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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空间中的个人阅读
——读洪子诚先生《我的阅读史》

2020-02-26杨莼莼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文学

杨莼莼,徐 妍

(1.河北农业大学 文管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0;2.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00)

如果说写作是一种“克服”,那么阅读同样也是一种“克服”,阅读者既要克服个人审美趣味和阅读习惯的局限,又要防止被文章作者过度带入以致于迷失自我的主体意识。此外,外界环境之于书籍的嘈杂声响又会无意识地进入到阅读者的预设思维中,进而影响有效阅读。

这是每一位阅读者都要面对、解决的问题,也是洪子诚《我的阅读史》一书明晰、还原的阅读机理。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建构过程中的见证者、参与者和书写者,洪子诚自身便承载着有关当代文学的丰富历史信息,其中的一部分可能已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新诗史》《问题与方法》等书面著作中借助学术表达的方式进行了阐述,但那些存储于精神思想领域内还未言说或不便言说的意识和思考似乎拥有更多的“量”和“质”。

一个人的阅读史,或许就是他的生命史,他的生命状态和变化会在这个记录里留下痕迹。《我的阅读史》一书在编排、体例以及若干文史知识补充等方面确有重要意义,但除此之外,最具探索价值之处便是该书关于当代文学的思索:书中所表述的三个客体——个人阅读史、当代文学史与复杂多变的时代背景之间究竟有着何种互动联系,抑或说当代文学公共空间中的个人阅读处于何种状态,个人阅读又会对当代文学史的建构产生何种影响。这些是笔者阅读洪子诚《我的阅读史》的兴致所在,也是接下来要理解、辨明、解决的问题所在。

一、个人阅读如何为“史”

本体论意义上的个人历史是永远存在的,但认识论意义上的个体历史建构却有着坎坷不平的实现过程。古代社会的人物传记是个人历史的早期表现,但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史”迟至20世纪90年代才在欧美社会出现,1988年美国记者凯瑟琳·格雷厄姆(Katharine Graham)的《个人史》可视为“个人史”正式诞生的标志。90年代后期,该风潮传入中国之后,文学领域较早回应,私人化写作或个人写作一直延续至今。[1]而“个人阅读史”又是“个人史”的具化,它聚焦的是个人长期阅读活动所带来的历史研究价值。

从“个人阅读”到“个人阅读史”,一字之增,却有着内在的实质变化:前者指称的是一个普遍的主体行为,后者却是带有个人史意蕴的叙述过程,其中的差别就在于个人的阅读活动是否行之有效地参与到历史建构过程中来。读过《我的阅读史》之后,真切地感到,洪子诚的阅读活动能从大众读者的普遍行为上升到个人阅读史的境地,是因为在生命时间的延绵中,他以及他的阅读活动已不自觉地参与到历史特别是文学史的构建中来。

在谈到“阅读史”的写作缘由时,洪子诚讲,这里面既有一种“寻找一种不过分费心查找资料,不必为说出的话的‘正确性’紧张思虑的写作”的意味,又将是另一种研究方法:“将重点略略转移到写作者自身的问题上来,更多地从自己的感受、经验上来选择题材和方法”,以期望读者认真对待。[2]3-5如此看来,《我的阅读史》也可以看作是一本“晚年写作”境遇下的个人著述,是大部分学者步入晚年后都会经历的转换阶段。尤其是在《语文课外的书》《我的“巴金阅读史”》《历史承担的意义》《思想、语言的化约与清理》等选文中,洪子诚用回忆性质的文字对阅读活动中的“童年之我”“少年之我”“青年之我”“中年之我”以及“今日之我”进行了“自画像”式的处理,间接地形成了柏格森哲学理论中“时间的绵延”。当然,只有阅读时间层面的线性顺延是不够的,历史是时间的科学,其中的阅读活动能否有效是入“史”的关键。虽然在文中,作者坦诚20世纪50年代的自己也曾在时代风潮中有过激进之举,但整体看来,作为读者的洪子诚对有关当代文学的潮流、概念、成说是持谨慎、怀疑态度的,他轻易不会运用某种概念或论断。比如,从“三读巴金”“深研《大事记》”“重读契诃夫”等具体阅读活动来看,读者洪子诚与这些文本之间没有仅仅停留在邂逅或相遇的表层,而是有意摒除时代环境、理论工具、文学潮流对于文本的干扰,依照自己的理性思考去求实、求是,因而每次阅读过后总有许多意外之喜。当然,紧随其后的等身学术著作也是洪子诚阅读活动行之有效的明证。

二、个人阅读史与当代文学史的伴生和互证

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哲学家、文学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论读书》中曾谈到:“读史使人明智,诗歌使人巧慧……逻辑修辞之学使人擅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3]人如其文,读书尚能塑造阅读者的气质与性格,而一个人的阅读史文脉中也往往隐含着生命个体的精神思想的变迁。比如在读者洪子诚的知识结构中,“俄苏文学”占有很大的比例,这是属于五六十年代学人的共有情感。这种岁月留痕可以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得到印证,如在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1956年)中,频繁出现的苏联书籍以及故事主人公林震、赵慧文对俄国古典音乐的钟情等细节,均从侧面显示出彼时国人日常生活受苏俄文化的影响之深。[4]这是在现实的个体层面,“俄苏文学”在意识形态的作用下进入到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群体之中,像洪子诚一样的普通读者自主或非自主地进行了生活美学的接受。

而在当代文学史层面,限于建国初期的政治和外交环境,大到国家体制,小到企业管理,无处不在学习苏联经验模式,文学艺术领域也深受苏联文艺思想的浸染。[5]因而“十七年文学”整体上体现着苏联文学典型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风,这是文学制度作用下的结果。尽管后来到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新时期,文学潮流表面上似乎已经不再受俄苏文学观念的影响,转而对欧美文学理论产生了浓厚兴趣,但在“走向世界文学”的道路走向、对“现实”的理解和态度以及文艺作品社会功用性等方面的处理上,20世纪的中国文学和苏联文学都继承了19世纪的俄国文学传统,两者的内里还是存在着诸多“相关性”联系。[6]

以上所举“俄苏文学”的实例,只是为了更为形象地说明私人性质的阅读史和公共性质的文学史确实会在历史的某个时刻产生共鸣,除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学人心中留有俄苏文学的“情结”之外,还有80代初期国人对西方文艺理论的“狂热”以及中后期朦胧新诗所追寻的“理想”,而到了90年代则发展为人人叹言的文化“危机”。每一时期的文学情景,既有文学史这样的宏大叙事来记录,同时又有个人生活史的视角来作注脚。当普通大众提及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北岛的《回答》、路遥的《人生》、余华的《活着》、贾平凹的《废都》、卫慧的《上海宝贝》等曾经轰动一时的书籍时,可能仅仅是为了言明曾经在阅读活动中与之产生了邂逅,但这无形中却碰撞到了当代文学发展的关键节点,这时个人的阅读史和公共的文学史就在同一历史现场发生了伴生。

当代文学发生演变在时间段落上与洪子诚的生命成长相重合,这种相伴而生的生活经验对于当代文学研究而言,究竟是得天独厚的个人经验优势还是易于遮蔽文学史真相的渊薮?对此,当事人洪子诚在《当代文学的概念》一书中作过详细的解释。他谈到,对于个人经验的使用尽量要保持“重视”和“抑制”并存的态度:既要警惕那种对个人经验不加反省的滥用,将个人经验、记忆简单转化为道德判断的倾向;同时,又不能完全不顾个人经验,尤其是那些富有积极意义的个人记忆成分可能会在对主流叙述的质疑过程中营造出差异和复杂。我们将洪子诚的复杂表述化为简单平实的语言,大意就是“从经验中来,到科学中去”,而他对于个人经验的使用一直停留在“借重和抑制”的态度之间。[7]

《我的阅读史》所收录的文章,最早的一篇是《历史承担的意义》(2000年),最近的一篇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2015年),写作的时间跨度比较大,并且没有相对集中的论说主题,表面上看比较松散。但《我的阅读史》仍与当代史(当代文学史)紧密相关,“‘十七年文学’研究”“80年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新诗研究”这些洪子诚一直倾力关注的问题,该著都有涉及。而在《“怀疑”的智慧和文体》《“幸存者”的证言》《“组织部”里的当代文学问题》等文章中,我们又再次见识了学者洪子诚的文学研究功底,比如在详细分析王蒙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时,他便归纳出了当代文学中的风景描写、叙事人物、叙事结构、叙事伦理和文学制度等几个重大命题。[8]192-205《我的阅读史》里面的专题文学研究完全可以看作是对其《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补充和注释,文学史书写中一些还未展开或不便展开的微观论述在此得到了释放。像《我的阅读史》这类当代文学空间里的私人阅读活动,虽然不会对文学史的书写产生重大影响,却是一种异于公共叙事的个人小读,它们能够不带负重地直抵文本深处,依靠自己的情感体验去探索求证被宏观复杂的文学史所遮蔽的真实。

三、从个人阅读史看历史的“化约”和“恢复”

个人阅读史既可以与当代文学史伴生、互证,同时又能在微观层面对“国家/民族/历史”的宏大叙事进行补充、注释。毕竟个人的阅读活动仍属于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它为了解知识阶层的精神变迁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观察视角。《我的阅读史》一书的主要内容毫无疑问是文学阅读,但文学阅读的主体是带有社会属性的人,时代环境加之于人的影响同样能够在个人阅读史中显现出来,而书中表述时代环境的部分是不露声色的,这又展现出了作为学者的洪子诚的历史观念和著述之道。

《我的巴金阅读史》是饶有趣味的一篇。一般意义上而言,大凡重读都会有新的见解,但洪子诚“三读巴金”的特殊之处在于无意中照应了历史光景:20世纪50年代初期耽于小说情节的纯真、青涩,“反右”时期为寻求“政治正确”的盲从、躁动,直至80年代末得遇《随想录》,才对巴金有了较为全面深入的理解。曲折的阅读接受过程背后是时代环境强加于文本之上的干扰,已然超出了文学自身的评价尺度,从中跳脱出来的洪子诚是幸运的,他有意识地剥开了那些外界的遮蔽,用审视自我的方式来审视历史,这才有了后来当代文学研究史上的“断裂说”和“一体说”。谨慎、节制、冷静成为洪子诚所秉持的学术心态,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个人的阅读体验也可能是历史经验的一种。[9]而在《文学的焦虑症》一文中,洪子诚又满怀善意地告诫当下学人,不要轻易地去妄断文学的兴衰,更不要将文学与政治的概念相混淆,理应保持文学的独立性。

在《我的阅读史》收录的文章中,最具思想价值的可能要属《思想、语言的化约和清理》一文。在谈及“反右”运动时期的产物——《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时,洪子诚毫不讳言自己所应背负的历史责任,但他并没有单纯地停留在忏悔、愧疚的樊笼之中,反而是借助当事人的再解释和保留的文字资料去主动探寻不幸历史的发生缘由。[10]164-181这种追本溯源的处理方式容易让人联想到年鉴史学派的代表人物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布罗代尔在《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一书中运用一种“总体历史”的研究方法,从“结构”“情势”和“事件”入手,考察本地区的地理条件和人文积淀对后来的历史走向所带来的影响,力图展现16世纪地中海区域的历史面貌。[11]而洪子诚的《我的阅读史》一书就是从阅读史的具体视角出发,寻找中国当代文学的“结构”和“情势”。唯有对文学制度下的“文”和历史语境中的“人”分析全貌,才能尽可能地对历史丰富性、复杂性的一面进行清理和恢复。

四、结语

与洪子诚的《材料与注释》相比,《我的阅读史》明显分属不同类型。《材料与注释》像是尘封的历史文艺档案,庄重肃穆、冷静至极。《材料与注释》有意在避免因研究者主观成分的介入所导致的历史的“化约”问题,尽量让材料说话,让读者自己去分析、感受历史书写的“复杂性”和“丰富性”。[12]而《我的阅读史》却保留了显性层面的个人情感,以私人阅读的视角进入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情境当中。进一步将《我的阅读史》放置在洪子诚个人学术研究体系之中,便会发觉它既与《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新诗史》等成体系的文学史著作相去甚远,又与《问题与方法》《当代文学的概念》等专题论述保持着情感热度的距离。因而,《我的阅读史》是洪子诚笔下少有的以个人的方式、角度进行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著述。

当然,《我的阅读史》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当代文学空间里的私人阅读本来就是一种普遍性的常态,只不过是由勤奋的思考者诉诸于笔端,被更多的大众读者内化为潜在的精神品格。其实,像今日文坛钱理群的《鲁迅与当代中国》、李敬泽的《咏而归》、止庵的《雨脚集》、刘绪源的《今文渊源》、吴晓东的《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等也应是个人阅读史的典范之作,尽管所关注的文学领域有所不同,但完全可以和洪子诚的《我的阅读史》进行对读,因为这里面包含有个人于长期阅读过程中所积累的审美趣味、现实希冀、理想情怀等丰富复杂的文化信息,它们既属于个人的精神园地,也存留有社会历史进程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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