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住我们的脊背
2020-11-22文
文
母亲的眼泪
把父母送回老家,心一直是空的
母亲说,老人留在外面不好
不能把麻烦留在子女身边
不能让属于村子的人回不了村
不能让属于根的叶子回不了根
临行前,母亲拉我坐在身旁
再三叮嘱,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要好好过日子,要多关心妻子和女儿
工作吃不消,这活儿就别干了
我茫然看见,母亲眼角流了一辈子的
泪水,再也没有力气流动了
一点也不像当年,在乡汽车站送我去外地
读书时的眼泪,来得那么汹涌,那么持久
最爱我的农村
每说到这,母亲就止不住
抖动下颌,蒙河水就止不住巨浪腾空
我们会再次按住
保守了两年多的秘密
把远方还给远方,让风景退出风景
母亲最不能离开的,是村里新添的坡屋顶
小广场,太阳能路灯,子孙远远的叫声
我们不断与时间争夺,与秋风周旋
以母爱的一部分,拖住枯立枝头的霞光
以家乡蝶变的鼓点
压倒母亲体内强大的对手
母亲怕冷
每一阵风吹来,我都害怕接纳
害怕风带来不好的消息
害怕旧时光里传来咳嗽的声音
隆冬愈来愈近,钢厂的烟囱还那么高
我何以如此珍爱生命
又恐惧一场大雪的到来,无计可施
一棵芥草从乡野植入城市的一角
无从返青。我含泪搀扶着她
却迟迟不肯打开,隆冬的大门
探望
小时候,你早早把一缕曦光
安顿在摇篮里
屋檐下,晾晒完一夜梦境
便扛起锄头,走进冰雪天地
每每顶着雷雨回家,你把一阵山风
搂在怀里。一边瞭望天色向晚
一边叮嘱儿女,如何踩稳脚下的泥
又到周末。柳条无法抓住河岸
俗尘的孝道,与村庄上空的烟雾
诉说陈年。天地情缘已尽
老家,俨然一座内心的空城
坐在狭窄的瓦房,我知道
每一面陈墙,都有一双摇篮里渴望
爬起的眼睛。而屋外
是一个无计可施的人间
午睡
带着正午的阳光,回到老家
母亲挪了挪四个月没下床的身子
习惯把靠里墙的空间,留给我
离开家乡三十年,第一次靠母亲这么近
屋顶瓦片,时有急雨响起
我几次伸出双手,想抱抱母亲的身子
抱抱瘦弱下去的时光,然后静躺着
让母亲把儿子熟睡的样子,记牢
母亲的身体,已被病痛镂空
一辈子的强硬,渐渐萎缩,渐渐后退
如今,已彻底退回到皮骨里
我知道,那是母亲这辈子
最不愿意,为儿子留下的记忆
酒坛蹲在那里
老屋的一角,装米酒的瓦罐坛子
像我沉默寡言的兄弟
蹲在那里
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们喝酒
她希望世间所有的伤害,远离她的骨肉
父亲却不同,他说,男人累了
喝上两瓷碗,筋骨就松快
再漆黑的夜晚,也睡得香甜
如今,母亲的唠叨不在了
年迈的父亲与酒绝缘
酒坛,孤独地空了。孤独地
蹲在墙角,仿佛被双亲遗弃的孩子
它蹲在那里,和我一样
胸腔中满是父母的嘱托,嗡嗡回响
门前石阶
当母亲成为一个称谓,天空便暗了下来
茶几上,半枚牙签,留下某种绝恋
餐巾纸,也是省着用的
你习惯把一张纸掰成数片,而今
无论哪一片,都成为远去的云,不再有痛
客厅外,花草随风而动,含着露珠
樱树以一身瘦骨,作别寒秋
整座城,都在为母爱奔命
门前石阶还在一步步往上攀爬
似乎它,可以托起这疯狂坠落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