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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人事天,莫若啬——略论老子的农耕意识

2020-02-25魏宏灿

关键词:农耕老子农业

魏 萌,魏宏灿

治人事天,莫若啬——略论老子的农耕意识

魏 萌1,魏宏灿1,2

(1.阜阳师范大学,安徽 阜阳 236037;2.亳州学院,安徽 亳州 236800)

《老子》五千言,文约义丰,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论析了农耕文化。农耕,乃是治人事天之根本,以之有国可长治久安,固己则可长生修身。因此老子痛斥暴政,统治者不可夺民之食;他重视民生,让老百姓安心于农业生产,固守故土,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老子从农业生产的不确定性悟出了自然而然的“易变之道”,道根植于古代农耕文化,落实于现实生活,融合于农耕,与国计民生有紧密的联系。

老子;农耕;治人事天;不确定性;易变

《老子》是一部哲学著作,论者的注意力多集中于其哲学思想、文艺思想、养生之道、处世哲学等问题。这无疑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老子》五千言,思想内容极为丰富,其论述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论述了农耕文化这个问题。本文仅从农耕、民生、道与农耕之关系三方面略论老子的重农思想。

一、啬:治人事天之本

我国是农业大国,先民的生存主要以农业为主,农耕文明起源甚早。被史学家称之为“中国原始第一村”的安徽蒙城尉迟寺遗址所出土的小麦、类型各异的酒具、兽骨、红烧土房屋等,充分证明早在7000多年前,已有先民在淮河流域生产生活,从事农耕活动。当时的尉迟寺人受到北方粟实作物向南方传播,南方稻作文化向北方传播的双重影响,形成了南北方交融的农业文化。淮河孕育了光辉灿烂的古代农耕文明。

商代已经是一个以农业经济为主体的社会。商族的先世早就与农耕的命脉水利结缘,史称商始祖契之后六世的冥,为治水殉职,所谓“冥勤其官而水死”;史载成汤时有桑林,在此为农事祈雨;相传伊尹创作“区田”,教民粪种;汤在伐桀誓师辞里提到众人埋怨战争会“舍我穑事”;后来盘庚迁殷,用“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作喻,动员人们去新开发的地方从事农耕活动。这都说明商代把农耕作为重要的日常社会生活。殷墟甲骨文中占卜农事及其相关的内容,占了很大的比重。到商末,其中心区今河南商丘、安徽亳州一带呈现出“麦秀渐渐,禾黍油油”[1]的景象,所以周公旦说:“妹(沫)土”之人“纯其艺黍稷”[2],这说明该地区的农业生产已有很大的发展。近几年在这个地区考古发掘出土的商代器具,用于农业生产的占重要部分,并且随着不断地发掘而递增。仅据所见的现有资料,当时的农业区域分布主要在今淮河流域。生活在淮河主要支流的涡水岸边的老子并不是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虚玄地谈天说地论道,论述“天人合一”,而是将从天、地、人感悟出的道融合于农业生产与民生,强调农业生产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老子》第59章云: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为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3]295

这里的“啬”有两种解释:1.通“穑”,释为“农”,指耕稼事,《说文解字》:“田夫谓之啬夫”,所以“啬夫”亦谓之“农夫”。啬本从“來”从“廪”。來,即麦;廪,即粮仓,故可训为农夫收藏。王弼注曰:“莫若,莫过也。啬,农夫。农夫之治田,务丢其殊类,归于齐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绥百姓,莫过于此。”[4]2啬,俭;爱惜。韩非子《解老》:“少费之谓啬”,即爱惜,俭啬、收敛之义。河上公也训为“爱惜”:“治国者当爱惜民财,不为奢泰;治身者当爱惜精气,不为放逸。”[5]其义近于儒家所提倡的修身。综合上述两种解释看,农耕是先秦时期治人事天的根本法则。之于国,国人则知耕稼之艰难,无暇及于淫逸,举国上下同甘共苦,民情淳朴,无奢靡之风,无淫逸之为,无奸诈之智,无劫掠之事,社会安定,国家可长治久安。即“有国之母,可以长久”;之于身,人则知劳作辛苦,伤神耗力之岁而祸至,所以要谨于内闲于外,内心不驰,外欲不动,爱惜精神元气,这样人就能够长存久立。如此看来,“治人事天,莫若啬”这句话突出反映了老子的重农思想,认为农业生产是“治人事天”即修身治国的头等大事,并且认为这是“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所以,苏辙说:“孟子云‘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然则以啬治人,则可以有国者是也。以啬事天,则深根固蒂者是也。古之至人。保其性命之常,不以外耗内。则根深而不可拔,蒂固而不可脱,虽长生久视可矣。”[6]魏源分析得更为精辟:“盖‘道’之啬,而至于早服无间,德之积而至于莫知其极,则敛舒咸宜,体用兼妙。以之有国则可以长久,以之固己则可以长生。唯其治人事天,无所不可,故曰莫若啬。”[7]

正因为老子充分认识到农业生产在人民安居乐业、社会长治久安中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所以他设想出适宜农民生存的“小国寡民”式的中国农业社会: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80章)。[3]357

这幅蓝图是老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实际是远古社会人类的实况,是人类童年社会的描述。国家要小,人口要少,让民众虽有提高工效数倍的器械却不去使用,如同《庄子》中汉阴丈人拒绝高效提水器一样,唯恐省力诱发偷懒以至于产生“机心”。人民甘食美服,安居乐业。这是老子基于对当时社会阶级剥削压迫、兼并战争连年不断、人心淳质泯灭、社会充斥伪诈巧饰的不满而勾画的理想社会蓝图。它揭示了农民重土难迁、固守故土的小农经济社会特点,其用意是希望当时的统治者从传统文化中吸取有益的东西。正如苏辙所云:“老子生于衰周,文胜俗弊,将以无为救之,故于书将终,言其所志,愿得小国寡民以试焉而不可得耳。”[6]“小国寡民”不过是对原始社会氏族部落联盟的美化。但无论东方或西方,都有人把这样的社会视为“黄金时代”,是老子对原始民主民生的呼唤,是对人类社会永远保持这种和平安乐的美好愿望。

以往,论者认为老子的这种“小国寡民”社会思想,有复古倒退到蛮荒的原始社会状态中去的意识。其实不然,这是为寻找解决昏乱社会危机的途径,其本身就意味着对现实的不满与反叛,透露出向传统学习的强烈愿望,企图通过传统的回归,摆脱王道的缺失、礼义的崩溃、现实的败坏、人类的苦难。这种“小国寡民”不是对理想社会形态的描绘,而是他的政治理想的具体形象的表述,是为了增强感召力的一种表达方式。刘笑敢先生一语中的:“小邦寡民只是《老子》中偶尔提到的一种说法,并非一个重要的思想文化概念或理论术语……我们没有必要将‘小国寡民’当作认真的‘理想国’之类的设计和构想。”[8]其实,在老子那里“小国寡民”是“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理念的一种具体细致表达,也是以道治国理政、经世方略的具体细微阐述。

诚然,老子的“小国寡民”论,在分崩离析的衰周时期是不合时宜的,具体而言,老子所说的“什佰之器”,即各种资生之器具。这些器械的出现,能够改善生产条件,提高劳动效率,有利于农业生产,有利于农民生活,是社会生产力进步的表现。而老子却说“什佰之器而不用”“舟舆无所乘之”“甲兵无所陈之”,显然这是不合时宜的。但如果以其思想审视发展进步的当今社会,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这是因为机巧的产物,在改变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同时也损伤了人的自然本性,引发一系列的社会危机和自然环境恶化,如社会公德的衰微、伦理道德的沦丧、人类生存环境的破坏等。“咎莫大于欲得”(46章),欲望是人的天性,为了满足这种“欲望”,就制造并使用“什佰之器”,这必然破坏社会安定和自然环境。有些不法商家、企业,“机心”太重,在人们生产资料中以伪劣产品代之;在人们生活用品中添加有害物质,严重损害了人们的身心健康。正如老子所说:“民为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57章)老子在这里提醒人们,为社会、为他人、为自己,慎重使用“什佰之器”。因此,当今我们提倡生态平衡、绿色食品、无公害蔬菜。当前也真有不少发达国家因汽车等器具造成的环境污染而弃之不用。这些行为应验了老子的“弃而不用”的主张。就农耕而言,农民为了提高劳动效益,增产增收,使用化肥农药是不可少的,然其质量却让人担忧,一旦施用假劣产品,农民很难丰收。长期使用化肥农药,会造成土壤的有机质大量丧失,致使土地沙化板结。土壤品质下降的同时,还在一味的追求高产高质,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土壤中的营养成分丧失殆尽,致使土壤沙漠化。现在很多地区的土地已撂荒,地堰坍塌。而靠近城市的大片良田被工业园区圈占荒废,中国的土地红线实际上已经被突破。土壤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它的丧失和退化,不可能在较短时间内得到恢复。务农重本,国之大纲,家有存粮,心中不慌。一旦农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吃饭成了大问题,不安定的因素就会产生,这势必会动摇国家长治久安的根基。

日本著名农学家福冈正信针对当代农业生产中得出现的弊病,自觉地依据老子的“自然无为”理论,提出“自然农法”的构想。他认为:“自然农法具有节能、省本、高产、无公害,土地越种越肥等优点,这一切都是科学农业无可比拟的。其经验归结到一点就是‘无’字,‘一切无用论’,即不耕地、不施肥、不除草、不用农药。”[9]自然农法是以抛弃人类智慧的干涉,一切顺从于大自然为最终目标,它完全顺应大自然生命的法则,捍卫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创造一个美好、清静的农业生态空间,为人类造福。这一构想,福冈正信在几十年的农业实践中获得了成功。这充分证明,老子思想具有超前性,既时宜又不时宜;既古老又常新;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这就是《老子》经久不衰的生命所在。

“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老子不是真的认为死比远徙好,而是说远徙到别处不如死于此处。这是因为,“远徙”需要快捷的交通工具“器”或“舟舆”,即所谓“工欲美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老子“弃而不用”的道理,故他反对“远徙”。

再者,故土是人类精神寄托和心灵归宿,农民离不开他赖以生存的故乡故土,对故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表达的就是这种情结。远徙他处,不论出于何种动机,都是社会不和谐的表现。所以老子主张固守故土,其真实用意在提倡统治者不要骚扰老百姓。通过自上而下的“无为而治”,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这吻合了中国农业社会的特点,这正是我国传统文化中固守故土的小农经济意识的源头。

二、关注民生,痛斥上食百姓

民生,自古至今就是老百姓特别关注的话题。千百年来,老百姓向往的就是一个丰衣足食、社会安定、天下太平的社会。老子关注民生,他在《老子》第80章中所描绘的小国寡民,社会祥和,国家安定,物之生因任其性,民之居安土重迁;一切随迁任化,自然自乐,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园”之情景。与这种理想的乌托邦社会所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老子》第53章所描绘的社会情境: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与,非道也哉![3]268

老子以崇本不盈为道,以谨卑敛退为道,反对的就是矜夸炫耀,驰骛于末。然当权者外炫饰而内空虚,侈其末而空其本,致使田畴荒芜,食廪虚耗。这里,老子严厉地控诉了统治者破坏农业生产,对农民实施暴政。王弼注此章曰:“朝,宫室也;除,洁好也。”[4]河上公注曰:“高台榭,宫室修。”[5]这就是说朝廷宫室修饰得极漂亮。马叙伦注曰:“除,借为‘污’。”[10]此可理解为朝廷败坏。接着写田园荒芜,仓廪虚耗。农业荒废,储藏空竭。正如陈懿典注云:“外虽炫饰,而内空虚。如朝廷虽甚美,而田畴仓廪实荒芜虚耗。”[11]这种亡本殉末的现象正是为政当权者不顾农民死活而满足矜夸炫耀的欲望而造成的,是对农业生产与民生的直接伤害。

这不仅表现出为政者的亡本(农业),更重要的是揭示其荒淫本质。陈希声对其作了精彩的论析:“观朝阙甚修除,墙宇甚雕峻,则知其君上好土木之功,多嬉游之娱矣。观田野甚荒芜,则知其君好力役,夺民时矣。观仓廪甚空虚,则知其君好末作,废本业矣。观衣服多文彩,则知其君好淫巧,蠹女工矣。观佩服皆利剑,则知其君好勇矣。观饮食常厌饫,则知其君好醉饱,忘民事矣。观资货常有余,则知其君好聚敛,困民财矣。”[12]这样的当权者必然被老子称其为“盗夸”[3]268,即强盗头子。《老子》第75章云:

,,是以饥。难治,有为,是以难治。轻死,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3]339

老子在此剖析民间疾苦之根源:上索民愈多,民愈贫;智巧伪诈愈盛,民心愈乱;嗜欲厚生愈烈,民愈生不如死。三者达到极致,民不堪压榨必暴乱。显然,这是对统治者实施虐政于百姓的警告。强调统治者大征苛捐杂税、“取食”于百姓,必然会使民不聊生,陷入贫穷饥饿的苦难,激起百姓挺身轻死。所以,范应元说:“食者充君之庖,税者输国之赋。食用当俭,赋税当轻。在上者取之民太多,是夺民之食,而使之饥也。”[13]高亨先生亦云:“君贵生则厚养,厚养则苛敛,苛敛则民苦,民苦则轻死。”[14]这种暴政使民不聊生,人民怎能安心农业生产呢?人民自然从饥饿与死亡的边缘挺身轻死。无疑这是对统治者实施破坏农业生产与民生的暴敛的谴责与控诉,突出地表现出老子重农耕重民生的意识。这其中虽然不免有原始的小农经济意识,但就关注民众利益而言,是值得肯定的。

老子深刻地意识到民生疾苦的根源就是统治者的暴政横征,因此他建议统治者应该做到以下几点:

一是反对战争,注重农业生产。《老子》第46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此章是反战的,但也表现了老子重视农耕的意识,这主要体现在“粪”这个关键字上。“粪”,有多种解释:1.肥田,以粪粪田。河上公注曰:“谓人主有道也。粪,粪田也。治国者兵甲不用,却走马以治农田,治身者却阳精以类其身。”王弼注云:“却走马以治田类也。”2.作播,“播”“粪”通用,谓播种耕田。清人毕沅云:“粪播古字通用。《玉篇》:‘粪,播种也’。疑老子此处有播种意。”陈鼓应也云:“粪,耕种。傅奕本‘类’作‘播’,二字古时通用。”以上解释,皆认为老子时代,马等大牲畜已使用于农业生产。老子以此向统治者建议,社会太平时应将战马用于农业生产,增加农业产量,解决老百姓的饥寒问题。由此可见老子对百姓的人文关怀。

二是去私心,以百姓心为心。《老子》第27章云:“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也就是《老子》第49章所说的“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这即是说,作为国君者,要“常无心”,即去私心而为天下之大公;以百姓心为心,以彼此的浑然之心治理天下;以善心、诚心对待天下所有人,并施以教化,使老百姓改邪归正,归心于善良诚实。正如陈鼓应所云:“使人心思化归于浑朴。”[3]254

三是修己身,正己心。《老子》第3章云:“虚其心,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也就是《老子》第49章所说的“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这就是说君主要收敛欲望,自内修之,使己心浑然与天地同体。治理天下时“极力消去自己的意志,不使自己的意志伸长出来做主”[15]。君民同心同德,以君为己之父母也,君之为君,名至实归矣。所以王弼说:“圣人不立形名以检于物,不造进向以殊弃不肖,辅万物之自然而不为始,故曰无弃人也。不尚贤能,则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则民不为盗;不见可欲,则民心不乱。常使民无欲无惑,则无弃人矣。”[16]如此,君主“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以修己身、正己心为重,民亦可安顿而自乐也。这正是论者认为的一种“君人南面之术”[17]的权术。

四是谦卑自处,处下不争。君主立身处世事关民生与治国安民,《老子》第66章云:“欲上言,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就是说君主唯有谦卑自处,居后处下,才能居上位而长保,居前而处上;唯有柔弱不争,才莫能与之争,自然享其天下。

老子之时乃为乱世,人君者离道叛德,暴敛横征,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老子忧世道之昏乱,哀民生之多艰,主张明主当行大道,无私无欲,以百姓之心为心,勿取食于百姓,重视治人事天之本——农耕,则民归于朴素,饱其食,安其居,专其业,乐于农耕,天下无物不得安乐。

三、农耕的变易性与“道”之关系

老子之后的先秦诸子,在哲学的主要观点上不论与老子存在多么大的歧义,但在重视农耕、以农为本这个问题上都是与老子的思想相一致的。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论语·宪问》说:“稷禹躬稼而有天下。”[18]孟子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19]甚至还提出施政以农为本的看法:“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管子表述更为明确:“农事胜则入粟多,入粟多则国富,国富则安乡重家。”[20]“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民强。”管子还认为粮多不仅仅关系到国富民安兵强,也对社会道德礼仪有着重要的作用:“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大儒荀子也主张以农为本,要求农夫众庶“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21]82,“使年谷复熟而陈积有余”,以达到富国的目的。法家代表韩非子则公开提出农耕可以富国:“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22]农家真正是以农为本,说得更为明白:“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17]

然而,我国传统农业受到大自然的严重制约,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极为脆弱,农夫长年累月地不论多么辛苦劳作,多么精耕细作,付出多少汗水,一旦遇到自然灾害,都无济于事,颗粒无收的现象时常发生,难以维持其基本生存的粮食需求。人离不开天,也不可能胜天,靠天吃饭极为严重。所以,先秦诸子学说中多有年成“凶”与“穰”(坏与好)的文字记载。如《论语·颜渊》云“年饥”,即言年成不好,粮食歉收。《孟子·梁惠王》云:“凶年,饥岁”,即言荒年,粮食绝收;又云“乐岁”,即言年成好,粮食丰收。《管子·国蓄》云“中岁”,即言年成一般。这些皆说明农作物生长的好坏及粮食收获的多少取决于大自然,人是无法控制的,也是无法预测的,表现出极大的不确定性。作为具有重农意识并且又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子,当然深深感受到农耕的这种不确定性,并从中悟出某种道理来。于是便用“道”说事,阐述农耕中所蕴含的“不确定”“不可知”“不清楚”的“道”。所以,《老子》第14章说:“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此言“道”无所谓上下,无所谓明暗,具有超越时空的特点,说明道具有不可认知性。《老子》第15章说:“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此谓道无所不通而深远不可识知。《老子》第21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此谓道非本物,而物由道生,道是育生万物的本源。正因为老子悟出了农耕不确定性的哲理,故在第1章就开门见山地指出:“道可道,非常道。”说明世界万事万物的循环转化,变易不息,无法规定,无法言清,不可指称,给人一种“恍惚”“窈冥”的感觉。这种变易为“无”与“有”的统一,“一”与“多”的综合,成为宇宙万物的总根源。而此变易的过程完全是出于包括农业生产等世间万物自然而然的内在的发生发展规律,不借任何外界的干涉,更不借人为的矫揉造作,这正是老子“道法自然”(第25章)的内涵。这种宇宙万物总规律的“道”,经过老子反反复复地表述,变得更加无法言语,更加难以确定,成为一种超越时空、无始无终、无声无形、无穷无尽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一章)。老子正是由此“变易之道”的不确定性、模糊性,进一步深入审视宇宙万物的特性,试图从这种不确定性中把握某种确定的特性,昭示于世人,要人类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即《易传》所云“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达到天人合一。从其天人和谐观看,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主要包括:一是人在大自然面前处于劣势,要顺应天时变化,才能趋吉避凶,人与自然共处于同一地球生物圈中,人类的生产生活与社会的发展必然受到大自然的制约,必须以大自然为依托。二是人类为了生存必然要适应自然,尊重自然,“万物与我齐一”,人类生存的需求必须与自然所提供的各类资源相适应,保证人类社会和自然生态协调发展和谐共处。

老子不仅从农耕的变易性悟出“玄之又玄”的道,而且以农耕术语或与农耕有关系的事物喻道,表达某一种哲理。

水为流体,无色透明似虚无,无定形而善化,为万物之本源,为农耕之命脉。《老子》书中多以各种形态的水喻道。“上善若水”(第8章),此以水德喻有道之圣人,即喻“圣德”;“兮,。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第34章),“泛”,水流的样子,形容道德广博。此以“泛”喻道滋润万物;“,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第66章),海纳百川而成其阔,此以江海广阔喻圣王之大度,以江海之水喻圣王宜居处下,说明唯居处下才能更好地居前处上,唯有不争才能与之争;“天下莫若柔于水,而攻坚强莫之能胜”(第78章),此以水喻说柔克刚、弱胜强的道理。可见,老子喜用水喻道。水性柔弱,然其能克刚胜强。滴水穿石灭火,更能纳各种污秽之水流入溪谷低洼而成其阔。老子由其性悟人宜柔宜弱宜不争。

老子以农耕术语喻道。“治人事天,莫若啬”(第59章),啬,耕种之意,老子认为修身治国犹如农耕,用天道顺四时,农作物根深才能吸收养料,茁壮成长,治国安邦,根基牢固才能长治久安。“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第76章),此以幼苗柔弱,死时形体干枯喻“弱者道之用”,表达贵柔戒刚的思想。“却走马以粪”(第46章),此以“粪”之耕田播种意,告诫统治者应重视农耕,以道治天下时,无欲无战,把战马用来种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第64章),此以木由小到大喻一切事物皆由微小积累而成大,告诫世人做事必须有毅力和耐心,从点点滴滴开始。

综上可见,老子论道,所举事物、所用语言,皆根植于社会生活的泥土中,与国计民生有紧密的联系,特别是与中国古代农耕文化的联系更为密切,它的产生源于老子对农耕、民生的关切与怜悯。老子在五千言中,如第3章、第12章、第53章、第59章、第75章、第80章多次反复阐述农业生产对民众生活、社会政治的极端重要作用,提出“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3章)、“圣人为腹不为目”(12章)的政治主张;描绘出“使民重死而不远徙”“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80章)的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严厉批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53章)、“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75章)的暴政,谴责统治者对农业生产的破坏与对民生的伤害。并且由农耕的不确定性悟出“道”的变易性,并企盼寻找天地万物运动的规律,即寻找一条大“道”,让世人在认识事物的这种不确定性中把握确定性,尽可能地避免不确定性的灾难发生。正因此,北宋程颐释“常道”说“惟随时变易,乃常道也”(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朱谦之先生解释老子“道”时说:“道者,变化之总名”“老聃所谓道,乃变动不居,周流六虚,既无永久不变之道,亦无永久不变之名”[23]。由此看来,老子的“道”浸透着深厚的实践品格和现实生活意蕴,可以说,老子哲学就是“人学”。

我国是个农业大国,历来以农为本,务农重本,固国之大纲。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现在,国家免收农业税,农民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农村面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有多少农民乐于农村从事农耕呢?他们或弃农经商,或弃农打工,或移居城市,致使乡村衰落,田园荒芜,千百年来形成的农耕文化、乡村信仰、乡村血脉和价值渐趋消失。乡村是中华文明的源头,是多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载体,是社会秩序安定的根基。我们真正的家园不是城市,而是乡村,乡村振兴与建设之根本就是修复乡村传统文明,因此,我们很有必要从《老子》中汲取有利于复兴乡村文明建设的东西。即使他的农耕意识在今天或许不适用了,但他从农耕文化中悟出的修身治国之道,具有重要的当代价值,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1]司马迁.史记·宋微子世家[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江灏.今古文尚书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59.

[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唐子恒.边家珍.王弼道德经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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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Improve One’s Cultivation and Govern a State is like to Reap Crops: On Laozi’s Farming Consciousness

WEI Meng, WEI Hong-can1,2

(1.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Anhui 236041;2.Bozhou University, Bozhou, Anhui 236800)

Laozi’s five thousand words are rich in meaning, and involve all aspects of social life, including the farming culture. Farming is the foundation of governing human affairs and nature. With it, a country can be stable for a long time, and self-cultivation can be achieved for a long time. Therefore, he denounced tyranny, and the rulers could not take the food of the people; he attached importance to the people’s livelihood, so that the people could feel at ease in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stick to their native land and live a well-off life. From the uncertainty of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Laozi realized the natural “changeable way”. Tao was rooted in ancient farming culture, implemented in real life, integrated in farming, and closely related to the national economy and people’s livelihood.

Laozi; farming; governing human nature; uncertainty; changeability

2020-04-12

魏萌,女,安徽阜阳人,阜阳师范大学法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思想政治教育研究;魏宏灿,男,安徽太和人,阜阳师范大学教授;亳州学院特聘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与区域文化研究。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05

B223.1

A

1004-4310(2020)05-002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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