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才子庄元臣的文学思想
2020-02-25屈彦奎
屈彦奎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庄元臣,字忠甫,一作忠原,自号方壶子,归安(今浙江湖州)人,自署松陵(今江苏吴江)人。一般认为其生卒年已不可考,一说他为隆庆二年(1568年)进士[1]2207,一说为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进士[2]2283。他是晚明时期的著名学者,吴江才子。其著述甚丰,有《曼衍斋文集》《曼衍斋草》《庄忠甫杂著》等二十余种,另编有《三才考略》。庄元臣的哲学思想和经济思想先后受到杨达荣[3]、谭敏[4]、滨岛敦俊[5]、王少博[6]等学者的关注,近来有研究者对其单部理论作品从写作学的角度进行了解读[7]。庄元臣的文学思想集中于《论学须知》《行文须知》《文诀》和《叔苴子》等著作之中。他阐发的“心声论”“意法论”“风会论”“积养论”涉及文学本质、文学发展、创作方法、作家素质等多个方面,体现了晚明时期众多作家在思想受到束缚时对自由表达的呼唤,具有文体救赎和思想解缚的双重意义。
一、心声论:对性灵天真的呼唤
庄元臣认为,为文要表达心声,抒写“性灵”“天真”。他反对虚伪造作,追求“自然”为文,进而主张要表达自己的“真识”。他的心声论的目的不是扬雄心声论的“观人”,而是“达意”。他的思想主张与李贽、袁宗道等人近似,共同构成了晚明时期的文学思潮。
首先,他主张文章表现内心,应该抒写内心的“性灵”和“天真”。他在《论学须知》中指出:“夫文,心声也。意积于心而声冲于口,如泉之必达,如火之必爇,如疾痛之必鸣号,不待思之而后得也。然虽不思而性灵之所抒泄,天真之所吐露,自有伦有次,有文有理,斐然可观,不待饰之而后工也”[1]2209。“夫文,心声也”,庄元臣强调,文章应该为内心发出的声音。言是有声的符号,文则记录在书面,是无声的符号,所以此心之“声”即为“意”。“文为心声”也就是文章要表现内心之“意”。“意”在写作之前应该有所积淀准备,直到它冲出于口,自然而然,就像是泉水必然涌出,火焰必然燃烧。他指出,一方面写作之前“意”要有积累有准备,形成创作之前的饱满的创作动机和创作欲望;另一方面,有积累有准备的才是“性灵之所抒泻,天真之所吐露”[1]2209,要写“性灵”“天真”,书写内心之中最真实的声音,这样才“不待饰之而后工也”。
其次,由强调“性灵”“天真”,进而反对虚伪造作,追求“自然”。他在《论学须知》中以天下自然色彩为至文,以孔子之书简明微婉莫窥涯涘为至文,“故夫知造化圣人之文者,始可以论文矣。盖造化不求观,圣人不求名,皆本乎自然而发乎不得已,故其文独至也”[1]2209。他从质舍文,强调那些没有经过雕饰的“不求观、不求名,本乎自然而发乎不得已”[1]2209的文章才是最好的文章。作家在酝酿思考很长时间之后,有了一种“不得已”即不能自已的强烈的表达愿望,笔下的文字才能精彩。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加伪饰的结果。因此,他要求写文章不要刻意为之。在《文诀》之中,他认为诗文不可以强作,要等到内心的情感积蓄到“郁积充发,如水满而欲决”之后“不刻意而文已成矣”[8]2288。他主张作诗文不能够勉强,勉强则不自然,笔下的文字就会不真实,就不是作者自己真心想表达的心声,这样就失去了文学的意义。庄元臣追求“自然”的文学思想体现了道家的审美精神,与庄元臣整体的哲学思想符合。
再次,对“性灵”“自然”的追求,促使他主张文章要表达“真识”。他在《文诀》中认为古代文章都是无意于传世的,那些非有意为之的文章,抒发的都是不得不抒发的“真识”,也正因为这样这些文章才会流传下去。他认为“今夫文之传于世者,必其无意于传世,故世不得不传之也。无意于传世,则于文非有意为之,而发于不得不为之识。不得不为之识,必天下之真识,故世亦不得不传之也”[8]2288,所以“真识”是文章流传的必要条件。其“真识”指的是作者在长时间的感情郁积和深入思考之后产生的真知灼见。这种“真识”既不是从书本抄袭而来,也不是从他人处模拟而来,其即使与传统思想不一致也具有独特的创新价值。文章要表达“真识”,需要文学创作者经过沉淀和酝酿,发出自然之心声,以对世界对文字的真诚态度写作文章。反之,那些虚假的非自己思考得来的思想无疑是虚假的无意义的思想,也是需要摒弃破除的重点对象。
庄元臣的心声论追求“性灵”“天真”“自然”“真识”,从理论的来源来看,这与古代的“心声论”区别较大,而与公安派的“性灵说”更为接近。
首先,古代的心声论强调文学是反映作家思想情感的重要手段,目的在于“观人”;庄元臣的心声论强调文学要抒发作家内心真情实感,目的在于“达意”。
西汉扬雄在《法言义疏》中说:“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并认为“二者之来,皆由于心。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察言观书,断可识也”[9]159-160。扬雄将言为心声作为了解作家内心情感及人品的重要手段。但这种理论的局限性,前人早已有所驳正。如《南濠诗话》中说:“扬子云曰:‘言心声也,字心画也。’盖谓观言与书,可以知人之邪正也。然世之偏人曲士,其言其字,未必皆偏曲。则言与书,又似不足以观人者。”[10]1356这段话已经指出文字未必能真实地表现内心,即不能“观人”。庄元臣的“心声论”更加强调写文章要表现“性灵”“天真”,抒写自己的“真识”,其目的在于表现作者的真实思想,是为了“达意”。“达意”与“观人”是两种不同的目的。
其次,公安派“性灵说”指向的是王阳明心学思想下人的真情实感,庄元臣的“心声论”也要求抒发“真识”,二者有相通之处。
公安派袁宏道曾经在《叙小修诗》中提出过著名的“性灵说”,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是对本色真情的呼唤。庄元臣的心声论对“性灵”和“天真”的呼唤,恰似公安三袁的文学主张。李贽在《童心说》中认为“天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1]98,在《杂说》中认为“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11]97。庄元臣认为至文“皆本乎自然而发乎不得已”[1]2209,“不刻意而文已成”[8]2288,与李贽所见几同。由此可以看出,庄元臣的文学思想与李贽、袁宏道等人的近似,他虽不及后二者闻名于世,但实则与二者共同促成了晚明时期的一种文学思潮。
二、风会论:对文体演变的探寻
庄元臣认为晚明时期追求浮饰不重道化文风是“风会使然”,对“风会”不满使他走向推崇古文的道路。但是他不是盲目的复古主义者,他试图调和“秦汉派”和“复古派”,继而提出“善学者师其轨辙,不善学者师其体制”[1]2211的看法,试图借鉴古文对时文文体进行改造。
首先,庄元臣认为晚明文坛浮饰风气出现是“风会使然”。他认为士人们在文坛以文求士风气的影响下,为追求高中,极力将文章写得浮靡伪饰,士人们“苦于思之不得,饰之不工”[1]2210。以浮饰为主的风气与庄元居所主张的出天下之“至文”要“自然”有“真识”是违背的。所以他在《论学须知》慨叹:“道丧千载,夫复何言,虽然,昔之为文者病于思,而今之为文者病于不能思。昔之为文者病于饰,而今之为文者病于不能饰。匪独人心之愚,风会使之然也。”[1]2210“人心之愚”,后代的人赶不上古人聪明,写不出好文章,这种论调当然是片面的。庄元臣更有价值的是他敏锐地发现了这种以浮饰为主的风气是“风会使然”,是当时的社会形势和文坛风气使然,即“以文取士”使然。他实则将矛头指向了八股时文对文坛侵涉日深的状况。科场时文的要求,使晚明时期文坛死气沉沉,文学逐渐失去了“自然”“至文”的本质。政治要求、社会价值观和士人的功利目的共同构成“风会”,对文学创作产生巨大负面影响,无疑会使之离“性灵”“真识”越来越远。
其次,对当时“风会”的不满,促使庄元臣走向复古主义,以古文为时文,他的观点也因此变得更加全面。他也主张学习唐宋,并以苏轼文章为典范,但是观点比之他人更加折中。他试图弥合“秦汉派”和“唐宋派”的罅隙。他在《文诀》中以“气”“调”区分“唐宋”与“先秦”的文体特征,认为多读唐宋文章有利于“气”而不利于“调”,多读先秦文则有利于“调”而不利于“气”,所以“要当规调于先秦,借气于唐宋。集两利而去两伤,斯善阅文者矣”[8]2287。主张“集两利而去两伤”,这是庄元臣折中七子派与唐宋派的努力。在《论学须知》中他借鉴古文笔法来指导时文创作,使其具有“古文气息,时文声调”。吴承学先生认为:“‘古文气息,时文声调’也就是在行文上运用古文的散句,而整体上则保留了整饬的布局,同时注重字句平仄的协调,使读起来朗朗上口。”[12]356庄元臣在学古之中,吸收了先秦之“调”和唐宋之“气”,这无疑比此前的单纯复古主义更加全面。
再次,庄元臣并不主张在思想上盲目地抄袭前人旧说,而是主张学习深层次的行文规律。复古的弊端是容易走向抄袭模拟,七子派可作为前车之鉴。庄元臣认为圣人能够做到独见独闻。他举例说,禽虫的鸣叫亦有专能,人想要模仿而不能酷似,鹦鹉虽能模仿人言,但也不能酷似。所以他在《叔苴子》中说:“故学为文者无贵拟古,不拟古者,亦古人所不能拟也,而字追句比与古人争能者,皆鹦鹉鸲鹆之智也。”[13]卷三可以说对那些字追句比模仿古人者的批判是非常严厉的。其“学为文者无贵拟古”这个观点结合心声论“出于己意”的主张,形成了抒发真识与模仿抄袭之间的对立。他学古而不拟古,更不泥古。庄元臣所学之古不是表面的体制,而是深层的行文规律。他在《论学须知》中说:“大抵体制有古今,轨辙无先后,善学者师其轨辙,不善学者师其体制。师其体制者,古而实今,师其轨辙者,今而实古。”[1]2211文体会随古今时代变化,但是其内部共通的文学规律不会轻易变化,所以学古要抓本质规律,这样写作的今文实际上也是古文。文体虽然不同,如果抓住深层次的规律进行学习,还是可以借古文体以改变今文体。
庄元臣的风会论起源于对现实风气的不满,主张不要抄袭古人旧说,而应抓住文学根本规律的“轨模”,达到时文与古文文体的交融,以期对当时文坛创作的不良风气有所纠正。他的风会论是对时文弊端的纠正,有着深厚的思想基础。
首先,庄元臣对前人的借鉴与复古不是思想上的复古,其与前后七子的复古理论不同。
七子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而庄元臣则秦汉唐宋兼收,“气”“调”各取所长。庄元臣对于“气”和“调”的区分,敏锐地抓住了不同时代的文体风格特征,是对先秦散文和唐宋散文的辨体批评。他主张融合两个时代的不同长处,这种观点在中晚明因推崇某一时代而容易走向极端的时代风尚中显得尤其宝贵。七子刻意古范,字拟句模;庄元臣主张“师其轨辙”而不“师其体制”。严格说来庄元臣是“师古”而不是“复古”。庄元臣与前后七子在思想不同,所以清代谭献《复堂日记》卷五评论说“何、李、王、李好言复古,庄氏论文,颇诋諆摹仿之习”[14]卷五。庄元臣的学古主要学的既不是思想,也不是字句,而是文学的“轨辙”,即深层次的行文规律,其目的是借鉴古文体改造今文体。这就使他的思想具有了文体学思想的重要意义。
其次,“师其轨辙”而不“师其体制”的思想植根于时文与古文文体相通同中有变的文体思想。
古文与时文文体相通同中又有变的文体思想在晚明有深厚的根基,如李贽认为“夫千古同伦,则千古同文,所不同者一时之制耳”[11]117。袁了凡认为“时文股法,即古文之章法也,亦有起承转合脉络相贯”[15]卷四。曹学佺认为“古文时文,无二理也。秦汉之文,无以异于今日之文也”[16]卷一。这些看法都是抓住了时文和古文文体共通的一面,正因二者相通,所以“师其轨辙”才有可能成为时文文体借鉴古文文体并取得成功的途径。庄元臣看到了“体制”会变而“轨辙”不变,文体作为外层表现形式,会随古今有所变化,而内部的文学规律会有所继承。所以擅长学习的人,要抓住最根本的文学创作规律,而不仅是只盯着外在的浅层的体制,这样今文和古文之间才能消除隔阂。今文文体与古文文体实现渗透与交融的关键就在于抓住最根本的“轨辙”,而前提是两种文体有共通性。
三、意法论:对写作技法的总结
庄元臣的文学思想落实到创作层面上,表现在追求写文章能够“自鸣其意”,由此他总结了构思立意上的典型缺陷。同时他又全面系统地总结了文章的各种写作技法,在晚明时期如何运用技法的论争中做了细致的工作。
首先,庄元臣主张写文章贵在有创见,能“自鸣其意”。这种创见“自鸣其意”与“真识”一脉相承,“真识”强调的是对虚假思想的否定,“自鸣其意”强调的则是对模仿人言的否定。“真识”自然需要“自鸣”,而“自鸣”者即使非“真识”也是有价值的。他在《叔苴子》中以鸲鹆之鸟仿效人言和蝉鸣的比较为喻,说明效仿别人即使再相似也不如“自鸣己意”的道理。“蝉谓之曰:‘子能人言,甚善;然子所言者,未尝言也,曷若我自鸣其意哉!’鸟俯首而惭,终身不复效人言。今文章家窃摹成风,皆鸲鹆之未惭者耳。”[13]卷五虽为寓言,但是蕴含着深刻的文学思想。为文者贵在能够自鸣其意,阐述属于自己的思想情感,模拟古人“窃摹成风”自然难有精彩之作,庄元臣对于“意”的论述尤其强调要出于己意。
其次,他针对不能“自鸣己意”的现象,总结了几种构思立意上的典型缺陷。他在《论学须知》中总结到:“凡构思立意,随众是非,如矮人看场者,谓之庸;务奇而毁夷誉跖者,谓之悖;求备而不近人情者,谓之迂;言不合理者谓之稚;铺张伟丽而漫无指归者,谓之浮;集怪字,采涩句,以文饰其短浅者,谓之陋——此数者皆意之所忌也。”[1]2213他把人云亦云,没有自己主张的,叫做庸;追求观点奇特违背常理的,叫做悖;追求论述全面不考虑人情的叫做迂;所说的话不符合道理的叫做稚;铺张华丽辞藻不知所云的叫做浮;使用古怪的文字掩饰自己见识短浅的,叫做陋。庄元臣对文章立意常见毛病的总结有比较强的系统性,这些问题也的确具有普遍性,即使在现代社会写文章也应该着力避免,因此其总结又具有典型性。同时,他将文章立意的毛病与在文章中的语言上的具体表现联系起来,意识到外在的语言风貌实则反映内在的思想立意缺陷,对于如何科学认识写作技巧有一定的理论价值。
再次,庄元臣全面系统地总结了写文章的各种技法。庄元臣所论之“意”,具体到行文写作之中,则需以各种“法”出之。在《论学须知》和《行文须知》之中,他全面而系统地总结了各种文章写作之“法”。笔者统计如下,以见其卓越贡献。
《论学须知》之“法”:
论立主意之法:拗题立意、拗俗立意、轻题立意、题外寻意、就题立意、设难以尽意、牵客以伴主、深文以畅意、借形以影意、转折以透意、引事以证意
论章法:大开合——影题法、虚引法、实引法、譬喻法、设难法;小开合——暗提法、铺张法、总括法、断制法;圆成之妙——遮面藏头法、参差布置法、词对意不对;章法之变——起处(直叙起、譬喻起、发难起、援引起)、转处(譬喻、虚引、虽然、且夫、或曰、且、夫)
论句法:长短相间、宫商相和、散对相错、轻重相承、缓急相合、伸缩相换、反正相发、枝叶相生、虚实相替
字法:贵亮、贵确、贵新、贵劲、贵平正、贵圆转、贵浓淡适匀、贵音律和谐
《行文须知》之“法”:
破题:正破、反破、倒破、破意、晐破、清空破
承题:倒承、反承、先反后正承、断制承、议论承
起讲:反振起、议论起、案断起、直接起
提头:案断提、反提、正提、总挈提、暗总提
虚股:排对、客主走对、请客伴主作对、分题走对、交互走对、连珠走对、推原排对
中股:明柱、暗柱、衍题讲法、发题讲法、顺题讲法
末二股:倒题法、偏下发提法、推原法、喝题推原法、喝题涵咏法、反振起法、立柱法、反正对法、变对法
长题:先讲后述法、暗拖暗接法、双头递、连珠递、错文递
收:总括收、咏叹收、请客伴主法、交互收、推原收、究竟收、反收、缴足收、开拓收
庄元臣比较全面地总结了创作之中立意、篇章结构及过渡、句子组织形式和用字用词的方法,形成了一系列比较系统的关于“法”的概念术语。这些“法”内含语言学修辞学方面的内容,作为写作技巧即使到现在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庄元臣关于“法”的总结是在晚明时期关于“法”的论争之中做得比较细致的。七子派学秦汉之文,唐宋派学唐宋之文,对象不同而都注重“法”的总结。学者宁俊红指出:“在具体的理论阐发中,两派都很注重对古人创作法度的总结,尤其是在派别内部和两派之间的论争中,‘法’是其论争的核心内容。”[17]庄元臣的“意法”的总结与后代桐城派的“义法”有显著区别。
首先,庄元臣所论的“法”的来源有两个,一是以苏轼文章为主的古文技法,一是以当时科举制义为主的时文技法。
庄元臣特别推崇苏轼的古文技法,在《论学须知》这部著作中,他几乎全部以苏文为例,总结各种各样的行文技法。他推崇苏轼行文技法渊源有自,自宋代以来苏文技法常为时文所借鉴。任竞泽先生指出,宋代时已经流传“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苏文一出作为时文范文,甚至促进了《文选》学的衰落[18]。明人选辑苏轼作品,也很看重其对时文制义的范本作用。同时,庄元臣以敏锐的眼光及时吸取了其时代科举魁元如孙鑛等人的时文技法,尤其是《行文须知》中衍题和发题之法的辨析吸取了时文变体的最新成果。他说:“此二法,亦是近日时文之变体,此前未尝有也。”[19]2244这使他关于“法”的总结具有了当时学术前沿的特色。因此他的“法”的总结,是“古文”理论与“时文”理论互补而成的体系。
其次,庄元臣的“意法论”有很强的独特性,虽一字之差,但与清代方苞的“义法论”确乎有很大区别。
方苞“义法”本自“《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20]58。方苞的“义”更多的是指儒家经义儒家义理,“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20]612。在此“义”之下写出的文章,多半束缚于儒家经典而难得自由。在庄元臣的哲学思想之中,则具有以道融儒佛的思想特色,甚至有“《叔苴子》提出‘治人者非必儒术’的经世思想,肯定黄老之术,以道为主,兼采各家之说”[3]。庄元臣的“意”更多的是强调出于己意,是“自鸣其意”而不是株守一隅,所以他的“意法论”具有一种冲破思想束缚,对自由表达的呼唤的精神。
四、积养论:对识见文气的追求
庄元臣的“意法论”是在创作层面提出的行文技巧的总结,而如欲做到“意法”的创新,则要具有一定的前提条件。庄元臣认为写作者要具备一定的文学素质,他对于作家的主体提出了一定的要求,集中体现就是“积其识”“养其气”[8]2283。
首先,庄元臣认为好文章的基础是“积其识”“养其气”。他在《文诀》之中阐述了自己关于“积识养气”的看法。与古代讨论为文者的观点不同,他认为不仅要“积”作为写作素材的事例和语言,更贵在积累作家识见;不仅要“养”作为作家素质的精力与神采,更贵在涵养作家文气。他说:“‘积’者,非徒积其事与词而已,贵于积其识。‘养’者,非徒养其精与神而已,贵于养其气。”[8]2283因此他要求从天下之义理中精思旁达,日有所得,而有所得之后不要轻易疏泄,要涵养于胸中,等内心的情感识见郁积到一定程度已经不可遏止的时候再下笔出之,这时候则会“滔滔汩汩,自有一泻千里之势”,所谓“养其气”也。我们可以看到,庄元臣要求写作有识见,而这种识见不要轻易表达,必须等到深思熟虑不得不发的时候再下笔,这样的文章自然文气充沛。
其次,庄元臣认为“学”是“识”的根本,想要写好文章,一定要“广其识,积其学”。他以制举之文为例,说明文章怎样才能做到“佳”。庄元臣认为不求佳则自佳,这与“不求工而自工”的思想一致。他进一步阐释说:“文至制举薄业耳。其意则识之余也,其词则学之余也。务广其识,积其学。本既得矣,何难其余?”[8]2288认为“广其识,积其学”是文章佳的根本。这种思想实则建立起了学问与文学之间的联系,以“学”为“识”的基础,以“识”为至文的基础,“学”是获得“真识”的重要来源。写好文章的关键不仅在于技巧,而且在于文章之外的“积”,这多多少少有些“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的意味。庄元臣认为“学”与“识”是作家的必备素养。
再次,庄元臣认为有“识”还须有“养”,高明的识见需要以平和之气出之,“积识”与“养气”不能割裂,而须成为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庄元臣认为作家平日胸怀宽广,识见高明才能在写作中语言出众气势非凡,这就像洪钟没有细响海水没有流萍一样,识见不同开口便与别人不一样。他同时又指出,这种识见的表达要以平和的语气出之,他在《行文须知》中说:“虽然,如此有识须有养,养得和平,则有奇特之见,而又能发之以大雅,无怒号蹶张之态。不然,如灌夫骂坐,与王衍挥白玉麈谈玄理气象何如!”[19]2269庄元臣主张以平和之气表达真知灼见,认为这样才能没有忿詈怒号之态,指出了行文之气对识见表达的影响。他认为,作家在行文之中会显示独特的文气,儒气、逸气、刚气、豪气、正气、酸腐气、不平气、英雄气、纵横气、愤激气、平和气等等不一而足。文气与识见构成文章的内在运行机制,以恰当文气表达思想则相辅相成,会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庄元臣所论“养气”尤其侧重“平和”,它与“平淡”审美境界互为表里,更符合中国古人的审美追求。在他看来,“积识”和“养气”成为不可割裂的整体。
庄元臣的“积养论”要求观义理,有新得,注重识见的新颖;缓下笔,无留滞,注重文气的充沛。在古代文学批评中,“识”和“气”是重要的讨论对象,前者有严羽、叶燮、刘熙载等人讨论过,后者有孟子、曹丕、韩愈等人探讨过相关的话题。庄元臣的“积识”“养气”对前人有继承也有发展。
首先,庄元臣的“积识”与严羽、叶燮等人对“识”的看法不同,他强调“真识”“己意”。
古人对“文”与“识”的关系有很多论述,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辨诗》中已经提出“夫学诗以识为主”[21]1,严羽所指的“识”侧重识别诗的正路、要义,强调以汉魏晋盛唐为师。庄元臣与之不同,他所说的“识”指的是“真识”,是“自鸣其意”。清代叶燮则提出著名的“才胆识力论”,“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22]16。叶燮以“识”作为“才、胆、力”的统领,强调“识”对于取舍的重要意义。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则明确提出“文以识为主。认题立意,非识之高卓精审,无以中要。才、学、识三长,识为尤重”[23]38,将“识”作为文的首要条件,置于超过“才、学”的首要位置。刘熙载的“识”的讨论更接近于庄元臣的“识”含义,更接近“识见”“己意”。金代赵秉文在《竹溪先生文集序》说:“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24]578也是将“意”当作写文章的核心要素。庄元臣的“积识”强调“真识”“己意”,具有追求自由表达思想的意味。
其次,庄元臣所养之气不仅是作家之气,也是作品之气,他赋予的“平和”之气更接近“平淡”的审美追求。
“养气说”非庄元臣所首创,他的思想是对历代“养气说”的发展。“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早已提出相关的思想。夏静教授指出“历代关于养气的论述极为浩瀚”,“均为孟学身心观、修养论的价值视野范围”[25]。“文”与“气”关系的认识在曹丕、刘勰、韩愈、宋濂等人处不断深化。庄元臣思想在继承之中又有所创造。一是他所养之气不仅是“人之气”,也是“文之气”,前者指向的是作家而后者指向的是作品。二是庄元臣对气的追求是“平和”,其有别于奔腾豪放的气势,更有别于忿詈怒号的激愤不平之气。历代论者赋予“文以气为主”的内涵并不一致,如明代沈泰认为“以兵家之气行文方为至文,以文家之气行兵则兵可无敌”[26]卷十二,赋予文气以“兵家之气”。黄宗羲认为“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坌愤激讦,而后至文生焉”[27]320,赋予文气以“坌愤激讦”。文气不同,则文章的审美风格不同。庄元臣的“养气”在众多“以气为主”的文学思想之中保持了和“平淡”最接近的审美倾向。
五、余论:庄元臣文学思想在晚明文学中的意义
通过以上的梳理考辨,我们可以发现庄元臣的文学思想有深厚历史渊源,其与历代诸多学者如孟子、扬雄、曹丕、李贽、袁宏道、黄宗羲、叶燮、刘熙载等人的文论思想产生交集。同时其文学思想又有创造发展,将其置于庄元臣所生活的16世纪晚期,结合当时的文学和思想环境,不难看出其具有文体救赎和思想解缚的双重意义。
晚明时期八股时文对文坛影响甚巨,给士人写作带来文体和思想上的双重束缚。《明史·选举志》云:“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28]1693“代古人语气为之”,将士人思想禁锢在儒家四书五经之内,使士人不能表达自己思想,遑论“真识”“性灵”。“体用排偶”则限制了士人自由思考和自由表达的方式,使文体僵化。八股文使人不能自由表达思想,违背儒家正统思想的文章无法获得考官的认可。典型例子如徐渭曾有八股文《今之矜也忿戾》,因为与孔子思想不同而受到考官批评。孔子的原话是批评“今之矜也忿戾”的,但“徐渭借孔子的话,抒发了个人的思想感情,认为‘矜也忿戾’虽然不是‘浑厚淳大之体’,但不平而好争,乃是情性的自然流露……不能讨得考官的欢心”[29]54。既然无法自由表达思想,后来士人就只能追求辞藻华美而缀补成篇。庄元臣在《文诀》中批评“近世修文之士,操笔伊吾之时,其中尚无成见,徒掇拾菁丽,尺累而寸积之,约略近千百言,似可成篇而即已耳”[8]2288。他认为,士子操笔作文只追求文辞华美,敷衍成文,是因为受到文体和思想的双重制约。
在这种情况下,对八股文文体的批判几乎是伴随着改造同时进行的。晚明士人一方面重视其选材之用,一方面轻视其文学之失。李贽虽认为:“国家名臣辈岀,道德功业文章气节,于今烂然,非时文之选欤?”[11]117肯定时文之用,但其科举经历只是“取时文尖新可爱玩者,日诵数篇,临场得五百。题旨下,但作缮写誊录生,即高中矣”[11]84,轻视时文之体。再如三袁虽科举成绩显赫,但袁中道认为“时义虽云小技”[30]482,也轻视时文之体。另一部分人如唐宋派的唐顺之、归有光等则已经开始对八股文进行改造。方苞指出以古文为时文,自唐顺之开始,而归有光继之,“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意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隆万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20]580。吴承学先生指出“八股文自正德、嘉靖年间开始了‘以古文为时文’的阶段”[12]356。若以古文与时文关系论之,其对“法”的总结也是“隆万间兼讲机法”的体现,庄元臣最终也汇入了“以古文为时文”文体救赎的洪流。
庄元臣认为“文至制举薄业耳”[8]2288,谭献《复堂日记》卷五也说他“又以举业为无用,要为博览有志之士”[14]卷五,所以与其他人一样,庄元臣对八股文体也有不满。因此,他强调向古代文章学习,“师其轨辙”,强调文章要有“真识”“自鸣己意”,已经具有呼唤自由思想的意义。
首先,庄元臣的“意法论”主张“师其轨辙”,向古代学习行文的根本规律。同为学古以进行文体改造,却与唐宋派的学古又不同。归有光“以古文为时文”的典型特征是单股用散文句式,双股并成一比,又构成对偶句式,主要体现在语言及句式结构。高塘《论文集钞》说:“有明三百年,时文首推震川,以期法比偶而实单行也,单行则时文即是古文,非必率意支离,务去比偶而始单行也。”[29]79指出了归有光“以古文为时文”的特征。而庄元臣的“意法论”更多地关注了各种写作技法的改造,他对苏轼各种行文技法的总结用于时文,无疑能够提升时文的文学品位。龚笃清先生认为时文“在嘉靖后期即开始变革,出现了明显的文学化倾向”[31]3。庄元臣以“意法”改造时文,和这一文学化的倾向是相符合的。
其次,庄元臣的“心声论”则与李贽的“童心说”及袁宏道的“性灵说”等接近,具有思想解缚的重要意义。李贽提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将“童心”作为至文的标准,并认为如果有了童心,即使是时文也可以成为至文。而袁中道则认为“时义虽云小技,要亦自抒性灵”[30]482,将“性灵”作为改造时文思想的重要手段。庄元臣的“心声论”也要求文章中要有“性灵”“天真”“真识”。无论是“童心”“性灵”还是“真识”,都是对八股文“代圣人言”的文体拘束的一种反驳与突破。其根本可视为王阳明心学影响下的对人的自由本性的呼唤,指向的都是八股文中以儒家思想束缚人的弊端。同时,庄元臣对七子派的不满也显示出他反对剽袭模拟,主张独抒己意。所以他的思想解缚既是对儒家思想的突破,也是对七子派盲目复古的反驳。
庄元臣的文学思想受到后代学者接受并获得高度评价。清代《四库全书》副总裁梁国治认为“文者心声,言语之工,则其貌也,故论文宜辨心术”[32]938-939,将文为心声的思想置于言语工拙之上,“论文宜辨心术”,进一步提高了“心声”在写作中的地位。清代陆陇其《三鱼堂日记》说“湖州前辈庄元臣,有古今文诀,阐发甚明”[33]174。谭献《复堂日记》评价庄元臣“论事时有精义,不尽空言,明中叶之哲士也”[14]卷五。这些人都对庄元臣的思想进行了高度的评价。
庄元臣的文学思想从内部文学环境看,是伴随着“以古文为时文”的浪潮形成的,体现了“古文”理论与“时文”理论交融的一些特征;从外部文化环境看,是伴随着晚明心学思想解放浪潮形成的,反映了一些人试图追求思想解放的有限尝试。因此,对他的理论应做文学和文化的全面立体的考察。他的理论著作,虽然更多探讨科场制义技巧,然而也通于一般文法。诚如吴承学先生所言:“八股文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基本上是消极的,但八股文理论却比较复杂,它对于古代文章学、技法理论产生的影响却难以断然否定。”[34]庄元臣的文学思想同样也不能简单地以八股文理论视之。
无论从文学还是从文化的角度看,庄元臣的文学思想都体现了晚明时期自由与不自由的扭结。他自己在《论学须知》中说,“使后世有知我者,不弁髦其说而循习之”[1]2220“而罪我者,必将曰‘能言者未必能行也’,则未必非激励之机也云耳”[1]2220。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思考,艰难地在自由与不自由的扭结之间跳舞。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历史给他的空间越狭小,越显示出他的思想与探索的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