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瀚旻：天下无病，而后无医

文/本刊记者 刘文生

“如果我是一名医生，把每一个病人看好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但如果我是一名院长，最希望的是天下无病，而后无医。”

尽管刚刚在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以下简称“华西二院”）院长任上走过3年历程，刘瀚旻却已在着手培养医院未来的院长。

不止于此，他还在建立医院各类人才全生命周期职业生涯规划项目、推进妇幼健康产业化发展、践行数字化基础上基于全生命周期的精细化运营管理、推动建立“相互保险+科技”分级诊疗体系……

所有这些于今天的公立医院而言大胆、超前、创新的举措，在刘瀚旻那里都不过是常规管理的体现而已。在他的理念中，医院发展中遇到的绝大多数困难、瓶颈、难题归根结底都是管理问题，做好管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采访中，他保持着极高的专注度，记者抛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能在一瞬间抓住本质，以极高的语速剖析，信手拈来，直击要害。他的一言一行像极了一个职业化管理者，尽管他显然并非一个坐在办公室运筹帷幄的CEO。

他是一名医生，每周会有门诊和查房，担任多个学术职务，领导学科建设；他是一个导师，培养着硕士、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后；他还是一个研究者，拥有自己的科研团队，承担着很多科研项目。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仍是一个典型的专家型院长，走了“医而优则仕”的道路。然而，作为管理者，他的管理哲学、思想、策略又处处体现出与传统专家型院长的明显分化。

这种分化从何而来，将为医院带来怎样的影响？答案正在华西二院近年来的发展中呈现。

学科新生态

华西二院源于1896年成立的仁济女医院，100多年来，一代代二院人秉持“尊重妇幼生命、传承华西精神”的信条，在传承与创新中，把守卫妇幼健康推向时代前沿，引领风气之先。

作为土生土长的华西人，刘瀚旻深知根植在华西整体文化下发展医院的重要性，2017年任院长后，他并没有即刻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沿袭过往的发展思路，继续围绕妇幼领域疑难危急重症救治和研究展开布局。

新的布局之下，围绕妇女和儿童的整体妇幼医学研究成为医院学术方向；从胚胎到新生儿再到儿童，围绕妇幼健康形成交叉的学科体系，成为医院整体的学科方向。传统的妇产儿童医院学科架构中，妇产科和儿科是两个相对独立的支柱学科，刘瀚旻希望把交叉的理念深深烙进学科的整体建设中。

1 华西二院源于1896年成立的仁济女医院，100多年来，始终把守卫妇幼健康推向时代前沿，引领风气之先。

2 2020年，华西二院发布了全球首个基于5G 的智慧医疗应用行业专网及“5G+MEC”医疗行业解决方案。

3 “华西妇儿联盟”创造性地建立了以医疗质量同质化为核心、辐射四川地区的新型儿童诊疗模式。

4 锦江院区营造了集儿童特性、趣味性、生活性和温馨舒适性为一体的就医环境。

在此思路下，高水平维持传统学科、高强度扶持优势学科、高速度发展新兴学科成为医院新时期的学科建设战略。在四川大学“双一流”建设背景下，新兴学科成为华西二院新的发力点，而新兴学科的延伸则为高端交叉学科发展提供了无限契机。

在“三个高”战略下，华西二院构筑了妇幼专科MDT平台、妇科恶性肿瘤患者筛查诊疗及康复全病程管理平台、从妊娠到出生后母婴疑难重症诊治管理平台、全链条式生殖综合医疗服务平台、全周期卓越儿童管理平台等十个临床平台。

“学科平台的建立打破了既往科室间独立发展甚至相互竞争的关系，建立起新的发展生态。”刘瀚旻举了数个案例来说明这种模式的优越性。

如妇科肿瘤平台通过整合多个科室的资源，建立了一个涵盖筛查、诊断、手术、化疗、放疗、康复全流程、全链条的体系；如儿童保健原是一个独立的专业，华西二院却把其打造成一个全周期卓越儿童管理平台，将儿童从胚胎期到出生后整体的照护都纳入其中，该平台不仅关注儿童常规的健康指标，还通过持续的追踪和筛查，联合教育机构对其心理和智力发育进行评估与训练。

还如，检验科、医学影像科等也被打造成临床诊断支撑平台，门诊所有检查化验单都汇集到门诊中心进行集中预约和分配，患者在一个入口就可完成所有流程，免去来回奔波，医技科室之间不再为了“高价值”项目竞争，绩效由医院统一分配。

围绕一体化发展和全周期管理，华西二院打造出了全新的学科发展特色，患者获得感不断增强。从全局看，医院学科建制与布局也日臻完善，2018年以来，小儿神经、小儿消化、小儿肾脏、小儿遗传代谢内分泌科、小儿呼吸免疫科等独立建科，基本实现儿内科亚专业全覆盖。

框架已定，但刘瀚旻心里明镜儿似的，学科发展最重要的是人才，人才建设之路并不好走。

人才筑梦逐浪

20世纪90年代毕业进入华西二院工作后，刘瀚旻并未如同事那般把所有精力放在临床工作，他意识到科研的重要性，做好临床工作的同时聚焦研究工作，这让他迅速成长为临床研究型人才，也让他的晋升之路变得异常平坦。

但这样的成长之路并没有让他骄傲自满，相反，他在很早之前就认识到我国公立医院普遍存在的困境——一个学科带头人带动了学科发展，但当这个学科带头人退休时，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学科只能经历一次断崖式的发展。

刘瀚旻认为，这其实集中体现的是医院管理问题，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治下的医院。

基于这样的现状，他开始尝试打磨一个全新的覆盖全院各层各级人员的人力资源管理体系——“筑浪”，他要让员工从进入华西二院的第一天起直到职业生涯结束，全程都感受到医院的关怀和照顾。

“筑浪”由六大分项目组成，包括全生命周期管理能力提升项目、临床能力提升项目、科研能力提升项目、教学能力提升项目、中层干部HOPE培养计划、退休专家的“归巢”计划。员工进入华西二院后每一步成长都有了明确的指引和路径，从探索期、发现期到成熟期、收获期再到归巢期，员工每5年的成长周期都有相应的胜任力培训体，赋予其作为医院、学科、团队管理人员必须具备的核心素质和关键能力。

“我们要让每个人都明确其在华西二院最终职业定位，不管是临床型人才、临床研究型人才、专职科研人员还是管理人员，进入医院就要逐渐明晰自己的定位。”刘瀚旻说，医院会通过建立各类有针对性的计划去帮助每一位员工构建自己的职业规划。

以管理能力培养为例，医院在新晋员工中挖掘高潜力人才，首先进行知识的灌输和培训，然后针对个人特质进行素质和能力培养，如沟通和交际能力、决断能力、大局观、胸怀，逐级培养辅以不同维度的考核，为管理型人才的成长铺平了道路。

“就管理干部培养而言，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培养华西二院未来的院长。”刘瀚旻说这话时，自信扬在脸上。

一向被公立医院管理者视为棘手问题的学科带头人临退休难题，华西二院也有了清晰的解法。对“归巢期”人员，刘瀚旻的策略是掌握他们的心理状态，明确他们想要什么。

现在，通过一系列制度和机制保障，华西二院专家退休后，亦可以最大化地发挥自己的价值。他们可以成为“伯乐”，即早期发掘的潜力人才（管理、医教研），成为“千里马”后，“伯乐”在日后也会获取相应的绩效和薪酬；他们可以成为督导专家，在临床、教学、科研等方面，全面助力年轻医生成长，医院为其提供体面的薪酬。

华西二院释放了这样的信号：凡是退休的医护人员，如果想继续奉献力量，医院一定会为其找到适合的位置。

跨入“智慧时代”

一路走来，刘瀚旻在自己停留的每个岗位都吸收到了足够的营养。他曾在教研室任职，做过院办主任、院长助理，2011年任副院长后，先后分管过信息化、科研、教学、装备、采购等，丰富的任职经历让他对医院整体运行有着较为全面的认识和理解，也磨砺出他充满智慧和韧性的管理哲学。

任院长后，他积极引入现代管理理念，以全生命周期管理模式创新引领医院精细化管理潮流。

医院围绕病员服务、人力资源、财务预算和装备耗材四个维度，以“全生命周期管理模式”创造性地重塑了过程管理、质量管理、科研管理及效益评估一体化的新型医院管理体系。其中，基于内控分布式管理的医用物资全生命周期智能管理和财务的收支周期管理平台的搭建，极大地助推医院成本核算的数据挖掘和绩效的精益化管理，成为医院实现智慧化管理的有力支撑。这也使医院在2018年度全国三级公立医院绩效考核中位列妇产医院与妇幼保健院系列全国第一。

华西二院还大力推进智慧医院建设，在智慧医疗、智慧服务、智慧管理三个层面作出了特色。

“智慧医疗”方面，医院正在着力建立一个基于任务式的医护人员信赖度高、可用性高、可及性强的信息系统。不久的将来，华西二院每一位员工都会拥有一部由医院提供的手机，这部手机将以任务向导式的模式辅助医护人员工作，医生每天早晨打开手机，会清晰地看到一天的工作任务及患者情况。

刘瀚旻认为，这其实是在为医务人员提供以人为本、个性化、精细化、信息化的服务。而面向患者的“智慧服务”，体现的亦是这样的服务理念。

患者通过微信绑定“华西二院”后，建卡、挂号、缴费、配送等服务都可以轻松完成，真正实现一部手机走全院。疫情期间，探视受限，华西二院甚至在新生儿病房安装了摄像头，家长通过手机便可实时关注孩子动向。眼下，华西二院正在推进人脸识别，刷脸就诊已经成为现实。为保证患者隐私和信息安全，医院全力做好相关保障工作，信息安全水平在国内处于领先地位。

“智慧管理”方面，基于内控的运营管理系统，医院实现了“人、财、物”的精细化管理。如设备购入后，医院会对重要设备的使用情况进行跟踪分析，确保其发挥应有的临床和经济效益；药品耗材器械的管理可以做到何时、何地、何人使用的溯源。

2020年，华西二院发布了全球首个基于5G的智慧医疗应用行业专网及“5G+MEC”医疗行业解决方案，标志着医院成为全球首家实现5G+MEC商用的智慧医院。2019年，医院线上缴费超7亿人次，挂号达134万人次，在线问诊超23万人次，一个全生命周期管理的智慧生态体系已经初步建成。

产业化雄心

“健康中国”战略提出以后，以治疗为中心向以健康为中心转变成为医疗健康行业面临的新课题，刘瀚旻敏锐地意识到机遇的来临。

打造妇幼健康产业的理想在他心中激荡。他明白，医院服务半径和范围有限，在民众基本医疗服务之外的健康需求日渐释放的今天，守着固有一亩三分地，将无法满足患者多样化、个性化的需要，医院也将失去发展活力。

如当前女性医学美容需求呈爆发式增长，但由于具有公信力的公立医院并未大规模开展，服务供给主要由私立医疗机构占据，医疗质量难以保证，追求美容的女性对其又爱又恨。

还如，儿童健康到底由谁负责，医院、妇幼保健机构还是教育部门？

“妇女儿童的很多健康需求虽然不属于传统医疗的范畴，但却归属于大医学的范畴，这些服务不由公立医院主导，规范性、逐利性等问题都将难以解决。”刘瀚旻直言，2018年投入运营的华西二院锦江院区将全面承载产业化精进的梦想，回应时代的呼唤。

变化首先体现在环境方面，锦江院区营造了集儿童特性、趣味性、生活性和温馨舒适性为一体的就医环境；明媚、温馨、暖色调的LDR一体化产房、妇科特需病房亦带来全新的感触；体现华西文化的文创产品、咖啡屋、简餐厅、儿童玩具应有尽有。

围绕妇幼健康产业，华西二院正在或将要开展一批新兴服务项目。如医院不做月子中心，却可以建立一个规范的月嫂培训中心，培养有华西品牌的星级月嫂供老百姓选择。

今年7月，华西二院在成都高新区建立了华西儿童卓越发展中心，该中心旨在促进儿童早期综合发展以及科学的健康管理，业务范围全面涵盖各年龄段的生长发育，包括生长发育的监测和促进、生长发育异常的早期筛查和干预等。刘瀚旻希望通过该中心探索出医疗-家庭、医疗-教育相结合的优养优育的新模式。

稍早之前的6月，华西二院健康管理中心在天府新区开诊，该中心从妇儿健康管理出发，延伸至每个家庭成员的健康管理，以国际先进的1+X个性化体检为基础，提供全人群、全系统、全龄段的健康体检、健康评估和健康干预，满足不同企业和各类人群的健康管理需求。

一系列引风气之先举措的实施，彰显了华西二院迈向妇幼健康产业的雄心和决心。

但在与时代共舞这条路上，医院并非孤傲前行、一家独大，而是承担起百年老院的担当和华西精神，引领区域妇幼健康事业共同进步。

院长语录

我做院长后，希望培养的年轻人不要再走，我一定会创造条件让人才尽快地脱颖而出，他们的脱颖而出是对我工作最好的支持。我有这样的信心，让医院的后来者越做越好。

我最希望的是当我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后任者能够沿着这条路进一步拓展，而不是要进行翻天覆地的变革，重起炉灶。

我们要让每个人都明确其在华西二院最终会成为什么人，不管是临床型人才、临床研究型人才、专职科研人员还是管理人员，进入医院就要逐渐明晰自己的定位。

天下无病的格局

从2015年起，华西二院依托于前期“50种儿科常见病、多发病儿童疾病转诊标准和诊疗路径”课题的深厚积淀，启动了“中国儿童疾病分级诊疗试点实践效果评价性研究”课题，并与成都市高新区充分合作，建立了四川地区首个区域性儿科专科联盟“华西妇儿联盟”。

“华西妇儿联盟”创造性地建立了以医疗质量同质化为核心、辐射四川地区的基于互联网+的“互助支付+儿科三级诊疗网络”新型儿童诊疗模式。

为解决患者对基层医疗机构的信任问题，华西二院对联盟医生进行了严格的培训和考试认证，通过认证的医生有了华西品牌背书，受到患者认可。遇有疑难危重患者，联盟医生可通过转诊绿色通道，直接将患者转至华西二院。

为解决看病贵问题，联盟探索引进商业保险第三方服务——“家庭医生互助计划”系列保险产品，通过定期收取固定保险费用，向被保险人提供家庭医生医疗服务和医保报销目录外的补充报销保障。

刘瀚旻希望每个家庭都能很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家庭医生，华西二院主要承担筛查出疾病的患儿的诊治。“这套体系最终目标是把儿童健康真正管理起来，让他们少得病、不得病。”

从治病救人到健康管理，从治好更多患者到患者不得病，是刘瀚旻从一个医生向一个管理者思想的转变，他将之称为格局。他很喜欢格局这个词，格局是什么？“如果我是一名医生，把每一个病人看好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但如果我是一名院长，最希望的是天下无病，而后无医。”

曾经的刘瀚旻梦想着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最后却成为了一名儿科医生，在儿科领域他先后涉足心血管科、呼吸科，然后他渐渐领悟到，亚专业之间是完全相通的。专业上的融会贯通渐渐打开了他的格局和胸怀，直至成为管理者、成为领导一家医院的院长，格局更是体现得无以复加。

刘瀚旻做院长的格局最终体现在华西二院的管理和发展策略上，而上文介绍的种种管理之策，分明诠释了中国公立医院管理的另一种可能，至少彰显了大变局时期中国医院管理者独有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