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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性灵诗学视野下的江西诗学

2020-02-26

关键词:性灵宋诗袁枚

吴 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545)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晚称随园老人、仓山居士,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乾隆四年(1739)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七年外放江南任县令。乾隆十九年辞官,寓居江宁小仓山随园,以诗文自娱,广交名流,领袖一代诗坛,诗与赵翼、蒋士铨齐名,号称“江右三大家”。著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

学术界对袁枚诗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性灵说的阐释与评论;关于袁枚对宋诗的态度,有几篇专题探讨的论文,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邬国平、王镇远《清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王亚峰《论〈随园诗话〉中袁枚对唐宋诗的态度》,《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蒋寅《“神韵”与“性灵”的消长——康、亁之际诗学观念嬗变之迹》,《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代亮《袁枚对宋诗的态度》,《长江学术》2012年第4期;蒋寅《袁枚性灵诗学的解构倾向——康、亁之际诗学观念嬗变之迹》,《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蒋寅《袁枚诗学的核心观念与批评实践》,《文学遗产》2013年第4期;王怡云《三唐两宋摄其德——论〈随园诗话〉中的唐宋诗调和论》,《中央大学人文学报》2014年10月(第五十四期)。这些论文所论宋诗均非专指江西派诗。笔者认为,只有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才堪称宋诗风范之体现者。而专论袁枚对江西诗学之评价,迄今未见著述。本论尝试之。

一、标举性灵,反对以学问为诗

清代乾、嘉年间的袁枚,“论诗主抒写性灵”[1],以与当时诗坛沈德潜的拟古格调说、翁方纲以考据为诗的肌理说相对抗。作为一个诗学概念,“性灵”较早见诸刘勰的《文心雕龙·原道》:“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2]钟嵘《诗品》称阮籍“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3]。至明代的公安派则公开标举“独抒性灵”。而袁枚的性灵说,赋予了更鲜明的主观色彩,其内涵更为丰富,指创作主体的天才、个性、情感和灵机,强调独创新变,抒写富于情趣、机智的真性情。其《钱玙沙先生诗序》曰:

“诗言志”。又曰:“修辞立其诚”。然而传巧不传拙。故曰“情欲信,词欲巧”。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古之名家,鲜不由此;今人浮慕诗名,而强为之,既离性情,又乏灵机。转不若野氓之击辕相杵,尤应风雅焉。[4]313

可知“性灵”包含“性情”与“灵机”两层意思,前者指诗的思想内容,后者指诗的艺术形式。他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5]177“性情”贵“真”;“灵机”尚“巧”,合而言之,即“情欲信,词欲巧”。在袁枚看来,性灵的核心是抒写“真性情”。这方面的论述颇多:“不知诗者,人之性情”[5]148;“诗写性情,惟吾所适”[5]3;“诗,性情也。性情得而形骸可忘”[4]318;“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5]423。

“诗者,人之情性也”,这是黄庭坚对诗歌本体特征的认知,袁枚以“性情”为内核的性灵说与之近。但是黄庭坚这一诗学观是在苏轼“乌台诗案”的惨痛教训之后提出来的。他明确反对诗歌“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讪谤侵陵”,认为如此无异于“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易招来“诗之祸”。那么,“情之所不能堪”即遇到巨大的社会矛盾如何处置呢?他主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即通过寓庄于谐的形式委婉地传达出来,于己“胸次释然”,于人“有所劝勉”,符合儒家“温柔敦厚”诗教,这样就是“诗之美”。

袁枚以“性情”为内核的性灵说,是针对当时诗坛沈德潜的拟古格调说、翁方纲以考据为诗的肌理说提出的。由于诗学背景不同,袁枚标举性灵说的同时,力破以经学、考据入诗的风气:

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5]1-2

他十分赞同宋人杨万里的观点,“好谈格调”者,“不解风趣”,“风趣专写性灵”,格调肤廓,提出“有性情,便有格律”。《随园诗话》云:

近日有巨公教人作诗,必须穷经读注疏,然后落笔,诗乃可传。余闻之,笑曰:且勿论建安、大历、开府、参军,其经学何如;只问“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穷何经、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诗独绝千古,而“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此疏以解之?梁昭明太子《与湘东王书》云:“夫六典、三礼,所施有地,所用有宜。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灌江水’,竟同《大诰》。”此数语振聋发聩;想当时必有迂腐曲士,以经学谈诗者,故为此语以晓之。[5]424-425

他认为以经学入诗,不仅“迂腐”,且“诗多晦滞”[5]431。并历数《诗经》、建安、陶渊明、鲍照、庾信、大历“不朽之作”,质问何尝穷经?认同昭明太子语,未闻吟咏情性之作,非得引经据典。至于以考据入诗,袁枚尤其深恶痛绝:

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余续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杖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5]110-111

指摘以考据入诗者“误把抄书当作诗”,指出性灵“不关堆垛”。并示以例证:“考据家不可与论诗。或訾余《马嵬》诗,曰:‘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当日贵妃不死于长生殿。余笑曰:‘白香山《长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何曾路过峨眉耶?’其人语塞。然太不知考据者,亦不可与论诗。余《钱塘江怀古》云:‘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或訾之曰:‘宋室都汴,不可射也。’余笑曰:‘钱镠射潮时,宋太祖未知生否。其时都汴者何人,何不一考?’”[5]334批评时人:“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之。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5]112斩钉截铁地表明:“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学,形而下,各有资性,两者断不能兼。”[4]321旗帜鲜明地反对以经学、考据入诗的学问诗:“经学深渊,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5]89但他又说:“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5]177认为诗歌欲雅又必须有学问,否则俚鄙率意。并引李玉洲先生语:“凡多读书,为诗家最重要事。所以必须胸中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知:方可谓之真诗。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5]423指出“必须胸中有万卷者”,方能助诗之神气;但诗之隶事,要做到作者、读者均不觉,才是真诗;如果一味“矜炫淹博,便落下乘”。“人闲居时,不可一日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5]262;“用巧无斧凿痕,用典无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学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费心;肯用典,方去读书”[5]132。并现身说法:“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尝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5]177吴江严蕊珠女子拜袁枚为师,袁枚还借她之口评价自己的诗:“先生之诗,专主性灵,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习而不察。譬如盐在水中,食者但知盐味,不见有盐也。然非读破万卷、且细心者,不能指其出处。”[5]626他认为,平时学古人,读书用典,学力方深;写诗时又无古人,有典不用,精神始出;或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读者“习而不察”,如盐在水中,食之有味,方是性灵诗。他批评“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5]73。这里的宋人指黄庭坚,其《答洪驹父书》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6]225黄庭坚这一段话是指导青年诗人而言,要求他们读前人作品,要逐字逐句琢磨。尽管杜甫、韩愈化用前人作品,信手拈来,不露痕迹,但认为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委实言之过甚,袁枚的批评甚是。黄庭坚《论作诗文》云:“奉为道之:词意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尔。……读书要精深,患在杂博。因按所闻,动静念之,触事辄有得意处,乃为问学之功。文章惟不构空强作,诗遇境而生,便自工耳。”[7]358任渊指出黄庭坚是“一字一句,必月锻季炼,未尝轻发,必有所考”的学力型诗人,其诗“一句一字有历古人六七作者”[8]。袁枚则既强调学力,又看重天分和才识:“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往往古今人持论,不谋而合”[5]394;“作诗如作史也,才、学、识三者宜兼。而才为尤先。造化无才,不能造万物;古圣无才,不能制器、尚象;诗人无才,不能役典籍、运心灵。才之不可已也”[4]315;他还形象地比喻说:“诗文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先天也;诗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饰,后天也。至于腔调涂泽,则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后矣!”[5]536袁枚《老来》诗云:“老来不肯落言筌,一月诗才一两篇。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9]显然他以既有学问又有天分、才识的诗人自居,而视黄庭坚为学力型诗人。

在诗歌艺术形式上,袁枚既尚巧又反对巧:“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5]84他尚诗文之巧,是因为诗文宜婉曲。“先生有《莲塘诗话》(当作《莲坡诗话》)载初白老人教作诗法云:‘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句,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妙不在浅。’其言颇与吾意相合。”[5]100他反对纤巧,是因为诗文宜空灵。袁枚这一诗学观似乎自相矛盾,其实不然。他又说:“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5]114这一辩证诗学观与江西诗学相近。陈师道《后山诗话》曰:“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10]黄庭坚说:“但熟读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11]225在袁枚那里,“大巧”之后是“朴”,在江西诗学那里,“大巧”之后是没有“斧凿痕”的“简易”、“平淡”。袁枚又说:“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5]71受宋代理学影响,宋诗好用理语,多造成“理障”,但袁枚对陈师道《训子》诗所用理语,却表示肯定,认为堪称上乘之作。

二、对江西诗学的态度

唐宋诗之争肇始于南宋,元、明、清三朝或宗唐祧宋,或祧唐祢宋,一直争论不休,未曾调停。袁枚深知介入其中,必定各自为是,莫衷一是。他在《答施兰垞论诗书》中说:“夫诗无所谓唐宋也。……诗者,各人之性情耳,与唐宋无与也。”[4]177他从对诗歌本体特征的认知出发,认为唐宋诗各有性情,无所谓高下优劣之分:“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5]148公开表示:“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5]182因此,他对宋诗尽变唐音的创新精神予以首肯:“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4]175指出学唐变唐之宋诗,乃时代使然;不变则不成其为宋诗。而对宋诗风范之体现者、江西诗派宗师黄庭坚学杜而不为的创新精神亦赞赏有加:“宋之半山、山谷、后村、放翁,谁非学杜者?今观其诗,皆不类杜。”[4]372袁枚《续诗品·著我》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12]在他看来,黄庭坚诗学杜甫,能够形成自己独特面貌,可谓善学杜者。又说:“黄山谷,奥于诗者也,岂屑为杨、刘哉,然尊西昆以为一朝郛郭矣。”[4]176指出黄庭坚诗之奥峭,宜不屑于杨亿、刘筠,但他却尊西昆为本朝诗歌之典范,足见其虚怀若谷。黄庭坚说过,“文章切忌随人后”,袁枚认为是“金针度人语”[5]178,称许黄庭坚将个人诗歌创作的独创经验授之于人。袁枚说:“余读钱注杜诗,而知钱之为小人也。少陵‘鄜州月’一首,所云‘儿女’者,自己儿女也。钱以为指肃宗与张后而言,则不特心术不端,而且与下文‘双照泪痕干’之句,亦不连贯。善乎黄山谷之言曰:‘少陵之诗,所以独绝千古者,为其即景言情,存心忠厚故也,若寸寸节节,皆以为有所刺;则少陵之诗扫地矣!’”[5]416“鄜州月”指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13]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进长安,杜甫携家逃难,将家安顿在鄜州(今陕西省富县),只身投効肃宗,途中为叛军所俘。这首诗是他困于沦陷的长安所作。四句谓在鄜州的妻子今夜独自看月,而年纪尚小的儿女不懂母亲是在思念长安的父亲。钱谦益注释显然过度阐释。袁枚为了驳斥钱氏,援引黄庭坚语作为自己观点的有力支撑。但袁氏凭记忆,黄庭坚的原话见诸《大雅堂记》:“子美之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14]批评那些解读杜诗者,穿凿附会,阐释过度,不啻对杜诗的曲解。

对江西诗学之创作,袁枚也多有揄扬。他说:

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5]93

批评时人袭取古人而强为之,只得其皮毛,肤浅之至;从反面透露他对黄庭坚的总体评价:堪称与杜甫、韩愈、苏轼并列之大家,诗道之深,诗格之高,非浅学之人可望其项背。对“卧蹋构思”的苦吟诗人陈师道,袁枚亦给予肯定:“萧子显自称:‘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陈后山作诗,家人为之逐猫犬,婴儿都寄别家……二者不可偏废:盖诗人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5]95-96与“从天籁来者”的诗人不同,陈师道属于“从人巧得者”的“力构”诗人,袁枚认为其诗之朴拙来自大巧。又说“陈后山吟诗最刻苦”,并示其《次韵李节推九日登南山》诗“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15],然后指出:“此种句,似易实难。人能知易中之难,可与言诗。”[5]83它正是王安石所评张籍诗歌“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16]之意。尽管袁枚比较看重天分,但也不否定人巧,体现了他比较辩证、多元的诗学观。

与宗宋诗派一味地祢宋不同,袁枚对宋诗既臧又否,他从宏观上肯定宋诗的创变精神的同时,对宋诗之弊直言不讳:“宋诗之弊,而子亦知之乎?不依永,故律亡;不润色,故采晦。又往往叠韵如虾蟆繁声,无理取闹。或使事太僻,如生客阑入,举座寡欢。其他禅障理障,廋词替语,皆日远夫性情。”[4]178黄庭坚“以文为诗”主要承杜甫、韩愈而来,有意破弃声律,创作了不少拗体诗,以达到挺拔苍劲的审美效果,表现兀傲绝俗的个性。应该说属于“学唐变唐”的创新之举。但对于恪守“诗本乐章,按节当歌”[17]的袁枚来说,就是“不依永”的弊端;江西诗又追求朴拙老苍,袁枚批评其“不润色,故采晦”;江西诗宁生僻勿熟易,袁氏便视之为“使事生僻”;江西诗喜用禅语理语,袁氏认为太隔。宋诗这些弊端,皆距“性情”甚远。

袁枚对江西诗的批评,每集矢于黄庭坚:“蒋苕生与余互相推许,惟论诗不合者:余不喜黄山谷,而喜杨诚斋;蒋不喜杨,而喜黄:可谓和而不同。”[5]211他喜欢杨万里,是因为他走出了江西诗的“资书以为诗”樊篱,投向大自然,抒写性灵;他不喜黄庭坚诗,指出了其种种弊端:

余不喜黄山谷诗,而古人所见有相同者。魏泰讥山谷:“得机羽而失鹍鹏,专拾取古人所吐弃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弇州曰:“以山谷诗为瘦硬,有类驴夫脚跟,恶僧藜杖。”东坡云:“读山谷诗,如食蝤蛑,恐发风动气。”郭功甫云:“山谷作诗,必费如许气力,为是甚底?”林艾轩云:“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跑步便出去。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两公之优劣也。”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5]9

他认同前人对黄诗的批评:专在字句上逐奇;瘦硬枯涩;“资书以为诗”致使读者难以消化;雕琢费力;矫情作态。他认为黄诗“如果中百合,蔬中之刀豆”,品之寡味。具体而言:“黄瘦硬,短于言情。”[5]113在袁枚看来,瘦硬即短于言情。又云:“《世说》称:‘王北相对使人不厌,去后亦不见思。’我道是梅圣俞诗。‘王夷甫太鲜明。’我道是苏东坡诗。‘张茂先我所不解。’我道是鲁直诗。”[5]477-478批评黄诗用典冷僻令读者费解。“郭功甫曰:‘黄山谷诗,费许多气力,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5]203;“晁以道问邵博:‘梅二诗,何如黄九?’邵曰:‘鲁直诗到人爱处,圣俞诗到人不爱处。’其意似尊梅而抑黄。余道:两人诗,俱无可爱。一粗硬,一平浅”[5]471。指摘黄诗雕琢费力而欠平淡,流于平浅。“山谷诗佳处,老人至今茫然。……如食刀豆,嚼芋皮,始终无味。”[18]207以饮食为喻,诟病黄诗咀嚼无味。袁枚性灵诗学追求的诗味是什么呢?他说:“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5]15可知,他认为诗味要鲜活清淡。故而他赞同苏轼品黄庭坚诗的“蝤蛑”之喻,认为黄诗太腻味;而这里又谓品黄诗如食“百合”“刀豆”“芋皮”之寡味,彼此抵牾。张寅彭指出,由于袁枚“在具体阐述中往往既肯定又否定,同时从两面立论,所以能与性灵立场相反而达到相成,于矛盾中求得统一”[19]。蒋寅将袁枚诗学概括为“一种解构的诗学”[20],不无道理。袁枚又指出:“今之诗流,号称有才者,往往从苏、黄入手,辵阶而升,以致文而不采,有声而无音,坠入槎枒粗硬一途,与四始、六义之风远矣”[18]141;“杜紫纶先生选《唐人叩弹集》,专尚中、晚。学者从兹入手,可免粗硬槎丫之病。而宗法少陵、山谷者,意颇轻之”[5]433;“冯定远谓:‘熟观义山诗,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余谓熟观义山诗,兼悟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饰字句,无义山之高情远识;即文从字顺,犹有间也”[5]373。槎丫(枒),形容语句不整饬。主要批评黄诗粗硬拗涩而造成文不从字不顺。

袁枚指出:“吾乡诗多浙派,专趋宋人生癖一路。”[5]503主要批评同时代宗宋诗的老乡厉鹗,他是诗学上“浙派”之代表。朱庭珍云:“浙派自西泠十子始倡,先开其端,至厉太鸿而自成一派,后来多宗之……其宗派囿于宋人,唐风败尽。好用说部丛书中琑屑生僻,典故,尤好使宋以后事。”[21]《随园诗话》卷九指出:“吾乡诗有浙派,好用替代字,盖始于宋人,而成于厉樊榭。……樊榭在扬州马秋玉家,所见说部书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类《庶物异名疏》《清异录》二种。”[5]239任渊指出黄庭坚:“盖其学该通乎儒、释、老、庄之奥,下至于医、卜、百家之说,莫不尽摘其英华,以发之于诗。”[8]卫宗武指出黄庭坚“盖其于经子传记、历代诗文,以至九流百家、稗官野史,靡不诵阅,腹之所贮,手之所集,殆成笥而充栋矣。肆而成章,皆英华膏馥之所流溢,而尤善于用,故自不得不喜也”[22];刘克庄也指出:“豫章稍后出,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23]。黄庭坚为了追求诗歌的生新,“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大量地用典使事,使人望而生畏,造成读者解读的障碍,此乃其突出的短板。袁枚指出:“自赵宋以来,一典实一故事,必缕述焉”[4]115;“诗重性情,不重该博,古之训也”[4]213。一言以蔽之:遮蔽性情,汩没性灵。

在微观解读作品上,袁枚也指出了黄庭坚诗若干瑕疵:“晁君诚诗:‘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真静中妙境也。黄山谷学之云:‘马龁枯箕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落笔太狠,便无意致。”[5]238谓晁诗写夜雨不寐,卧听马厩瘦马吃草的声音,堪称绝妙之静境。黄诗写马吃枯箕之声,搅醒了午睡之梦,误以为风雨大作,翻江倒海。袁枚批评“落笔太狠”即夸张过头,意趣索然。又云:“黄鲁直诗:‘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课伐木》诗序,云:‘有虎知禁’,‘必昏黑摚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鲁直以‘夔’字当‘窥’字解,为益公《题跋》所讥。”[5]309黄庭坚诗追求用字之奇,有时难免造成槎牙之病,受人诟病。

袁枚不介入唐宋诗之争,他从性灵诗学视野来论诗评诗,既不宗唐祧宋,也不祧唐祢宋,因此他对江西诗学的态度就显得相对客观公允。虽然他自言不喜黄庭坚诗,却能够对他学唐变唐、学杜而不为的创新精神给予首肯,对其创作中的若干弊端,也基本上针砭到要穴。袁枚的诗学批评,既有对前人的承传,又有个人的建树。尽管他标举的性灵说,不免有些浅率滑易,但在解读具体作品时,如上所述对江西诗派二宗——黄庭坚、陈师道诗歌的评析,均能落到实处,并非空疏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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