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实中建构科幻:论郑军的科幻小说创作
2020-02-25刘健
刘 健
(天津艺术职业学院 文化艺术管理系,天津 300180)
一、从科幻迷到圈内人
郑军,1969年2月生于上海市卢湾区(现已并入黄浦区)。幼年时随父母迁居天津,现居重庆。郑军的学生时代恰逢改革开放之初,西风东渐,欧美科幻作品通过影视、译著等渠道涌入中国,而中国本土科幻创作也正在经历新的“春天”。在这样的环境中,少年郑军接触到了根据乔治·卢卡斯科幻巨片《星球大战》改编的电影小说,以及本土作家宋宜昌的《祸匣打开之后》等作品,令他对科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这两部作品中共有的史诗气质,也对郑军日后的科幻创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1990年,大学毕业后的郑军被分配到天津市武清县(现为武清区)教师进修学校任教,四年后辞职下海。1997年,郑军与天津其他几位科幻爱好者一起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世界科幻大会”。不久,郑军就在《科幻世界》上发表了《关于科幻创作的断想》[1]一文,从评论者的角度指出:中国的科幻创作如果只是围绕着时间旅行、外星人、机器人这“老三样”展开是没有前途的。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郑军的观点无疑是超前的,而且也可以看作是他本人的科幻创作宣言。而在此之前,他的科幻小说处女作《资产评估》[2]已经发表在《科幻大王》杂志上了。
1998年4月,郑军只身入蜀,前往《科幻世界》杂志社工作。七个月后,他辞去杂志社的工作,回到天津,开始了职业作家生涯。与当时大多数以短篇创作为主的科幻作家不同,郑军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长篇科幻小说的创作上。2000年10月,他的长篇科幻小说处女作《灾难群岛》[3]出版。此后十年间,他陆续在大陆、台湾、香港等地出版了十余部长篇科幻小说。其间他还潜心编纂了国内第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科幻资料总集《科幻纵览》[4],规模近80万字,网易辟专栏刊载,极大地推动了科幻知识在华语世界的普及。郑军以《科幻纵览》为基础,先后编写了《第五类接触:世界科幻文学简史》[5]和《光影两万里:世界科幻影视简史》[6]两部研究性著作。对于身为职业作家的郑军来说,在小说创作之外,还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从事研究工作,充分展现了他对中国科幻事业的使命感。郑军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从不只把自己当作“科幻作家”看待,而是自喻为“科学文化作家”[7],把科幻当成广义“科学文化”的组成部分来研究。因此,郑军的活动范围并不限于科幻创作和理论研究,还涉足宣传普及、网站建设和影视编剧等领域,从而造就了他“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非典型科幻作家形象。
二、系列化的中长篇创作
在写作样式上,郑军极力推崇迈克尔·克莱顿式的“高科技冒险小说”风格。他认为,克莱顿承袭科幻宗师儒勒·凡尔纳的衣钵,以当代为背景,以真实科学为素材,与“老三样”式的典型科幻拉开了距离。在写作技巧上,克莱顿深谙“畅销书”写作的个中三昧,情节设置悬念迭起,故事曲折而不荒诞,常有出人意料之笔,不读到最后很难猜中结局。这些风格在郑军的科幻小说中都有明显的体现,但郑军并非是克莱顿的单纯模仿者,而是把“高科技冒险”作为一个大方向,结合自身的人生阅历、创作逻辑和文化底蕴,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新风格。
事实上,除了早期以“《星球大战》外传”面貌出现的《银河侠女》[8]以外,郑军的长篇科幻小说创作基本上可以归入三个系列:“奇迹三部曲”、“双刃剑”系列和“神秘世界”系列。“奇迹三部曲”包括《寒冰热血》[9]、《惊涛骇浪》[10]、《决战同温层》[11];“双刃剑”科幻系列已经发表或出版的小说包括《极速》①在《科幻大王》2007年第8期及第10期分上、下集刊载。、《黑暗感觉》[12]、《浴血圣杯》②在《科幻大王》2009年第1期至第12期连载。、《噩梦长存》③在《科幻大王》2009年第7、8、11、12期及2010年第2、3期分章刊载。、《风车斗士》[13]、《钟声》[14]6部中篇以及《生命之网》[15]、《神使》[16]和《西北航线》[17]3部8至10万字的小长篇。“神秘世界”系列则包括《神圣后裔》[18]、《孤岛潜流》[19]、《魔海谜踪》[20]、《溶洞惊魂》[21]4部长篇作品。
“奇迹三部曲”从本质上说,就是郑军向“中国的迈克尔·克莱顿”称号迈进的阶梯。在这些作品中,郑军聚焦于正在急速走向现代化科技社会的当代中国,并把科幻故事的舞台安置于此,将宏大的科技构想转化成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原动力,无论是《寒冰热血》中的冰山搬运,还是《决战同温层》中热气球同温层空间站,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从自身丰富的社会阅历出发,习惯于在真实的社会人群中抽取人物原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郑军在科幻创作中极力避免正邪两分法的脸谱化人物塑造,几乎不刻意创造“坏人”角色,也就是天性邪恶的人,而是着力于描写那些思想极端者,他们把一种思想方向发挥到极致,结果与现实、公众、社会产生剧烈冲突,这些冲突架起了作品的情节主线。郑军小说里的反派往往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其思想,只是在某些情境里,他们可能对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而在另外的情境里,他们可能就变成社会的罪人。《决战同温层》中的王树明、佐兰都是这样的典型形象。而支撑这种人物塑造观的正是作者的心理学专业背景。
相比之下,“双刃剑”系列小说没有类似“奇迹三部曲”那样厚重的主题和复调式的叙事结构,而是更接近于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小说的风格。小说中虚构了“国家高科技犯罪侦查局”这个机构,以及在这个机构中工作的女警官杨真,当读者们随着杨真和她的伙伴们面对形形色色的高科技犯罪案件的时候,作者赋予“双刃剑”系列的主旨也跃然纸上——科技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关键看谁在运用,为何而用。
“神秘世界”系列则是郑军向他心目中的另一位科幻大师儒勒·凡尔纳的致敬之作。在郑军看来,虽然凡尔纳是现今举世公认的“科幻大师”,但其实他首先是一位冒险小说作家,只不过那些传奇冒险经历都运用了当时堪称高科技、甚至“超科技”的技术手段罢了。于是,郑军在“神秘世界”系列中塑造了一位女性职业冒险家廖铮,并让她的足迹踏遍了世界各地。但廖铮不是《古墓丽影》中的劳拉·克劳馥,她的每次冒险经历都有很高的技术含量。在《神圣后裔》中,廖铮戳穿了所谓的“姆大陆文明”的伪科学骗局;在《溶洞惊魂》里,廖铮走进了一个千万年前被封印的地下溶洞,见识了几百种走向完全不同进化之路的奇异生物;《魔海谜踪》则讲述了一段寻找“郑和船队发现南极大陆”证据的冒险之旅。
三、郑军科幻小说创作的时代价值
客观地说,郑军不是一位天才型的作家,但他对科幻小说创作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和执着。而且,他还是一位有着强烈理论自觉的作家,对认定的道路绝不轻言放弃。20年来的笔耕不辍,已经使他从一个写作的初学者成长为出色的科幻小说家,而且在他的近作中可以明显看到,他开始把大量影视技巧运用到小说创作中,作品的画面感和整体的协调性得到了显著加强,这些都是他在创作上走向成熟的表现。
长期以来,相对于“何慈康松”①科幻迷对何夕、刘慈欣、王晋康、韩松四位中国当代科幻小说家的合称。,郑军及其科幻创作的影响力要小得多,但其创作所具有的时代价值却是不容忽视的。要看清这一点,必须站在整个中国科幻小说发展的大历史中。
科幻小说在清末民初传入中国,由于没有适宜的生存土壤,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没入了文学史的长河。新中国建立后,在苏联文学的影响下,中国的科幻小说才重新确立自己的文学传统。与此同时,作为舶来品的科幻小说也面临着“中国化”的问题。换言之,就是宇航探险、时间旅行、人工智能等这些世界性的经典科幻题材如何用中国的文学形式加以表达。作为这种探索的第一次尝试,“十七年时期”产生了大量程式化的科普型科幻小说。但是,改革开放后,大量欧美日科幻文化产品(以小说、影视为主)涌入中国,科普型科幻小说迅速失去了吸引力,而以郑文光、童恩正为代表的中国科幻作家在吸收外来科幻文化和寻求自身创作转型的内外双重动力驱动下,开始尝试一种全新的创作方式——“科幻现实主义”。
所谓的“科幻现实主义”,是指科幻作家有意识地使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典型的现实主义话语体系来表述科幻文学的普遍性主题,从而形成一种崭新的科幻文学叙事风格,其目的是让经典科幻题材获得发生于“中国”场景中的可能性与合理性。郑文光的长篇科幻小说《战神的后裔》就是这种风格的早期代表,小说以读者们十分熟悉的现实主义叙事开篇,通过科幻元素的注入,产生间离效果,将读者带入由陌生化叙事构建起的“异托邦”(Heterotopias)。后来,刘慈欣的众多科幻小说就采用了类似的创作手法,尤其是长篇科幻小说《三体》。
但是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郑军却选择了不同的解决方法。他把科幻元素楔入到整个叙事结构中,对小说内部的构成要件进行替换,在现实主义叙事营造的“日常生活”中搭建起科幻的奇景。以他的中篇小说新作《飞跃卡门线》[22]为例,如果去除其中的科幻因素,就是一个讲述当下典型的民营企业家为了梦想两次创业,但却最终跌倒在成功终点线前的故事。但因为其中主人公的创业项目是“浮动在三万米高空的近地轨道卫星发射平台”[22]这样的科幻设定,从而使小说一跃成为科幻作品,而且是非常接地气的科幻作品。作者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大胆的科技构想,塑造了一个为了梦想不惜付出一切的中国高科技创业者的形象,以及他的悲剧命运,他本有机会成为“中国的埃隆·马斯克”,但却在风险投资家的催压、竞争对手的逼迫和合伙人的背叛下,成了孤家寡人,在项目成功前的最后一刻耗尽了全部的生命力量,而成功后滚滚而来的荣誉与财富都已与他无关。小说充分展现了作者特有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现实的锋芒。
当年,郑军在《科幻世界》中撰文主张告别“老三样”之时,恰是这些经典科幻题材在国内大量涌现的时期。而他之后的创作实践,则是用西方流行文学中常见的高科技冒险题材小说的样式来作为“老三样”的替代品,主要目的是希望恢复科幻小说创作紧扣当代科技发展前沿的优良传统,同时这也源于他一直以来提倡和推广的“大科学文化”的理念。事实上,郑军的大多数科幻创作都将基于现实科技发展及其可能性的科学幻想成分(科技符号物)设计转换成逼真的文学意象,并将其自然而然地融入极具现实感的故事场景之中,成为情节发展的自然组成部分。而这种创作技法并不诉诸遥远的过去或未来亦或深邃的宇宙空间,而是聚焦于当下正处在剧变中的中国与世界。
然而,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媒体生态中,《科幻世界》杂志“一刊独大”,占据了几乎所有中国科幻传播资源。这样的选择无异于绕开大路,自寻窄径,以至于尽管郑军的科幻作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已不输于同辈作家中的佼佼者,但在知名度和影响力方面却与他们相差甚远。值得欣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郑军科幻小说的价值正在被重新认识,其中篇小说《钟声》获得第三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银奖,长篇小说《人形武器》[23]获得第六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银奖。这些都说明,随着时代变迁,中国科幻小说超脱了“一亩三分地”的局限后,正在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元化发展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