”(参看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清华大学学报1930年第1期,第91页);钱穆先生在谈及这个问题时,则认为是汉初“未遑改制”的结果。(参看钱穆,《评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与历史〉》,古史辨自序,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而杨权则认为“这种做法意味着,在当时的一部分人看来,秦朝并不是一个合乎天道运行法则的正统王朝,因此在五德运序中不应占有正式地位”(参看杨权,《新五德理论与两汉政治:“尧后火德”说考论》,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14页);近来蒋晓光在其文《立极庙与斩白蛇:秦之正统的树立与接受研究》谈及这一问题时,也认为汉承袭秦的水德,是有其正统构建的目的。笔者倾向于杨权与蒋晓光的观点,即汉承袭秦水德的做法并非偶然,应有着政治目的。

② 此处借用徐冲的观点。徐冲在讨论中古时期“禅让模式”所带来的正当性问题时,也提及到了两汉王朝的创建者刘邦和刘秀,并认为西汉、东汉皆有一个“自我合法化”的过程,“他们都是站在了前代王朝的对立面,通过否定前代王朝的正当性——同时也否定了自己曾经具有的‘臣’之身份——来实现自我合法化,然后藉由暴力将身份转化为‘君’。笔者将此路径称之为‘不臣而君’。”参看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3-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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