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轮椅
2020-02-27文
文
三婶是冬天嫁过来的。她嫁过来的那天晚上,喝了点小酒的三叔心急火燎地去搂抱三婶,却被三婶一扭身,给了他一个冷肩膀。三叔喘着粗气,一只玻璃花眼在煤油灯下闪闪烁烁,有些不悦地说,菊花,你是我的人了,还躲啥?
我怎么就是你的人了?我是我娘的菊花。三婶倔强地身子又一扭,离三叔更远了。
那天晚上,一个躲,一个追,像小孩子捉迷藏。乡村的月亮忽而躲进云层,羞而不见;忽而又贴上窗棂,像深夜里一面真真亮亮的镜子,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回娘家时,三婶趴在娘的膝头上抽抽搭搭的。娘,那只玻璃花眼我不敢看,我晚上总做噩梦。娘搂着三婶的肩膀劝慰着,时间长了就好了,听娘的,人家吃商品粮,不愁你吃,不愁你穿,农家娃还能图个啥。你弟弟也马上有钱娶媳妇了,咱们该高兴呀。
想到瘸腿的弟弟,三婶抹净了眼泪,心里有个地方比针扎了还疼。
夏天发了场大水,把三婶家屋后那条河冲洗得干干净净,清洌洌的水也唤来了半个村子的小媳妇。三婶长得俊俏,映在水里的影子就像一朵羞答答的菊花。有小媳妇打趣三婶,瞧瞧人家菊花,人水灵,日子过得也水灵,不像咱们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造得像泥猴。三婶抿着嘴笑,也不搭言,只把手下的棒槌拍得啪啪响。
三婶在屋后种的一溜菊花开得吞云吐雾,半个小院都如同罩进了仙境里。三婶侍弄菊花,三叔捞只小板凳坐在屋门口乘凉。菊花,我想吃芸豆土豆,搁几块咸猪肉,三叔说。吃呗,等会给你弄,三婶头也不抬地答。菊花,你看我一眼呗。发福的三叔嬉笑着,玻璃花眼在日光下熠熠闪光。三婶把头埋得更低了,剜着菊花丛里的草,答非所问,等会两个孩子都该回家吃饭了,这日子不见混。
菊花—— 三叔叫着三婶的名字,幽幽地叹了一口粗气。
三叔身体不好,干点体力活就喘,菜园里拉犁扬粪的活儿都是柱子帮忙干的。柱子是三叔家东院的邻居,生得魁梧。柱子在菜园里拉犁,绷得紧实的臂膀上滚着一粒粒汗珠子,闪着三婶的眼睛。三婶端水给柱子喝,不敢直面看柱子。柱子迟疑地接过水杠子,一扬脖咕嘟咕嘟喝下去。伸出大手擦着下巴的水渍,夸赞道,水真甜。三婶的脸倏地红了,赛过后院的菊花。
三叔坐在屋里的炕上,大口喘气,脸上像贴了块猪肝。那只玻璃花眼泛出一片冷冷的光。
三叔要回了工资折,说是以后自己保存。三婶没问为什么。三婶还是那习惯,每顿饭前问三叔想吃什么。有时候三叔说出一样两样,有时候就说你看着做。三婶总能巧手变出一两样菜肴,都对三叔的胃口。一盅酒下肚,三叔的眼神有些迷离,他伸出手,摸摸三婶的头发,菊花,你咋也有白头发哩?三婶端着饭碗的手颤了颤,这次没有阻拦三叔,只说,又不是神仙,还能不老。
三叔又把工资折塞给三婶,三婶没要。
三叔是摔了一跤后坐上轮椅的。坐上轮椅的三叔时常用那只失神的玻璃花眼瞧着三婶,瞧着瞧着,另一只眼里就淌出一行泪来。而到了街上三叔就像换了另一个人。村里人去赶集,瞧见三婶陪着三叔在街边看风景,便打趣,还是她菊花呀,一把年纪了还那么水灵,吃了啥灵丹妙药了?说话的是当年在河里一同洗过衣服的小媳妇,如今她的身子有些驼,又掉了两颗门牙,笑起来的样子很古怪。三叔抢过去接话,我的媳妇能孬吗?菊花只我家这一朵,你们谁都甭想。好像三叔坐了一上午,只等着说出这句话。三叔的玻璃花眼又活泛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几分。村里人哈哈大笑起来。三婶的心像被锯齿划了一下,只顾垂下头把三叔腿上耷拉下来的毛巾被向上拉了拉。
轮椅空了是冬天的事。空轮椅放在屋子一角,落了灰,三婶时不时去擦拭一次。擦了椅背,擦椅腿;擦了椅腿,又去擦椅背。一晃儿小半天时间就过去了。擦完了椅子三婶就坐上去,眼睛微闭,像睡着了一样。女儿回家看望三婶,见她没完没了地擦拭椅子,便说,娘,爹的旧物也没啥用,赶明我拿到爹的坟头烧了吧。三婶连忙摇头,可不能烧,我还在世呢。
三婶的腿脚渐渐不利索了。儿子搀着三婶到街边看风景。三婶伸出手往空气里摸了摸,哪儿去了?什么哪儿去了?儿子不解。轮椅呀,把轮椅推来。于是,村里人经常在街边看到这样的场景:年迈的三婶大半天时间陪着一个空轮椅,一言不发,安静得像一株街边的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