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不灭的微火
——评石一枫小说《借命而生》
2020-02-25郭艺
郭 艺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一、创作中力求新变
石一枫早期的小说如《恋恋北京》《节节最爱声光电》《红旗下的果儿》,多集中描写大院子弟的青春故事,展现他们曲折的成长历程,其文风老辣戏谑、富于机锋。但这类写作常因耽溺于自我经验的抒发,而易陷入局促,石一枫显然意识了到这类作品写作的局限性,并试图有所突破。他近几年的现实主义作品如《世间已无陈金芳》[1]、《地球之眼》[2]、《特别能战斗》[3]等都体现了写作上的日渐成熟和蜕变,开始从“自我”走向“他者”,从疏离现实到直面、回应现实,以全新的创作姿态融入当下的都市生活,书写大时代变迁中小人物的命运浮沉。正如他在《史诗就在身边眼前》中所说:“作为改革开放的同龄人,我们这代作家在变得油腻之际,能够通过一个合适的故事,对自己经历过的时代变迁做一些遥望和梳理,想来也是写作的人应尽的义务。”[4]石一枫将目光转向沸腾的社会生活,以冷峻的笔触记录大时代中的众生相,并关怀身处时代漩涡的小人物的生存之痛。《世间已无陈金芳》以农村女性陈金芳的城市进阶之路的失败,来展现底层小人物的辛酸,探讨了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地球之眼》通过书写“富二代”李牧光和底层奋斗者安小男对抗的故事,揭露了现代人的道德危机以及社会阶层固化的病灶。《特别能战斗》则是当代市民生活的生动剪影,展现了苗秀华这一富有战斗精神的老年女性形象,苗秀华身上“斗天斗地”的精神,既有“文革”的历史遗风,又有市民维权的时代色彩,体现了作者的时代关怀以及对民族精神的省思。而石一枫的近作《借命而生》[5]更是其写作生涯的一次全新突破,叙述更显稳健从容。小说以警察杜湘东历经20年追捕逃犯的故事为线索,辐射出改革开放20年社会风云的变迁,展现了商品经济时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杜湘东和许文革两个小人物有着非同寻常的人生向度和价值取向,在作者笔下,他们是理想主义的圣徒,以铮铮铁骨强硬地面对生活,以内心的强大对抗岁月的虚无,以宽怀善意对抗失色的人性,也以自持和坚守展现了生命的高贵。
二、黑暗中求索人生
相比很多青年作家对作品价值观的忽视,石一枫却对此格外重视。他在《我所怀疑和坚持的文学观念》中说:“小说是一门关于价值观的艺术……恰恰是因为今天这个时代,对价值观的探讨和书写才成为了文学写作最独特的价值所在。”[6]他笔下的小人物尽管身份卑微,却拥有丰稔的精神世界。他们强悍地面对生活,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守护着生命的信条和道德的良善,不盲活、不苟活,人生的每一步都留下了坚定有力的足音。那些坚硬如磐的信念,最终带领他们穿越了生命中暗长的甬道,成为了活着最独特的证明,《借命而生》的主人公就有着这样的硬朗之气。他们在时代风浪中的自持和坚守,展现了个体生命强大的精神定力与道德勇气。当理想主义的时代渐渐远去,在物质主义的遮蔽下,生命“存在”面临着普遍的精神迷失。石一枫用充满力量的文字呈现了生命的另一种姿态,以硬朗的笔锋一扫生命的阴霾,照亮了历史中的晦暗角落,也为茫然无措的人生提供了一种新的“活法”和可能。
《借命而生》延续了石一枫一贯的写作风格——对个体生命的存在之思,以及对人在不道德的社会中如何自处的追问。对于杜湘东来说,警察不仅是生存选择,更是精神信仰。从毕业之初,他就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有着“风霜雪雨搏激流”[5]的壮志豪情。从憧憬着“刑警梦”到成为郊县看守所的一名管教,理想的落空曾一度让他陷入憋闷之中。“网罗一切”的琐碎不断磨损着生活的激情,但杜湘东却不甘人生就此滑入庸常。他在憋闷中蓄力,等待时机。许文革和姚斌彬的越狱使杜湘东踏上了漫长的追捕之路,永远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惊心动魄的追捕过程中,杜湘东的生命能量得以释放,他重拾往昔的抱负,但也是在这一过程中,他看见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许文革对绝望命运的逆转,最终完成了姚斌彬以命换命的托付;大虾米警察在尘埃中依然闪光的一生,也让他比对出自我人生的局限。几段血性人生在漫长追捕中彼此交织、相互吸引,并在重叠的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茫。追捕不再是正与邪的简单角力,而成为了一段发现自我的旅途。许文革和杜湘东终其一生的较量,表面看来势同水火,其实都是为了实现心灵的救赎,以及指向自我的寻找和确证这一终极目标。时代的车轮飞速碾过,他们以“执拗”保持了自我的生命节奏,却也在时代的映衬下显得笨拙。但正是这份“执拗”,才让他们在满地的“六便士”中留住了生命的一片月光。他们最终没有沦为生活的投机者、钻营者,而是守住了生命的信条与道德的良善:许文革在矿难中的机智冷静,舍命救人;杜湘东对姚母的体贴照顾,以及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留守工作岗位的慨然等,都展现了生命的悲壮与崇高。在故事的最后,许文革倾尽半生努力建立起的商业帝国土崩瓦解,当他一心赴死时,杜湘东救了他。就这样,过往的一切尘埃落定,二十多年的人生纠葛在漫天烟花中消解弥散,而杜湘东的人生终于在那一刹绚烂燃烧,如同《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撷着鱼骨从海上归来。外在的世界波澜不惊,他的内心却涌动着狂喜,他曾在人生之海奋击风浪、抵死拼搏。“男人战斗,然后失败,但他们所为之战斗过的东西,却会在时间之河的某个角落里恍然再现。”[5]不管是杜湘东还是许文革,他们都曾经在命运的围墙中一次次突围,在生活的泥泞中一次次反抗,从而寻觅到黑暗中不灭的生命之火。这样的努力对于世界或许微不足道,于他们却举足轻重,他们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他同样可以是大卫,可以是亚当,可以是罗丹《地狱之门》雕塑最高处端坐的那位思想者。”[7]
三、张力中构筑绚烂
“一切时代的伟大艺术都来自于两种对立力量的相互渗透。”[8]《借命而生》的精彩之处,不仅在于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更在于作者对复杂人性的精准刻画。他将正与邪、情与法、罪与罚、堕落与救赎、流俗与抗争,这些看似截然对立又相互统一的概念统摄于小说文本之中,构建了一个充满艺术张力的小说世界。“一个优秀的文本往往是汇聚了各个层面文学张力的平衡体”[9],《借命而生》的张力元素分布在角色设置、叙事语言、叙事方式等方面,它们构成了小说情节的紧张激烈、跌宕开阖,同时又让文本具有了轻盈舒缓与丰沛沉郁的美感。
《借命而生》的文本张力首先体现在人物角色的设定上。小说中,警察与罪犯这一人物设置本就富于魅性。在职业领域气宇非凡、英雄虎胆的警察,也会在某个时刻陷入人性的偏狭;而作为社会“异类”的罪犯,也依然可以在某个瞬间闪现出人性光辉。“到底什么算‘好’,什么算‘坏’呢?杜湘东意识到,在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中间地带,而他和姚斌彬、许文革都被困在那里,似乎永远也不能上岸了。”[5]石一枫没有用“好”与“坏”去简单定义人物,没有逃避个体生命的矛盾性与复杂性,使人物沦于概念化、扁平化,而是通过构设一个复杂的因果网,将人物的来路、现状以及归处细细铺陈。杜湘东的形象与以往公安题材的小说主人公截然不同。不管是“十七年文学”时期还是新时期以来的公安文学作品,都一直保持着以政治话语的范式主导叙事的传统。从反特小说《双铃马蹄表》《无铃的马帮》再到公安文学作品《危机四伏》《警队实习生》等,警察的形象被无限神化,他们无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近于完美而且没有一丝烟火气,保家卫国、侦破案件是其生命的全部动力和行动指南。《借命而生》呈现了石一枫对类型化写作的突破,将公安叙事回归到世俗生活的层面,褪去了“高、大、全”的外衣,呈现了警察作为普通人的状态。在石一枫的公安叙事里,警察杜湘东一生的行动并不是出于多么宏伟的情操,而是源自一种对自我过失的弥补,他的一生都在与自我周旋,与时间搏斗,也在一次次受挫、怀疑和否定中确认自我,确立在社会和人生中的位置,这是《借命而生》与以往公安题材小说的不同之处。
《借命而生》情节的高潮跌宕、环环相扣,更得益于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张力。小说开头,许文革、姚斌彬两个国企工人因秘密研究汽车发动机技术,而最终被“人赃俱获”,落入牢网;杜湘东则因不公的工作调动陷入了长久的焦灼中。身份本是截然对立的警察与罪犯,却戏剧性地达成了对彼此人生处境的共情。时间匆匆过去,曾经的弄潮儿被甩在了时代身后,生活从云端掉到地面,杜湘东有感于理想在现实中的失落,耗时已久的追捕沦为世俗意义上“无利”的偏执,也陷入极度的自我怀疑之中。与此同时,许文革亡命天涯,人生被打压到了极致,他同样无法突破社会强加给他的既定身份与重重桎梏。数十年之后,杜湘东与许文革再次相遇,这时的许文革已是事业有成的商人,杜湘东则处于颓势之中。但许文革的“传奇化”人生成为了推动杜湘东命运转动的齿轮,于是停滞多年的追捕又重新开始,从跟踪到搜集证据,沧桑的老警察又恢复了往日风采。故事发展到最后,许文革因其工厂被资本收购,自认辜负了姚斌彬的诺言想一心赴死,在生死关头,杜湘东救下了许文革。从“捉人”到“救人”,20年如烟云过眼,化敌为友,亦敌亦友,直到最后他们才知晓彼此之于对方人生的意义。杜湘东始终没有辜负他的职业信仰,而许文革也不曾遗忘和姚斌彬痴迷技术钻研的日日夜夜。人生殊途,却有一条精神的暗线将他们紧紧相连,他们彼此较量,互为镜像,寻觅着生命出发的原点,他们都跨过了生命的荆棘路,活出了强悍的人生。
《借命而生》以“警察抓小偷”的通俗故事架构全篇,在叙事上同样充满张力。以往的公安小说一般按照“展示案情——办案过程——得出真相”的模式推进,石一枫也以此为逻辑起点网织全篇。警察与嫌犯的特殊对立身份,使他们一出场就站在了矛盾风暴的中心,即便不刻意构置,情节优势也十分明显。公安小说中将“破案”作为写作的重点,案情的破解总离不开一次次反复的反转,从理出线索,到看到希望,再到案情又一次中断,浮出地表的真相再次变得扑朔迷离,人物在希望和失望、顺利和阻滞中挣扎,生命的体验转瞬便可有云泥之别,这正是公安小说的魅力所在。接近希望却又逐个幻灭,濒于危险却又转危为安,这样的桥段在《借命而生》中反复出现:开场,许文革和姚斌彬在狱中表现出色,但在受到重视之时却突然越狱,堪称石破天惊;中段,杜湘东查到许文革的下落,在山西矿山中将其捉拿,胜利在望之时却又突发矿井塌方,许文革侥幸逃脱;尾声,许文革的工厂被收购,杜湘东察觉其自杀动向,展开生死营救,一切都是一触即发,生死倒置。与此同时,石一枫有意将关于故事另一主人公姚斌彬的叙述打碎,透过杜湘东、许文革的不同视角,对姚斌彬的一生进行了断片式的展现,这样的展现对姚斌彬的故事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遮蔽。直到尾声,当杜湘东和许文革将彼此知晓的姚斌彬故事和盘托出,姚斌彬完整的一生才得以还原——他越狱时拿走枪,更大意义上是为了保全许文革。看似轻率冒险,其实是决然放弃和温情守护,他才是为许文革的人生托底的那个人。在借用通俗小说的常规叙事手法之外,石一枫也颠覆了很多规范,他不着力于书写案情逻辑推理的过程,而是穿插了许多无关案情的事件的描写。在对外部事件进行描述的同时,也对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投以观照,譬如杜湘东无数次的精神苦闷以及对生存意义的孜孜以求。对通俗故事的借用,保证了小说的生动性和艺术表现力。《借命而生》并不止于故事,有着作者击破生活表象寻求内在本质的勃勃野心,它以一桩案件负载了社会变迁和价值观转变的宏大主题,字里行间有着对时代价值观念的省思、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以及对人类前途命运的观照。“杜湘东”只是一个隐喻,杜湘东的困惑正是当下每一个人所遭受的困境。当人被异化,变得麻木,成为商品、赚钱工具、资本要素,生命的尊严被剥夺、被贬损、被侵蚀,就仿佛作者笔下那群矿工的暗影,充满了讽刺和悲壮:“这是一支面目模糊、好像由影子组成的队伍,人人沉默不语,脸上黝黑一片。”[5]我们应该怎样保有尊严地活着,怎样才是另一种活法?这是石一枫向我们,也是向时代抛出的问题。石一枫完成了从精彩故事抵达经典作品最难走的那几步,以此完成了对自我的超越,也完成了对一般意义上公安小说的超越,为当下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种有益探索。在市场导向下,通俗的、大众的文化热度很高,而严肃文学却处在边缘化的境地。如果以宽容的心态看待文学的雅俗,撷取二者所长,淡化二者区别,化俗入雅,融雅于俗,方能开辟出一片全新的创作天地。
“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而去寻找轻。”[10]即便表现社会、人生的沉痛,石一枫也总能以举重若轻的方式化解,以小说之“轻”超越生存之“重”,将小说从沉重如磐的镣铐中解脱出来,赋予其轻灵飘逸的美感。小说“轻”与“重”的张力仰赖于幽默生动、诙谐老辣的语言,《借命而生》延续了石一枫小说中一贯的语言风格,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轻松的、自嘲式的文字使生活跃然纸上,对人性弱点、社会乱象进行反讽。语带机锋,却谑而不虐,行文中流露出一种通达的人生态度和幽默精神。譬如他写刘芬芳浑身散发的“忧郁”气质,“作为一名冷库管理员,她的业余爱好不是通过喝热豆腐脑来温暖内脏,而是通过席慕容的诗和三毛的散文来温暖心灵”[5],幽默的讽刺与揶揄,生动还原了一代青年人的精神面貌,而这种略带矫饰的“假”浪漫终究会在时间中褪色,唯独杜湘东的“真”浪漫在岁月中不减反增,更显峥嵘伟岸。再譬如写大虾米警察因公殉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惦记着在自己的“功德簿”上多添一笔拒贿的光荣事迹:“以前的领导赶到医院,把那份决议逐行逐句念给老徐听,上面列举了老徐从警生涯的诸多事迹,倒像提前念了一份辉煌的悼词。刚念完,老徐便昏了过去,过了片刻又自己醒了过来,对领导说:‘还差一条呢……我还拒过贿。’”[5]这段生离死别的场面,本可以煽情,但石一枫却用轻松的文笔化解了沉痛。对于老徐,“受贿”是一道永远过不去的坎,尽管遭人设计,却还是成为了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污点,他和杜湘东一样,困在了“好”与“坏”的中间地带,永远成为不了世俗意义上的“好”警察,而他最后的牺牲,成为了他奋勇一生的最后壮烈。而当他光荣地说出那句“我还拒过贿”的瞬间,他的内心是坚定的、坦然的、充盈的,是与往事彻底的和解。石一枫这样的处理,与其说失之于油滑,倒不如说是对笔下人物的会心。这样的文字中弥漫着的是生命的大悲壮和大欢喜。
在《借命而生》中,石一枫以如刀之笔书写了杜湘东与许文革“虎虎有生气”的人生,展现了生命的凛然和人性的善意。我们见到过太多文学作品中的无病呻吟,而石一枫却通过硬朗的文字,重新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敬意,照亮了那些茫然无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