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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渔洋说部”与清代笔记

2020-02-25宋世瑞

关键词:渔洋诗话笔记

宋世瑞

论“渔洋说部”与清代笔记

宋世瑞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王士禛的“渔洋说部”是宋代笔记经典化的产物,它产生于清初经世致用的思潮之下,本身具有体例上摹写唐宋笔记、内容上诗话与笔记体小说兼具的特征,是清初杂家笔记的代表。王士禛在寻求“国事、学术、文学”三者平衡的过程中,创作出了一系列后世称之为“渔洋说部”的笔记作品,对清代中后期的笔记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涌现出一批如王应奎《柳南随笔》、梁章钜《浪迹丛谈》、金武祥《粟香随笔》为代表的“渔洋说部”追随者。

渔洋说部;笔记;诗话;小说

唐宋以来的笔记作品中,能与《梦溪笔谈》《容斋随笔》《困学纪闻》并驾齐驱者,在元明清三朝中,清初顾炎武的《日知录》与王士禛的“渔洋说部”或可比拟。顾炎武作为“清初三大儒”之一,其笔记作品《日知录》精于四部考据,纯然考据辨证类著作;王士禛的笔记作品文粹集部,属于涉猎之学,具有丰富的知识性与浓郁的文学性,其在寓居京师40年、笔记写作近半个世纪的过程中,撰有《池北偶谈》《皇华纪闻》《居易录》《陇蜀余闻》《分甘余话》《香祖笔记》《古夫于亭杂录》等作品,后世概以“渔洋说部”称之,影响了清代中后期的笔记创作。

清代中期的沈玮曾云“国初名家咸尚说部,举其书可以汗牛,数其目不胜屈指”[1]9777,道出了清初笔记创作的繁荣景象。在顺、康年间的笔记作家群中,出现了一批所谓的“国朝文人”,如周亮工、汪琬、董含、尤侗、王士禛、王钺、吴震方、张潮、褚人获、孔毓埏、王晫、刘廷玑、高士奇等。金埴《不下带编》云:“本朝以来,其行世谈部说家,埴所闻见者,则周栎园《书影》《闵小纪》,汪钝翁《说铃》,董阆石《三冈识余》,尤悔庵《艮斋杂说》,渔洋山人《居易录》《池北偶谈》《分甘余话》《夫于亭杂录》,王任庵《暑窗臆说》,吴青坛《说铃》(案吴所载诸家说部名目甚夥,兹不具)。褚人获《坚瓠集》,孔宏舆《拾箨余闻》,王丹麓《今世说》——凡此皆彰彰在人耳目者也。”[2]80孔尚任从“古今风尚,各擅一代”的角度把清初笔记称为“晋(笔者案:魏晋清言)、唐(笔者案:唐代传奇)之后又一机轴”[3]82。清初笔记几乎成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代表。顺、康年间笔记创作繁荣的原因,首先基于唐宋以来士大夫趣味宗尚的变化,“笔记”成了文人自我表现的著述形式之一,所谓“登高能赋”一变而为“闲适笔记”“雅舍小品”,故清初笔记创作的热潮不过是笔记写作传统的延续而已。其二在于明清之际学术风气的转变,即纠晚明空疏学风为清初之经世致用,同时也是本朝学术累积以求正统地位的需要,如民国刘禺生所著《世载堂杂忆》之“清代之教学”条云:“自明季黄梨洲、顾炎武、李二曲、王船山四大儒出,学术风尚,焕然大变。其后如徐健庵、王贻上、朱竹君、翁覃溪、阮芸台、曾涤生,皆能提进学者,建树学宗。”[4]14徐乾学、王士禛诸公“提进学者,建树学宗”的方式之一是为笔记的写作,故清初笔记创作的繁荣带有“经世致用”的时代印记,并非仅限于文人个体的闲适需要。在“国朝文人”进行笔记创作、交流的作家群中,王士禛的表现引人注目,以至于徐承烈云:“康熙间,商丘宋公漫堂、新城王公阮亭皆喜说部,于是海内名士,人各著书。”[1]9831徐氏文中把王士禛作为清初笔记创作兴起的发起者,忽略了周亮工、汪琬诸人笔记创作成就,是有所偏颇的,但事实上与稍前或同时的笔记如《书影》《艮斋杂说》《旷园杂志》等作品比较而言,“渔洋说部”笔记群取得的成就更高,影响也更大。

“渔洋说部”并非限于叙事性的文言小说,是指王士禛采用笔记形式的雅言创作的以学问为依归的说部作品(1)。王士禛的笔记作品虽有多种异名如“阮亭笔记”“新城说部”等,但使用较早且应用最广的还是“渔洋说部”。从时序上看,顺、康之后,乾隆年间的士大夫以“渔洋说部”作为其笔记作品的代称,盖首见于乾隆十三年的《渔洋说部精华》一书,编纂者刘坚云:“渔洋山人诗文为艺苑第一大家,海内心折久矣,所撰说部、游历、记志而外,《石帆亭纪谈》《居易录》诸书多编年日记,各为部帙,间有重复,不无词异而意同,闲窗妄摘菁英,略用门类,稍加区别,都十二卷,仿古今体诗《精华录》之例,亦以是名之。”(2)该书共十二卷,按内容分八类,包括《评骘》《考核》《载籍》《典故》《诙谐》《诗话》《清韵》《奇异》。刘坚以康熙年间的《渔洋山人精华录》(诗集)为范本编纂《渔洋说部精华》的目的,是为了学界同仁便于学习王氏笔记著作,虽是一种选本,但他客观上推动了“渔洋说部”名称的普及与经典化。《渔洋说部精华》刊印之后“渔洋说部”的名称使用渐多,如乾隆年间纪晓岚《镂冰诗钞序》(3)、王嵩高《秋灯丛话序》[5]394皆引用之;晚清著述如耿文光《苏溪渔隐读书谱》卷四“编纂书目删退小说猥鄙荒诞之作”条、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七“柳南随笔”条及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之“带经堂诗话”条中亦多沿用此以称述王士禛的笔记作品。

据徐泳《山东通志艺文志订补》卷十三、伦明《渔洋山人著书考》、杜泽逊《渔洋山人著书续考》(见《微湖山堂丛稿》卷七)等著录,王士禛创作的笔记作品,自顺治年间刊《长白山录》迄康熙四十九年刊刻《古欢录》,数十年间撰写、编纂有19种笔记作品,具体类型有地理杂记、行记、杂传记、诗话、笔记体小说(4)、杂家笔记等,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杂家笔记《池北偶谈》《分甘余话》《香祖笔记》《居易录》《古夫于亭杂录》和笔记体小说《陇蜀余闻》《皇华纪闻》等7种作品,并分别被《四库全书总目》杂家类杂说之属、小说家类杂事之属著录。在清代士林的话语下,所谓“渔洋说部”多指此7部作品而言,其中5部杂家笔记又可谓核心著作。《池北偶谈》的内容有“谈故”“谈献”“谈艺”“谈异”四种门类的划分,“渔洋说部”中的杂家笔记作品,其内容大体不出此“朝章典故”“考故征献”“清言诗话”“志怪谈异”四个范围。但后世对此四部不尽为赞美之辞,尤其在以考据为风尚的乾嘉时期,对志怪谈异之笔多持批评态度,如翁方纲对王渔洋的诗学理论颇为推崇,但他在《濠上迩言》中以为说部之书的价值有二:有裨于考订与有关于劝惩。“近日王渔洋于说部分四目:‘谈故’‘谈献’‘谈艺’,皆吾所取也;‘谈异’则吾不欲闻之。”(5)在翁方纲看来,好谈鬼怪似乎不轨于正,离考证博赡之学远甚。总体而言,后世以王士禛的号或别号、籍贯概称其笔记作品为“渔洋说部”“阮亭笔记”而非“渔洋小说”“阮亭小说”或“渔洋笔记小说”,明显带有尊崇“学者之文”而视作著述的意味,乾隆年间的学者赵翼有经、史、子、集四部之外另立一“说部”的意见(6),而且“说部”中的考据笔记确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渔洋说部”与清初诸家笔记如《在园杂志》《书影》相比,在“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薄则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6]3的创作宗旨及“言外之味”“单词片语,期在隽永”[7]2020的审美追求等方面并无二致,这也是诸家笔记写作追求的共同目标。除了上述两大方面外,“渔洋说部”写作风貌中可以说有四个比较明显的特点。

一是在叙述次序上,与政事特别是与皇权有关的事项多被置于首卷或第一门类,突出的表现为一种“恩遇”叙事。自唐宋笔记兴起以来,笔记中的“恩遇”叙事一直是叙述次序的模式之一,这种模式既是史家笔法,也是文学对社会等级秩序的反映。此与文人对权力的敬畏心理有关,在皇权愈加强化的时期,笔记中的这种皇权首卷叙述就愈加明显。在“渔洋说部”的七部笔记作品中,除《古夫于亭杂录》卷一首事为“袈裟本字”的文人诗话,《陇蜀余闻》为“定州阿六祖师”外,《池北偶谈》之“谈故”类,《居易录》之“御制诗”条,《香祖笔记》之“康熙四十一年文华殿经筵官”条,《皇华纪闻》之“御书”条,《分甘余话》之“群芳谱”条,皆首卷首事为“政事”的叙述。王渔洋长期为馆阁文臣,“渔洋说部”中有此“恩遇”叙述的突出现象,也是情理之中的。

二是体例踵武宋代笔记。笔记至宋代大盛,宋笔记也成为了后世笔记写作师法的典范。“渔洋说部”在具体的写作过程当中,也多以宋代笔记为参照对象或多所取材。如卢见曾《刻文昌杂录序》曾云《居易录》日记式的写作体例源于庞元英《文昌杂录》,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五十六之“二老堂杂记”条云周必大以馆阁文人的身份进行笔记写作。“其书凡九十六则,皆其随笔杂记,多及当代故实。平园历官,皆值史馆,掌制诰,故能据实而谈,言皆实录。其杂考证亦颇有据。后来王渔洋诸说部,疑取法于此。”(8)又如《香祖笔记》征引宋代笔记达二十余种,可以说“渔洋说部”是宋代笔记在清代经典化的产物。前文周中孚云“渔洋说部”宗法宋代笔记,然不能说仅限于几部作品如《二老堂杂记》《文昌杂录》。“渔洋说部”被列于杂家的五部笔记作品中,《池北偶谈》体例上有唐赵璘《因话录》、宋沈括《梦溪笔谈》、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部居类分的影子,《香祖笔记》《分甘余话》仿宋庞元英《文昌杂录》以日记体编纂杂说,《古夫于亭杂录》《居易录》近于宋洪迈《容斋随笔》随笔记录之法。作为馆阁文人与林下诗老,“渔洋说部”多以朝章国故为叙述脉络,间述帝王恩遇、士林掌故、朝廷典制、文评诗话、志怪夜谈、碑帖古器书画等事,若就宋代某一部作品而言,“渔洋说部”总体面貌上与洪迈的《容斋随笔》较为近似。“渔洋说部”可谓《容斋随笔》之清代接受史当中的一种经典笔记类型。当然,“渔洋说部”具体到每一种作品都有各自的师法对象,不可限于一律而言。

三是在内容方面合诗话与笔记体小说为一体。“渔洋说部”除了在体例上效法宋代笔记之外,在内容上也有所师法。道光年间胡珵曾云传统笔记中的诗话、史事源于刘知几《史通》、刘勰《文心雕龙》二脉,《池北偶谈》的体例也非自创:“渔洋山人撰《池北偶谭》,釐‘谭献’‘谭艺’,其目凡八,自史事、诗文外,更参以琐记,其例盖昉诸宋人说部,非渔洋所创也。”(9)唐宋一些笔记以诗话兼小说、小说兼诗话的写法,如“《云溪友议》,诗话十之七八……论诗之语可采”[8]3470,确乎如胡珵所言,宋代(实则包括唐代)笔记皆为“渔洋说部”所本。然清人所言“渔洋说部”中的“诗话”,主要表现为王士禛借笔记之体践行其“神韵”诗学理论,其在《渔洋诗话自序》中道:“余生平所为诗话,杂见于《池北偶谈》《居易录》《皇华纪闻》《陇蜀余闻》《香祖笔记》《夫于亭杂录》诸书者,不下数百条,而《五代诗话》,又别为一书。……康熙乙酉,余既遂归田,武林吴宝厓陈琰书来,云欲撰本朝诗话,征余所著。无暇刺取诸书,乃以余生平与兄弟友朋论诗,及一时诙谐之语可记忆者杂书之,得六十条。南邮行急,脱稿即以付之,不复窜改。”[9]4750“渔洋说部”融诗话于笔记体裁中,故谈诗论文之语散见于“渔洋说部”当中,他借笔记之体践行其“神韵”诗学理论,如冯班对严羽诗学的批评,赵执信信服之,引起王渔洋在《池北偶谈》卷十七、《分甘余话》卷二及卷四、《古夫亭杂录》卷五的对《钝吟杂录》的屡次驳难。故人们阅读“渔洋说部”,很大程度上是寻求作诗的法门,后世辑录的《带经堂诗话》即是以“渔洋说部”为本而兼顾其他作品。王士禛的交往也扩大了这一诗学理论的影响。“渔洋说部”中所记诗话,皆有关诗学史的意义。“渔洋说部”诗学史意义,客观上也扩大了“渔洋说部”的影响。

后世所云“渔洋说部”的小说特征,主要是指《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中的杂事、异闻、琐语之类的笔记体小说,并非价值不高的笔记文献。此类笔记体小说或辑录当代文献,或得自民间传闻,书写简淡凝练,语言短小清新,如“杂事”类多为明清易代之际的民间轶闻,也有清初循吏如于成龙、陆陇其等事迹的记录。“异闻”类多采自传闻,乾隆间龚炜在《巢林笔谈续编》卷下曾讥王渔洋“轻信不稽”而生诬妄,但此类小说仍以伦理教化为旨归。“琐语”类的清言小品文字,或是“渔洋说部”中笔记体小说的一个特色,因此类题材多是馆阁同僚谐谑之作,他们在馆阁生活中引经据典、寓谐于庄,而且多借诗话的形式来表现,如《居易录》卷二十八之“京师某梨园部一旦”条、《香祖笔记》卷八“康熙初士人挟诗文游京师”条、《香祖笔记》卷十“同年祁工部珊洲文友官庐江令”条等,皆机警诙谐、富有雅趣。“渔洋说部”中“琐语”类小说与《世说新语》《古今谭概》《笑林广记》中的同类故事相比,“渔洋说部”内敛含蓄、谑不伤雅,书卷气较重,缘在于士林小说、民间故事与馆阁文学取向迥异,如欧阳修《归田录序》中云:“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此虽为欧阳修自辩其写作动机,然亦带有馆阁笔记写作下的普遍意义。

四是“渔洋说部”呈现出来的馆阁气息较为浓厚。“渔洋说部”之所以在体例上仿宋代笔记著述、内容有诗话与小说二体的融合现象,是力求“学术、国事、文学”三者之间平衡的结果,也是“渔洋说部”内部诸因素调和后的呈现出来的基本风貌。“渔洋说部”本质上是馆阁文学的产物,馆阁文学的主要内容或议题为国事、学术、文学。“国事”主要记载当代史,尤注意于清初典章制度、掌故轶闻;“学术”主要指经史考证之学,王士禛曾经作为皇帝的经筵讲官,需要较为深厚的学术修养;“文学”是官僚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既是交际工具,也是个人喜好的表现。戴璐《藤阴杂记》卷九“渔洋旧寓”条引邵长衡之书札言当时文士交游盛况云:

奉别将十年,回忆寓保安寺街,踏月敲门,诸君箕坐桐阴下,清谈竟夕,怳然如隔世事。清景常有,而良会难再,念至增惆怅也……忆己未客都门,寓保安寺街,与阮亭先生衡宇相对。愚山先生相距数十武,陆冰修仅隔一墙。偶一相思,率尔造访,都不作宾主礼。其年寓稍远,隔日辄相见。常月夜偕诸君扣阮亭门,坐梧树下,茗椀清谈达曙。愚山赠行诗有云:“蹋月夜敲门,贻诗朝满扇。”盖纪实也。

作为馆阁文人的高士奇、宋荦,他们的笔记著作《天禄识余》《筠廊偶笔》也有此等风貌。王士禛的“渔洋说部”七部作品皆撰于康熙年间,其中《皇华纪闻》《池北偶谈》《陇蜀余闻》《居易录》《香祖笔记》(部分)成于仕宦期间;归田后亦有“位卑未敢忘忧国”之意,继续撰写笔记作品如《古夫于亭杂录》《分甘余话》等。《香祖笔记》《分甘余话》类于起居注体,逐日记载清圣祖言行,其间穿插考经论史之谈、品诗论文、颂圣歌贤、平生提携后学之善举等,此皆为馆阁生活的记录,也很好的表现了“国事、学术、文学”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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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长期作为馆阁文人的王士禛采用笔记记录见闻、阐发诗学、考经证史,涉猎四部、参照唐宋笔记,以一种由尊及卑、自上而下地政治秩序叙述国史、朝章、轶闻、诗话以及名物、地理等事项,从而出现了唐宋笔记特别是宋笔记接受史在清代语境中的一个新现象。王士禛在进行笔记创作的过程中,也对杂家笔记与笔记体小说进行了理论上的探讨,《居易录自序》中云:“古书目录,经史子集外,厥有说部,盖子之属也。《庄》《列》诸书为《洞冥》《搜神》之祖,亦史之属也。”[10]343《蓉槎蠡说序》亦云:“说部之书,盖子、史之流别”,“子”“史”实际上是指杂家笔记(考据、议论、叙事)与笔记体小说(叙事)两种不同的文献类型的叙述性质而言,王士禛统以“说部”涵盖之,故“说部”议论兼叙事、不主一体,事实上也具有经学、史学、子学、文学四种属性。故“渔洋说部”一遵其文学主张,王士禛晚年对于自己在笔记领域取得的成就也较为满意,云:“平生先后所撰著游历记志而外,则又有《池北偶谈》《香祖笔记》《古夫于亭杂录》诸种,未知视宋人何如?然备掌故而资考据,或亦不为无补。”[11]179

宋荦在《香祖笔记序》中云“渔洋说部”具有“贯穿经史、表章文献”的价值,“贯穿经史”是指解经论史,“表章文献”是征引四部典籍、阐发圣贤微言,同时记录当代典章政事以备后世著史之用。雍正十三年王澍《南村随笔序》中称“渔洋说部”及宋荦的《筠廊偶笔》皆“直追汉魏、媲美唐宋,为本朝说部之冠”[12]101,嘉庆年间汪讱轩在《寄闲斋杂志》中亦云:“近来说部无虑数十百种,吾家钝翁(笔者案:汪琬)以为莫愈于渔洋说部、绵津(笔者案:宋荦)两家,以典核有关系也。”(10)“典核有关系”者,是指学有根柢、言之有据并有裨学养,然后世对《筠廊偶笔》评价并不高,如清末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之“筠廊偶笔”条批评宋荦“故不读书,所记无足观者……其体例亦甚芜杂,在说部中最为下乘”[13]1004,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云此书不过是“渔洋说部”的仿作(11),所以清代前期的笔记著作除顾炎武《日知录》外,影响最大的当为王士禛的“渔洋说部”。

“渔洋说部”借笔记之体而践行诗话之实,是得到士林认可的,李慈铭《越缦堂诗话》云:“国朝诗家,渔洋最得正法眼藏。商榷真伪、辨别淄渑,往往彻蜜昧之中边,析芥子之豪发。至乎论古或歉读书,而语必平情,解多特识,虽取严生之悟,迥殊欧九之疏,大雅不群,庶几亡愧。”(12)具体而言,首先是其内容被笺注之书、类书、诗文评著作、目录书广为征引,遑论如法式善《槐厅载笔》、赵翼《檐曝杂记》、梁章钜之《浪迹丛谈》、陈康琪之《郎潜纪闻》、阮葵生《茶余客话》、金武祥《粟香随笔》、俞樾《茶香室丛钞》、福格《听雨丛谈》等笔记著作,而被引用之文多为渔洋诗话的内容,其中复有辩驳渔洋论诗之失语,因王士禛精于集部之学而非纯粹之经史专家。另一方面则是在王渔洋的引领之下,其门人故旧、后学向慕者在笔记领域也创作了一系列风格相近的作品,如宋荦《筠廊偶笔》、刘廷玑《在园杂志》、程哲《蓉槎蠡说》、金埴《不下带编》、章楹《谔崖脞说》、陆廷灿《南村随笔》、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秦武域《闻见瓣香录》、徐书受《教经堂谈薮》、鲍鉁《亚谷丛书》、梁章钜《浪迹丛谈》、钱泳《履园丛话》、金璋《漱芳斋卮言》、金武祥《粟香随笔》、陆以湉《冷庐杂识》、朱彭寿《安乐康平室随笔》等;其他学术考证色彩较浓者如《札朴》《午窗随笔》《过夏杂录》等,也当位于“渔洋说部”追随者之列。上述笔记作品或作者通过序跋自认、或后世学者指认,皆属于“渔洋说部”系列作品群,如清平步青《霞外攟屑》之“札朴”条云:“王晚闻序以为(《札朴》)接亭林之武虽未尽然,大致仿王文简《池北偶谈》《香祖笔记》《居易录》诸书,可与《晚学集》并传。”(13)孙葆田《午窗随笔序》云:“先生是编(《午窗随笔》)皆随时札记,不分门类,盖仿王文简公《居易录》、《池北偶谈》而作。”[14]629周春《过夏杂录序》云:“(《过夏杂录》)不减洪容斋一流,间及时事,则渔洋山人《居易录》例也。”[15]131

对于有清一代中出现的追随“渔洋说部”的创作热潮,谢国桢先生在《江浙访书记》之“隙光亭杂识”条中云:“清康熙时王士禛渔洋以能诗闻于时,而喜为说部之书,谈诗论文以扢扬风雅为宗,所以粉饰清康熙之太平,当时文士靡然景从,成为风气,若汪琬之著有《说铃》、纳兰容若著有《渌水亭杂识》及揆叙著有是书(笔者案:《隙光亭杂识》),即是一个例子。”[16]664不过具体而言,《汪氏说铃》虽近于“渔洋说部”,而容若《渌水亭杂识》成书却早于“渔洋说部”七种:纳兰揆叙《隙光亭杂识》成书年代虽不详,然其内容较近于《日知录》。故谢氏所举作品失之于考索,然其所言清初笔记风潮则是事实。尚须注意的是:首先,诗话虽是“渔洋说部”的主要因素,如其论断汉诗、江西诗派、集句诗、杨慎诗、清初诗老等几成定论,但是并非体兼诗话的杂家笔记即为“渔洋说部”的追随者——“说部”本身也包括诗文评类的作品,“诗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故说部体兼小说与诗话,在宋明即有此一体,如宋洪迈《容斋随笔》、明徐伯龄《蟫精隽》等。不过言诗话文还是要有自己独特的理论见解。其次,上述笔记作品并非单一的模仿“渔洋说部”(其实是主要是指其中的5部杂家笔记作品),而是“远希《老学》,近埒新城”[17]399“上追鄱阳,近即池北”[18]216即以宋代笔记为范型、参照本朝“渔洋说部”而稍变通之来进行笔记写作,内容大体叙事典雅、议论平允、考证平实、记载确当,呈现出浓厚的书卷气息,是学术性与文学性并重的一种笔记类型,其中以王应奎《柳南随笔》、梁章钜《浪迹丛谈》、金武祥《粟香随笔》成就最大。三人谙熟王士禛诸著述,所作笔记与“渔洋说部”之雅赡博学、叙事简净、好言诗文同为一体,特别是《粟香随笔》发挥了“渔洋说部”中的诗话因素,几可以诗话作品视之。当然,此类作品因作者身份、交游范围、学养等方面的局限,所撰笔记与“渔洋说部”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如民国初年的朱彭寿称自己的笔记作品《安乐康平室随笔》“似与渔洋山人诸笔记意趣略同,特素不工文,固远逊其名章俊语耳”[19]157。

从中国古典学术发展史的角度看来,六朝以后诸子学整体性衰落,然而诸子学中的小说家仍盛行不衰;就著述形式而言,则是杂家作品锐减而笔记涌现,笔记中的杂家作品作为一种新的文献类型登上历史舞台。晚清徐绍桢在《粟香四笔序》一文中,总结传统笔记的创作成就时云:“伏读《四库全书》,于杂家者流,别为六事:以立说者为之杂学,辨证者谓之杂考,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旁究物理、胪陈纤琐者谓之杂品,类辑旧文、途兼众轨者谓之杂纂,合刻诸书、不名一体者谓之杂编。古人著录,大抵各有专家。……自唐宋以来,如李济翁、邱光庭、沈存中、吴虎臣、洪景庐、王伯厚诸公所著之书,皆入杂家,足为后人考镜之资。而最精者,莫过于王氏之《纪闻》;最富者,莫过于洪氏之《五笔》。”[18]665除杂纂、杂编作品之外,杂家类著录的多为笔记作品。在宋代笔记经典化的背景下,杂家中的笔记作品如王应麟《困学纪闻》、洪迈《容斋随笔》最为清人称道,它们也在清代分别盛开了《日知录》(杂考类)与“渔洋说部”(杂说类)两朵笔记艺术之花:顾炎武的《日知录》承袭《困学纪闻》的考证之学,“渔洋说部”发扬了《容斋随笔》的诗论而以“神韵”出之。总体而言,《日知录》的影响在于考据之学,当是书在乾嘉考据时代大放异彩并名列“四大笔记”(《梦溪笔谈》《容斋随笔》《困学纪闻》《日知录》)之时,“渔洋说部”以“师法古、兴会高”(宋荦语)评诗论文的文人气息在清中晚期继续流行,因为其他笔记如《柳南随笔》《隙光亭杂识》《浪迹丛谈》《霞外捃摭》《粟香随笔》《纯常子枝语》《尖阳丛笔》,与“渔洋说部”一道皆属于《容斋随笔》接受史论中的成员。在有清一代师法宋代笔记写作的风气中,王士禛“声望既重,天下仰为龙门,噉名之士走之如骛。”[20]335“渔洋说部”师法高古、兴会自然故足以成一家言,其中谈诗论文是精粹所在,所以能成为士林珍品、“信今而传古”。

总而言之,“渔洋说部”兴起于康熙年间文治相对宽松、士大夫崇尚博学的学术风潮之中,在馆阁文人以“国事、学术、文学”为书写对象的前提下,以随意写作的姿态、采用笔记形式来标榜“神韵”诗学,充分体现了王士禛的笔记写作特点,以至于他的诗话作品《渔洋诗话》也有“诗话兼小说”“小说寓于诗话”之例。后世笔记如《水曹清暇录》亦师法宋代笔记而体兼诗话,“体裁本庞氏《文昌杂录》而间及时贤诗词,则又兼《能改斋》《苕溪渔隐》之长”[21]163,惜汪启淑非一代诗宗,笔记中亦无独创的诗学理论,所以影响甚微。

(1)从目录学的角度看来,“说部”涵盖了杂史、地理杂记、杂家、小说家、诗文评等多个类目,其中尤以杂家笔记为重点。章学诚《文史通义》认为说部为涉猎之学,是学者不能为“经史专门之学”后的产物,所以内容包罗万象、体例繁复多样。

(2)刘坚《渔洋说部精华》丛书集成续编影印本。

(3)纪昀《纪文达公遗集·文集卷九序》,清嘉庆十七年纪树馨刻本。

(4)“笔记”与“笔记小说”虽自宋代以来即可互用,然本文的“笔记体小说”是被当作叙事体小说之一种而言的。

(5)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四,清李彦章校刻本。

(6)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二“经史子集”条云:“古书分类,未有经史子集四部之名……近代说部之书最多,或又当作经史子集五部也。”(赵翼《陔余丛考》,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423页)

(7)卢见曾《雅雨堂集·文集》卷一《刻文昌杂录序》,清乾隆埠贺克章刻本。

(8)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五十六子部十之五,民国吴兴丛书本。

(9)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卷》十七《漱芳斋卮言》,民国十年刻本,第29页。

(10)朱淞《寄闲斋杂志》八卷.附三《槎浦棹歌》一卷,华东师大图书馆馆藏清嘉庆二年刻本。

(11)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五十七子部十之六云:“体例似仿王渔洋诸说部而不及,其广博然亦足以益人神智矣。”(民国《吴兴丛书)本)

(12)李慈铭《越缦堂诗话》卷上,民国本。

(13)平步青《霞外攈屑》卷六,民国六年刻香雪崦丛书本。

[1]徐承烈.听雨轩笔记[M]//笔记小说大观.扬州:广陵书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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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王应奎.柳南随笔[M]//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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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檀萃.楚庭稗珠录:卷四[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21]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水曹清暇录序[M]//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138.

A Study on “Yuyang Shuobu” and Biji in Qing Dynasty

SONG Shi-ru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Anhui)

There appeared many biji works (notes) among which “Yuyang Shuobu” (means Wang Shi-zhen’s notes) had an outstanding position in early Qing Dynasty. “Yuyang Shuobu” notes come from a trend of thought about applying theory to pragmatism, and are characteristics of poetry criticism and novel in content. The achievements of the “Yuyang Shuobu” notes attracted lots of followers such as,,, etc., formed a series of notes called “Yuyang Shuobu style” in Qing Dynasty.

“Yuyang Shuobu”; biji (notes); poetry talks; novel

2020-08-1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小说文体发展史”(11&ZD106);阜阳师范大学人才引进科研启动项目 (2018kyq0020)。

宋世瑞,男,山东东明人,文学博士,阜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12

I207

A

1004-4310(2020)05-007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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