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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顾城后期诗歌风格的转变

2020-02-25辛炜玲

山东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顾城组诗意象

辛炜玲

(青海民族大学 预科教育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1)

诗歌风格指的是诗人的生活经历、艺术素养等造成的不同的语言创作特色。也可以说是反映诗人自身创作的个性与气质,是一个漫长积累、沉淀的过程。一个优秀的诗人,他的诗风不会总是一成不变的。李清照长于婉约词,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气魄;苏轼以大江东去豪放著称,但也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这般婉约之作。正因为如此,才显出诗人的丰富与伟大。纵观顾城诗歌的创作过程,我们可以看出他的诗歌经历了前期童话到后期私语话方式的重构,经历了诗风从纯净透明到怪诞晦涩的转变。这两个时期各有各的风格,前期顾城的诗风多表达自然的体验和交融,而后期更关注内心的自我和对生命的无限思考。诗人在后期有关于死亡的诗作占据了半数以上,较多关注死亡与宿命的话题,并同时把神秘意识、悟性、超验推向了极致。

一、“童贞的孩子”到“城里的幽灵”

顾城早期的诗歌时常透露出一个童贞纯稚孩子的思考,而这种思考显示出比同龄孩子早熟的独立意识。如1969年,年仅13岁的他创作的这首小诗《我的幻想》:“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一个年仅13岁的孩童已经开始思考幻想和破灭之间的辩证关系,以至于后来他真的在激流岛为自己创建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只不过这个幻想王国最终还是破灭了,他的精神天国也随之坍塌了。诗歌《小巷》:“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你拿着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在这首诗中我们能看出一个孩子被狭长的地方困住,但孩子充满了好奇,像玩一个迷宫的游戏,他探试着用一把旧钥匙敲着他琢磨不透的一堵厚重的墙[1]。

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他希望能一直保持这种拒绝长大的童心,那么保持童心就是要拒绝心灵上的污染,和刻意虚伪的成人世界保持抗衡,更不想让世俗和物欲侵染到他纯净的诗歌中。代表作《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整首诗以完全儿童的口吻诉说着心底单纯美好的期许。“我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这首诗很好地概括了诗人的个性和本真。全诗言语自由纯净,意象丰富多变,色彩构建充满童趣,一种简单纯洁的美感跃然纸上。仔细回味,顾城诗歌特有的单纯中的深远又会萦绕于心。

舒婷曾经这样写过:“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你的眼睛省略过/病树、颓墙,锈崩的铁栅/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顾城在他创作生涯的前期,向世人营造了一个充满梦幻的童话世界,给饱受沧桑的人们带去了希望和抚慰。

然而,从1983年开始(顾城出国前四年),他的诗歌创作风格开始转变,自然界中的花鸟鱼虫不再是他笔下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出现了鬼、牙齿、舌头等怪异的意象,这段时期的代表作是组诗《城》和《水银》。顾城后期出国在激流岛生活期间,由于生活环境的巨大变化,诗歌由前期单纯对自然的描写转变为对抽象哲理的凝思,由”童贞的孩子”变成了“城里的幽灵”。顾城后期诗作开始逐渐摒弃诗歌形式的束缚,以私语化把梦境、潜意识还有直觉描绘出来,追求一种“自然而然”的境界,语言零散、跳跃,甚至晦涩难懂。如《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在那里他注视着山下的暖风/他注意鲜艳的亲吻/像花朵一样摇动/像花朵一样想摆脱蜜里的昆虫/他注意到另一种脱落的叶子/到处爬着/被风吹着/随随便便露出干燥的内脏。”这“灵魂”虽然“孤寂”,但至少有一个“住所”,不至于漂泊无依。在这里,他与“暖风”和“亲吻”为邻,即使孤寂,但周围还有鲜艳的花朵和忙碌的昆虫与之相伴。诗的前半部分采用的意象还是美好的,可是在诗的结尾处出现了随着风脱落而露出“内脏”的叶子这样的意象,瞬间转为一个阴暗残酷的画面,这或许才是顾城内心不可消除的阴影。这首诗把诗人内心矛盾的一面展现地淋漓尽致,渴望美好,却又囿于现实。在美好与残酷之间,该何去何从?这首诗体现出深深的绝望之情[2]。

顾城后期热衷宣扬庄子思想,鼓吹“无为而无不为”。在这种诗学引导下,他逐渐放弃了对诗歌技巧的追求,试图把人类心理的潜在意识带入到诗歌创作中,这种改变使得诗歌呈现出的晦涩感是与前期截然不同的。组诗《城》和《鬼进城》是这时期的代表作。诗人虽然在国外,但却不接受外语创作,他认为这会削弱对母语的语感,他的处境陷入两难,变成了无法回归的异乡人,就像他笔下的“城里的幽灵”。所以顾城时常做梦,因为在梦里他可以和北京相遇。组诗《城》共收入52首诗,不知道这组诗的命名是因为诗人名字里有个城而特意取名,还是这个城里有他想去的地方。大部分的题目都用了北京的地名,如《天坛》、《紫竹院》、《琉璃厂》、《六里桥》、《东华门》、《南池子》等。这些地名有着旧时北京的色彩,也许寄托着诗人儿时的回忆,可是读过后才发现题目和诗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关联,更像是诗人与诗人自己的对话,读者很难从其中获得情感或认知的共鸣。试看《天坛》和《南池子》这两首诗。“她在大路口向这看哪/均匀极了/她远离我/像是离开一颗早晨的树木。”(《天坛》)“好像有一些微小的声音/被鸟/放在四周/好像有一些球在抽屉里/花尖尖的/放得很大。”(《南池子》)。读完以后发现跟天坛和南池子这两处景物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无法从中找到什么关联信息。类似这样的诗歌还有很多。诗人曾在组诗《城》序中写道:“我在城里各个地方找不到出路。我站在一个地方,看,就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模糊而不知怎么留下来的心情还在。”可以说这组诗的特征都是诗人在一种精神分裂式的怪异的气氛中喃喃自语,亦可以说是诗人过度沉溺于过去,而现实却又让他找不到出口,刻意构建的一座“鬼”城,这座“鬼”城里的景象是我们不能辨认的,也许诗人都无法辨认。

再看1992年顾城在旅居德国时创作的这首组诗——《鬼进城》,全诗是由8首短诗组成的,讲述了一个鬼在一个星期之内每天的生活场景和经历,结束于清明节。以下是全诗的开篇。

0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鬼”和“城”的出现是后期诗人创作主旨最重要最常见的部分,顾城以“人”的视角,用第三只眼来审视“鬼”在城里面的挣扎与荒唐。“鬼想了半天/踩了自己的影子‘砰的一下’/鬼发现自己破了个大洞/米花直往下流”“鬼闭眼睛/就看见了人/睁开/就看不见了”从诗中我们看到顾城逐步破除人鬼之界,尝试一种人即是鬼,鬼即是人的哲学思考,表达出对生死虚实的最终理解。“鬼”这个意象,代表着一种轻盈、自由、漂浮着的形象,可以不留痕迹地穿梭于现实世界,不被世俗世界所拘囿,能够重获内心的自由。顾城说他在柏林最大的收获就是写了组诗《鬼进城》,“我来到柏林,大雪纷飞。我在雪地上走,好像没有痕迹;这使我想起鬼的生活......鬼平静如水,但是在他受到打扰的时候,也会摧毁一切......但是我知道,死了的人并没有消失。鬼溶解在空气、黄昏、灯光和所有人的身上。”诗人由一个在大自然中“童贞的孩子”一跃变成了一个城里的幽灵或“鬼”,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进城”。顾城想变成“鬼”,却注定无法避免成为“人”的悲剧。预示着顾城的灵魂将无所归依,这似乎注定了诗人最终的命运。

二、诗歌主题意象的变化

顾城前期诗歌中的意象以自然意象为主,“太阳、月亮、星辰、大海、沙滩、蒲公英、紫云英、蝴蝶、鸟儿”都是他诗歌中常用的意象。在顾城的心中这些意象犹如他自己的心灵世界般纯净而未受尘世的那些腐蚀污染。 如《我赞美世界》:“我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诗人的世界是一个与大自然融合的世界,一个能与他交谈的世界,在他的眼中石头有着:“善良的牙齿”并“会粗糙地微笑”。“太阳”是诗人前期常用的一个意象。如《生命幻想曲》;“太阳是我的纤夫/他拉着我/他拉着我/用强光的绳索/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如《春分》:“太阳用光焰的扫帚/扫除着/——冬天那冰冷的足迹。”在顾城的眼里太阳就是一个巨大的光环,能够扫除天空的阴霾,也能扫除他心中的阴霾。你将在静默中得到太阳/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不是再见》)诗人把能得到太阳的光芒和温暖视为最美好的祝愿。在1981年,诗人写了多首题目就是有关于太阳的诗歌:《你的心,是一座属于太阳的城市》“你的心/是一座属于太阳的城市/巨大的光环/漂浮不定。”《我要成为太阳》“我要走向那个绝望的地方/走向她/我要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我要摘去她心上的草芒/我要用哥哥的爱/和金色的泉水/洗去一切不幸/慢慢烘干他冰凉的头发/我要成为太阳/我的血能在她那更冷的心里发烫/我将是太阳。”这里诗人把自己想象成为炙热的太阳,能用自己的身体燃烧冰冷的绝望的世界,这里“太阳”这个意象象征着诗人的爱和希望[3]。不过同样在这一年里,诗人还写下《我不应当去爱太阳》这样的诗歌:“我在阳光下醒来/血透明的流着/流着/我忽然觉得/我不应当去爱太阳/......我不应当去爱太阳/我的血液有些发烫/我该走了/转过身跟着影子/走向迟缓的黑昼和白夜。”可以看出来,诗人对于太阳的这个意象显然表现出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渴望太阳给予的温情,另一方面他又抗拒这种炙热给他带来的不适感。这也预示着诗人本身就是一个存在的矛盾体,他总是在得到和失去中徘徊,透露出自我怀疑的忧虑。

而顾城的后期作品,写的最多的却是有关于死亡的意象。没有哪一个诗人能像顾城一样痴迷于对“死亡”的描述,也没有哪一个诗人能把悲伤的死亡写得那么平静美好。例如:《墓床》这首诗:“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诗中表达出作者知道死亡和消逝终会降临,永远也不可避免,但是他并不那么悲伤。松林中安放着他的坟墓,而他可以像每天上床睡觉一般自然地躺在里面。这最后的归宿就是他的愿望。这首诗把死亡描写的极其平静,像一位老人在喃喃自语,好像是他早就想好的事情。诗人凭借他超凡的想象力反而把读者带入到一个恬静唯美的不像死亡的死亡之境。后期诗作中关于死亡的描写不胜枚举,尤其是诗人在新西兰生活的时候创作了大量的死亡诗,总是在描写着“墓地的灯火”和“天堂的台阶”。如《青铜器》:“生下来就中了十面埋伏/我还是到天国去吧/上帝说那的魔鬼糊涂”再看《蓝》:“死很象妈妈/不会嫌弃我们/在无法再逃的地方/天特别蓝/绕一条小路到尽头”“真觉得死挺好/不离不弃/又有礼貌”(《凡俗》)。可以看出诗人传达出一种明显的厌世情绪,传达出对天国的向往,这种情绪可以说贯穿在他后期的诗作里。再看《河口》:“总有人要变成草原的灰烬/变成雪山流出村庄/乌鸦在枯萎/一枚枚沉重的鸟打翻了土地/......总有树要分开空气/河水,分开大地/使生命停止呼吸/被自己的芳香包围。”也许对于诗人来说死亡并不是可怕的,反而他笔下呈现出来的这种平静的、异常的病态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如《新街口》中他把“杀人”描述成“一朵荷花”,这可能被认为反常态的叙述方式,但在顾城自己看来,这些诗是“自然”生成并且是由内心自然生长而来的[4]。

由此我们看到顾城一直在感受死亡,冥想死亡。之所以有这种死亡意识可能与他后期在哲学上不断体验出的结果密不可分。正如刘小枫在《诗话哲学》中提到的“在所有生命存在中,只有人能够关照死亡。对死亡的意识标志着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程度”[7]。这就是后期诗人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诗学的“墓床”——然而却不可避免的通向了死亡的“墓床”。

三、顾城后期诗歌风格的价值体现

总而言之,时代终将赋予顾城为伟大的诗人。伟大是因为他的艺术感受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只有超越,才会被后世仰慕。他的诗歌探索为当代诗歌提供了一种新的语言表达方式,拓宽了文字的表现领域,可以说他的不断尝试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提出了某种可能性。

然而,任何艺术的探索都是艰辛的,探索就意味着要失败,有突破,就会有失落。这是每一个伟大实践者必须遭遇的困境。综观诗人后期诗作,他过于追求诗歌语言的纯粹化和本能化,再加上运用了复杂的艺术手段,梦境、潜意识还有直觉的描绘占大部分,将毫无关联的事物组合在一起,思维呈现的跳跃感也让人不时感到难以理解和辨析,不得不借助顾城在国外的演讲或是留存的文稿来勉强了解一些内涵,后期的诗歌也未能获得更多的关注,经典作品也是少之又少,这个和诗人过分沉溺于主观有直接关系。从外部环境来看,顾城在海外的生活加剧了他内心的疏离感,远离故土,远离母语,他试图去寻找创作的本源,后来他在中国哲学的道路上寻找到了出路,从老庄那里获得了启发,并通过自己独特的理解,最终形成了他的“自然哲学”理念。但是他把庄子的思想运用到一种极端的程度,物极必反,这种过分沉醉于无为而治的观念,致使顾城放弃了对诗歌技巧的追求,最终呈现出语言的艰涩化、极端化、粗鄙化[5]。

另外,顾城后期诗歌风格的转变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内心。他一直抗拒着现实社会,他执着于用斧头建造一个属于他的天国世界,并且成为他最后的精神依托,直到他幻想乌托邦的最终毁灭。这种极端的变化在很大程度加剧了诗人内心的疏离感和失落感,好像他写诗的对象不再是他的读者了,他也不再跟读者对话了,他只为他自己写,最终陷入了内心晦涩的泥沼之中[6]。

顾城死后至今已有二十七年了,在这二十七年里,再也没有哪个诗人能够超越他的成就,因为这个时代人们对金钱、欲望的浮躁再也不需要诗歌去给予,诗歌处在一个极其边缘和贫瘠的时代,这不是诗人的错。但尽管这样,我们依然相信有那么一群人会怀念那个充满理性之光的黄金时代,也总有人正在追寻、品啜与反思着诗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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