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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林廣記》指南魚龜新考與復原方案

2020-02-26聞人軍

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王珂磁石刻本

聞人軍

陳元靚《事林廣記》木刻“指南魚”和“指南龜”在科學史上據有一席之地。20世紀40年代末王振鐸作了開創性的研究,提出復原模型,從科學史專著到科普著作,廣爲引用,影響波及海外。幾十年來,學術界對陳元靚及《事林廣記》的研究有了新的進展,但對“指南魚”和“指南龜”的工作原理和復原模型依然存在誤區。本文根據《事林廣記》的原文記載,檢驗和改進王振鐸等學者的復原圖,並從磁針、磁石指極性的角度,進一步闡明木刻“指南魚”和“指南龜”的工作原理,恢復其在指南針史上的本來角色。

1. 陳元靚及其《事林廣記》

木刻“指南魚”和“指南龜”載於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以往學界對其編者陳元靚的生平所知甚少,甚至有誤解。如2006年出版的《中國科學技術史》(年表卷)稱“陳元靚(南宋,1110—1150)”,(1)艾素珍、宋正海:《中國科學技術史》(年表卷),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371頁。從而誤將《事林廣記》的成書時間推前到1150年以前。經過陸心源、胡道静、王珂等學者的研究,陳元靚“事迹無考”的局面已經逐漸改觀。

因爲陳元靚的另一類書《歲記廣記》署名“廣寒仙裔陳元靚編”,説明他號“廣寒仙裔”,是“廣寒先生”之後人。陸心源在《重刊足本〈歲時廣記〉序》中曰:“廣寒先生姓陳氏,不知其名,福建崇安人,陳希夷弟子,後屍解,墓在建陽縣西三桂里水東源。”(2)陸心源:《重刊足本〈歲時廣記〉序》,載陳元靚《歲時廣記》書首,《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79册,中華書局排印本,1985年,第1頁。陳希夷,即陳摶,是五代末北宋初的著名道家。陸心源、胡道静曾推定陳元靚是福建崇安人,已爲學界采信多年。2010年王珂考證,廣寒先生名盛,曾官建州刺史,他與陳元靚都是福建建陽人。(3)王珂:《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研究》,上海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翁敏華),2010年,第13頁。建陽與崇安毗鄰,當時是著名的刻書中心,胡道静《元至順刊本〈事林廣記〉解題》推測他“並無功名仕歷,唯隱居著書而已……頗疑他因科場失利,遂絶意仕進,傭於書肆,以編寫爲生。”(4)胡道静:《中國古代典籍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0—161頁。陳元靚所編之書有數種:即《博聞録》《歲時廣記》《事林廣記》和《上官拜命玉歷大全》。(5)王珂:《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研究》,第34頁。《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十七《歲時廣記》提要考證陳元靚爲南宋末理宗時人,具體生卒年未詳。王珂認爲:1225年之前朱熹之孫朱鑑(1190—1258)因陳元靚的請求爲其新編成的《歲時廣記》作序,提到“陳君嘗編《博聞》三録,盛行於世”,由此推測陳元靚生於1195年左右。(6)王珂:《陳元靚家世生平新證》,《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11年第3期,第58—61、102頁。一般認爲《事林廣記》初刻於南宋末年,但初刻本已失傳。《博聞録》也已散佚。2008年,日本京都大學學者宫紀子在《東洋史研究》第67卷第1號上撰文《對馬宗家舊藏の元刊本〈事林廣記〉について》指出:《博聞録》中有的内容觸犯元廷,故入元後被禁,書賈紛將《博聞録》改頭换面,易名《事林廣記》出售。王珂進一步考證,“無論外證抑或内證,都有力地證明了宫紀子先生的新説:《博聞》與《事林》實系同書異名之作。”(7)王珂:《〈事林廣記〉源流考》,《古典文獻研究》第15輯(2012年),第342—352頁。“《博聞録》即《事林廣記》之前身,書賈爲避元廷之禁,遂改題書名,對書中内容亦多有增删改竄。”(8)王珂:《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研究》,第33頁。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六十“類書類二”收有汲古閣舊藏明永樂刊本《纂圖增新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其提要曰:“疑此書在當時取便流俗通用,自元而明屢刊屢增,即其所分子目,恐亦非元靚之舊矣。”(9)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續志,《清人書目題跋叢刊》一,中華書局,1990年,第678頁。事實的確如此。

《事林廣記》現存元、明兩朝和日本刻本多種,書名略有差異,内容均經增廣或删改。以元刻本而論,存世的有三種:至順間(1330—1333)建安椿莊書院刻本,全書分爲前集、後集、續集、别集,凡四十二卷,今藏臺北故宫博物院;至順間(1330—1333)西園精舍刻本,全書分爲前集、後集、續集、别集,凡五十卷,今藏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内閣文庫;至元庚辰(1340)建陽鄭氏積誠堂刻本,全書按天干分爲甲至癸十集,每集分上下卷,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日本宫内廳書陵部藏本,日本佐賀縣還有一殘本。(10)王珂:《〈事林廣記〉版本考略》,《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2016年第2期,第167—175頁。另有日本元禄十二年(1699)刊京都中野五郎左衛門、今井七郎兵衛後印本,翻刻自元泰定二年(1325)刻本的《事林廣記》,俗稱“和刻本”。按天干分爲甲至癸十集,凡九十四卷,在諸本中相當獨特。

2. “和刻本”和《神仙幻術》

學界認爲,和刻本“保存了《事林廣記》較早的面貌,更接近於其祖本。”(11)王珂:《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研究》,第116頁。胡道静認爲其底本爲前至元(1264—1294)刻本,(12)胡道静:《中國古代典籍十講》,第175頁。日本學者森田憲司持有相同的觀點,(13)森田憲司:《關於在日本的〈事林廣記〉諸本》,載《事林廣記》,中華書局,1999年,第569頁。王珂認爲“前至元刻本發展演變至泰定刻本實乃一層積的過程”。(14)王珂:《〈事林廣記〉版本考略》。“和刻本”上有“西穎陳元靚編”,“洛陽書肆鐫行”字樣。陳氏是漢晋間河南潁川郡望族,王珂認爲刻本誤“潁”爲“穎”,“西穎”爲“南潁”之誤。(15)王珂:《宋元日用類書〈事林廣記〉研究》,第17頁。看來陳元靚以遠祖郡望爲榮,故題“西潁陳元靚編”,寓意與“廣寒仙裔陳元靚編”同。

據陳廣恩的研究,“和刻本《事林廣記》儘管是泰定二年增補本的翻刻本,但是泰定二年的增補本,基本上没有增補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幾朝的信息資料,而是更多地保留了宋末及元初中統、至元年間的面貌”。(16)陳廣恩:《和刻本〈事林廣記〉劄記二則》,載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3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10—316頁。至於和刻本的各集各卷,我們還可具體分析。

和刻本各集各卷題名頗有差異,如《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新編群書類要事林廣記》《重編群書類要事林廣記》《重編群書事林廣記》等等。題名的變化是出於書坊的增删,也説明和刻本是由多種版本拼合而成。值得注意的是,“造指南魚”和“造指南龜”等“神仙幻術”十五種僅見於和刻本。和刻本癸集題名《重編群書事林廣記》。癸集共十三卷,《神仙幻術》所在的第十二卷題名《新編事林廣記》,題名最短,僅比《事林廣記》多出“新編”二字,説明這部分内容在和刻本中離祖本最近。

“和刻本”流布甚廣,現已有多種影印本。如1976年日本汲古書院出版長澤規矩也編《和刻本類書集成》共6輯,《事林廣記》在第1輯中,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以影印,1999年中華書局將和刻本與積誠堂本一起影印出版,2012年鳳凰出版社出版由金程宇主編的《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也含有和刻本《事林廣記》。

3. 神仙幻術指南魚、指南龜

天水一朝,奇術異能適應了一般民衆文化生活的需要,大行其道。各種雜技幻術,層出不窮。其中一些頗具科技含量,木刻指南魚、指南龜甚爲典型。

和刻本《事林廣記》癸集之卷十二卷首目録列《仙方幻術》十五種,以“造指南魚”“造指北龜”居首。正文記作《神仙幻術》,細目爲“造指南魚”“造指南龜”“唤狗子走”,等等。其“造指南魚”法曰:“以木刻魚子一個,如母指大,開腹一竅,陷好磁石一塊子,却以臈填滿。用針一半僉從魚子口中鈎入,令没放水中,自然指南。以手撥轉,又復如初。”文中:“臈”,同臘,蠟的假借。“僉”釋爲全、都,即針的一半在魚内,另一半露在外面。“鈎入”,指將針探入並與内部的磁石相接觸。“好磁石”,指磁力强的磁石。

其“造指南龜”法曰:“以木刻龜子一個,一如前法製造,但於尾邊敲針入去。用小板子,上安以竹釘子,如箸尾大。龜腹下微陷一穴,安釘子上,撥轉常指北,須是釘尾後。”(17)陳元靚:《事林廣記》,長澤規矩也編:《和刻本類書集成》第1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62頁。文中的“前法”,即造指南魚法。

其“唤狗子走”法曰:“實草雕狗子,以膠水並鹽醋調針末,搽向狗子上,以好磁石著手内,引之即隨手走來也。”此幻術只是應用了磁石引鐵的知識。

除了木刻指南魚、指南龜、“唤狗子走”,《事林廣記》“神仙幻術”還記載了利用磁性知識的“葫蘆相打”幻術。“葫蘆相打”法云:“取一樣長葫蘆三枚,開闊口些,以木末用膠水調填葫蘆内,令及一半,放乾。一個以膠水調針沙放向内,一個以膠水調磁石末向内,一個以水銀盛向内。先放鐵末並磁石者兩個相近,其葫蘆自然相交。却將盛水(銀)底一個放中心,兩個自然不相交,收起復聚。”(18)同上注,第462頁。頗有意思的是幻術家選用的葫蘆、鋼針和磁石均是司南、指南針史上的要角,水銀也是方家常用之物。水銀是抗磁體,它在外磁場中産生的附加磁場與外磁場方向相反,會減弱外磁場的作用。

和刻本中的指南魚、指南龜的史料,由王振鐸所率先發掘。

4. 指南魚復原模型及其改進

繼1948年在《中國考古學報》第3册發表名篇《司南指南針與羅經盤》(上)後,1949年12月,王振鐸又在《中國考古學報》第4册發表《司南指南針與羅經盤》(中),文内繪有指南魚、指南龜的復原圖,並分别製成復原模型。其指南魚復原圖如圖1所示,(19)王振鐸:《科技考古論叢》,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54頁。傳播甚廣,曾被收入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4卷第1分册(即物理學卷),以及其他衆多科技史著作。一些學者並不完全認同王圖,試圖加以改進。2004年,潘吉星發表《指南針源流考》一文,也有指南魚的復原圖(圖2)。潘文以爲指南魚、指南龜“這兩個戲法意在讓死物能動,不是向觀衆演示如何指南”,(20)潘吉星:《指南針源流考》,《黄河文化論壇》第11輯,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68頁。似可商榷。既然名爲“指南魚”與“指南龜”,重要的當然是演示指南的性能。2017年,華覺明、馮立昇主編的《中國三十大發明》出版,其中的《指南針》由戴念祖撰寫,也有《事林廣記》指南魚復原圖(圖3)。(21)戴念祖:《指南針》,载華覺明、馮立昇主編:《中國三十大發明》,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479—494頁。《事林廣記》木刻指南魚“如拇指大”,約長6厘米。磁石“塊子”指成塊狀的磁石。按上述三幅復原圖估算,王圖、戴圖的磁石條長約3厘米,截面直徑(或邊長)約3—4毫米,潘圖的磁石條更細。表演幻術者能否加工這樣的磁石細棒尚有疑問,而且磁石細棒形狀也不像“一塊子”。又原文意思是魚腹開一孔,陷好磁石一塊,以蠟填滿;魚口插針。而王圖、潘圖、戴圖均在魚頭部開孔,將針、石從同一孔中進入,復原思路與《事林廣記》所記不合。按王先生指出、獲學界贊同的研究和復原科技名物的三準則:“以科學所指示吾人之定理爲原則”,“以其本身之特徵爲條件”,“以其他輔助材料爲旁證”,(22)王振鐸:《科技考古論叢》,第1頁。實際上復原尚未成功。

圖1 王振鐸所作木刻指南魚復原圖

圖2 潘吉星所作木刻指南魚復原圖

圖3 戴念祖所作木刻指南魚復原圖

圖4 聞人軍改進的木刻指南魚復原圖

圖4是筆者以王圖爲基礎,根據《事林廣記》的記載改進的復原圖。指南魚長約6厘米,磁針長4—5厘米,磁石塊長1—2厘米。磁針與磁石共同構成了指南魚的磁性元件。其工作原理詳見下文(第6節)。

5. 指南龜復原模型及其改進

王振鐸的指南龜復原方案(圖5),(23)王振鐸:《科技考古論叢》,第155頁。也很著名。不但廣爲流傳,而且迄今未見學術界的任何質疑。但細讀《事林廣記》指南龜法,可以發現,文中要求“一如前法製造”,而王先生的指南龜復原圖並没有在龜腹開一竅,於此陷一塊好磁石,再以填料填滿。王先生的指南龜復原圖是將“好磁石一塊子”理解爲一細長條狀磁石,且將針和條狀磁石從尾部同一孔中進入,雖然製成了復原模型,但這種復原思路不合《事林廣記》的記載。

圖5 王振鐸所作木刻指南龜復原圖

圖6 聞人軍改進的木刻指南龜復原圖

旱式支承的指南龜的製造,技術要求高於浮於水面的指南魚。龜腹孔竅放磁石後所用的填料,依它在指南龜上的位置,可能正好在支撐部位,需要用硬度較高的“蟲蠟”,而不是王先生所用的“黄蠟”。也可能如“葫蘆相打”法,“以木末用膠水調填”龜腹内,再“放乾”即可。至於尋找指南龜整體重心,以便支撐,以當時的技術水平,是不難做到的。

現據《事林廣記》指南龜的記載,以王圖爲基礎,作必要的修改,得改進後的復原圖(圖6)。圖6與圖5的不同,一是磁石的形狀和大小,二是在龜腹開一竅,塞進一塊好磁石,再以填料填滿。指南龜長約6厘米,在龜尾敲一鋼針進去,與磁石接觸,磁化爲磁针。磁針長4—5厘米,磁石長1—2厘米。磁針與磁石共同構成了指南龜的磁性元件。所謂“箸”,即食用筷子,首方尾圓。在龜腹下試出重心所在,於此微陷一穴,然後用頭部圓滑的尖竹釘支撐。指南龜在竹釘上可以靈活轉動,静止時龜頭指北,龜尾指南。

6. 木刻指南魚、指南龜的工作原理

《中國科學技術史》(物理學卷)説:“宋代陳元靚的《事林廣記》記述了直接以磁鐵造指南針(指南魚和龜)的方法”,(24)戴念祖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物理學卷)》,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410頁。《事林廣記》“指南魚、指南龜是直接利用了磁體的指極性特點。……自從司南發明並應用以來,對於磁體的指極性特點爲常人所知。因此,陳元靚所述的指南魚、指南龜並不一定會比指南針出現更晚。巧妙的是古人將其裝入木質魚或龜腹中,在魚頭、龜尾又插入一根鐵針。這是方便觀察其指向和‘以手撥轉’之用。”(25)同上注,第411頁。下文將説明“此二種幻術之出現時代,必屬指南針之發明後也”,(26)王振鐸:《科技考古論叢》,第151—152頁。在此先分析方家爲什麽要在魚頭、龜尾插入一根鋼針。

先看王振鐸的經驗之談。王先生説:“魚龜二法之所用磁石,稱其‘好’者,雖在宋時,多指磁力强弱而言。然天然磁石之磁極,有不止兩個者,所謂不規則之磁是也。”(27)同上注,第153頁。即使只有兩個磁極,天然磁石塊的南北極不一定與它的幾何縱軸綫一致。舉例如下:黄興《天然磁石勺“司南”實證研究》一文中,爲了製作天然磁石勺“司南”,一塊經挑選,“細長形,無裂紋,只有兩個磁極且南北兩極沿長度方向分布的磁石”,用細綫懸吊,静止後,作者所畫的水平綫代表磁極綫。(圖7)(28)黄興:《天然磁石勺“司南”實證研究》,圖9II,《自然科學史研究》2017年第3期,第361—386頁。圖中可見,此磁極綫與磁石長邊的走向並不一致。古代幻術家所用的天然“好磁石”也會遇到這種情形。

圖7 天然“好磁石”磁極綫與長度方向不一致的實例

因爲塞進孔内的磁石塊的南北極難以保證與指南魚(或指南龜)的縱軸綫方向一致,爲了更好地演示指南魚(或指南龜)的指南性能,幻術家特意在魚口(或龜尾)插入鋼針。經筆者指南魚模擬實驗驗證,這種針石組合的指向完全與磁針的方向一致,磁石塊極性是否精確對準並不影響指南魚的指向。看來此幻術家絶非泛泛之輩,而是對當時已知的磁針、磁石、指南針知識作過研究之人。指南魚、指南龜幻術的訣竅,系用前輩方家之術,先讓“好磁石”磁化鋼針以指向,又留在魚(或龜)腹内“養針”,並會增强磁力矩,以收指向準確、轉動靈便之效。

7. 木刻指南魚、龜的來歷

在木刻指南魚、指南龜與指南針孰先孰後的問題上,存在著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爲木刻“指南魚”是水羅盤的雛型,“指南龜”是日後旱羅盤安裝法的先驅。(29)戴念祖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物理學卷)》,第411頁。另一種觀點認爲木刻指南魚、指南龜是指南針、旱羅盤在幻術中的應用或衍生品。

王振鐸指出:“如磁石指南尚不成爲常識時,則幻術製造者,亦無須藉木質魚龜而作偽裝之表現。如文中記魚龜體外並裝置鋼針,審其意義,在理論上固有增長磁性之助,然在造者用意,可能仍爲幻術上之心理巧用。按此鋼針即屬一磁性體,然欲藉此微弱之磁性體,而有助魚龜指極之載動,則少補助,觀者如惑於磁針指南之説,起而模仿製造,然亦必歸失敗。故吾人從魚龜製法特徵推論,固信此二種幻術之出現時代,必屬指南針之發明後也。”(30)王振鐸:《科技考古論叢》,第151—152頁。在此王先生正確地指出指南魚、指南龜出現於指南針發明之後,字裏行間似乎贊同“磁針指南”作爲常識要早於“磁石指南”。可惜他對指南魚、龜上磁針的作用,未及細究。

唐代僧一行已觀測磁偏角,他有“虚危之間針路明,南方張度上三乘”的针訣流傳後世,表明指南針的發明不晚於八世紀,(31)聞人軍:《偉烈之謎三部曲——一行觀測磁偏角》,《自然科學史研究》2019年第1期,第67—75頁。爲確認司南酌的瓢針組合提供了新的立足點。活躍於北宋熙寧(1068—1077)年間的堪輿家後廖瑀作《卦例》,披露了“以磁石磨針鋒”之法。(32)聞人軍:《司南酌、盤針及指南魚新議》,《自然辯證法通訊》待刊。接着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就有“方家以磁石磨針鋒”之語。沈括用四種不同的磁針裝置法作指南實驗,驗證了磁偏角現象,也驗證或發現了“磁石之指南”,筆之於書。他的多種磁針裝置方法及“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的神奇説法,(33)沈括著、侯真平點校:《夢溪筆談》,嶽麓書社,2002年,第176頁。隨着沈存中《筆談》的流傳,料會觸發幻術家創造發明的靈感。《武經總要》已有薄鐵葉製成的指南魚,但留給幻術家發揮的空間十分有限。王充《論衡》中的“司南之酌”,即“司南酌”,(34)聞人軍:《原始水浮指南針的發明——“瓢針司南酌”之發現》,《自然科學史研究》2015年第4期,第450—460頁。在唐代已降格爲“玩好”司南。(35)聞人軍:《再論“司南酌”》,《中國經學》第24輯(2019年),第239—252頁。在宋代,只需將浮載物葫蘆瓢改爲木魚,内藏一塊好磁石與磁針相配合,加强指南演示效果,“玩好”司南就可移植爲“神仙幻術”指南魚。結構上的相似性與工作原理的大同小異,暗示了兩者之間的傳承關係。故木刻指南魚實由瓢針組合而成的司南酌變身而來。而且幻術家也没有忘記葫蘆的妙用,《事林廣記》神仙幻術中就包括用到“葫蘆”的“葫蘆相打”“葫蘆出水”“葫蘆請藥”和“葫蘆自走”四種幻術。

宋初堪輿家前廖瑀的《泄天機》已提到浮式“盤針”及其用法。沈括的磁針支掛實驗打開了通往旱針之門。迄今所知早期的旱針有二種:1985年,在江西臨川南宋朱濟南墓(1198年入葬)出土了地理陰陽“張仙人”瓷俑一式兩件。此俑左手抱一羅盤,它的磁針中部增大呈菱形,菱形中央有一明顯的圓孔,形象地表達出用軸支承之意,乃是一種堪輿旱羅盤。寧波中國港口博物館有一件類似的“宋執羅盤俑”,也出自江西。前者説明,至遲12世紀末旱羅盤亦已流傳於世。(36)聞人軍:《南宋堪輿旱羅盤的發明之發現》,《考古》1990年第12期,第1127—1131頁。另一種是《事林廣記》神仙幻術木刻指南龜。陳元靚雖不是方家,但自號廣寒仙裔,寓繼承先祖廣寒先生陳盛衣缽之意,對神仙幻術應有天然好感。“指南魚”和“指南龜”等完全有可能是陳元靚本人特意搜集的仙方幻術,大約在1220年前後編入《博聞録》中。假如指南魚、指南龜等神仙幻術是入元後書賈新增的内容,元泰定二年(1325)是其下限。因此,很難説神仙幻術木刻指南龜是南宋旱羅盤之先驅,神仙幻術木刻指南龜更可能是師法“張仙人”們所用的旱羅盤的産物。

總之,指南魚、指南龜幻術之出現時代,必在指南針的發明之後。後來指南針知識逐漸普及,指南魚、龜作爲幻術不再新奇,潜在讀者對《神仙幻術》的興趣逐漸式微,重編或新編的《事林廣記》其他版本中就看不到它了。

8. 結語

《中國科學技術史》(物理學卷)説:“指南魚、指南龜無疑是指南針的一種,它們是以天然磁石製成的。”(37)戴念祖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物理學卷)》,第412頁。然而,研究宋代城市風情的文史學者提出了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大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述了指南針的四種裝置方法,那麽是否可以説,指南魚、指南龜也是指南針的一種裝置方法?”(38)伊永文:《行走在宋代的城市:宋代城市風情圖記》,中華書局,2005年,第124頁。我們認爲,答案是肯定的。由指南魚、龜的工作原理可知,木刻指南魚、指南龜乃是指南磁針的不同裝置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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