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數術説閲讀數術書：《周易·頤》“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凶”含義新考 附：《頤》卦爻辭研究雜記*

史亞當(Adam SCHWARTZ)

一、前言：先秦時代占卜方法有筮與卜同時兼用制度

在前輩們的基礎上，本文繼續展開卜與筮同時兼用研究。(1)饒宗頤: 《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9—50頁。本篇屬於若干研究的第二篇論文成果，第一篇論文成果參見史亞當(Adam SCHWARTZ)：《甲骨文“巫九靈”和“巫九”含義新考》，《甲骨文與殷商史》新8輯(紀念殷墟甲骨文發現120周年專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29—438頁。論文先利用二重證據法(即並用出土與傳世文獻)確定古代占卜活動可同時兼用甲骨與筮草兩種方法來解惑正事，其次使用此看法試説《周易·頤》爻辭中難以理解其詳細涵義的句子。

關於閲讀占卜書和研究占卜方法，人們向來局限於單獨材料本身，也局限於閲讀單篇材料的習慣。物質文化告訴我們，先秦占卜方法其實是卜與筮同時並行。本篇論文的研究方法立足於前《周易》學(2)請參見李零：《跳出〈周易〉看〈周易〉》，《中國方術續考》，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306頁。，提出閲讀《周易》(即經文)要先明白古代占法有多元性，在筮占前後，經常做一次龜卜活動來驗證結果，考定可用或不可用的。《周易》本來是占卜書，嚴格地説，卦辭、爻辭都是占辭。(3)尚秉和：《周易尚氏學》，中華書局，2016年，第14頁，“説例”：“《易》辭本爲占辭，故其語在可解和不可解之間。惟其在可解和不可解之間，故能隨所感而曲中肆應不窮，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此易理也。易理與義理不同。”我們認爲，《周易》的一些占辭，其實是特殊占卜術語，是要對之前或之後施行龜卜而言。《頤》初九的“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凶”是最明顯的例子。

至今，經過許多人的研究，一般都同意商周甲骨文中有數字卦象，就是説，甲骨上有筮占的痕迹(即數字卦象)。易卦當時是一種用數字來表示的記號，除了甲骨，銅器、陶器、石器、各種材質的出土物上都有，現在經學者收集，已經超過一百個例子。(4)參見濮茅左：《楚竹書〈周易〉研究》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35—495頁。此種記號，專用數字組成，常見的是六個數字，或三個，和易卦三爻再重卦而成六爻的情形很是符合。把數字卦(即卦畫)刻在甲骨上，有時候貼(經常“倒貼”)着文句和其有關的卜兆旁邊，就是商末周初時期卜與筮卦同時兼用最有利的證明。

先筮後卜，先卜後筮，龜從筮逆，筮從龜逆，龜從筮從、龜筮皆違於人，於卜凶而止不筮，於筮凶而止不卜，傳世與出土資料各有記載。有時卜而不筮，有時筮而不卜，都是要看情況，從事件的輕重來決定。如《左傳》僖公四年記晋國獻公爲了以驪姬爲夫人而先卜，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當時在場的卜人專家戒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這是先卜後筮的例子。《書·洪範》“龜筮協從”“龜從筮逆”“龜筮共違於人”和《詩·衛風·氓》“爾卜爾筮，體無咎言”，都證明較完整的一場占卜活動是龜與筮綁定在一起使用。

先筮後卜的記載更多些，如《周禮·春官·宗伯》：“凡國之大事，先筮而後卜。”鄭玄注云“當用卜者，先筮之，即事有漸也。於筮之凶，則止不卜。”在别處，鄭玄引鄭司農注《周禮·太卜》“凡國大貞”句，説“國有大疑，問於蓍龜”，蓍占要在龜卜前面。古人指出(見唐賈公彦《周禮·春官·宗伯》疏)殷與周的占卜方法不同，認爲殷人先卜後筮，也或卜而不筮。周人先筮後卜，筮凶則停，不卜。如果兩種産生矛盾，應該相信卜。今天，經過科學發掘已經有幾版數字卦刻在商周甲骨上，有大量證據證明上古文化有先筮後卜的習慣，兩種物質疊加用也形成“一套”占卜用具的概念。作爲占卜活動第一回的筮占來説，筮法有自己的兩個步驟的概念，即先占卦後占爻的程序。作爲占卜活動第二回的龜卜來説，卜法也本來有自己的“成套”概念，即一事多卜，後代稱之爲“三卜制”的程序，(5)宋鎮豪：《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中國科學院出版社，2010年，第635—652頁。《尚書·金滕》“乃卜三龜，一習吉”是其證據。

商代卜人用靈龜占卜，見於一件殘的腹甲，時期爲帝乙、帝辛，占卜和刻辭是由所謂黄組占卜機構完成的：

《甲骨文合集補編》11242(《甲骨文合集》36181+36523)

葛陵楚簡出於葛陵1號楚墓，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於1994年發掘。據整理者統計，竹簡現存1 568枚，現存約8 000字，其下葬年代不會晚於公元前398年。(10)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陳偉等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葛陵1號墓簡册》，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95—466頁。葛陵簡册的内容大部分是卜筮祭禱，除了其他卜龜外，卜人用了五種靈龜，叫做“尨靈”“文靈”“白靈”“惪靈”及“駁靈”。卜筮記録有龜與筮同時並用的現象，如“用受繇，元龜、(靈)筮曰有祟見於大川有，小臣成敬之懼之，敢用一元牂，先之”，意思就是從元龜與靈筮那裏接受的繇(即占辭)，(11)《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葛陵1號墓簡册》，第437頁，注181引宋華强説。確定了作祟者爲水神。爲了攻祟，占卜主體人“小臣成”，因爲他敬畏兩回占卜結果，也同樣爲他自己的安全感到恐懼，向此水神進獻了一頭牛、一頭羊，以及用玉先之。(12)葛陵簡册發掘編號“零297”“零207”“零283”，殘簡，都有“元龜、筮”的記載。

對於戰國時代占卜方法同時兼用龜與筮，包山楚簡有更詳細的説明。包山楚簡出於包山2號墓，由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於1986年發掘。(13)陳偉等著：《楚地出土戰國簡册“十四種”·包山2號墓簡册》，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137頁。發掘報告推斷其下葬年代爲公元前316年，墓主是擔任楚國左尹的昭它。據整理者統計，竹簡現存488枚，有字簡278枚，其中一批是卜筮祭禱的簡册，一共54枚(整理編號爲197—250)。其中簡册編號226—248號，一共18枚簡，是同一天舉行的占卜活動。占卜記録的“前辭”都記載同一個占卜日期，“荊亦之月己卯之日”。按照考古隊整理人員的編排順序，這18枚簡册可分成五條占卜記録，内容相互對應，可以排成譜，从中可知當天施行了五次相連的占卜環節，五次占卜環節的順序爲：

第一回：龜；第二回：筮；第三回：龜；第四回：筮；第五回：龜。

當天在場的占卜人員一共五個人(鹽吉、陳乙、五生、許吉、觀綳)，他們爲了占卜一件事反復互用了三種龜和兩種筮草，三種龜叫做“保家”“長靈”“駁靈”；二種筮草叫做“共命”和“丞惪”。

下面的引文是第五次中第二回和第三回占卜記録的全文，證明戰國時代的占卜活，在楚國還較普遍使用“先靈後筮”和“先筮後靈”的占卜方法：

在進行第二回占卜的時候，筮人陳乙以筮草叫做“共命”爲其主人公占卜，設卦觀象，長期的判斷爲吉祥，不過發現主人公的宫室有少量擔憂。爲此，建議舉行祝禱，向宫與室進獻犧牲和酒食，希望攻除祟惡。另外一個占卜人員名字叫五生，第二次判斷爲吉祥。在進行第三回占卜的時候，卜人觀綳以靈龜爲其主人公占卜，命辭和前回一模一樣，長期判斷也吉祥，也驗證了有少量擔憂，不過提出攻除祟惡的方法有所不同，第二次判斷爲吉祥。

如上所述，先秦出土資料和傳世資料都有卜與筮同時並用的記載。從這個觀點入手研究先秦《易》類文獻，我們有理推測《周易》卦爻辭應該是有關用甲骨占卜的資料。

二、《周易·頤》初九爻辭“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凶”考釋

《彖》《序》《雜》三《傳》説“頤”有“養”的意思，(14)這個説法對編纂於《易傳》之後的訓詁書有一定的影響，如《爾雅·釋詁》：“頤，艾，育，養也”；《釋名·釋形體》：“頤，養也。動於下，止於上，上下咀物以養人也。”《釋名》采用八卦説，代表《易經》在漢代學術界有相當大的地位。《頤》卦辭的“貞吉”，《彖》説是“養正而吉”，闡述卦義圍繞着履行正道養己養人，弘揚正氣，追求目標，走向儒家思想“天地養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的理想狀態。卦辭“觀頤，自求口實”，《彖》説“觀其所養”“觀其所自養”。《易傳》以“頤”聯繫“養”的説法對後世易學的影響非常大。後世易學對《頤》的閲讀習慣很少離開《傳》所設的語境。

“頤”是兩頰裏面，靠近後槽牙的部位，俗稱腮幫子。頤，古訓養，口含物以自養，所以“養”是“頤”的引申義。鄭玄《注》曰：“頤者，口車輔也，震動於下，艮止於上，口車動而上，因輔嚼物以養人，故謂之頤。”“車”是“牙車”，凡物入口，牙車載之，故曰車。後槽牙，《頤》六二叫做“丘頤”，後文會逐步討論。

在《易傳》的基礎上，三國時期的王弼和宋代的程頤擴大而且自己發揮“養正”和“觀其所養”的概念。

王弼初九《注》：“朵頤者，嚼也。以陽處下，而爲動始，不能令物由己養，動而求養者也。夫安身莫若不競，修己莫若自保。守道則福至，求禄則辱來。居養賢之世，不能貞其所履，以全其德，而舍其靈龜之明兆，羨我朵頤而躁求，離其致養之至道，闚我寵禄而競進，凶莫甚焉。”

王弼釋讀《周易》的方法，一邊是采用老莊思想的一些要點，如安身不競和修己自保，一邊是掃象不談，前辭後象推動義理之學。王弼初九《注》是解釋爲什麽爻辭的結果是“凶”而不是吉。“貞”的意思是“正”，是對應《彖傳》的“養正而吉”。《注》説前句“舍爾靈龜”的意思是“離開致養的至道”，並把後句“觀我朵頤”解釋爲“闚我寵禄而競進”。儘管孔穎達《正義》特意説明“靈龜”是“謂神靈明鑒之龜”，當他解釋“朵頤”的時候，《正義》就肯定王《注》，説“謂朵動之頤以嚼物，喻貪惏以求食”，是推動王《注》義理之學。

《周易》取象和用象没有這麽迂曲。再説，以“頤”爲“養”也許可以説得通“觀頤”和上九“由頤”，但是六二、六四的“顛頤”、六二的“拂頤”以及六三的“拂經於丘頤”，按照我們的讀法，“頤”是名詞，“由頤”的“由”訓“自”，是介賓結構。“養”在古漢語大部分義項是動詞，《説文解字》曰“供食也”。因此，我們對流行的説法説有異議，覺得用“頤”的本意爲佳，“頤”就是卦畫的本象，爻象由大象生。

近代李鏡池認爲靈龜“代指財寶，副財。這原是占卜用的，十分貴重”。不過他説《頤》是“農業專卦”，把爻辭翻譯成白話爲“你放着大量財寶，還來窺伺我的衣食，那是不有好的結果的”，並附上“這是對那些搶糧者説的”。(15)李鏡池：《周易通義》，中華書局，2015年，第54頁。高亨認爲靈龜是食品，“舍(捨)汝靈龜之肉而不食，觀我有食在口，腮朵然而隆起，此是棄汝所有，羨我所有，是凶矣”。(16)高亨：《周易大傳今注》，《高亨著作集林》第二卷，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80頁。這兩個有權威代表的新易學大師的説法確實有問題，不及或過之，不過他們的貢獻在於質疑流行的説法。最近，李零先生認爲“靈龜”是“卜龜”，“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凶”，他翻譯成“放棄你的卜龜，只看我的腮幫子怎麽動，凶”。我們覺得李零對“舍爾靈龜”的理解是正確的，這句話的意思確實是“放棄你的卜龜”。他主張《頤》卦“講相術，這種相術很特殊，它憑兩頰的咀嚼動作，就能判斷吉凶”。但是他自己也承認缺乏綫索，所以我們不能接受。(17)李零自己承認“由於缺乏解讀綫索，這裏只能試爲解釋，未必可靠”。李先生的説法未必可靠，不過也許他提出新説是因爲前期易學家對《頤》的解釋也不可靠。不過我們也覺得他對“顛頤”(即上下動作)和“拂頤”(即左右動作)的看法是準確的，可取。總之，李零的新説有積極的學術價值，有激發作用。他質疑傳統的説法，主張讓文本説話，偏向用數術説閲讀數術書，我們贊同。

“爾”(即“你”)，程頤認爲指卦體的初爻，是對應“我”，即卦體的六四陰爻。我們認爲是對卜人和占卜方法所施行的“先筮後卜”的習慣而講，是勸卜人不必用靈龜再占卜此事，是因爲筮占的結果是凶。“舍爾靈龜”就是前文引到的鄭玄注：“當用卜者，先筮之，即事有漸也。於筮之凶，則止不卜”的告誡。明白古代用《易》經常在前後用龜的占卜習慣，我們認爲“放棄你的靈龜”跟“觀我朵頤”有密切關係，是“觀朵頤，凶”的結果。

《周易》有一卦異象和多卦同象的現象。從象數的觀點來説，《説卦》説“離爲目”“離爲龜”，(18)就算如是，我們也不能排除“龜”也取象於艮經卦。尚秉和認爲“龜”是異卦同象的例子，看尚氏：《周易尚氏學》“説例”，第15頁。《焦氏易林》：《歸妹》之《剥》曰：“靈龜陸處”，尚注曰“艮龜，處坤上，故曰陸處。”參尚秉和《焦氏易林注》，收入《尚氏易學存稿校理》第二卷下，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第960頁。所以《頤》所見和“眼睛”有關的兩種意象“觀”“視”和“眈眈”，以及所見水族“龜”的意象都因爲卦畫中有“大象離”的形體。“大象”的概念是明代來知德所推動的一種卦體分析方法，(19)來知德：《周易集注》，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5年。基本原則是加大三爻經卦的形體，比如《大壯》是兑經卦的加大形體，《中孚》是離經卦的加大形體，《頤》也是，因爲擴大離經卦中間的四個陰爻就可以變成《頤》卦。離經卦被加大形體之後，所有離經卦的意象也同樣被加大，所以眼睛變成“大目”，(20)同上注，153頁。“大目”引起“觀察”的“觀”象；水族“龜”變成天龜的“靈龜”或者又大又貴的“十朋之龜”(看《損》《益》爻辭)。其實，《頤》卦畫所引起的主要卦象是“大口”，和兑經卦有嘴巴和鼻子的意象群有重疊之處。(21)《象傳》：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言語，節飲食。《頤》卦體無兑經卦，不過對《象》的解釋而言，“頤”之口還能取説話和飲食有之象。

《易》者，象也，觀象而系辭，爲了判斷吉凶。《易》辭皆由象生，觀某爻而得甲乙象。“觀”是占卜專語，是觀察卦畫中的象。《繫辭》：“設卦觀象。”筮人設卦後，從各種角度看卦畫中能觀窺什麽“象”。也許“觀”源於觀天象，觀察而推測天氣是爲了判斷吉凶和制定曆法。(22)參考鄔可晶，《談談清華簡〈程寤〉的“望承”》，《戰國秦漢文字與文獻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91—200頁。在《頤》卦爻辭當中，“觀”字出現兩次，“觀”也是今本《周易》第二十卦畫的卦名，觀爲從下望上，和觀天象的視覺相吻合。(23)值得注意是《觀》卦有“觀國之光”，《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有筮説。“光”字也跟天象有關，請看王弼《注》。在易學中，“觀某”其實是“觀某象”，《頤》的主題象是大口腮幫子，“觀頤”就是説卜人設卦，遇《頤》而觀其大象的意思。初九的爻辭“觀我朵頤”就是“觀朵頤”，“朵頤”是從大象窺小象。《頤》内卦爲震，震的意象群圍繞着震動。鄭玄訓“朵”爲“動”是很有道理。也有説“朵”是“花朵”的樣子，是描述大嘴下唇“垂下如花朵”。這幾種説法也很通順，“朵”和“垂”的古音相近。《頤》卦的主題意象爲大口張開着，準備“噬嗑”的樣子。朱熹《本義》説道：“靈龜，不食之物。朵，垂也。朵頤，欲食之貌。”本文既然認爲“先筮後卜”或“先卜後筮”是先秦時代占卜習慣的一個原則，下文將簡要論及，除了頤卦之外，《周易》古經系的卦爻辭有更多言辭表達同樣的現象。

前文已經提到了《損》《益》兩卦爻辭中的“十朋之龜”之語，全句爲“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永貞吉”，“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元吉”。“或”即“某”，“益”可籠統地訓爲“大”。五貝爲系，兩系十貝爲朋，則十朋爲百貝，“十朋之龜”昂貴，龜指卜龜。“弗克違”跟《盤庚·下》“非敢違卜”、《大誥》“王害不違卜”相關。“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的含義可對照《盤庚·下》所説：“肆予沖人，非廢厥謀，弔(訓善)由靈各(骼)，非敢違卜，用宏兹賁。”

《周易》有“可貞”與“不可貞”之語，一共見六處，卦辭中有二處，爻辭中有四處。下文先後陳列若干卦、爻辭以便討論。

《節》：“亨。苦節，不可貞。”

《損》：“有孚。元吉，无咎。可貞。利有攸往。”

《坤》六三：“含章，可貞。”

《蠱》九二：“幹母之蠱，不可貞。”

《無妄》九四：“可貞，無咎。”

《明夷》九三：“不可疾貞。”

古文“貞”字有兩個意思，一是卜問(跟“偵”字、“證”字有關)，一是正、定(跟“鼎”字有關)。夏含夷和李零都主張《周易》古經卦爻辭里的“貞”字，不管是用爲動詞或者用爲名詞，其含義一律爲貞卜。(24)夏含夷，《〈周易〉“元亨利貞”新解》，《興與象—中國古代文化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0—46頁。李零：《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周易〉的自然哲學》，第45—48頁。夏含夷不贊同用“占卜”這個辭來討論“貞卜”這個事。他常用“貞卜”而不用“占卜”為了强調古文“貞”和“占”是兩個不同的字，反映卜筮過程中的兩種不同的功用。上諸引辭中，“可貞”和“不可貞”的“貞”是動詞，李零翻譯前者爲“可以用來占卜”，而翻譯後者爲“不可以用來占卜”。這種占辭好像是一個矛盾，是顛倒邏輯。爻辭的性質不是令人決疑的占辭？而這種爻辭怎麼告訴筮者，所卜問的事宜可不可以用來再貞卜呢？

土壤酸碱度是土壤形成过程和熟化培肥过程的一个指标，不仅仅影响土壤中养分存在的形态和有效性，而且对土壤的理化性质、微生物活动以及植物生长发育也有很大的影响。据有关研究资料指出，土壤pH值是估计植物营养元素相对有效性的指标，土壤对植物生长所必需的大多营养元素，而且pH值在6～7范围内有效度最高[15]。

夏含夷提過“周代的筮法實際使用了兩次貞筮”，認爲“《周易》卦辭和爻辭反映同樣的兩次貞筮過程，卦辭是第一次貞筮的結果，爻辭是第二次貞筮的結果”。(25)夏含夷，《〈周易〉“元亨利貞”新解》，46頁。對於見於卦辭中的“貞“字來説，用這樣的解釋有其道理，先得卦辭後得爻辭體現了占卜所包含着的兩個步驟，事宜預測的進一步細化，卦辭的占辭廣泛一點，爻辭的占辭詳細一點。問題是“可貞”“不可貞”多見於爻辭中。如果爻辭表示第二次筮貞，遇到爻辭後應該是一次筮貞的完結。把爻辭里部分的“貞”字理解爲用卜骨來驗證筮貞的結果，“可貞”和“不可貞”跟“先筮後卜”的占卜習慣和占卜程序有關，對其含義的争論是一個新的思路,以及相當雄辯的處理方案。

三、附《頤》卦爻辭研究雜記

甲、《周易·頤》的卦畫與卦名，以及大體卦象“頤中無物”“頤中有物”的關係

據清代黄宗羲的分類，《周易》有七種取象方法，“七者備而象窮矣”，其中一個他叫做“象形之象”。(26)黄宗羲：《原象》，收入《易學象數論》，九州出版社，2009年，第129頁。對《周易》的六十四重卦而言，最典型取“象形之象”的例子是《鼎》卦，之所以稱這個名字是因爲組成該卦的六個爻畫具有“鼎”的形象，《鼎》卦畫的内卦爲巽，《説卦》説“巽爲股”。初六爻、九二爻及九三爻合成“鼎”的腿和腹部，九四爻有填實腹部之象，也就是説“鼎”中有物，六五爻像“鼎”的耳，上九爻象舉動“鼎”的金屬桿子(“鉉”)。

表一

用八卦分析，《頤》的内卦震有動象，外卦“艮”有止象，動於下，止於上，大嘴有嚼咀之象，只要嘴巴里有食物，上下咀物可養人也。問題就是《頤》的卦象只是大嘴張開來的，第二至第五陰爻有牙齒象，但是嘴巴中還没有食物，是空嘴，求食之餓嘴。爻辭提到“顛頤”和“拂頤”，正如李零所説，兩個詞應該表示動作方向。“顛”是從上朝下顛倒的意思，“顛頤”就是在“頤”中上下動作，上下咬動的腮幫子。“拂”，王弼《注》和陸德明《經典釋文》訓“違”，這裏好像是説“口車”兩排槽牙左右甩動。

“觀頤”在卦畫中産生了《頤》和《噬嗑》二卦的卦名，給相關卦爻辭設了主題和共用的意象群。《頤》卦辭“自求口實”表示《頤》卦畫中還是“口中無物”的。爻辭里提到空嘴各種各樣的嚼法，目標當然是爲了“口實”，口實就是肚子飽了，追求實現了。卦畫像大口露牙，卦辭提到人的嘴巴，傳世文本的爻辭乃提到“虎視眈眈，其欲逐逐，无咎”，必然會聯想到老虎的嘴巴，威而猛，連打哈欠都讓人讓物恐懼。商代的銅鉞，比如山東益都蘇埠屯大墓出土的銅鉞，上面有特别讓人害怕的紋飾圖案(圖一)。銅鉞是利器，大戰用來殺人，祭祀用來殺犧牲，在現場對象看到這樣的銅鉞當然會引起“凶”感。從我的角度，口中無物，求索食品，欲望逐逐。從它的角度，觀看大嘴露出牙齒，兩排牙齒上下左右嚼動，讓人害怕發冷汗。

山東益都蘇埠屯大墓出土商代銅鉞

商代銅鉞

“虎視眈眈”，《説卦》曰：“艮爲黔喙之屬。”即有黑帶青色鼻子的動物，虎爲山獸，鄭玄認爲“艮爲虎”。(29)鄭玄説引自朱震：《漢上易傳》，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80頁。《焦氏易林》及九家皆以艮爲虎，參看尚秉和：《焦氏易詁》，收入《尚氏易學存稿校理》第一卷，第190頁。《頤》外卦爲艮，所以出現老虎的形象。大目離引起“視”和“眈眈”之象。“眈眈”，古訓“下視”，馬王堆帛書《周易》“眈”寫成“沈”字，二字有詞源關係，“沈”是形容向下的動作，《説文解字》“眈，視近而志遠”，好像在解釋《周易》爻辭“虎視眈眈，其欲逐逐”這句的全義，表示着漢代經學的一種普遍解釋。“眈眈”和“逐逐”相對，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曰：“逐逐，心煩貌。”“逐逐”在上博簡《周易》作“攸攸”，即“悠悠”，“悠悠”也可以解釋爲憂愁，悠悠和沈沈對應。“欲”字，上博簡《周易》作“猶”，西周金文用“猶”字來表示“謀”辭。“欲”馬王堆帛書《周易》作“容”，欲和容字形相近，都有“谷”旁。欲，谷聲，也許“容”應該讀作“欲”，不過讀作本字也講得通，“容”可以解釋爲容貌，眼睛沈沈，容貌憂愁，老虎還没抓到目標而心煩，堅持自求口實，則“亡咎”。

乙、解釋《頤》“拂經於丘頤，正(征)凶”“拂經於北洍，正(征)凶”的意象

“丘頤”，上博簡《周易》作“北洍”，“丘”和“北”的字形相近，容易訛變。六二的爻辭：“拂經于丘頤，正(征)凶”，歷代易學家的解釋不一，至今還没有公認的解釋。我們的看法是，“拂”訓“違”，也訓甩動。違、衛、圍皆有同源關係，“韋”是個會意字，上下有脚，一往左一往右圍繞城邑。“經”訓“常”，不妥當，我們認爲“拂”指出“口車”左右兩排槽牙咀嚼甩動，“經於丘頤”的“經”是“經由”或者“經過”的意思。《説卦》曰“艮爲山”，但是于省吾認爲震也爲丘象。(30)尚秉和：《周易尚氏學》，于省吾“前言”，第5頁。《頤》卦的六二至六五是個連體爻象(也可以説是個“四爻象”)，頤中左右兩排有高有低狀的槽牙形象引起“丘頤”的爻象(參表一“人類之頤”)。爻辭“征凶”，由小山之象生，軍隊經過山丘危險，組隊容易分散走迷，《象》説爻象爲“行失類”，震也爲大塗，艮亦爲徑路，震艮之虚爲山中之路。“北洍”或“丘頤”，哪個是原文，很難確定，二爻象都能夠講得通。不過“洍”很明顯是由(頤)字孳生，戲字玩象。艮的方位象是東北，也許“北”由外卦艮生。洍同汜，是江的岔流，互體坤爲川江。(31)尚秉和：《焦氏易詁》，收入《尚氏易學存稿校理》第一卷，第14—15頁。

四、結 論

《周易》是一本大體上編纂於西周時代的占卜書。先秦時代占卜活動常用“先筮後卜”或“先卜後筮”的制度。既然甲骨文有關於筮占的内容，我們有理由推測《周易》會有關於卜龜的内容。《繫辭傳(上)》説：“探賾索隱，鈎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蓍龜”的組合，表示先蓍後龜的占卜習慣。本文認爲《頤》“舍爾靈龜，觀我朵頤”的含義跟占卜方法和占卜原則有密切的聯繫，“舍爾靈龜，觀我朵頤”的意思是“放棄你的(指占卜人員)靈龜，(你)當觀我的(指卦畫)朵頤(指爻象)”。“觀我朵頤”的“觀”是占卜術語，是指觀兆和觀象。“朵頤”是初九爻題的爻象，有動頤或垂頤的意思。大嘴張開震動牙齒，求索食物，是個餓嘴，《焦氏易林》之《頤》卦辭多次用此意象。

從“爾”(即占卜人員或卜問者)的角度來説，大嘴要吃飽肚子，自己養自己，而從“我”(即卦畫所表示之大嘴)的角度，對方(即占卜人員爲占卜主體)觀看這個形體就恐懼害怕，所以爻辭被判斷爲凶。儘管《彖傳》以“頤”爲“養”，而後世易者經過加工强調養己要履正道，講養生等等，但是我們的看法却較樸素，認爲《頤》之“頤”是用其本意，爻辭都跟大嘴露着牙齒有關。

説“頤”是“養”當然好，不過在閲讀卦爻辭時，此説確實有不少不妥當的地方。如用其本意，比如解釋“顛頤”和“拂頤”爲大嘴牙齒動作方向，一爲上下，一爲左右，而把“拂經於丘頤”解釋爲《易》理之直觀取象的遊戲，“經”是經過或經由的意思，“丘頤”的取象是從口中兩排下後槽牙有高有低的形象引起，那麽，這些無法通讀的障礙就自然消失。上九“由頤”就是“自頤”或“從頤”的意思，到了上爻，終於從大嘴走出來，危險是危險，能找到出口是吉，利涉大川。

第三節的部分，也提到了《頤》和《噬嗑》二卦名和大體卦象的關係。二卦都有大口象，不過《頤》的卦象是“頤中虚”，是以“自求口實”爲吉，而《噬嗑》的卦象是“頤中有物”。

《頤》全體占辭的格式可以如下總述：除了卦辭和六四爻辭外，爻辭都有危險，尤其内卦震的爻辭，皆凶。初九凶，六二如果占卜戰争征伐活動，凶，以及六三也凶，勿所利，而“十年勿用”。“十年勿用”很嚴重，是全本《周易》中時期最長不能用所貞問的占辭。象數易學家憑着“坤爲聚”“坤爲衆”，而把“十”分類爲坤之象，《頤》的上下互體卦是坤經卦。卦體的四陰爻，即六二至六五，“顛”字出現兩次，是六二和六四的爻象；“拂”字出現三次，也許六五的“拂經”是“拂頤”的錯誤。爻辭有很多表示動作的語辭，辭皆由“觀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