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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尺牍的文献价值及思想意义

2020-02-26程文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李商隐

技术摘要:丛李商隐尺牍围绕追求实现个人抱负的主线,呈现了对国事时局的辨析、对权贵人物的干谒、与政治人物的交往、幕府生活的记录、心灵怨愤的吐露等内容。李商隐的尺牍,不仅折射出晚唐社会可悲的实质,亦显露出他的悲剧有其自身的主观因素,即急切进取的求仕心理、感情用事的书生意气和委曲隐忍的弱者心态。

关键词:李商隐 尺牍 文献价值 思想意义

引言

李商隐(812-858)是唐代一流的骈文大家,其生前自编《樊南甲集》《樊南乙集》各20卷,收骈文833篇,惜后世多有散佚。根据当代学者刘学锴、余恕诚编订的《李商隐文编年校注》统计,李商隐现存各体文章352篇,其中古文及辞赋23篇,骈文329篇。在这329篇骈文中,李商隐致达官显宦或亲朋故旧,用于社会人际交往或交流思想感情所做状、启、书有69篇(其中古文书信3篇),这即是李商隐的尺牍,创作数量约占李商隐文章创作总量的16.9%。创作数量虽然不多,但其中大多数作品内容丰富、感情真切、构思妥帖、辞藻精美,虽是应用文章,实则具有不可忽视的艺术价值。这其中当然不乏干谒陈情、颂圣应景、面谀奉上之作,但诚如前人所说:“气焰虽短,熨帖白平。”①对我们了解李商隐所处的历史时代、社会环境和他的生活状况,进一步深入探讨他的思想、政治观念,有着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故笔者以李商隐尺牍作为研究对象,结合李商隐的诗文作品和唐代历史文献资料,力图诠释李商隐尺牍所蕴藏的文献价值,尝试揭示其思想意义,冀望对推进李商隐生平研究方面略尽微薄之力。

一、辨析国事时局

李商隐是一位关心国事的诗人,他在咏史或怀古诗里经常评议时势,在尺牍中亦融入他对国运的关切、时局的探讨,以达到他所说的:“寓尺牍而畏达空函,写丹诚而惭非健笔”②的写作目的。例如《上许昌李尚书状一》,作于会昌四年(844)十月。这年八月,朝廷平定了泽潞镇刘稹的叛乱,此前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奉命讨伐刘稹,于会昌三年(843)九月卒于军中,李商隐的妻舅李执方在朝廷平乱后被任命为陈许节度使。李商隐支持朝廷平定强藩的战争,他致此信给李执方,贺其迁职,并赞颂李执方的战功:

伏乘旌幢,寻达忠武。二十五翁尚书克有懿德,允叶休期。式扬扦屏之功,常在重难之地。顷者河桥坐镇,当街亭失律之初;上谷受符,值卿子丧元之后。折简之诰,单车继来,致伊臲卼之邦,服我平明之化。况兹间岁,亟立殊勋,虏帐夷妖,壶关伐叛。旁资巨援,遥资声言。十万横行,樊哙常思破敌;三年有勇,仲由且使知方。实兼文武之全才,以处亲贤之重寄。

这里历数李执方在一系列平叛战役中的事迹:“河桥坐镇”指的是开成二年( 837)河阳节度使李泳军乱,李执方代李泳领河阳镇后诛暴平乱、稳定军心;“上谷受符”指的是开成三年(838)易定镇哗变,抗命朝廷,冲突不止,李执方会昌三年(843)被任命为易定节度使,赴此危难之地,稳定局面;“虏帐夷妖”指会昌三年(843)李执方参加朝廷讨平回鹘的战役;“壶关伐叛”指会昌四年(844)李执方参加朝廷平定叛将杨弁的战役。李商隐钦佩李执方对国家平叛战争做出的贡献,他以汉代勇将樊哙比李执方的英勇,以春秋贤臣仲由比李执方的贤明,显示出李商隐拥护国家统一、反对藩镇割据的进步的政治观念。

李商隐不但维护国家统一,每当国家易朝之际,他总是关注时局的变化和将相的任免,为国家的前途命运深切担忧。会昌六年(846)三月,武宗暴卒;四月,宣宗在掌握禁卫兵权的宦官集团的拥戴下继位。宣宗登基后仅六天,就外贬了功勋卓著的宰相李德裕,紧接着宣宗起用牛党新贵白敏中等人,开始对李党进行大规模的有计划的清洗,实现政治上的所谓“务反会昌之政”③,宣宗君臣对李党领袖李德裕及有功绩的李党人物蓄意施加的政治迫害无异于白毁长城。李执方是李党人物,这年四月奉旨进京,李商隐闻讯致李执方《上忠武李尚书状》,对李执方的命运深表关切,篇首写道:

不审跋涉道路,尊候何似?伏冀不失调护。先皇以倦勤厌代,圣上以睿哲受图。系万国之所居,集兆人之悲庆。况二十五翁尚书,望兼勋旧,地属亲贤。绩久著于藩垣,任合归与陶冶。今者果应急召,成福签谐,凡在有心,莫不延颈。

这里李商隐谈到朝局变更,认为李执方系出宗室,“望兼勋旧”,且久历藩镇,战功赫赫,“绩久著于藩垣”,早已深孚众望,“凡在有心,莫不延颈”。信的后半部分,李商隐恭贺李执方进京后将得到宣宗的重用,这实际上是对李执方的宽慰之词,担忧政治斗争的暴风雨会席卷到有功之臣。

李商隐不仅为李党中有功之臣蒙受冤屈抱不平,他对牛党中有气节的大臣的命运也深怀关切。武宗会昌年问李党当政,周墀作为牛党人物,因未趋附宰相李德裕,会昌四年(844)外放为江南西道观察使。周墀是李商隐开成二年(837)中进士时的座主,李商隐于会昌五年(845)致周墀《上江西周大夫状》,问候周墀,并祝愿其早日回朝拜相。篇首写道:

不审自到镇尊体何如?德修其身,功及于物,伏料福履,常保康宁。皇帝体上圣之姿,膺下武之庆,爰从近身,式建崇功。代北清夷,山东静谧。虽神谋独运,首开樽俎之间;而国用取资,终赖江湘之入。

李商隐首先祝愿周墀安康,然后盛赞武宗继位后取得的内平叛镇、外退强敌的功业,“代北清夷,山东静谧”。接着指出,国家之所以取得这些胜利,以李德裕为代表的朝臣同然有功,“神谋独运”,而周墀坐镇江南,担负着支撑国家财政的命脉,“终赖江湘之人”,更是功不可没。因为唐朝自“安史之乱”后,北方中原地区受到战乱严重破坏,加以藩镇割据,不向朝廷缴纳赋税,朝廷每年收入,主要来自浙西、浙东、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八道四十九州。从这类尺牍中可以看出,李商隐是从维护国家的大局出发,并本着自己的良知去评判政治事件,对牛、李两党的人物并无偏私,体现出他超越党派的狭隘偏见、尊重事实、秉持正义的可贵的书生意气。

二、干谒当朝权贵

干谒尺牍在李商隐的尺牍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创作延续的时间最长(837-856),内容大都是李商隐写给当朝得势的权贵人物(或是牛党显宦,或是李党要人),向这些人物白荐才能,渴望得到对方的援引,表现出李商隐热切的求仕心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虽荣翰之未临,岂遗簪之或忘?”④因而这类尺牍中,他往往对所致人物的品行、才干极尽夸美称颂,创作上形成一种类似汉代大赋“主一客问答”的模式,只不过将主客平等的对话模式改造成了客(权贵)的地位崇高神化和主(自己)的地位卑微矮化,充分顯示出李商隐写作此类尺牍时心怀渴盼、汲汲功名,既可怜更可悲的干谒者的典型心态。从一个侧面真实反映出晚唐牛李党争的政治背景下,出身寒微的下层文士柄栖遑遑、奔走权门,然而无所依归、不得重用的严酷生存环境。南此,催生出以李商隐为代表的党争沉浮中被倾轧出局的小人物们的悲剧命运。

例如《献舍人彭城公启》,作于会昌元年(841)。李商隐开成四年(839)应吏部试,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不久调补弘农尉,从清要美职陡降为风尘俗吏。李商隐不甘沉沦下僚,展开了干谒权贵的活动。后来他在老友令狐绚的介绍下,结识了舍人彭城公,遂上这封尺牍,全篇如下:

某启:即日补阙令狐子直顾及,伏话恩怜,猥加庸陋,惶惕所至,敢结仍深。某长于丘樊,早惭师友。虽乏许靖干时之材具,实怀殷浩当世之心机。而运与愿乖,言将俗背。一丘一壑,远愧于幽栖;十辟二征,近惭于藉甚。已迫地势,属此门衰,藐念流离,莫或遑息。乔木空在,敝庐已颓。遂与时人,俱为岁贡。三试于宗伯,始忝一名;三选于天官,方阶九品。俸微五斗,病满十旬。李陵空弮,勇而无益;陈平裸体,美亦何为!

方今圣政维新,朝纲大举,征伊、皋为辅佐,用褒、向以论思。大窒浇风,廓开雅道。縲因为学,重见程生;掌故受经,复闻晁子。沉沦者延颈,逃散者动心。是敢窃假菲词,仰干哲匠,果蒙咳唾,以及泥途。王逊之遥举董联,方斯未逮;蔡邕之出迎王粲,与此非同。得水可期,抟风有望,坐生羽翼,平视烟霄。倘或不吝铸人,必令附骥,虽不足深窥阃奥,远及几微,然比于鼠识吉凶,燕知戊己,既殊异类,盖有深诚。延望光云,尚隔仙路。伏纸魂动,濡毫气增。伏愿始终念察。

全篇采用主客对照的行文模式,第一段,类似主的自述:李商隐回顾自己坎坷的求仕之路,“三试于宗伯,始忝一名;三选于天官,方阶九品”,可谓历经磨难。他痛惜自己虽有东汉许靖、东晋殷浩那样的才能抱负,“虽乏许靖干时之材具,实怀殷浩当世之心机”,却像西汉李陵、陈平那样不得其志,“李陵空弮,勇而无益;陈平裸体,美亦何为”。下一段,是对客的礼赞:李商隐歌颂武宗登基后,朝堂上出现明君贤臣齐心治目的兴盛局面,“征伊、皋为辅佐,用褒、向以论思”,用刘向、王褒这样的西汉名儒来褒美彭城公。“王逊之遥举董联”用《晋书·王逊传》王逊未到任即举荐董联的典故;“蔡邕之出迎王粲”用《三国志·王粲传》蔡邕倒屣出门迎接王粲的典故,表明李商隐盼望彭城公的举荐。篇末以蛟龙得水、鲲鹏搏风自励,展现了时当盛年的李商隐胸怀壮志、勇于进取的激切心情。

再如《上座主李相公状》,作于会昌五年( 845),这年五月李回拜相,李回与周墀同是李商隐登第时的座主。李商隐正守母丧赋闲,闻讯致李回此信,篇首称颂李回:

伏见恩制,相公以五月十九日登庸。清庙降灵,苍生受福,动植之内,欢呼必同;某下情不任拧贺踊跃之至。相公秉润成池,承光太极,业传殷相,族预宗盟。为群生之司南,作九流之华盖。自顷文场鞠旅,册府扬镳,坐奋英词,折班、马之方驾;入陈嘉话,纳晁、董之降旗。百家无抗礼之人,六艺绝措词之士。

篇首贺李回“登庸”,语出《尚书·尧典》,指任用为宰相。“咸池”语出《淮南子·天文训》:“日出于砀谷,浴于成池。”清钱振伦注解为:“古以日喻君,‘秉润咸池,犹言其承帝室之余润,谓其为宗室之后也。”(5)“殷相”语出《史记·殷本纪》:“帝太戊立伊陟为相。”⑥以商代贤相伊陟比李回。“司南”“华盖”语出西晋崔豹《古今注·舆服》,相传为黄帝所造,以此歌颂李回得到士人的拥戴、百姓的景仰。接下来赞美李回的道德、文章,“折班、马之方驾”“纳晁、董之降旗”,认为李回的才能、德行胜过汉代文学家司马迁、班同和汉代经学家晁错、董仲舒,对李回的称颂可谓极尽笔力。

对比之下,篇末李商隐自述境况、祈求援引,语气便转为谦卑:

某尝因薄技,猥奉深知。麟角何成,牛心早啖,及兹沉滞,获荫燮调,瞻绛帐以增怀,望台星而兴叹。昔吴公荐贾,非宜铨管之司;孔子铸颜,未是陶钧之力。比谊恩重,方渊感深。嗟睹奥以未期,但濡毫而抒恳。崔氏之乃心紫阙,陈生之思入京城。千古揆怀,一时均虑。临风托使,指景依人。柱础成润于兴云,辙鲋何阶于泛海。

篇末李商隐白叹老大无成,“牛心”用《晋书·王羲之传》王羲之年少时得高官周顗赏识的典故,表达jL李商隐对自己长期怀才不遇的怅恨。“台星”语出《晋书·天文志》,喻宰相,这是期待李回拜相后能对自己有所援引。“吴公荐贾”用《史记·贾谊传》吴公向汉文帝举荐贾谊的典故,“孔子铸颜”语出西汉扬雄《法言》“孔子铸颜回矣”(7),表达期盼李回举荐的愿望。“崔氏之乃心紫阙”,用《后汉书·崔驷传》崔驷作文向往入朝为官的典故;“陈生之思人京城”,用《陈书·陈万年传》陈成致书权贵渴盼进京的典故,传达出李商隐渴望跻身朝廷的急切心情。通观全篇,李商隐对李回的殷殷期盼洋溢纸上。联系当时的政治环境,武宗会昌年问李党掌权,李回是李党的骨干人物,故李商隐对李回抱有莫大的希望。因而透过这篇尺牍,折射出会昌时期李党得势、牛党退抑的政党轮替状况。

三、交往政治人物

李商隐在接受幕主、官僚、亲戚的辟聘任命、奖拔援引、物质馈赠后,通常致信对方表达谢意。通过这类尺牍,我们可以探知李商隐与他所侍奉过的幕主之问真实的交往关系。进而从中了解,从早期的令狐楚、崔戎、王茂元,到后期的郑亚、卢弘止、柳仲郢,这些封疆大吏,对李商隐的文采无不青睐,但他们仅把李商隐视作文笔,因此并未真正拔擢重用过他。至于他们对李商隐的垂怜眷顾,也只是大人物对一介清寒文士的生活表示关心而已。而为了博得幕主的恩遇,李商隐就得时刻小心谨慎、曲意应承。他早年居令狐楚门下,那是陪太子读书。成年以后托身幕府,则是以文辞事人。久而久之,这种依附权贵的生活,使他逐渐学会了隐忍、适应了委屈,习惯了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灵魂深处笼罩上沉重的哀伤,成为日后悲剧分裂性格形成的根源。

例如《上令狐相公状二》作于大和七年( 833),是年令狐楚罢太原幕。令狐楚是李商隐的师傅,李商隐居太原幕任巡官,幕罢后致令狐楚此信,对令狐楚的眷顾之恩表示感谢,如第一段:

伏蒙仁恩,赐借太原日所著歌诗等。伏以四丈,翊戴大君,仪刑多士。郁为邦彦,早司国钧。盛烈殊勋,已光于帝载;徽音清论,复播于仁谣。尚或研美二《南》,留情四始,峻标格而山连太华,鼓洪涛而河到三门。望绝攀跻,理无揭厉。足使清风知愧,《白雪》怀羞。纵金悬而谁得求瑕,但纸贵而莫不传写。

《旧唐书·文宗纪》载大和六年( 832)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太原尹”⑧,为政期问颇有政声。李商隐因而称誉令狐楚有“盛烈殊勋”,享“徽音清论”,并赞美令狐楚富有文才。“二《南》”,指《诗经·国风》的《周南》《召南》;“四始”,指《风》《小雅》《大雅》《颂》,二句形容令狐楚研习诗歌创作,留意风雅传统。“金懸”用《史记·吕不韦传》咸阳市门悬千金,征求天下游士增减《吕氏春秋》一字的典故;“纸贵”用《晋书·左思传》左思作《三都赋》成,时人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的典故,盛赞令狐楚的诗歌作品当传世不朽。令狐楚太原幕罢后,李商隐即赴华州幕投靠表叔崔戎,但他仍不忘给老上司令狐楚致信道谢,其小心翼翼的心态由此可见。

李商隐早期创作的这类尺牍,因为怀着致身通显的目的,故而显得构思饱满、感情丰沛。后期,由于李商隐经历的坎坷,这类尺牍中逐渐多了衰飒之音、悲苦之调,成为致谢主题之外的余音。例如《上河东公谢辟启》作于大中五年(851),这年李商隐从徐幕罢归长安,正经历丧妻的哀痛,柳仲郢出任东川节度使,聘李商隐为掌书记,并厚赐慰恤。李商隐遂以一种感激之中夹杂着痛楚的复杂心情致柳仲郢这封尺牍:

商隐启:伏奉手笔,猥赐奏署。某少而孱茶,长则艰屯。有志为文,无资就学。虽杂赋八首,或庶于马迁;而读书五车,远惭于惠子。契阔湖岭,凄凉路歧,罕遇心知,多逢皮相。昔鲁人以仲尼为佞,淮阴以韩信为怯。圣哲且犹如此,寻常安能免乎?是以艮背却行,求心自处。罗含兰菊,仲蔚蓬蒿,见芳草则怨王孙之不归,抚高松则叹大夫之虚位。不可终否,属于高明。

伏唯尚书春日同和,秋霜共冽。叔子则九代清德,稚春则七叶宿儒。君子立言,永为周礼;正人得位,长作岁星。今者初陟将坛,始敷宾席。射江奥壤,潼水名都,俗擅繁华,地多才隽,指巴西则民皆谯秀,访临邛则客有相如。举纤缴以下冥鸿,执定镜而求西子。惟所指命,便为丹青。若某者,又岂可炫露短材,叨尘记室?盐车款段,徒逢伯乐而呜;土鼓迂疏,恐致文侯之卧。承命知忝,抚怀自惊。终无喻蜀之能,但誓依刘之愿。未或谒谢,下情无任感激攀恋之至。

第一段中,李商隐引用了孔子、淮阴侯、罗含、张仲蔚等古代圣贤遭谗受穷的不幸命运,联系自身漂泊天涯的艰辛,“契阔湖岭,凄凉路歧”,以及挣扎谋生的痛苦,“罕遇心知,多逢皮相”,向柳仲郢娓娓倾诉,并表达了自己不怨天尤人的善良心愿,“艮背却行,求心自处”。下一段,李商隐以晋朝的名儒羊祜、汜毓作比,“叔子则九代清德,稚春则七叶宿儒”,赞美柳仲郢家族世代修儒、盛德相传。“伯乐”“文侯”以春秋时识才的贤人伯乐、尊贤的明君魏文侯比柳仲郢,期望得到柳仲郢的垂青。结尾反比,“终无喻蜀之能,但誓依刘之愿”,表达自己效法西汉司马相如建功立业、不学三罔王粲甘守文墨的志愿,言外微致自己被柳仲郢任命为掌书记的遗憾。通观全篇,将身世之感融入感恩之情,从整体上呈现出感伤的悲剧色彩。

四、记录幕府生活

李商隐从文宗大和三年(829)至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其大半生时间在幕府中度过,久历幕职,屡事幕主,对幕府特有的生活、行为模式熟稔于心。晚唐时代,幕府文人往往在节日时向幕主献物,借以表达敬意,拉近感情,李商隐亦有这种进献举动并伴有尺牍传意,因而这类尺牍可以看作是唐代幕府生活的真实记录,值得我们重视。

例如《端午日上所知衣服启》,作于大中四年(850)。李商隐此时居卢弘止徐幕,在端午日向卢弘止进献衣服并致此信⑨:

商隐启:右件衣服等,弄杼多疏,纫针未至。污李固之奇表,累王衍之神锋。敢恃深恩,窃陈善祝。伏愿永延松寿,常庆蕤宾。远比赵公,三十六年当国;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肝膈所藏,神明是听。仰尘尊重,实用兢惶。

篇中,李商隐谦称自己所献的衣服质地粗陋,有污幕主像东汉李同、西晋王衍那样的“奇表”“神锋”,《后汉书·李同传》载李同的相貌:“貌状有奇表”⑩,《晋书·王澄传》载王澄称赞其兄长王衍:“兄神锋太隽”(11)。“松寿”语出《汉书·王吉传》“心有尧舜之志,而体有乔松之寿”(12),祝愿幕主长寿;“蕤宾”语出《罔语·周语》“蕤宾,所以安靖神人,献酬交酢也”(13),祝愿幕主安康。“赵公”,指唐初功臣长孙无忌,《旧唐书·长孙无忌传》载许敬宗评价长孙无忌“为宰相三十年,百姓畏其威”(14).“郭令”指唐中兴功臣郭子仪,《旧唐书·郭子仪传》载裴垍称赞郭子仪“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二十年”(15)。李商隐以唐代两位极负盛名的将、相来比拟卢弘止,表达了他对幕主的高度赞颂。

通过这篇尺牍,联系李商隐所作的有关幕府生活的一些诗中的具体描绘,如:“莲幕遥临黑水津,,櫜鞬无事但寻春”(《南山赵行军新诗盛称游宴之洽因寄一绝》)(16)、“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席上作》)(17)、“马卿聊应召,谢傅已登山”(《南潭上宴集以疾后至因而抒情》)(18)等,可以看出唐代幕府生活的真实面貌。南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记载唐代幕府的生活状态单调而又艰苦:“韩退之为武宁节度判官,上张仆射书云:使院故事,晨入夜归,非有疾病,辄不许出。抑而行之,必发狂疾。”(19)而从李商隐这类进献尺牍的描写中,可以窥视出唐代幕府生活的多面。除去日常公务性的运作之外,还有幕主对幕僚们的赐宴、赏春、聚会和幕僚们对幕主的进献、唱和、趋附,总体生活模式还是多样化的。

李商隐居幕府期间,亦有请托幕主的举动。例如《上河东公第二启》,作于大中七年(853),这年李商隐居梓幕已三年。张采田考证他这时期的活动是:“义山居东川,颇耽禅悦,于长平山慧义精舍经藏院,自出财俸,特创石壁五间,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启仲郢为记文。”(20)这封尺牍可以看作是他幕府生活的记录,同时也反映出李商隐步入晚年后厌倦人事往来、心境寥落孤寂,因而日渐沉浸佛法,思想上趋于颓唐的个人心灵史的变迁,全篇如下:

商隐启:某闻周朝贝叶,列妙引于王褒;梁日枳园,洒芳词于沈约。必资乎鸿笔丽藻,刻乎贞金翠珉,然后可以充足人天,发挥龙象。苟其暧昧,即非庄严。爰托亨途,夙闻妙喻。虽从幕府,常在道场。犹恨出俗情微,破邪功少。二百日断酒,有谢萧纲;十一年长斋,多惭王奂。仰恋东阁,未归西林。

近者财俸有余,津梁是念。适依胜绝,微复经营。伏以《妙法莲华经》者,诸经中王,最尊最胜。始自童幼,常所护持。或公干漳滨,有时疾痰;或谢安海上,此日风波。恍惚之间,感验非少。今年于此州长平山慧义精舍经藏院,特创石壁五间,金字勒上件经七卷。既成胜果,斯托妙音。

伏唯尚书有夫子之文章,备如来之行愿。不逢惠远,已飞庐岳之书;未见简栖,便制头陀之颂。是敢右绕三匝,仰希一言。庶使增辉,龙宫发色。流传沙界,震动风轮。报恩于莲目果唇,夺关于江毫蔡娟。伏希道念,特降神锋。瞻望旌幢,携持碪斧,曝身布发,以侯还辞。无任恳迫之至,谨启。

第一段,李商隐诉说对佛法的向往。“虽从幕府,常在道场”,并以笃信佛教的南朝梁简文帝萧纲、南齐雍州刺史王奂作比,惭愧自己不及古人虔诚,未能做到“二百日断酒”“十一年长斋”。“仰恋东阁”用《汉书·公孙弘传》公孙弘开东阁延揽贤士的典故,喻自己身居柳仲郢梓幕;“未归西林”用《莲社高贤传》惠永至浔阳筑庐山舍为西林的典故,指自己尚未皈依佛门。第二段,李商隐回忆自己幼年时有佛缘,“始白童幼,常所护持”。他以三国时的刘祯多病白比,又以东晋时的谢安遇险形容自己多灾,因而祈求佛法护佑,特创石壁金字勒经,请幕主作记文。第三段,李商隐以南朝高僧惠远的“庐岳之书”、南朝名士王巾的“头陀之颂”称美柳仲郢的文章,盛赞柳仲郢的文章震撼佛罔人间,“龙宫”指佛殿,“沙界”“风轮”指世界,颂扬柳仲郢的记文像东汉蔡邕、南朝江淹的文章一样流传后世。结尾“曝身布發”,据清冯浩注:“《佛国统纪》:北齐文宣帝以沙门法上为圈师,帝布发于地,令上践之升座。”(21)李商隐用此典故,意在表达自己盼望柳仲郢赐文的虔敬之心。

据《旧唐书·柳仲郢传》载:“仲郢精释典……白余佛书,多手记要义。”(22)可见柳仲郢是一位笃信佛教的官僚士大夫。由于与幕主有着相同的信佛嗜好,李商隐请托柳仲郢作记文的举动,也可以理解成是他投幕主所好、增主僚情谊的一种高雅的迎合行为。这当然归咎于李商隐所处的唐代幕府的官场环境以及他长期屈居幕僚的身份地位对他产生的不良影响,使他的言行多少沾染上一些应命幕僚的庸俗之气和侍从文人的投机之行,这是我们不能不予以正视并指出的。

五、吐露心灵怨愤

李商隐创作的此类尺牍虽只有两篇,且都写作于早年,但却是他的尺牍创作中最富有思想光彩、批判精神和战斗锋芒的作品,值得我们重视。前篇抨击世道,揭露了晚唐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社会丑恶现象;后篇批判科举,以嬉笑怒骂的笔触讽刺科举制度的荒谬不公。两篇尺牍的风格类似同一时期的晚唐小品,同样似匕首、似投枪,有对黑暗的社会杀出一条血路的舍生忘死的勇敢,完全不同于李商隐在尺牍创作中惯常表现出的谦恭之态、隐忍之诚,而是展现出他思想性格的另一面。虽然他外表上,是温文尔雅甚至谦卑恭顺的,但内心深处,藏着的却是一团火。颠狂放任、率性张狂、睥睨世俗、傲倨强者、一无所有而又藐视一切,而这一切都被他深深压抑在心底。因此,李商隐早年所写的这两篇尺牍,为我们全面了解他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宝贵材料。

《别令狐拾遗书》作于开成元年( 836),这年李商隐下第、困居济源,此时接到令狐绚的致慰信。李商隐在感动之余,带着满腔愤懑向老朋友发泄他对世道的极大不满,他抨击道:“儿冠出门,父翁不知其枉正;女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此于亲亲,不能无异势也。亲者尚尔,则不亲者恶望其无隙哉!故近世交道,几丧欲尽……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绐于其党何语哉?必曰:吾恶市道。呜呼!此辈真手搔鼻齄,而喉哕人之灼痕为癞者,世道何肯为此辈也耶!”

李商隐将通过自身坎坷的遭遇,逐渐认清了世道的本质即市道,并进一步认清士大夫之间道貌岸然的交道,较市井商贾的市道更卑鄙龌龊。他痛斥当时士大夫反复无常、口蜜腹剑的嘴脸道:

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年。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矣,而又唾之,足下果谓市道何如哉!

李商隐更将愤激的笔触延及当时整个社会,揭露出唐末社会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可悲的现状,以满腔的怨愤之语结束全篇: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前祝曰:蕃息。后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耶?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飓耳。

李商隐怀着沉痛的心情,对当时社会流行的买卖包办婚姻进行鞭挞,对世道人心极度失望愤慨,他只能寄希望于一二知己,效法商末的伯夷叔齐遗世独立的义行,聊以获得精神上的自慰,故清冯浩评此篇:“诚恳之至,却类感愤。”(23)

《与陶进士书》作于开成五年(840),这年李商隐任弘农尉,正处在一生中最熬煎的时期,文友陶进土向他投献诗文希望得到援引。这对于半生以来一直在向达官显贵望荐求引的李商隐来说,无疑勾起他的满腹牢骚,他遂以讥诮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的科举之路,如第三段:

已而被乡曲所荐,入来京师,久亦思前辈达者,固已有是人矣。有则吾将依之。系鞋出门,寂寞往返其间,数年,卒无所得,私怪之。而比有相亲者曰:“子之书,宜贡于某氏某氏,可以为子之依归矣。”即走往贡之。出其书,乃复有置之而不暇读者;又有默而视之,不暇朗读者;又有始朗读,而中有失字坏句不见本义者。进不敢问,退不能解,默默已已,不复咨叹。

李商隐从自身的求仕经历出发,揭露了封建社会里普遍存在的当权者昏庸、英才遭屈抑的社会现象,下一段他讲述自己的中举经过。

时独令狐补阙最相厚,岁岁为写出旧文纳贡院。既得引试,会故人夏口主举人,时素重令狐贤明,一日见之于朝,揖曰:“八郎之交谁最善?”绚直进曰“李商隐”者,三道而退,亦不为荐托之辞,故夏口与及第。

李商隐得令狐绚向主考高锴举荐之力,方能中举。由此可见封建时代的士子们苦苦追求的登第成名,根本不取决于十年寒窗的苦读和真才实学的表现,而是取决于当权者的几句话,就能轻而易举地操控一个士子的前程。李商隐对此黑暗不公现象痛心疾首,而又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于是他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功名进行了嘲讽:

前年乃为吏部上之中书,归自惊笑,又复懊恨周、李二学士以大法加我……私自恐惧,忧若囚械,后幸有中书长者曰:“此人不堪。”抹去之,乃大快乐,曰:“此后不能知东西左右,亦不畏矣!”

不仅如此,屈居风尘俗吏的经历使李商隐认清了官场的黑暗本质,他以自身的遭遇警醒陶进士这样的后来者:

始至官,以活狱不合人意,辄退去。将遂脱衣置笏,永夷农牧。会今太守怜之,催去复任……而吾子反殷勤如此者,岂不知耶?岂有意耶?不知则可,有意则已虚矣。

篇末,李商隐以华山为喻,总结自己多年来游走权贵间的心得:

然所以拳拳而不能忘者,正以往年爱华山之为山,而有三得:始得其卑而朝高者,复得其揭然无附著,而又得其近而能远,私欲穷搜极讨,洒豁襟抱。

李商隐描述自己与权贵人物打交道的三个阶段:始则卑屈依附,继则独立不屈,终则迹虽近心实远,显示了他对包括统治阶级在内的社会人心的清醒认识和痛切思考。刘学锴比较这两篇尺牍的异同,认为:“回顾开成年间所作的《别令狐拾遗书》中对士大夫交道的抨击和对自己与令狐问‘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关系的自信,商隐对士大夫交道乃至整个世界的认识比先前又深了一层。”(24)尽管,李商隐未能从思想的高度上认识到,是封建专制制度的罪恶导致了科举制度的黑暗、门阀制度的腐朽和世道人心的势利等社会病态,但他怀着诗人的愤激和正义感,對着一塌糊涂的泥潭似的晚唐社会发出的犀利辛辣的呐喊,却使千年后的读者从他那里隐隐听到了地狱里传出的天籁之音。因此,这两篇尺牍集中反映了李商隐的反叛思想和批判精神,凸显了李商隐灵魂深处葆有的独立不屈、傲岸坚挺的意志,值得后人称赞。

结语

通过梳理以上所列李商隐尺牍的创作历程和具体作品,可以发现,李商隐的尺牍围绕着他追求仕进、追求理想、追求实现个人抱负这条主轴线,反映出李商隐对国事时局的辨析、对权贵人物的干谒、与政治人物的交往、记录幕府生活、吐露心灵怨愤等方面的内容。纵观李商隐一生的仕历时间,是从唐文宗大和三年(829)至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在这三十年中,他曾经十历幕府、两入秘书省、两任县尉,始终挣扎在不得志的仕宦泥潭里。但他顽强地跟命运抗争,积极人世,奔波仕途,一生中与众多的权势人物周旋往来,期望通过个人奋斗和委曲求全实现命运的转圜,并以这种精神支撑到他生命的末期。如果说,李商隐创作的609首诗歌中大多数是他反映黑暗不公的社会现实,为自己怀才不遇、饱受屈辱的心灵唱出的歌吟,那么李商隐创作的69篇尺牍,就是他掩埋起心灵的伤痛,以积极的态度、坚韧的意志,去干谒权势人物、改变卑微人生的奋斗实录。诗歌和尺牍;分别从内部和外部反映了李商隐完整的心灵世界,抒写了他持续一生的悲剧人生。

通过深入研究李商隐的尺牍,我们可以探知他的悲剧根源,除了他所处的客观历史环境以外,还有他自身主观的原因。从主观因素来说,是李商隐具有急切进取的求仕心理和感情用事、充满正义感的书生意气,但他缺乏应对政治风云变化的清醒头脑、善变心机和灵活手段,这使他在面对重大的人生抉择时往往不能审时度势,做出对自己最有益的决断。例如他早年娶李党要人王茂元女,虽然有借联娴高门提升自身门第的意愿,但他钟情王茂元的女儿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而这种行为在当时的牛党人物看来,显然就是一种忘恩变节。再如他中年入李党骨干人物郑亚桂幕,同然是郑亚给予他较高的幕僚地位和待遇,但当时的李党正处在全面倾覆的政治危局,李商隐出于同情心和义愤感,不汁政治上的后果,不畏牛党的攻讦和迫害,追随摇摇欲坠的郑亚,并用自己的诗笔为蒙受不公正冤屈的李党领袖李德裕写出伸张正义的挽歌。这使他在牛党掌权后,完全不见容于牛党显贵。

再从李商隐的自身行为来分析,他在一生中,从来不甘于屈身幕府的生活。大和七年(833)他离开令狐楚太原幕后,虽致信感谢令狐楚眷顾,但仍赴华州投奔表叔崔戎。开成五年至会昌元年(840-841)他不安于岳父王茂元陈许幕,致信干谒座主周墀,得以入周墀华州幕。大中元年(847)他在追随郑亚远赴桂幕的行程中,却致信表兄卢简辞,希望能够留在卢简辞的襄阳幕效命。大中五年(851)他应柳仲郢辟聘入梓幕,同年底他却赴西川幕,致信、献诗干谒表兄杜惊,盼望杜惊提携自己。李商隐的这些行为,都真实流露在他的尺牍里;透过这些看似“躁进”的行为,我们可以更深地解读出李商隐政治处境的孤单和内心深处的悲哀。正是基于这种急于改变自身命运的迫切心理,使他在当时激烈的党争环境下采取了依违两党的举动,其结局必然是两面落空。从李商隐尺牍所反映的这些事实里,我们可以看出李商隐政治意识的不成熟和政治行为的莽撞,他虽抱强烈的从政志愿,却缺乏从政的资质和才干,他在政治上的失败是注定的。

联系当时的客观历史环境分析,从唐宪宗元和三年(808)至唐宣宗大中三年(849)朝廷士大夫之间爆发了持续四十余年的党争,两党的主要领袖李德裕和牛僧孺,分别代表着“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与唐高宗、武则天之后由进士词科进用之新兴阶级两者互不相容”(25),展开政治上的殊死斗争,史称“牛李党争”。而李商隐所处的时代,正是牛李两党剧烈斗争的时代,如南宋陈振孙所指出的:“唐朋党之祸,始于元和之初,而极于大和、开成、会昌之际。三十年间士大夫无贤不肖,未有能自脱者。”(26)从李商隐的H身探析,虽然两《唐书》本传未明确记载他系出宗室,张采田考证他的家世:“乃唐宗室,唯同源异流,迁徙异地,故属籍失编。”(27)但他始终是以“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28)的潜意识自命,并以“泽底名家、翻同单系;山东旧族,不及寒门”(《祭处士房叔父文》)(29)的振兴家族的使命感砥砺终生。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李商隐早年虽投靠牛党权贵令狐楚门下,并走的是科举进士的仕进之路,而被当时的牛党中人理所当然地看作是新兴进士集团中的一员;但他在婚娴大事上,选择的却是李党传统土族王茂元的女儿。李商隐的身份从牛党门生变成李党女婿以后,他中、后期所选择追随的幕主王茂元、郑亚、卢弘止、柳仲郢,也大多是与李党领袖李德裕关系亲厚的人。因而张采田评价他中、后期的思想行为,认为:“义山少年依违躁进,至是更历患难,颇有始终如一之意。”(30)撇去这种观点背后隐藏的封建名节意识,对李商隐的评价大体是准确的。但可悲的是,牛李党争最终是以代表旧土族势力的李党的完败为结局的,而李商隐就是在与牛李两党要人皆有私交的复杂关系下,成为两党激烈斗争中的牺牲品。像李商隐这样一位“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31)的“小臣文士”(清冯浩语),本无关于牛李党争的大局,却因自身的婚宦问题被卷进党争,成了一位在政治斗争的夹缝中求生存的痛苦的奋斗者。他的急切、他的隐忍、他的言不由衷、他的进退失据,都是被他所处的环境碾压出的个性。这促使我们认识到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时代,正是南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残酷斗争,导致广大有才能有抱负却出身寒微的下层文士被埋没、扭曲,以致被葬送的历史悲剧,而李商隐有才无命的一生,就是对这可悲的时代无声的见证。因而,记载、反映并揭示李商隐一生的仕进经历、干谒活动和奋斗心曲的尺牍,就成为后人深入探讨、了解李商隐并进而认识、把握他的时代的真实、可贵的实录,李商隐尺牍所蕴藏的文献价值和思想意义,大体就在于此。

①②④⑤⑥⑦⑨⑩(11-13)(21)(23)(29)(3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015页,第267页,第1139页,第1056页,第1057页,第1066页,第90页,第90页,第90页,第90页,第90页,第2168页,第102页,第807页,第690页。

③[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四)》,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331页。

⑧(14)(15)(22)[五代]刘晌:《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64页,第689页,第3466页,第4306页。

(16)(17)(18)(28)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84页,第643页,第1246页,第3页。

(19)(25)傅锡壬:《牛李党争与唐代文学》,东大图书公司1984年版,第268页,第308页。

(20)(27)(30)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5页,第2页,第127页。

(24)刘学锴:《李商隐传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页。

(25)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67页。

作者:程文,文学硕士,徐州技师学院航空学院中文教师,研究方:唐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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