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兀后裔与高丽人交往探论
2020-02-26余辉
余 辉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一、西夏与高丽的早期交往和历史观感及其儒学发展
西夏(1038年—1227)与高丽(918—1392)都立国甚早,但是彼此没有正式外交关系,加上并不接壤,山水不通,双方史书也罕见出现对方国家的记载。朝鲜王朝前期根据遗存的《高丽实录》编撰的《高丽史节要》在公元1136年(宋绍兴六年、金天会十四年)首次出现西夏国的记载:
近商客陈舒来言,夏国,欲遣使高丽议事,惟三韩,自汉唐以来,世事中原,况我祖宗,内附二百年于兹,受累圣待遇之恩,岂不欲一心,以守藩臣之度哉,而与金国,疆场相接,不得已请和,设闻遣使,与夏人偕来议事,必为阴与为谋,因此猜怒,兵出有名,则小国成败,未可得知。若微我为之藩屏,则淮浙之滨,与金为邻,固非上国之利也,又上国,因兴师取道于我,则彼亦由此以行,然则沿海诸县,必警备之不暇矣,伏望执事,熟计之,无使小国,结怨于金,上国,亦无唇亡齿寒之忧,幸甚,明州回牒云,朝廷,待诸国,恩义甚厚,至靖康兵火之后,使命稍艰,昨遣吴敦礼,与陈舒,前去讲明旧好,且闻与金切邻,因信使往来,当得两宫安问耳,至兴兵应援,假道徂征,皆敦礼等专对之辞,非朝廷指授,宜深见谅,无致自疑。[1]
这条记载说明正值宋金交战最炽热的时期,作为小国的西夏希望找到同为小国的高丽,进行外交往来,但是高丽以西夏必会“阴与为谋”,破坏高丽表面臣服于金却心向宋朝的外交政策。靖康之乱后,虽然北宋被迅速击溃,但是南宋朝廷在建炎—绍兴却一直坚持抵抗金国,双方在中国南方一直处于战略拉锯状态,这时作为小国的西夏必定也会考虑自己的出路,因此找到高丽,摸索途径结盟他国保全国家的方法。但是高丽已经有自己行之有效的外交政策,所以断然拒绝和西夏的交往。这是西夏首次寻求与高丽建立官方交往,可惜就这样无疾而终。明朝初年朝鲜王朝官修《高丽史》,承认西夏与高丽并列,是仅次于宋的国家。所谓:“故以高丽史王世家。为标准而改撰焉,高丽,西夏,辽金,蒙古。虽曰外蕃。系是大国。故俱有总论。其余蛮夷。仍旧不为立论”。[2]可见高丽时期对于西夏认识与改观非常大,在尊奉中华的前提下,高丽与西夏定位逐渐靠近,自认为中华外藩。
高丽时代虽承认西夏是大国,但是依旧尊崇宋朝为华夏正统,他们认为:“或者以宋不能复故地一区宇,威契丹,服西夏。正则正矣,而统则未也。夫宋之取天下,固不及汉唐之盛,然犹抚有中原,休息生灵,天下文明者,百五十年。春秋之法,外四夷而内中国,则正统不归于宋而谁归哉”。[3]这是从高丽时代就有的观念,高丽虽然不时尊崇辽国或金国,但是始终以宋为文化正统。宋徽宗有手诏给高丽睿宗大王:卿抚有东藩,世载今誉,遐致问安之礼,恭陈事大之诚,不替前修,有加忠尽。[4]宋徽宗特别提及高丽国对宋的事大主义,事大也是朝鲜半岛传统对中原王朝的政策,但是北宋时期,宋辽并立,事大主义就有了新的含义,所以宋徽宗特别嘉赏高丽睿宗对于宋继续保持事大。
西夏国家崇儒术、立汉学,大约为宋哲宗到宋光宗之间的百年多时间。[5]《宋史·夏国传》有一段学者引用比较多的文字,简单扼要说明西夏立国尊崇汉学推动儒学教化的过程。
乾顺建国学,设弟子员三百,立养贤务,仁孝增至三千,尊孔子为帝,设科取士,又置宫学,自为训导。观其陈经立纪,《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6-10]
此前学界多认为西夏尊崇儒学有几个明显的表现:其一,模仿宋朝的文物制度;其二,建学校,发展科举制度。其三,引进和翻译儒家经典;其四,一些儒臣在西夏积极倡导儒教。西夏立国佛教因素非常浓厚,虽然推崇儒学,但佛学并行不悖,西夏的儒学和佛教虽然并行,儒家文化对西夏的影响正是主要表现在法典和公私生活诸方面,而对思想学说方面则远不如佛教的影响大。[4]西夏士人在儒佛二道思想熏陶下,其后裔在元代表现非常引人瞩目,出现了很多学术大家,这正是西夏国学术人文思想的延续。
高丽王朝以及其后的朝鲜王朝作为特别向往中华文化之地区。特别是北宋—南宋中原地区陆续被北族占领,高丽以域外之地向往中华典章文物,甚至出现了小中华思想,认为自己承继了部分中华传统。高丽使臣在宋期间,常以诗文为媒介与宋朝官员文人缔结友情,高丽也因此在宋人心中确立了崇文尊儒的形象。[11]不过高丽也尊崇佛教,高丽王朝开国始祖王建留下的祖训《十训要》,第一条即为:我国家大业,必资诸佛护卫之力。这与西夏也有特别相似的地方,所以高丽与西夏在立国规模与制度有相通的地方,建国思想也有类似之处,只是地隔山水,很难交往而已。
二、元代唐兀士人与高丽士人交往
元代初年灭西夏,控制高丽,基本统治整个东亚大陆,让元大都成为当时的世界中心,两国后裔得以在大都和其他地方会面交往,儒佛成为唐兀后裔与高丽士人重要话题。
唐兀后裔与高丽士人乃是朴少阳与唐兀人斡克庄之间亦父子亦师友之间的关系。斡玉伦徒,字克庄,号海樵,宁州人,仁通子。登进士第,历奎章阁典签、淮西廉访佥事,后至元六年除南台经历,明年擢福建廉访副使,入为工部侍郎,预修宋史,累迁山南廉访使,拜侍御史。其祖父斡道冲,字宗圣,世代掌夏国史。八岁以《尚书》中童子举,长通五经,为蕃汉教授。译《论语注》,别作《解义》二十卷,曰《论语小义》。又作《周易卜筮断》,都是以西夏文翻译汉文经典。[12]斡玉伦徒与虞集、朱德润等元代文士交好。朱德润称之:“我斡大夫,风云之姿。江湖气谊,月露襟期。材为国桢,学则民师”。[13]斡玉伦徒在元代文坛具有一定影响力。
朴少阳出身密阳朴氏,是高丽的大族,他的外祖父金台铉(快轩)是高丽忠烈王、忠宣王、忠肃王三朝的宰相,他因为不喜欢科举辞章之学,每次科举都不第,继而来到大都后,为斡玉伦徒所欣赏,留在他家作为学生,供给饮食,亲自教授他诗书,成为一段世人欣羡的佳话。
斡玉伦徒还把他介绍给朱德润等人认识,朴少阳与朱德润谈论数天学问后,请朱德润为其在高丽王京(今开城)附近祖墓作记。朱德润有感,于是慨然写就。
密阳朴质夫庐墓图记
至正六年冬十月既闰,密阳朴仲刚持翰林应奉官张仲举书来访仆,且称朴生性行淳谨,有志于学,今淮西监宪斡公克庄之门人也。子幸怜其贫,遂其请。仆顿首曰:张君以雅道荐友,敢不唯命。自是朴生日踵门而问学,且求讲朱氏集注《论语》《大学》。居数日,朴生又将为淮西之行,因状其父质夫守庐王母之墓,墓在高丽王京之东密阳郡,其地可耕、可钓,请仆图而记之。噫,世变风移,流俗侈鄙,生有不能致其养,死有不得谨其藏者矣,而况能守其先墓者乎!昔汉原涉先庐冢三年,显名京师;唐元德秀庐墓,食不盐酪,藉无裀席;夏方庐墓,猛兽循其旁;支叔才庐墓,白鹊止其上。此皆前史之所载也。王京去中原数千里,密阳又在王京千里之外,而朴君之纯孝出于性然,抑以见民彝天理之不泯,虽古今异域,无少间矣。况朴君素称习礼之家,庐墓之日,且三霜矣。其子仲刚又能扬其父之美,其可不表而出之,以续夫古之孝子,且为今之世范哉!若夫涂车刍灵,柳霎纹衾,则有未知其合于古者否也。仆既嘉其事,而为图以记之矣。且作歌诗俾聚其族于墓庐,而思其先以厚其生焉。其诗曰:密阳绵绵,有容有川。渴饮斯水,饥耕其田。美矣朴子,封人之传。三子登科,既文且贤。作此图叙,以表其阡。[14]
朱德润回顾朴少阳的家室,而且对其父守墓的孝行进行表彰,而且朱德润对于朴少阳家中科举繁盛也极为称赞。据崔瀣记叙朴少阳其父是高丽艺文供奉朴允文,也是一位十分有名气的高丽文人,他的外祖父金台铉手编《东国文鉴》,乃高丽士人领袖。[15]朴允文曾为起居郞,掌握国史起居注的编修。斡玉伦徒祖先世代掌握西夏国史的修撰,可以说朴少阳与其很多共同渊源,他们对于国史修撰都成为其家学。金台铉、朴允文翁婿都与高丽士人李穑交好。元末大乱后,新朝明朝建立,李穑作为高丽的使臣出使明朝,他到处寻找故交斡玉伦徒与朴少阳,到处而不可得,甚至李穑在明朝首都南京四处托人,都没有音信。他于是写下纪念朴少阳的《朴氏传》,希望高丽有人记得朴少阳与斡玉伦徒真挚的师徒情。
快轩金文正公以文章道德。相忠烈、忠宣、忠肃。决国疑如蓍龟。赞邦教为柱石。而家政益严。诸子登科。伯氏早亡。仲氏钝轩。叔氏松堂。皆位宰相世其家。婿安氏朴氏。安氏政堂文学。朴氏密直代言。皆以文科显。为士者则安氏之孙三子登科。朴氏子亦三子登科。而曰少阳字仲刚者。朴氏子也。于次为三。虽中成均试。屡举不第。予悲之。故传其事。仲刚性高洁。不喜章句之学。平居不读书。不习举业。然视已得者。蔑如也。故科兴。必入场屋。携纸笔灯烛。不挟尺书。谈笑成章。不问巧拙。投之而出。卒无成。尝自念大丈夫郁郁荒陬。无乃井底蛙乎。去而西游京师。纵睹山川人物宫阙城邑。其博达之观。疏荡之气已非前日。而惬所望矣。西夏斡克庄治书公一见爱之。馆之于其家。厚遇之。时教以诗书。仲刚亦不留意。久而能北音。出与涂人语。途人不知仲刚之为东人也。颇自喜。有志仕宦。无先之者。会姻亲有为山南廉访司知事者。仲刚从之游。山南补其司奏差。尝持捷书。一至京师。是岁。予叨中会试。旅邸相见。倾倒数日而去。盖自是无复见矣。呜呼。仲刚其存耶。其亡耶。无由而知矣。吾使者连岁入觐建康。无一人闻其音耗者何欤。岂处远而京师无亲故欤。岂流离民伍。羞与乡人见欤。岂已为古人而不可作欤。何八九年之久行李之往来又非一再而无闻之若是欤。予于仲刚。无竹马之旧。识其面于京师。松亭先生。实吾座主也。座主之甥。不可以泛交也。是以。同食焉而仲刚不敢不饱。同袍焉而仲刚不敢不衣。人视仲刚诡怪也。而我则待以谨厚。人视仲刚放荡也。而我则绳之以法度。是以。仲刚亦不敢以泛交交我也。快轩公之子孙。诚可谓盛于一时矣。而仲刚游中原竟不归。后之人将不知仲刚为人之如何也。是仲刚泯焉无传矣。况无子乎。予悲之甚。略书大概。以俟知者。仲刚如立功中原。书诸史氏曰高丽朴氏也。父曰某。母某氏。则吾此传不传可也。如或不然。当使朴氏子孙之作谱者有考焉。[16]171
李穑《朴氏传》影响甚广,很多后辈士人都被其中斡玉伦徒与朴少阳交往中的“情”所感动。乾隆年间,李德懋出使清朝,他遍寻朴氏后裔足迹,希望找到朴少阳的后裔。
六合朴氏,安知非高丽朴少阳之遗裔也。牧隐作朴少阳传曰,字仲刚,屡举不第,自念大丈夫欝欝荒陬,西游京师,西夏幹克庄治书公,一见爱之,馆之其家,教以诗书。会姻亲有为山南廉访司知事者,从之游山南,吾使连岁入觐建康,无一人闻其音耗者,何欤。女真,有色朴气氏,即镶黄旗人也,唐顾非熊。有送朴处士归新罗诗,则以朴为朴矣。[17]
李德懋虽然多次作为使节来华,但是清代朝鲜朝贡地点一般在北京、热河、沈阳,所以他并没有机会前去江南六和县,一探当地朴氏的真正情况,但是他还是继续述说这个故事,这也说明李穑《朴氏传》影响之大。
李穑对于元代少数族裔之文学可谓是十分称赞,他曾谓:“元朝北庭进士以古文显于世,如马祖常伯庸,余阙廷心,尤其杰然者也”。[16]53这与他熟知元代儒林文坛有很大的关系,而且他密切交往这些人,这也是他为什么可以被称为高丽后期文坛领袖。李穑见过余阙,彼此还有诗文唱和。他留有《成侍郎宅,见余廷心,先生退而志之(先人同年,右榜第二名,有能文名)》之诗。
清标真玉树,早岁秀琼林。台阁文章妙,江山兴味深。
选诗参古体,诰苑写天心。小雨遮城句,回头东海浔。(先生题稼亭,有小雨遮城之句)[18]
高丽士人对于余阙忠君爱国,非常欣赏。甚至到了朝鲜王朝时代,洪汝河依然说:“其所以树亿万年不拔之基,唯以节义为之根本田地。惓惓于余廷心先生之死,而贱危太朴之为人”。[19]这是对余阙比较高的评价了,也是高丽—朝鲜士人为余阙忠君之死作了儒家伦理忠君最大表彰。
三、唐兀人与高丽人的婚姻
元代唐兀人与高丽人通婚情况,史料颇少,但是就现在发现情况看,高层通婚者不为少数。
史也儿吉尼,出身西夏故族,中书右丞相史乞台普济之子,三世皆太师、仪同三司、上柱国。武宗时为御史大夫、知枢密院。也儿吉尼因随武宗在漠北作战时立有战功“皇上解御衣、所乘马鞍勒为赐,仍偶一良家女”。[20]至大时高丽人赵瑞“入贺千秋节”,“帝授怀远大将军、高丽国副元帅,赐三珠虎符”,《高丽史》载“瑞女适元宠相也儿吉尼,故有是命”。[21-22]赵瑞,出身平壤大族赵氏,其父赵仁封嘉议大夫高丽王府断事官,仍降金虎符,加侍中,再进判都佥议司事。赵瑞早年进士及第,回高丽后,特授怀远大将军高丽副都元帅三司使,死后谥庄敏,李谷说其:“女适安吉王也儿吉尼”。[23]可以判定也儿吉尼娶的正是赵瑞之女,赵瑞之妹为高丽忠宣王之赵妃,可以说是赵氏为高丽豪族。
普达实理,出身西夏故族,江西行省左丞相、御史大夫亦怜真班之次子。普达实理仕元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修国史。娶妻权氏,为高丽大臣权廉之次女,而权廉之长女则嫁与高丽忠肃王,为高丽寿妃,故而普达实理当与高丽国主为连襟关系。权氏乃高丽大族,“三世知贡举,门生多达官,是以歆富贵慕礼法者,皆归权氏”。高丽忠惠王继娶权廉之表姐洪氏为和妃。[16]143-144
这两例说明元代高阶唐兀人与高丽王族有关系者,通婚情况还是可以的。这说明两者都在元廷身居显位,加上蒙元宫廷素有纳高丽妃的传统,可以说一些高层唐兀人也受影响。
四、结语
萧启庆先生说:元代中期以后,一个日益壮大的蒙古、色目士人群体业已出现,而且蒙古、色目士人与汉族士人交往密切,形成一个多族士人圈,文化素养相同,各族士人乃能形成同乡、姻亲、师生、座主门生与同年及同僚等关系,而这些关系更进一步成为各族士人间密切交融的一个网络。[24]这一点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本文通过对于元代唐兀后裔与朝鲜士人交往,我们可以知道,元代多族士人也包括像纳入元朝本土管理的西夏故地后裔文人,也有元廷间接控制高丽国的士人。这些文士之前辈原来在宋辽金等中国南北对峙时代,难以直接往来,但是入元之后,随着一统东亚大陆道路和交通,这些旨趣相投的文人相助之间往来频繁,并且发展出真情般的友谊,以同乡、姻亲、师生、座主门生与同年及同僚等关系进行互动,唐兀后裔与朝鲜士人则是其中比较特别的案例,并且高阶层唐兀人与高丽王族开始通婚,更增进双方族群的了解。
他们跨越种族,已经融入元代社会,实为东亚大陆难得一见的文化盛事。这正说明了,文士之间交往需要的共同文化素养与合适的契机与地点,多族士人圈的形成已经为族群融合跨出重大的一步,这些都已经为融入新的东亚大陆士人交游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