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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树斌案的罪与罚

2020-02-26徐天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聂树斌高院复查

徐天

张焕枝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短发、微胖,看起来有些干练。只是脸上再没有凄楚的神情,说话含笑:“我轻松了,我现在特别轻松。”

儿子聂树斌的案件是中国最有名的冤假错案之一。1995年,聂树斌因强奸杀人罪被判处并执行死刑。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公开开庭,再审宣判聂树斌无罪。

在儿子翻案一周年之际,张焕枝去了一趟五台山。如同每一个寻常香客,她虔诚地上香、供灯、许愿、转经,神情肃穆,似无悲无喜。乘索道上黛螺顶时,律师李树亭给她讲述五台山的民间传说,张焕枝的笑容多了起来。当地人为他们抓拍了几张相片,她有些兴致,选了一张做成水晶摆件。

这趟旅程之后,李树亭隐隐觉得,张焕枝的心态有些变化,像是把几十年负载于身心的悲伤痛苦、冤屈愤懑、疲惫焦虑乃至信念期盼,全都卸下了。

聂案的22年伸冤路,某种程度上说,是典型的中国冤假错案平反样本。

张焕枝上访、申诉,陷入低谷时求助无門、走投无路,却忽然迎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是每一个获得平反的冤假错案几乎都走过的路程;家属、媒体人、律师以及法学家、知识分子抱团,一步步将聂案拱向前,这是许多冤假错案都共有的核心推动力量;而在其背后,是中国出台了对冤假错案进行纠正的规定,开启了以审判为中心的司法改革,疑罪从无也成为公认的刑事审判理念。

张焕枝——这位此前从未与权力打过交道、一心种地的农妇——也因此走上了蜕变之路。

走上法庭

今年是张焕枝头一次离开石家庄市郊的下聂庄,到市区女儿的家中过年。她的日子也终于清静下来。

聂案平反了,张焕枝并不得闲。有记者去回访,还有更多的人带着申诉材料前来,希望她帮着看看、指条路。他们眼中,张焕枝有着法学界和媒体的诸多资源,找到她,就有了下一步的方向。

通常,张焕枝都游刃有余地处理来者的需求。媒体记者的电话,她推荐给对方;想通过她找律师的,她筛选一轮,小案子请对方找其他人,大案、难案则告知律师李树亭。

很难想象,十余年前,张焕枝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不止一位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人用“普通的农妇”形容过她。

2005年,河北邯郸人王书金落网,供述自己是1994年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强奸杀人案的行凶者,而这起案子,却让张焕枝的儿子聂树斌在1995年被判处死刑。

那时的张焕枝精神头儿还可以,只是神情恍惚。走在村里,总低着头。她顶着“强奸杀人犯母亲”的称谓活了11年,羞耻心、自卑心深植于内心。

她第一次去见律师李树亭时,神情茫然,头发乱蓬蓬,听对方说起翻案的难度,以为李树亭找借口不愿意接,涕泪涟涟地跪了下来,求李树亭为儿子讨公道。

聂树斌案的平反,不只是一个冤案的昭雪,不只是对一个不幸家庭的补偿,也不只是对一个年轻生命的忏悔,而是对中国正在面临的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的司法改革的期许。——摘自本刊2016年年度影响力之年度致敬《聂树斌案重启推动者》。本刊分别在2013年7月22日总第620期和2015年5月11日总第706期推出封面故事《生死疲劳:王书金、聂树斌案19年全记录》 《 罪与错:聂树斌案复查听证会纪实》,关于聂树斌案的报道一直持续到2017年。

2013年7月27日,总第620期《生死疲劳:王书金、聂树斌案19年全记录》。

2015年5月11日,总第706期《罪与错:聂树斌案听证纪实》。

2013年5月13日,总第610期《聂树斌案的证据迷雾》。

2017年4月10日,总第799期《聂树斌案赔偿金尘埃落定》。

在儿子出事前,聂家一直是安分守己的农村家庭,从未跟当地的司法机关打过交道。他们眼中,这些机关代表着政府,代表着国家。打算为儿子翻案后,张焕枝带着记者找到当年为聂树斌辩护的当地司法局干部,对方质问她:“你是信政府,还是信记者?”

哑口无言的张焕枝,在过去的九年早已将这句拷问在内心反复琢磨。

1994年8月11日,石家庄市液压件厂36岁女工康玲玲(化名)的尸体被人在石家庄西郊玉米地里找到。一个月后,聂树斌被列为嫌疑人,拘留、逮捕。1995年4月,聂案一审、二审均认定聂树斌强奸、故意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死刑。很快,他被执行死刑。

整个过程中,张焕枝只在一审开庭结束后,见了聂树斌一面,仓促地只来得及喊一声“树斌”,儿子含泪转过头看她,什么都没说,就被法警押走了。

张焕枝并不知道此时的大背景——“严打”时期。当时,《人民公安》杂志发表评论员文章,提到“社会治安问题仍很突出,刑事犯罪不仅数量增多,而且频繁发生恶性案件,严重影响群众安全感的重大案件居高不下”,在这一背景之下,各级公安机关“采取有力措施,加大打击力度,保持‘严打的强大声势,在全国城乡大张旗鼓地开展一场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大力整顿社会治安的斗争”。

李树亭此前曾代理过两起冤假错案,供词均来自刑讯逼供,最终都得以平反。经他向张焕枝解释,张焕枝对儿子的信任终于占了上风。偶尔,仍是迈不过这个心结。她信任亲手带大的儿子,也信任生长于其中的国家。哪怕前者强大到支撑她走过多年伸冤之路,后者仍然偶尔冒出来,让她揪心。对司法以及公检法机关的怀疑,自此开始。

河北高院无疑是首当其冲的。2007年,最高法收到张焕枝的申诉,指令河北高院复查此案,但后者在此后七年中毫无消息。张焕枝一个月至少去一趟,复查聂案的法官总是告诉她,你回家等着吧。她知道,对方是糊弄自己,但也毫无方法。

在此期间,媒体们持续跟进报道,向河北高院追问案情真相。全国两会上,常有媒体向河北省代表团问起此事。

张焕枝几乎能肯定,她心中全知全能的司法部门犯了错。她有着最朴素的价值观,犯了错就要改。她希望當年判了儿子死刑的部门,给她一个说法。

七年沉寂,让张焕枝对司法部门绝望,很难说是恨意还是惯性在支撑着她继续跑着,“当年的这些人,我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谁,谁还在岗位上,但我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疼。不仅是他们,河北高院后来复查聂案的那些人,他们不作为,几年了都调查不清楚。”

黑暗中照来一束光的,仍然是司法部门——最高人民法院,其发出公告,指令山东高院异地复查聂案。

2013年,中央政法委颁布《关于切实防止冤假错案的规定》,最高人民法院为此出台落实意见,强调“对确有冤错可能的控告和申诉,应当依法复查。原判决、裁定确有错误的,依法及时纠正”;2014年10月,十八届四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推进依法治国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出“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作为影响最大的冤假错案,呼格吉勒图、聂树斌案的复查重审工作都被提上了日程。

第一次前往山东时,媒体拍摄到的张焕枝满脸笑容,这样的笑容已从她的脸上消失多年。她带着谨慎,对这个异地的高院开始报以信任。山东高院的复查工作宣布了四次延期,张焕枝虽焦灼,但从未公开说过山东高院的一句不是。最终,山东高院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提出原审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建议最高法提审。半年后,最高法以“疑罪从无”为聂树斌平反。

奔走十余年来,张焕枝深知聂案推动之难,也知道阻力在何处。因此,也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体谅最高法与山东高院。最初,她希望儿子能被平反为彻彻底底的无罪,但她后来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有的证据难以核实,无法采纳,因此“疑罪从无”恰恰说明了最高法的公正。

平反后,张焕枝让李树亭替她制作了两面锦旗,送给最高法和山东高院,上书:“挟公开公平公正之疾风迅雷,除冤案错案假案之沉疴痼疾。”聂家举行感恩会,面对曾参与聂案报道的记者们以及法学界专家,张焕枝满面春风,郑重地把锦旗上的字念了一遍。

在进入国家赔偿程序后,张焕枝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国家和咱要互相理解。人没了,国家知道错了,只能用钱弥补,我也懂。日子还得过。过吧,一步步走吧。”而面对源源不断来家中向自己请教的上访者,张焕枝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相信法律。

走进生活

案子翻过来了,另一个摆在张焕枝面前的选择是,要不要追责——追当年河北省公检法机关办案人员的责。这恐怕是聂案平反前后,聂案智囊团最大的分歧。

聂案的核心推动者之一、《河南商报》原总顾问马云龙对此十分坚定。他几次劝张焕枝:“你的儿子让人家杀了,你怎么能说追不追责你不在乎?这是你儿子21年的生命、你家22年的血泪换来的。”

张焕枝听进去了。拿到268万余元国家赔偿后,2017年夏天,李树亭陪张焕枝到最高法递交追责材料。但因国家法律对追责程序并无进一步规定,他们不知该请门卫将材料转交给哪位法官。最终,他们在最高法不远处的一个邮局,将追责材料分别邮寄给了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和时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曹建明。

平反当天,河北高院曾发微博表示,将就是否存在违法审判问题及时展开调查。不过,这两件事都没有下文。后来,张焕枝向李树亭提过两次,但也无甚愤慨。

2019年2月,最高法发布司法改革白皮书,披露自2013年以来人民法院通过审判监督程序纠正重大刑事冤假错案46起。但这些案件中,成功追责的并不多,最著名的是呼格案,该案平反后,原案专案组组长、时任呼市公安局副局长的冯志明即被检方以涉嫌职务犯罪立案侦查,另有27人被认为对该案负有责任,被追责。

马云龙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觉得张焕枝又回到了起点。他给她做工作,希望她成为站起来捍卫自己权利的公民。但在聂案翻案后,松懈下来的张焕枝第一次对马云龙口不择言:“这事儿完了,你们一拍屁股就走了,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不能跟当官的……”斗争数年,张焕枝希望过安静的生活,不被打扰。

李树亭既理解理想主义的马云龙,也理解想安度余生的张焕枝。“聂案是个标志性案件,马老希望通过追责来警示司法机关。但是追责不是你想追就能追的,会翻起伤疤,徒增新的烦恼、新的怨恨,张阿姨只能继续活在焦虑、愤恨中。”

早年做记者、后来做律师的李树亭,一度籍籍无名,曾被人评价“天上掉下个李树亭”。他注定会和聂案共同写入中国司法史,看似被聂案成就,但个中代价无法为外人道。

代理聂案后,因迟迟没有进展,李树亭抑郁症复发,去寺庙短期出家,在佛法中寻求内心安宁。最低谷时,他曾想变成一只鸟跃下阳台。他发微博感慨:“关于职业的梦想,无论为民请命,还是匡扶正义,都不过一厢情愿,终究是琉璃杯具,满眼遍地的破碎。”

多年的奔走,以及与之相随的无力感,都过多地消耗了李树亭的心力。聂案平反,他高兴之余,又前所未有的清醒。虽然律所将他的代理费提高了两倍,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但他没接任何相似的案件,反而大病一场。他明白,凝望深渊已久,自己已被深渊反噬,唯一能做的,是离开这一行。如今,李树亭投身公益行业,做起了临终关怀。

多年来,张焕枝反复和来访者说起,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儿子伸冤,还他清白。李树亭想,聂案平反后,失去人生动力的张焕枝,恐怕会倒下。

聂案平反那一刻,张焕枝最本能的反应是扑在法庭的桌子上,连呼三句:“我的孩子回不来了!”她随后对媒体说:“我就是等这一天,我就是要这个结果。但是,结果再好,毕竟我也失去儿子了,我儿子回不来了,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很痛苦,这个正义来得太迟了。”

这是无法轻易走出的阴影。张焕枝也清楚这一点,曾跟老伴说,我们问法律要了什么,法律就给了我们什么,我们要知足。至于失去儿子这个事情,只能在余生的漫长岁月里消化。

如何和老伴聂学生平安喜乐地过好余生,是更重要的事。过去的这些年里,张焕枝都很不喜欢过春节。在下聂庄,大家都在大年初一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穿新衣服、放鞭炮、煮饺子。鞭炮一直响,饺子一直吃,直到天亮。聂家不守岁、不看春晚,平日里几点睡,那天也是几点睡。唯一不同的是,会提前包很多饺子。

她放着鞭炮,吃着饺子,却觉得怎么都吃不饱。醋、蒜、饺子,该有的一样都不少,可她吃再多,仍觉得不够。过几年,又觉得像是少了个东西,不够齐全。她一边煮饺子一边哭,好些年都如此。后来她明白了,原来是少了儿子,没了儿子,何来的齐全?

聂案平反时已临近年关。她和聂学生仍然包了饺子,同样的馅儿,同样的味道,第一次,她觉得有了年味。

新年后,国家赔偿下来了。老两口用其中的一部分修葺了居住多年的房子,就当是儿子给他们盖的。屋子里贴着白瓷砖,亮堂堂的。一米多高的申訴材料,被安置在平常看不到的位置。与儿子有关的东西,只剩下一张铁床,张焕枝把它放在隔壁房间,铺上干净整齐的铺盖,像是给了他一个房间。

天气好的时候,张焕枝每天都去地里干活,专心致志地研究作物的长势。她还申请在村子里扫马路,总归要做点其他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算个寄托。

在儿子翻案一周年之际,张焕枝去了一趟五台山。如同每一个寻常香客,她虔诚地上香、供灯、许愿、转经,神情肃穆,似无悲无喜。乘索道上黛螺顶时,律师李树亭给她讲述五台山的民间传说,张焕枝的笑容多了起来。

她慢慢地将伤痛、仇恨乃至信念都放下,睡眠时间逐渐增长,甚至去外地短途旅游了一把。翻过年来的8月,偏瘫二十年的聂学生猝然离世。像接受儿子的事情那样,张焕枝默默消化了这突如其来的痛苦。

过去,她梦见过儿子好多次,多数时候都记不清了,儿子好像在梦里短促地喊过她一声“妈”,带着哭腔,十分委屈。有一次,她印象深刻,告诉了李树亭。梦里是春节,儿子还是那样年轻,和以前一样。他敲着窗户说,妈我回来了。说这话时,张焕枝不动声色,但眼眶全红。

聂案平反后,她不怎么梦见儿子了。上一个印象深刻的梦,是房子刚刚修好时。梦里,聂树斌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身蓝衣,跑进院子看了一圈:“妈,这房子盖得真好!”不同于以往,聂树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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