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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炎词对唐诗的化用

2020-02-27

关键词:化用词作唐诗

丁 佩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张炎是南宋时期的词人,有《山中白云词》《词源》等著作,在词的写作实践以及词学批评方面用力颇多。在诗歌上,据赵昱《山中白云词题辞》中的记载“玉田生诗已失传,不如词三百首之完好无恙也”[1]855。可知张炎诗歌已经亡佚,无从得知其面貌。而纵观《山中白云词》,可以发现现存的三百余首词作中大量语句都是化用唐诗而来。孙虹、谭学纯的《山中白云词笺证》收张炎词305 首,本文据《山中白云词笺证》进行分析以及统计之后发现张炎词对唐诗的化用有200 多处。如此之多的化用,令人惊叹,同时词中表现出的纷繁复杂的化用方式也极具特色和意义。

一、张炎词化用唐诗的方式

(一)直接引用

张炎词中有15 处直接引用,他一字不改地承袭了唐诗中的句子。如《忆旧游》(看方壶拥翠)中的“阊阖开黄道,正绿章封事,飞上层青”直接引用杜甫诗《太岁日》中的“阊阖开黄道”;而《忆旧游》(叹江潭树老)中的“乍见翻疑梦,对萧萧乱发,都是愁根”则直接引用司空曙的诗作《云阳馆与韩绅宿别诗》的句子“乍见翻疑梦”;其《忆旧游》(问蓬莱何处)中的“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则源自王湾《次北固山下》中的“海日生残夜”。其余“可惜欢娱地”“暗水流花径”“幽栖身懒动”“三十六宫土花碧”“相思一夜梅花发”“爱闲能有几人来”“山拔地形高”“无人知此意”等等,则是引用了杜甫、李贺、卢仝、杜牧、可朋、贯休等人诗作中的句子,这些皆为唐人警句,张炎不加任何修改地用到词中。而贾岛的“只在此山中”这句诗,也直接出现在《山中白云词》里,且一共出现了四次。

(二)增减变换

张炎曾经在《词源》中指出“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字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況付之雪儿乎?”[2]15张炎深知诗与词的句语特征和不同,其词作之中有很多词句便是直接增减一两字而得到的。例如《高阳台》(接叶巢莺)中的“接叶巢莺”是由杜甫诗“接叶暗巢莺”减少一两字而来;《一萼红》(制红衣)中的“老去却愿春迟”便是将杜甫的“老去愿春迟”增加一字而来;《祝英台近》(水空流)中“水空流,心不竞”与《浪淘沙》(万里一飞篷)中的“烟水自流心不竞”则由杜甫诗句“水流心不竞”而来。这些句子,减少了诗中一两字,既能够让被化用的诗句符合词的句语特征,又能让词更显合韵优美。此外,张炎还经常变换诗中的字词以期能达到理想中的效果,例如《塞翁吟》(交到无心处)中的“翠影湿行衣”和《壶中天》(穿幽透密)“空翠暗湿荷衣”都是改换王维诗句“空翠湿人衣”中的字词而来;《长相思》(去来心)中“同是天涯流落人”是改变《琵琶行》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中的一字而来。同时还有“花暗水房春”“清明时节雨声哗”“欸乃一声归去”等等。虽然这些变动不大,但是可以从中窥见张炎对字词的细致推敲。

(三)整句改写

整句改写是张炎化用唐诗时用得最多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既能够将词的含义和主旨更推进一层,又能让读者自然联想到诗的意蕴与主旨,形成新的体会与感受。例如《壶中天》(扬舲万里)中的“迎面落木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是改写了杜甫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样的改写既写出了所见场景,更让所表达的情感变得厚重深沉。因为词是长短句,并且改写时作者会基于已有诗句的内容与含义有新的内容以及情感需要表达,整句改写一般是由唐诗里句子进行一定的压缩或者扩展而形成的,例如“叹贞元、朝士无多”压缩了刘禹锡诗句“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向醉里谁扶,满身花影”扩展了陆龟蒙诗“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一句的诗意;“蝴蝶飞来,不知是梦,犹疑春在邻家”扩展了王驾名句“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等等。在整句改写中,有的是较为隐秘的,“结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点明感慨,暗用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意作结,到底不懈”[3]。可以看出,有的整句改写是暗用诗句意思来构成篇章,是丰富复杂的。

(四)反用其意

反用唐诗意义从而形成自已的词作,这类情况在张炎词作中并不多见,但此类化用更能够别出新意,更能表现出作者的感情。例如《桂枝香》(琴书半室)中的“明年野客重来此,探枝头、几分消息”反用杜甫“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的诗意,词作的气韵内涵为之改变。此外《凄凉犯》(萧疏野柳嘶寒马)“谁念而今老,懒赋长杨,倦怀休说”反用李颀诗“早晚荐雄文似者,故人今已赋长杨”,这两句诗的内容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表现了张炎内心的情志。而《祝英台近》(带飘飘)中的“薜老苔荒,山鬼竟无语”与李商隐诗句“女萝山鬼语相邀”意义相反,使得词意更加幽静。

总之,张炎化用唐诗的方法多种多样,并且很多方法能在其创作理论中找到来源,其对唐诗的化用,是丰富且具有系统性的。而从张炎如此之多的化用中,也可以看出其化用唐诗的特点。

二、张炎词化用唐诗的特点

(一)丰富多样

张炎词对唐诗的化用多达200 多处,如此之多的化用分布于其305 首词之中,可知其化用的数量是非常繁多的,并且化用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即使是对同一句诗歌的化用,张炎都会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使之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内容和意蕴。例如化用杜甫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为“翠袖不倚天寒”“佳人袖薄,修竹依依日暮”“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佳人袖薄,修竹依依日暮”等等,丰富多彩,令人惊叹。

(二)偏爱杜诗

化用的诗歌是杜甫、李贺、李商隐、王维、刘禹锡、杜牧、白居易等数十位诗人的作品,其中化用杜甫诗歌的比例最高,多达六十余处,约占十分之三。并且张炎时常直接引用杜诗,不做修改,张炎词中15 处对唐诗的直接引用里,有4 处为杜甫诗,可见张炎对杜甫诗歌的喜爱。后世词论家在评价其词《壶中天》(扬舲万里)时,认为其“沉雄激荡,诗中少陵”[1]22“一顿一转,句法是诗中少陵”[1]22。杜甫诗歌对张炎词的重要影响以及张炎对杜甫诗歌的偏爱,可见一斑。

(三)妥帖隽永

妥帖既指内容上的贴切,也指情感和意蕴上的高度契合。张炎词对于诗歌的化用,是十分妥帖的,诗歌的内容和情感能够与张炎词作所要表现的内容和情感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对于张炎有名的《国香》一词,“整首词的词意含蓄,描绘细腻,塑造了一位可爱的歌妓形象。对恋情的描写充满诗情画意,而又情感真挚,描绘细腻,表现了词人对梅娇的尊重,比‘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思想境界还高。”[4]后人评价的时候,会将其词与唐代诗歌所联系,也可见其词与唐诗的联系之紧密,其化用之妥帖。而其化用的唐诗多为隽永且余韵悠长的作品,加上其化用非常妥帖,这使得其词作也具有隽永的特点,极其雅致且极具韵味。

张炎作为一位词人,其为什么会频繁的将唐诗化入自己的词作之中而不是竭力的将诗词分离开来,使词摆脱唐诗的影响,则成为一个较为重要的问题。

三、张炎词化用唐诗的原因及对后世的影响

(一)张炎词化用唐诗的原因

况周颐说“两宋人填词,往往用唐人诗句”[5]。化用或櫽括唐诗进入词作之中,是宋代很多词人在创作过程中自觉或者不自觉就会采用的一种方式。张炎也曾指出“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2]15,其也意识到了贺铸以及吴文英词对温庭筠和李贺诗歌的化用。而张炎对唐诗的化用,是非常自觉且具有系统性的,这与张炎要求词应具有“骚雅”的品质有关。

张炎在《词源》中提出了“骚雅”的论词标准,指出“(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2]16“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2]30,由此可知其对“骚雅”这种品格的推崇。而“骚雅”的具体内涵首先与词作内容是否“雅正”有关。张炎曾在《词源》序言中指出词起源于声诗,且是极雅的,并且深深忧愁于雅词的衰落。因为对词的这种认识和要求,以及自身的使命感,使得张炎在具体的创作之中会要求词作的遣词造句不落俗套,不流于艳俗,而是应该趋向雅致。要做到雅致,便需要在语言方面深加锤炼,于是也像其所夸赞“清空”“骚雅”的词人姜夔、吴文英一样,在前代诗人诗歌中获得营养。而词要做到“骚雅”还需做到情感上的“哀而不淫,乐而不伤”,做到意趣高远。这样的要求所造成的结果便是“张炎肯定词的言志功能,同时,他又对之前‘类诗说’的词作在情感地抒发上过于直白浅露、甚至粗率叫嚣的弊病不满,认为词中抒发的情感应含蓄蕴藉,应符合传统的诗教传统,以温柔敦厚的面目示人”[6]这些是张炎推尊词体的一种方式,但从直接作用上来说,这导致其并不排斥对诗的学习与借鉴,甚至有意接受,以促使词这种作为抒发个人情感的文体也具有含蓄蕴藉、中正平和的特点。对词的“骚雅”要求促使张炎积极化用诗歌,从诗的遣词造句和表情达意中汲取经验。

(二)后世词论家的评价

联系后世词论家对张炎词遣词造句方式的阐述,则为我们了解张炎化用唐诗的利弊得失提供了一把钥匙。周济曾指出“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无开阔手段……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7]10周济对张炎的才情诣力非常赞赏,但是却认为其没有开阔手段,并且不肯换意。联系张炎词所化用的唐诗,其时常使用同一首诗歌进行化用,有时候甚至是并没有任何改动的使用,周济这样的评价,较为中肯。周济还认为“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其他宅句安章,偶出风致,乍见可喜,深味索然者,悉从沙汰”[7]13这则评价则认为其才不高,“宅句安章”的方式另其词作“深味索然”。陈廷焯则认为“玉田工于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绝……忆旧游寄友云‘一叶江心冷,望美人不见,隔浦难招。记得旧时鸥鹭,重过月明桥。’又前调登蓬莱阁云‘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此类皆精警无匹,然不及碧山处正在此。盖碧山已几于浑化,并无惊奇可喜之句令人叹赏,所以为高,所以为大”[8]。陈廷焯指出张炎词虽然工于造句但是逊于王沂孙,并且所举的例子之中涉及到了张炎化用唐诗的句子,其认为张炎这类词作不够浑化也应该是认识到了其化用所造成的突兀感。这两位词论家,对张炎词作中遣词造句的方式持批评态度。

(三)张炎词化用唐诗对后世的影响

尽管周济、陈廷焯这两位词论家对其遣词造句的方式评价不高,但是张炎积极化用唐诗的做法及其要求词应该具有“骚雅”品格的词学观念,是非常独特且具有深远影响的。其积极化用唐诗入词,一方面确实促使其词更加含蓄蕴藉,意蕴深厚;另一方面,积极化用唐诗进入词作之中,这打破了诗词之间的界限,一定程度上破除了视词为“小道”的观念,起到了推尊词体的效果。虽然宋人填词化用唐诗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但在词作中化用了如此之多的唐诗,也是非常少见且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后世词人接受了其“骚雅”的论词标准并进行创作,在理论与创作实践中也积极追求遣词造句以及表情达意上的“骚雅”。总之,其化用唐诗进入词作之中的做法,推动了词的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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