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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桂林旧照片“立宪万岁”的考述

2020-02-26吕立忠

广西地方志 2020年5期
关键词:学界集会学堂

吕立忠

(广西桂林图书馆,广西 桂林 541199)

有两张清末桂林拍摄的老照片,在2011年辛亥革命100年纪念之际,在国内广为流传。其时,《南方周末》出版的《辛亥革命百年纪念特刊》,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影像辛亥·晚清社会》,北京卫视播出的大型历史记录片《辛亥》,等等,都载录、引用了该照片。各报刊、著作及影视作品在载录、引用时,或说照片记录的是1905年“桂林一次官方集会”,或说照片记录的是1905年“广西桂林公立学堂举行运动会”。

有研究者认为,“这组老照片定格住了史上一个重要瞬间,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晚清场景,弥足珍贵。”[1]有学者在提及这两张照片时写道:“在广西桂林的一次官方集会上,会台上方高悬着‘立宪万岁’的匾额,会场上不同的服装就是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风景,一边是穿清朝官服的大小官员,一边是穿着新式校服的小学和师范学堂学生。这一切都意味着中国开始从古代向近代转型。”[2]应该说,该组照片备受关注,为众多报刊及专著载录、引用,正是由于它生动、直观地再现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晚清场景”。

其实,这组照片在2005年时已出现在国内——当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沈嘉蔚编撰《莫理循眼里的近代中国·目击变革》一书中,收录了这两张照片。一张照片的介绍文字是:“1905年广西桂林的一个官方集会。这是主席台,最瞩目的是横额上的‘立宪万岁’几个大字……当年7月16日,清廷颁旨派大臣出洋考察政治,在此前后,张之洞、袁世凯等重臣奏请清廷实行宪政改革。这张照片说明‘立宪’已是官方公开话题,并深入人心。”另一张的介绍是:“这是与上页同一集会的会场……”[3]各报刊、著作及影视作品等,在载录、引用两张照片时,将照片拍摄的时间认定(标注)为1905年,或来源于此①注1:笔者所见《影像辛亥·晚清社会·上》(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03),《清末制宪》(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08),《家国春秋·150年中国社会生活场景》(南方日报出版社,2011.10),《有图有真相:20世纪中国史1900-1910》(海峡书局,2014.04),《壹玖壹壹·从鸦片战争到军阀混战的百年影像史》(湖南美术出版社,2017.09)等多部图书,收录有该照片,并标注照片摄于1905年。注2: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州立图书馆网站发布照片,其说明文字及拍摄时间的标注,亦是根据沈嘉蔚之说(见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出版《老照片·第81辑》一书中沈嘉蔚撰《清末旧照〈立宪万岁〉》一文)。。

照片原件原来由乔治·莫理循收藏。乔治·厄内斯特·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1862-1920),澳大利亚出生的苏格兰人,于1894年来到中国,从上海出发,沿长江溯游而上,开始了他第一次在中国的旅行,一年后,他将旅途见闻撰辑成《一个澳大利亚人在中国》一书在伦敦出版,颇受好评。《泰语士报》赏识其才能,于1897年2月正式聘其为常驻北京记者,从此开始了他长达20余年的中国生涯。其去世后,所遗留文献包括照片由其遗孀捐赠给悉尼的米歇尔图书馆——今为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州立图书馆(The State Library of New South Wales ,Sydney,Australia)的善本部保存。沈嘉蔚编撰之书(《莫理循眼里的近代中国——目击变革》)收录的这两张桂林老照片,即来源于此。

对沈嘉蔚一书介绍的两张桂林旧照的资料性价值,读者是十分认可的。但是,对其书中介绍的两张照片拍摄的时间,读者颇有质疑。有人评曰:“作者显然没仔细读历史,需知五大臣归国,引发清帝国‘立宪潮’,已经是第二年,即1906年以后的事了。1906年7月24日,考察归来的载泽在向慈禧汇报考察结果时,首次明确提出‘立宪效法日本’的建议。9月1日,清廷才正式发表‘仿行宪政’。广西官员有胆量在1905年公开打出“立宪万岁”的横幅标语吗?”[4]

一些读者、网民则提出,照片拍摄于1907年,记录的是一次集会——广西学界第一次游艺会。此次游艺会,被认为是“广西历史上最早的省级运动会”[5]。据今广西桂林图书馆藏《广西学界第一次游艺会全案》(广西官报处编辑,清末铅印本),可知:该运动会由广西巡抚衙门筹办,于1907年11月29至30日在桂林举行,39所学校参加比赛。2012年出版的《百年光影:桂林城市记忆》[6]及2015年出版的《半壁民国一碗粉》[7]二书,均收载这两张桂林旧照片,并疑照片或拍摄于1907年举行的广西学界第一次游艺会。

针对读者、网民关于照片拍摄时间的质疑,沈嘉蔚于2012年2月在《老照片·第81辑》一书中发表《清末旧照〈立宪万岁〉》一文[8],予以回应,并提出他对照片拍摄时间的新的看法。他从照片本身提供的一个细节,推断有人提出的照片拍摄于“1907年广西学界第一次游艺会”的说法是错误的:照片画面主席台右侧有张日程表,显示集会只有一天(日程表显示的大会流程安排是:升旗,开会,奏军乐,宣诏,呼万岁三,祝词,演说,奏军乐,停会;下午开会奏军乐,各学堂运动,闭会奏军乐,鸣炮三声),而“广西学界第一次游艺会”日程为两日。沈先生据其掌握的资料提出:“比较可能的,这个集会应是在1906年9月份召开的,专门为了‘宣’清廷决定预备立宪的‘诏’而开的,宣诏后又有演说,然后辅以运动、唱歌等助兴节目。”

应该说,沈嘉蔚先生的推断,是极有可能接近事实的:

1898年秋天,慈禧太后的屠刀砍下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头颅,绞杀维新运动,清帝国在一片肃杀之气中,徐徐落下19世纪的帷幕。未曾料想,1900年,纪元更始,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慈禧携光绪皇帝等仓皇西逃,饱受流离之苦。于是,有了1901年1月29日慈禧以光绪帝名义颁发的“变法”谕旨,20世纪出现第一线微弱之光——历史上有名的“清末新政”开始了。至1905年7月9日,清廷决定派大臣出洋考察政体。当年9月24日,五大臣欲出国时,遭遇革命党人吴樾炸弹袭击(五大臣有惊无险,吴樾则当场取义成仁),延至12月初始离京出国。分两路先后考察、游历美、德、俄、英、法、日等国。大约半年后,五大臣考察归来,面奏考察观感,均“详言立宪利国利民,可造国祚之灵长,无损君上之权柄”[9]。慈禧太后心中有了底,于1906年9月1日(农历七月十三日)以光绪皇帝名义颁布“仿行立宪”上谕。决定预备行宪政,本着“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改官制、修法律、兴教育、理财政、整武备、设巡警等,根据预备情况,数年后再“妥议立宪实行期限”。

“预备立宪”的消息传来,朝野上下、商学各界一片叫好声,以为这是千古未有的盛举,人们奔走相告,甚至有喜极而泣者。全国上下一片欢腾,各地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热烈祝贺这道破天荒的上谕。9月5日的北京街头,挂出龙旗庆贺,各个学堂都举行了庆祝活动。最热烈的当数上海:9月9日开会庆祝,上街游行;16日,上海各大报——《申报》《时报》《中外日报》等又联合举办庆祝会。到会的上千人,马相伯(著名教育家,震旦大学首任校长、复旦大学创始人)等人发表演讲。马相伯的演讲词登载在《申报》等报刊上,我们现在还能读出他当年的激动和兴奋:“我中国以四五千年破坏旧船,当此过渡时代,列强之岛石纵横,外交之风波险恶,天昏地暗,民智未开,莫辨东西,不见口岸。何幸一道光明从海而生,立宪上谕从天而降,试问凡我同舟,何等庆幸! ”[10]全国许多省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先后集会庆祝。并且,此时已出现了“立宪万岁”的口号。例如,在直隶省省会保定(今属河北),“省城学界商界”举行“立宪庆祝大会”,“台上演说立宪宗旨,演毕,台上发号,全体欢呼立宪万岁”[11];在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嘉定学会”于9月23日开会庆祝,大门外高搭彩棚一座,额曰“立宪万岁”[12]。于此看来,清朝廷颁布预备立宪诏之后,广西开会庆祝“立宪”,打出“立宪万岁”的横额,是极有可能的。

笔者最近翻阅到的文献,可证实照片确实是桂林庆祝“立宪”时拍摄的——在《北洋官报》1906年第1225期(册)“各省近事”栏有这样的记载:标题是“桂林开庆祝立宪大会”,内容为:“自七月十三日明诏宣布立宪,各省埠学商两界争先庆祝,独桂林僻处南徼,数月来无人提议及此。现学务处司道特谕饬学界于皇太后万寿日举行庆祝立宪盛典,开特别大会,以文昌门外简易师范学堂为会所。是日,林大军机、张护院率领司道文武各官莅临登台演说。此外,学生及男女宾到会者约三千余人,合拍一照。散会后各学堂教员学生整队游行。城乡内外各街,昼执龙旗、夜持灯笼,游行三日三夜,沿途唱歌,此诚桂林第一次文明大会也!”[13]

据此记载可知:地处偏远的广西,庆祝立宪的活动晚了一些——1906年9月1日(农历七月十三日)“立宪”上谕颁布,之后两月有余,广西学务处饬令学界举行庆祝立宪大会,时间定在1906年11月25日(农历十月十日),即慈禧太后“万寿日”。当天,桂林各学堂师生3000余人集会于文昌门外简易师范学堂,林大军机、张护院——巡抚林绍年及护理巡抚、布政使张鸣岐率文武各官莅临庆祝会会场,林、张等人还登台演说。据《清德宗实录》卷564,1906年11月6日(光绪三十二年丙午九月二十日甲寅),清廷令:广西巡抚林绍年“开缺,以侍郎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次日(九月二十一日乙卯),清廷又令:以柯逢时为广西巡抚,未到任前,由署广西布政使张鸣岐暂行护理。故《北洋官报》的报道中,称林氏为“林大军机”,称张氏为“张护院”①谕令下后,林绍年因故并未能立即卸任——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奏折档案:(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初四日)广西巡抚林绍年奏报交卸抚篆日期事(档号03-5469-069),(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初四日)护理广西巡抚张鸣岐奏报接护抚篆日期并谢恩事(档号03-5469-072);林绍年实于光绪三十二十一月入直军机处——贵州省博物馆1986年编印《贵州省墓志选》之《林绍年墓志》中云“:三十一年授广西巡抚……且尝疏请立宪,朝廷既更定官制,嘉公治绩,内召以侍郞充军机大臣。三十二年十一月入直,权邮传部尚书。”据此以及《北洋官报》的记载,可知:广西学界举行“庆祝立宪大会”时,林绍年仍在桂林,尚未入京赴任。。很明显,清末“立宪万岁”组照,记录的是:在广西省城桂林,学界举行的“庆祝立宪大会”。并非是桂林的运动会。虽然照片拍摄到的集会日程表显示出此次集会上有“各学堂运动”,但集会的主旨是庆祝立宪。与“宣诏”“祝词”“演说”一样,“运动”是大会的流程之一。

慈禧太后生日当天,桂林学界开庆祝立宪大会,在主席台挂上“立宪万岁”的匾额,会后,三千余师生游行三日三夜庆贺,可谓欢喜之极。翻阅当时上海的《申报》等报纸,知慈禧太后生日这一天,其他许多地方也举行了庆祝活动。北京的《京话实报》1906年第53号报道说:“从此要实行立宪,这次圣寿就是实行立宪的纪念。这等的好日子,拍着巴掌,跳着脚儿,要喜喜欢欢的庆贺大典。”善良的国人,以为真的要走上宪政的轨道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立宪”只是空头的许诺,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关于两张照片相关的情况,笔者还介绍如下:

其一,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州立图书馆,两张照片分藏于莫理循文献不同的类别之中(也就是说两张照片不在一起)[14],因此,有研究者对两张照片是否拍摄于同一场合提出疑问,认为两张照片可能并非涉及同一事件(或说不是一套照片)。沈嘉蔚在新南威尔士州州立图书馆查阅到这两张照片后,将其复原为一套,认定它们是“同一集会”的一组照片,其理由是:“全部莫理循收藏中,仅此二照为相同纸质,相同规格,相同装帧,均由‘桂林学院街容芳斋照相馆’拍摄。此外无此照相馆拍的其他照片。此照也非常明显地是一套:先从司令台下拍司令台,再从司令台上拍操场全景(司令台上的菊花亦留在了此照前景)。”[15]现据《北洋官报》1906年第1225期(册)“各省近事”栏“桂林开庆祝立宪大会”一条的记载(可以说,此记载将当时照片拍摄涉及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一一载明),可知:两张桂林旧照片,确实是同一场合下的一组照片,拍摄的是“桂林学界庆祝立宪大会”的会场,主席台、台下集会的官员与各学堂师生,各拍一张。

其二,目前,各文献在引用、载录照片时,有标注摄影者为乔治·莫理循的,也有标注乔治·莫理循为收藏者的。据查,乔治·莫理循到访过桂林——1906年12月,他开启了一次由北往南的考察旅程,经开封、汉口、长沙、桂林至越南的河内,直至次年3月初,才返回北京。1907年3月4日,他在《泰晤士报》发表有《从北京到越南北部边境》。其文章中写道:“……在具有出色的初等、中等、高等学校的桂林,我看到一名法国人在风琴伴奏下教唱英国歌曲。学英语的热情到处可见……”[16]但是,在此次经过桂林的考察旅程中,莫理循并未曾拍摄照片——其二子阿拉斯戴厄·莫理循曾言:“据我所知,先父在1910年以前自已没有拍过照片。”[17]并且,1906年11月25日,桂林举行庆祝立宪大会时,莫理循还没有开始此次涉及中国南方地区的考察。因此,莫理循不可能是“立宪万岁”组照的拍摄者,而只是收藏者——很可能是在他到访桂林时获得了这两张照片。又据《北洋官报》所载“桂林开庆祝立宪大会”的消息,大会举行时,“学生及男女宾到会者约三千余人,合拍一照”,说明这么大场面的照片拍摄,是按预定的计划进行的,那么,照片的拍摄,理应预先准备好,在当地找好摄影师,因此,最为可能的是,摄影师来自“桂林学院街容芳斋照相馆”。

其三,有研究者在介绍两张照片内容称:这是“桂林公学”的一次集会,并介绍说:公学,指晚清时由官方出资兴办的新型学校,当时桂林公学计有广西大学堂、桂林府中学堂……[18]如照此说,则照片中出现的“桂林公学”的旗幡,即是官办学校的总旗幡(其他旗幡则是各学校的校旗)。其实,并非如此。“桂林公学”是一所学校。光绪《临桂县志》卷十四之“建置·书院”中有“榕湖经舍”条记载:光绪三十一年(1905),于“榕湖经舍”原址借地设“桂林公学”。另外,《新闻报》1905年1月5日“各省新闻”栏,亦载有“桂林公学”筹设的消息。据此,“桂林公学”与照片中的“广西简易师范学堂”“启明两等公小学”“附属高等小学堂”等学堂一样,是众多新式学堂中的一所。将照片标注为“桂林公学的集会”显然有误。再有,需要指出的是,将照片标注为“清末桂林公立学堂(学校)集会”①笔者另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州立图书馆网站关于照片的说明里,即标注为“1905年广西桂林公立学校体育运动会”——其英文说明中写有:The sports meet of Guilin public schools in Guangxi Province,1905.也是不正确的。原因如下:光绪二十七年(1901),清廷谕令,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学中学、西学的学堂。此后数年间,各地根据《钦定学堂章程》(即“壬寅学制”)、《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陆续创办、设立不同类型的学堂。这些学堂,依其资金来源可分为三种:官立(官费)、公立(地方集资)和私立(个人出资)。照片中的“广西简易师范学堂”即是一所“官立”学堂(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广西巡抚林绍年奏请,将广西高等学堂改为简易师范学堂[19])。很明显,当时参加集会的,有“官立”学堂的师生,而不是限于“公立”学堂的师生了。因此,常被各专著单独载录、引用的那张清末桂林旧照——各学堂学生举校旗集会的照片,可标注为:1906年桂林学界举行集会庆祝立宪;或可以标注为:1906年,桂林各学堂集会庆祝立宪。

注:照片来源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州立图书馆网站(https://www.sl.nsw.gov.au/)数字资源

以上即是笔者对备受关注的清末“立宪万岁”旧照片相关问题的考证与介绍。应该说,1906年在桂林拍摄的这两张老照片,是清末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生动、直观的记录,是珍贵的历史证物,它证明了“立宪”曾成为清末中国朝野上下的政治口号与追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两张老照片屡屡被人引用,被载录于各种媒体及报刊、专著等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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