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私家藏书楼的“脱嵌”与“再嵌”:对图书馆学科史建构的修正
2020-02-26牟成娟
牟 成 娟
(陕西师范大学 图书馆, 陕西 西安 710119)
近代私家藏书楼与图书馆的关系,是图书馆学科史中的关键问题之一,如果不建立藏书楼和图书馆之间前后相继的关系,图书馆史就难以反映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传统。
学界大多认为,光绪二十八年(1902),绍兴乡绅徐树兰在当地古贡院创建的古越藏书楼是中国近代图书馆的开端,徐树兰不仅将自己私藏的各类古籍善本捐出,并用银3万余两新购置中外书籍数十类7万余卷(本),全部捐给古越藏书楼。在管理上也开创新风:一是对公众开放,有别于私家藏书楼;二是典章制度相对齐全;三是藏书中的中西新书多、门类全。名士张謇赞扬徐树兰称“存古开新,宏愿宾同,求诸当世,知必有任之者”[1]111,他特别将私家藏书楼与“泰西之公用图书馆”相提并论,认为古越藏书楼是近代中国第一个私人捐助的公共图书馆,私家藏书楼与图书馆之间是“破旧立新”,认为是图书馆的前身,故而图书馆学科发展史上产生了“封建藏书楼衰,近代图书馆兴”这样一种前后相继的进化观念,这几乎成为学界共识。如谢灼华认为,辛亥革命以来,由于民族资产阶级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的提高,他们大力对图书馆进行改革,使清末以来建立的各省省立图书馆逐步开放,并陆续创办各种公共性质的图书馆,基本上完成了省会公共图书馆系统的建设。同时,由于新图书馆学的介绍和欧美日本图书馆技术的推广,也使图书馆工作开始脱离封建藏书楼的影响,转入近代图书馆的轨道。[2]252-269不过,也有部分学者质疑私家藏书楼与图书馆是否是同质性事物。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之形成了热烈的学术争鸣。笔者受到加拿大社会哲学家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大脱嵌”(the great disembedding)(1)大脱嵌是查尔斯·泰勒在《现代性中的社会想象》(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一书中的核心概念。嵌入意味着自我认同依赖于特定的社会想象、宇宙想象,三者之间组成相对稳定的结构;脱嵌意味着自我认同的转型,意味着社会想象与宇宙想象的重构。许纪霖进一步提出了与“大脱嵌”相对的“再嵌化”的概念,传统社会的现实世界和意义世界,是镶嵌在宇宙、自然、社会的系列框架之中的。在欧洲中世纪,这是一个由上帝主宰的神意世界,在古代中国,乃是一个家国天下连续体。中国的“大脱嵌”是一场挣脱家国天下的革命,是韦伯意义上的脱魅过程。“脱嵌”之后,个体、法律和国家逐渐从神意的宇宙中脱离出来,但是又出现个体的迷离,需要“再嵌化”来建构家国天下的新秩序。参见许纪霖《现代中国的个人、国家与世界认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导论”部分。笔者即是借助“脱嵌”与“再嵌”作为概念工具对藏书楼与图书馆的关系进行讨论。概念的启发:即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变迁中,大脱嵌意味着人们的自我认同、社会想象和宇宙想象的巨大转型。[3]如果从中国视角观之,就是从“天下”到民族国家与世俗社会的转型过程,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开始以西方的概念工具来诠释和理解“中国”,藏书楼与图书馆的关系就是其中一例。笔者拟从这个角度对图书馆学科史建构进行讨论。
一、 “图书馆学科史”的近代建构与争鸣
近年来,学者们把中国社会近代化与全球化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特别是通商开埠以后,西方近代事物纷纷进入中国,图书馆、公园、市政广场、报馆、银行等一些新兴的建筑空间,开始成为中国化的一部分,人们开始寻找对译的中国名词,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举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的大的方面,以及教育、文艺、学术等文化的各个领域,几乎都充斥了各种外来的和再造的新名词、新概念”。[4]325图书馆就是近代的新事物,“封建藏书楼衰,近代图书馆兴”的命题,蕴含着将藏书楼与图书馆建构为时空连续性的事物,“推陈出新”这种主流观点恰恰体现了将“近代”历史观念嵌入到中国社会的话语体系中,对图书馆学科史影响深远,也多有争议。自20世纪80年以来,学界至少产生了3种观点:
(一) “同质承继说”。这一论点可以追溯至20世纪60年代初,认为近代图书馆的产生是古代藏书楼发展的历史必然结果,即私家藏书楼与图书馆是同一事物在发展过程中的两个不同历史阶段。[5]从20世纪80年代起,以谢灼华为代表认为,将图书馆史纳入到中国近代史的“三次革命高潮”(太平天国革命运动、义和团运动和辛亥革命)中,认为辛亥革命是近代历史的分界点,图书馆发展以此为起点,得到较为广泛的支持。[2]252-269在21世纪转换之交,一些学者还提出了以“戊戌变法”作为近代分期的观点。[6]252-269无论是辛亥革命说还是戊戌变法说,都将私家藏书楼视为图书馆的前身,是一种同质性事物的“旧”与“新”之间的转换。
(二) “异质发展说”。此观点大致产生于20世纪90年代,认为古代藏书楼与近代图书馆之间性质根本不同,不是同一种事物。没有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的影响和制度传播,就不会有近代图书馆,这完全是新事物。吴晞提出,二者之间不是什么落后和先进的差别,而走的是南辕北辙的两条道路;中国藏书楼的历史在近代之后中断了……中国图书馆从产生之日起,走的便是一条全新的道路,是在新的起点上从头开始的。[7]这一观点支持者颇众。吴稌年对此稍有不同看法,认为图书馆是经过日本这一中介影响到中国,是在甲午战争后中国人留学日本的氛围下逐渐形成的,图书馆的发展过程开始“以日为师”,后来发现日本也是学习欧美,在经历一番曲折的探索,由学习日本最终过渡到‘以欧美为师’的阶段”。[8]所以,这种观点的本质也是“西来说”。
(三) “综合发展说”。其说法也是产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认为私家藏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关系是内因和外因结合的产物,认为中国近代图书馆事业始于近代藏书楼,在特殊的历史转型时期,既从本国藏书楼的传统出发,又积极借鉴了西方图书馆的理念,是时代潮流推动所致。持此论者,如冯文龙提出从旧式藏书楼到新式藏书楼再到图书馆的建立,经历了3个阶段,即过渡期(1840—1898)、兴起期(1898—1911)、完成发展期(1911—1949)。从旧式藏书楼曲折地转向新式藏书楼,继而成为图书馆,这个转变过程受到多方力量的影响,而西方的侵略和刺激,加速了二者结合的过程,是内力与外力交织影响的结果。[9]体现了当时一元多线的近代史学科思想进入到图书馆史讨论当中。
尽管“同质承继说”产生较早,但至今仍然具有重大影响力,是较为主流的观点。不过,其他两种观点,也各有相当多的支持者,形成了学术争鸣,推动了图书馆学科史的讨论。究其本质,后两种观点也是以西方为中心,同样预设了“藏书楼衰,图书馆兴”的背景。
二、 私家藏书楼在“近代”的非同步性
前述3种观点对于私家藏书楼的时空变化给予均质化、标准化的处理。如果先不从某种预设的历史背景出发,我们发现这些观点与私家藏书楼在近代“时空走向”的复杂性,具有很大的事实出入。
(一) 断裂。“清末四大藏书楼”,即浙江归安陆氏皕宋楼、浙江钱塘丁氏八千卷楼、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其命运跌宕起伏。位居四大私家藏书楼之首的皕宋楼是曾经任过江南盐官的陆心源所创办,由于天平天国与清军在江南进行拉锯作战,当地许多藏书家典籍散失,陆氏先收郁家宜稼堂藏书,从而奠定了皕宋楼的典藏基础。据载:“方是时受丧乱后,藏书之家不能守,大江南北,数百年沈蘸于瑶台牛箧者,一时俱出。而心源时备兵南韶次,权总闽鹾,饶于财。于是网罗坠简,搜扶缇帙,书贾奔赴,捆载无虚日。”[10]482经多方苦心搜集,战乱遗失的各种古籍“从飘零之后摭拾之,尽充插架,以资著作。素标缃帙,部居类汇,遂为江南之望矣”[10]482。经过陆氏苦心经营,凡得书15万卷[11]301,远胜江南藏书之家,特别是搜集了大量的宋本,皕宋楼的典藏名震全国,引起社会普遍重视。当时宁波天一阁只藏5万卷,宋本不过10余卷。陆心源去世后,其子经商失败,无力保护藏书,而联系国内买家均不得机宜,1907年不得已将皕宋楼全部藏书出售给日本静嘉堂。这些珍贵的刻本流传东瀛,推动了日本汉学研究,不过也造成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次重大文化损失。事过多年,历史学家贺昌群还不禁叹息:“此一伤心事,至今犹为士林所低徊叹息不置”[12]197。皕宋楼藏书售予日本的次年,有了前车之鉴的两江总督端方在南京奏请清政府创设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将八千卷楼藏书收购入藏江南图书馆,作为亡羊补牢之举,挽救了八千卷楼的藏书。但聊城海源阁和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却没有八千卷楼的幸运: 20世纪20年代济南被土匪攻破,前者惨遭浩劫,只有少量珍贵古籍被主人及时转移,得以保存,其他大量的图书不是毁于土匪手中,就是毁于军阀部队的保护不力中[13]54-55;而后者大量珍贵藏品则在抗日战争中被日军洗劫一空,损失难以挽回。
(二) 延续。与四大私家藏书楼悲惨命运形成对比的是,沿海城市私家藏书楼得到发展。特别是对外开埠后,上海成为中国最重要的金融业城市、口岸城市。沪上一些银行家、金融家出身于传统书香门第,具有传统儒学教育的经历,因此,基于财力而建成不少收藏丰赡的藏书楼,如刘体智(字晦之)的小校经阁、陈清华的荀斋、叶景葵的卷庵、蒋抑卮的凡将堂、陶湘的涉园,叶玉森的私藏也很丰富。[14]曾经担任大清银行安徽督办的刘体智在上海建立的一幢私家藏书楼——小校经阁,当年储书达10万册之巨。陶湘的藏书楼号涉园,藏书多达30万卷。[14]一些藏书家同时也是学者,如刘体智号善斋老人,他辑录了《小校经阁金文拓本》《善斋吉金录》等,不仅有详细的文物收藏记录与研究,更是近代最为权威的金石学著作。陶湘校勘书籍也堪称一绝:字里行间,错谬之处或遗漏之处,均以红色标注。因此,经藏书家校勘过的古籍文本,不仅为稀见文本,而且对纸张文末装帧等也颇为考究。涉园的校勘和刻印的古籍在图书界口碑均佳。民国藏书家如前人一样承续各家学脉,守护文化精品,至今仍为学界的佳话。
在内陆腹地也有私家藏书楼的兴建。晚清名臣曾国藩、曾纪泽父子在家乡湖南双峰县创建富厚堂。“富厚堂”为曾纪泽命名,后来又被称为“八本堂”,源于咸丰十一年(1861)二月曾国藩在家信中提出“八本”(2)“八本”即“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此八本者,皆余阅历而确有把握之论,弟亦当教诸子侄谨记之”,参见《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院1985年版,第653页。家训。同治七年(1868)至同治八年(1869),曾纪泽在富厚堂正宅南北两边加建了藏书楼,这些建筑连为一体,统称为富厚堂,共占地4万多平方米,建筑面积占到1/4,其中4座藏书楼(思云馆、求阙斋、归朴斋和艺芳馆)占地面积2 000多平方米。[15]23-26按照曾国藩的想法:“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与儿孙,惟书籍尚思添买耳。”[16]483因此,曾家总是利用各种人脉资源,四处搜寻藏书。曾纪泽在出使海外期间,搜集英文、法文等各国典籍,将《大英百科全书》等收入富厚堂,这恐怕是中国首次入藏《大英百科全书》。此外,还收藏了地球仪、望远镜、照相机等西方科技产品,中西合璧成为富厚堂的重要特色。经过曾氏5辈人的苦心经营和保护,到20世纪40年代初,富厚堂保持着大体完好的状态。新中国成立以后,政府接收大部分藏书,总计10多万册,30余万卷。(3)关于富厚堂藏书总数尚有争议,此处仅指解放后被政府征购的数字,参见胡卫平《曾国藩的藏书与刻书》,岳麓书社2014年版,第98页。
(三) 发展。私家藏书楼不断涌现,嘉业堂的出现标志其达到了高峰。著名藏书家刘承乾(1882—1963),字贞一,号翰恰、求恕居士,晚年自称嘉业老人,出生于一个商人家庭,清康熙间其祖上举家迁居湖州南浔镇。祖父刘镛,在当地从事丝绸贸易,又适逢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丝绸出口生意繁荣。同治初,刘家已在当地称巨富,并以其雄厚资金兼营盐务、房地产业及金融业。光绪年间,刘家已是积资百万以上的南浔首富。[17]791910年刘承乾开始投身藏书事业,1911年他将藏书运往沪上寓所,后因藏书日多,转至吴兴县南浔营造嘉业藏书楼,历20余年收集整理,藏书最多达到1.3万部,18万册,60万卷。即使如此,从规模上看嘉业藏书楼依然赶不上同在湖州的皕宋楼。[18]8-9不过,嘉业楼的藏书品质也为上乘:“既有秘府古籍,如珍稀本子《明朝实录》及《永乐大典》残本44册,各省的郡县志1 200种以上,诗文集5 000多种,他父子编撰的《清朝正续诗萃》等书稿”,珍贵的宋刊、元椠,稿本、写本数十部,以及校本、抄本近2 000种。[19]160明刻本更是洋洋大观,有2 000种以上,其中一些是民间私藏的禁书。宫廷的《清史列传》《清实录》等,则从北京抄写而来。
除嘉业楼外,上海的适园张氏(张钧衡,字石铭,号适园)、传书堂蒋氏(蒋汝藻,字元采,号孟苹,别号乐庵),均为知名的大藏书楼及刻书家。著名学者袁同礼指出,“光绪中叶以降,藏书家若吴县潘伯寅(祖荫)、常熟翁叔平(同貅)、宗室盛伯希(昱)、江阴缪筱珊(荃孙)、湘潭袁漱六(芳瑛)、元和江建霞(标),皕宋千元,相与竞美,卒以子孙不能承其家学,所蓄荡然泯焉。宣统初归于金陵江南图书馆者,其岿然独存者,仅南瞿、北杨二家而已。”[20]42620世纪20年代,新的藏书家出现,“今日藏书家如江安傅氏(增湘)、德化李氏(盛铎)、武进董氏(康)、长沙叶氏(德辉)、乌程张氏(均衡)、上元邓氏(邦述),均足与瞿、杨之藏相发明”[20]426。
由于不同地域和空间的私家藏书楼,转型变化十分不同。以戊戌变法或辛亥革命分期方法只能反映一部分藏书家和藏书楼的命运。所以,“封建藏书楼衰,近代图书馆兴”的单线变化不能反映中国私家藏书楼多方位的曲折变迁的全貌。
三、 私家藏书楼的时空“脱嵌”与社会整体性的缺失
如果不从印证民族主义的历史规律出发,私家藏书楼的“近代”走向并不一致。私家藏书楼的时代并未随着新式教育和图书馆的兴起和清朝覆亡而终结,私家藏书楼并非千篇一律地走向“可预见”的衰落结局。正如在湖州,“皕宋楼”与“嘉业堂”两座藏书楼,分别以它们的“遗憾”和“新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21]289将私家藏书楼的复杂走向纳入到同一种“近代”话语体系当中就会发生时间、空间、地域被剥离的问题:为了服从民族主义史观下的图书馆学科史建构,导致私家藏书楼从社会“脱嵌”,将其抽象成同一类事物。许纪霖指出,中国自进入万国公法体系以后,不能不随着西方社会进程进行同等的“除魅”,个人、法律和国家逐渐从神意的宇宙世界中游离出来,获得了独立的自主性。[22]1学习西方的社会制度也就意味着大量吸收和消化外来的概念工具,而这种新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术语的形成和发展,对于中国人的思维空间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拓展,极大提高了科学思维能力和效率,图书馆的传入是中国社会获得新的智识的重要方式。另外,大量出现的近代新名词以及新的概念工具嵌入到“新社会”,很多新词语是通过日语、英语和俄语转借而来,当然也有借助于汉语原有的事物来类比和表达新名词,内涵却难以完全对应,比如图书馆主要着眼于具有“藏书”功能的机构对译“library”,只强调了藏书的功能性特征,而将藏书楼作为藏书家的文化情趣以及与中国内部社会互动的特征忽略了,使藏书楼的整体性得不到表达。
乾隆三十七年(1772),乾隆帝因修纂《四库全书》而征集天下图籍时指出,“江浙诸大省,著名藏书之家,指不胜屈”,专门点出几个大藏书家,“闻东南从前藏书最富人家,如昆山徐氏之传是楼,常熟钱氏之述古堂,嘉兴项氏天籁阁,朱氏之曝书亭,杭州赵氏之小山堂,宁波范氏之天一阁,皆其著名者。其余亦指不胜屈,并有原存书目至今尚为传录者”。[23]70所称既有地域,也有姓氏,更有藏书楼的名称,体现了一种“形与意”结合的共时性话语特征。任继愈指出:明清以前的藏书楼都未冠名,明清以后藏书楼才开始冠名,体现藏书家的个性旨趣,“常见的藏书楼除名以某某楼外,还多以某斋、堂、室、居、轩、馆、亭、房、洞等名之。更有一楼数名,乃至有名无楼者”[23]1,他进一步指出,“书楼之命名深得微言大义春秋笔法之精妙”[24]2,私家藏书楼体现了藏书家鲜明的个人印记和情趣,藏书楼和藏书家乃是合一的文化符号系统。而以藏书楼与图书馆进行同质化的类比,则很难体现出这种特色。
自隋唐迄至近代,传统中国与其他国家相比,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不同的士农工商社会阶层之间存在着相对频繁的横向流动。而这种阶层之间的社会流动,主要是由科举制度来实现的。[25]藏书楼是科举制的一个重要伴生物,是传统科举人才赖以生存的知识传播中心,也是他们的学术活动中心,更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在。科举制度废除以后,私家藏书楼失去了重要的社会土壤,衰败的原因主要是基于内部社会因素。不过,并非原来科举制下的士人们都能改成“新学”,还有一部分接受过“旧学”的士人们在社会上转型成功后成为商人或银行家,他们依然会秉持私家藏书楼的传统。因此,即使图书馆兴起,藏书楼作为一种传统依然在延续当中。“书籍者,所以载道记事,益人神智者也。”[26]47从治学上来讲,“然致力于学者,必先读书,预先读书,必先藏书。藏书者,诵读之资,而学问之本也”[27]54。读书、藏书可以“怡情明智治学”成为一种文化传统流传下来。
19世纪以来,随着近代工商业的发展,机器印书取代了作坊印书,数量之大和与质量之高都是之前无法比拟的,书籍传播更广,购置也更为容易。“即使是在古代藏书即将终结和新式图书馆已经产生的清末民初之际,有关古代藏书的思想著述仍然绵延不绝,且成就可观。”[28]反而使得清代藏书思想著述不仅没有衰落,反倒颇有发展,这为私家藏书楼的兴起提供了条件。
为了建立图书馆与私家藏书楼的线性历时性联系,这就不得不忽略私家藏书楼一些地域性、社会性的特点,或者放弃共时性的特征,简化其关系,这就是典型的“脱嵌”。西学传入以来,人们普遍采取历史阶段或分期表达的方式,是在一种历时性的话语过程中表达,不再强调“微言大义春秋笔法”,只强调普遍性的价值性特征,如将“藏书楼”归为与“图书馆”同质的物质化的空间,则遮蔽了藏书楼的历史性、复杂性、文化性、社会性的整体性特征。
四、 从“脱嵌”到“再嵌”:对图书馆学科史书写的修正
中国社会近代化一个重要命题是要让中华民族走出落后的“中古” 状况进入“近代”,只有将身份个体化,才能进入一个近代化的民族国家。[29]44换言之,就是强调个体必须超越血统和地缘关系,形成国族认同,这是构成民族国家的必要条件。私家藏书楼并非是“私家化”,而是中国社会的一部分。《清代藏书楼发展史》一书指出:“各种因素,诸如保存文献的思想、拥有藏书的愿望、科举制度的继续和政局的动荡,都无不影响着藏书楼的藏书活动。藏书楼既然是一个社会的机构,那么中国藏书事业自然也深深地植根于中国的社会。”[30]73私家藏书楼均具有公益性,是难以抹杀的事实。
前文述及的3种观点,都有将私家藏书楼“脱嵌”的倾向:“同质承继说”以功能为标准,私家藏书楼与图书馆都具有收集和分类文书典籍的功能,差异在于是否对公众开放。正是在西方的冲击下,私家藏书楼不得不转型成图书馆,后者比前者进步,这恰是体现了西方的“冲击—回应”理论。“异质发展说”强调了西方社会和东方社会对于图书馆定义的完全不同,是两类不同性质的事物。摒弃了将藏书的功能列为首要功能的观点,而是将公共空间的属性视为二者的根本差别。以西方标准为上的观点,也有某种西方中心论的影子。实际上,忽略了一些私家藏书楼也是对公众开放的,也是士人们切磋学问的场所。“综合发展说”尽管显得立场持中,强调既有中国内生的因素,也有西方外来的影响,经过不同阶段的变化发展而来,不过依然带有某种目的论的预设:私家藏书楼终归会转变成图书馆。上述3种观点的共同倾向在于将西方的时空标准绝对化,忽视了中国私家藏书楼是中国社会文化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只考虑西方的语境,预设了“近代”断裂,没有考虑延续,使得中国社会文化的整体性面貌被遮蔽了。正如赵世瑜指出,以西方史为上,在中国历史内部造就了一个新的两分:一面是因与西人密切接触而形成的“有历史”社会,另一面则是似乎“静止”的“无历史”社会,就好像当年西人看待东方和非洲一样。[31]
私家藏书楼就是“中国”化的图书藏书体系和社会机构,具有自己内生的传统。图书馆主要作为藏书的机构和公共空间而存在,而私家藏书楼与藏书家是一体的,离开藏书家很难理解藏书楼的意趣,作为中国历史社会的连续性一部分,彼此很难拆分。它又是与科举制度相伴生的社会机构,各种藏书楼印证着中华文化的绵延不绝,更是刻印在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文化符号,私家藏书楼的内涵与图书馆显著不同。“有历史”的西方“图书馆”并不比“无历史”的东方“藏书楼”更高级,故不必用西方的眼光和知识工具解读私家藏书楼,这是造成私家藏书楼从中国社会“脱嵌”的根本原因。今天书籍出版的工业化,使书籍不再是难以获得的珍品了,但是中国民间仍有无数的藏书家秉持着“藏书为贵,怡情治学”的思想。
综上,无论是内生发展的私家藏书楼,还是外来进入中国的图书馆,都是中国图书馆近代史的主线,不是一个替代另一个的相继关系。如果要把握这种复杂性、动态性、整体性的过程,就需要将私家藏书楼的主体性“再嵌”回图书馆的学科史中,使得私家藏书楼与图书馆两条线索各自平行发展又相互交织,交互化过程构成了中国图书馆近代学科史的整体面貌,更能体现出中国特色。同时,也体现了现代性下建设中国的概念工具的重要性,这也是许纪霖讨论的如何在现代性下重建中国自身的文明与社会连续性的一个案例。[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