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与新文化运动
——以《民国日报·觉悟》为中心的考察*①
2020-02-25史建国
史建国
(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
南社作为晚清民国时期重要的文学社团,其相关研究在今天已经比较深入了。无论是对南社史料的整理辨析、对柳亚子等南社重要成员的个案研究,还是对南社所呈现出来的民族主义倾向、南社与近代新闻报业的发展以及南社与近代文化的变革、南社与近代民主革命、南社文学创作本身等方面的专题研究都已经出现了一批比较扎实的成果。但从学科分野的角度看,南社研究基本上还是属于近代文学研究的范畴。南社研究者,尤其是学院派的南社研究者基本上都是专治古代文学或近代文学的专家学者。其实,即便单纯从时间跨度上来讲,南社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开启的“现代”也有抹不开的联系。按照柳亚子对南社历史的回顾,从1909年11月虎丘雅集南社成立开始,“南社的活动,到1923年(民国十二年)12月22集出版后完全停止新南社的活动,到1924年(民国十三年)10月10日第三次聚餐会开会后停止”(1)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0页。。而在此之后南社湘集还继续存在,直到1926年才停止活动。所以尽管1919年4月第17次雅集之后有两三年的时间南社基本处于解体状态,没再组织雅集,但南社长沙社员、广东社员等仍在继续活动,组织雅集。而且1922年6月毕竟又有了第18次雅集,因而南社的这段历史是一直延续的。1915年9月以《青年杂志》创刊为发端的新文化运动,在经历了一段时期鲁迅所谓的“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的尴尬和冷清后,于“五四”前后终于形成高潮,并迅速取得了全局性的胜利,对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走向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从时间跨度上来讲,南社存在的时间段同新文化运动发生、发展的时间段是交叉重合的。但目前学界对南社与新文化运动关系的研究却显得比较薄弱。一方面,研究古代、近代文学的学者不免会觉得有“越界”之嫌;另一方面,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虽然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观照下已经将视角前移到了近代,却常常只是把南社作为一个比较进步的“近代革命文学团体”来看待,肯定其“社员大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民主共和的政治理念,以实现自由平等为理想,以推翻封建专制为己任”,在“推翻帝制、保卫共和的斗争中”“是出了大力、立了大功的”(2)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52页。黄修己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没有述及南社,而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只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文学》一章中用一节篇幅讨论了《南社诗人柳亚子等的诗文》。,而对南社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问题鲜有关注。
当然,近一二十年以来,也有一些学者或多或少触及南社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问题,不过大多只是探索其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的“反面激发作用”,而未能从正面关注南社对新文化运动的介入乃至推动,如沈永宝的《“文学改良八事”系因南社而立言》即是如此。即便像《南社文学活动与新文学发生研究》这样的题目,其实也仍然主要着眼于南社与新文化运动的差异,强调的是“南社对白话文普及做出了贡献”,但“南社的白话理论与五四新文学有本质的不同”,而南社的“小说观”与“启蒙观”也都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有所不同。(3)贺莹:《南社文学活动与新文学发生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河北大学,2010年。这样一种比较虽然对南社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若干重要观念进行了近距离审视,但并没有直击问题所在,即南社如何对新文学的发生起到了“催生”作用。比较来说,倒是南社研究专家孙之梅在《新南社:文学转型的青果》一文中正面论述了新南社“自觉的文学转型意识”和“把旧文学的南社改造成为新文学的新南社”的努力,并对其最终失败的原因进行了反思。(4)孙之梅:《新南社:文学转型的青果》,《求是学刊》2008年第1期。陈春香也在《南社与新文化运动关系探析》(5)陈春香:《南社与新文化运动关系探析》,《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中,从文学观念、外国文学的译介和白话文运动三个方面探讨了南社与新文化运动的关联。然而,这样一些研究对于南社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这一论题而言,仍然显得有些笼统。因此,本文拟以位列五四新文化运动“四大副刊”之一的《民国日报·觉悟》为个案,来对南社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作一系统考察。
一
成立于清末的南社,是一个带有浓重政治色彩的文学社团。尽管许多南社社员都强调过南社与同盟会的关系,但将这些成员联系在一起的毕竟是文学。南社的三位发起人之一高旭,在《南社启》中说南社发起乃意在保存“国魂”,而“欲存国魂,必自存国学始;而中国国学之尤为可贵者,端推文学”,并称南社之结社就是“欲一洗前代结社之积弊,以作海内文学之导师”(6)高旭:《南社启》,《民吁日报》1909年10月17日。。所以,正如孙之梅所分析的:“它的结盟、发展、壮大、解体,文学始终是核心,是精神命脉。”不但如此,孙之梅还对南社的文学观念进行了细致的梳理与总结,升华出了诸如“充分发挥文学开发民智、激扬民气、宣传资产阶级革命的作用”“改革文学的现状,建立一种与民主共和的社会制度相适应的文学”等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学观念。(7)孙之梅:《南社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27-40页。也就是说,在侧重对文学工具性特征的发掘和张扬,将文学视为革命宣传、唤醒民众的重要工具,以及文学应随时代、环境发展变迁等方面,南社成员们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不过,虽然有对文学功利性的基本认同,但其实并不意味着南社形成了相对一致的文学风格和审美理想,许多社友的诗学主张也不尽相同。1936年2月15日,柳亚子在给蒋慎吾的信中说:“南社是我和陈巢南、高天梅两位先生共同发起的,然而对于文学,对于政治,我们三个人的立场便不能相同,何况全体社友在一千一百人以外呢?……总之南社的内容,实在是很复杂的。讲他反封建,反古典,怕也并不尽然呢?”(8)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7页。从高旭所撰的《南社启》中也可见,南社成立时虽有“作海内文学导师”之雄心,但并没有发表作为一个社团的文学主张与文学宣言,没有一种整体性的理论自觉和审美追求,它的成立还是基于旧式文人雅集式的结社活动,传统的意味相当浓重。
朱寿桐在讨论现代文学社团时从运作风格出发将之分为两类:传统型和现代型。“传统型如南社、礼拜六派,还有前期新月社。这些文学社团或文人团体基本上保存着古代文人聚会的某些传统,以社交、酬唱、自娱自乐为目的,以才情风雅、正则行规为旨趣,与旧的文人会社传统有一种承继关系。南社有政治、文人兼具的色彩,有点曹丕传统的味道……”(9)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31-32页。同时他也指出,有没有在文学风格上“追求接近或统一的努力”是区分传统文学社团与现代文学社团的重要表征之一。现代文学社团“往往体现着一群文学家在风格上追求接近或统一的努力,虽然实际上要达到统一几乎没有可能。传统文会却连这种统一的努力也不具备”(10)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31页。。从这一论断谈开去,再与1920年代以后大量兴起的新文学社团相对比的话,南社的这种“传统性”便非常明显。
以新文学最重要的两个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为例,它们在成立之初即明确了自身的文学主张与审美追求。文学研究会主张文学“为人生”,在创作实践中表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而创造社则注重用文学表达“内心的要求”,强调自我表现和抒情性,在风格上是同文学研究会迥异的。而“在风格上追求接近或统一的努力”从发表“简章”或“宣言”的那一刻便开始了。比如1920年12月19日《民国日报·觉悟》刊出的《文学研究会宣言》,在陈述了发起文学研究会的“三种意思”之后,呼吁道:“希望同志的人们赞成我们的意思,加入本会,赐以教诲,共策进行,幸甚。”1921年《小说月报》第12卷第1号发表的《〈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也公开宣布了六条“意见”,如“研究文学哲理介绍文学流派”“提倡写实主义”“反映国民性”等等,不仅强调了“意见”是“同人”的一致主张,并且说“上述六条,同人将次第借此刊以实现,并与国人相讨论”。所以,这种“在风格上追求接近或统一”的倾向是非常明显的。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文学研究会还是创造社,都有各自的一批理论家不断发表理论文章,对社团成员的创作实践形成引导和规约,促成创作风格的接近或统一。沈雁冰和郑振铎之于文学研究会,郭沫若和成仿吾之于创造社都是如此。沈雁冰的《社会背景与文学创作》《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郑振铎的《新文学观的建设》《血和泪的文学》等文,都对文学研究会成员创作风格的接近起到了重要的理论引导作用。而郭沫若的《批判意门湖译本及其他》《自然与艺术》、成仿吾的《诗之防御战》《新文学之使命》等文也都对创造社文学风格的趋近与统一起到了指导作用。郭沫若的《批判意门湖译本及其他》,虽是对文学研究会出版的《意门湖》进行批评,但文中不但注意到“同人杂志”“渐渐发达”起来的现象,同时也明确宣布自己的文学主张:“文艺是迫于内心的要求之所表现,同人杂志正是应乎这种要求的表现机关……”(11)郭沫若:《批判意门湖译本及其他》,《创造季刊》1922年第1卷第2期。作为创造社的精神领袖,郭沫若的文学观对社员的创作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而成仿吾的《新文学之使命》也开篇即阐明:“文学上的创作,本来只要是出自内心的要求,原不必有什么预定的目的。”随后,他也在文中一再强调“文学既是我们内心活动之一种,所以我们最好是把内心的自然的要求作他的原动力”。(12)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创造周报》1923年第2号。正是有了郭沫若、成仿吾等人对创造社文学主张与审美理想的一再阐述与规约,创造社的文学创作实践才呈现出较之文学研究会更为清晰和一致的风格。要而言之,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现代文学社团在理论倡导和创作实践方面都有着明显的“同人社团”痕迹,社团成员在文学观、风格追求等方面有着相对较高的同一性,体现在创作实践上则比较容易形成风格趋近或趋同的文学流派。而反观南社,则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特征。
1917年,在柳亚子、朱鸳雏之间的论争中,柳亚子曾有言:“南社之作为海内言文学之集合体,其途径甚广,其门户甚宽,譬如群山赴壑,万流归海,初不拟以派别自限……”(13)柳亚子:《斥朱鸳雏(续)》,《民国日报》1917年7月29日。事实也的确如此。现存最早的《南社条例》是1910年第3次雅集时修订而成的《南社第三次修改条例》,文中第一条对社员的要求是“品性文学两优,得社友介绍者,即可入社”。 随后,《南社第四次修改条例》也仍然是要求“品行文学两优”,只是改为“得社友三人以上介绍者,即可入社”。直到1914年第10次雅集修订的《第六次修改条例》才在第一条开宗明义声称“本社以研究文学、提倡气节为宗旨”。柳亚子说:“这次的修改,在制度上是有些革命的涵义的,所以不称为《第六次修改条例》而简直称为《南社条例》了。”(14)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3、34、62页。显然,南社成立之初,并不具有同人社团的性质,没有统一的文学主张与审美理想,只要“品性文学两优”然后有社友介绍便可加入。南社《第六次修改条例》虽然加入了“研究文学、提倡气节”的宗旨,表现出了向同人社团过渡的倾向,但实际上对社员的创作也难以起到有效的规约与引导。从此后南社社员的创作实践来看,虽确有“提倡气节”的慷慨悲壮之作,但唱和往还、吟风弄月以及观景赏花之作也颇为不少。同时,南社文学创作以诗词成就最高,但诗学主张却从来就不尽相同。在南社成立的虎丘雅集上,就发生过柳亚子、朱梁任和庞檗子、蔡哲夫的争论,为此柳亚子还急得大哭一场,庞檗子赶紧道歉,事情才算过去。后来,柳亚子等人力主诗歌“宗唐”与姚鹓雏、闻野鹤、朱鸳雏、胡先骕等人主张“宗宋”之间的争论则直接导致柳亚子驱逐朱鸳雏、成舍我出南社以及南社活动的停顿。所以,无论从结社宗旨还是文学风格追求看,南社都跟文学研究会等现代文学社团有明显区别,社员的文学观、文化观、政治立场等原本就存在很多差异,在新文化运动强有力的外部冲击下,很容易走向分化和解体。
有关胡适之“文学改良八事”系受南社激发等,论者已多,此不赘言。这里主要想讨论在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冲击之下,南社成员之间出现了怎样的分化。以1915年9月《青年杂志》(第2卷起更名为《新青年》)创刊肇始的新文化运动,其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对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激烈批判和对西方文化(“新思潮”)的大量引入。当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认为对封建传统旧文化的总清算,必须同时去除那些作为封建载道工具的旧文学及文言文,于是极力推动一场旨在反对文言,提倡白话,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文学革命”,因而“文学革命就很自然纳入新文化运动的轨道,成为新文化运动最坚实有力的组成部分”。(1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页。
由于南社并非同人社团,所以在这新旧交锋的转折时代,社员的文化立场便开始呈现出较大的差异。面对新思潮的涌入,南社社友公开反对的尚不多,但面对“倒孔”与“文学革命”,南社诸子便立场各异了。有支持“倒孔”的急先锋,也有主张将“孔教”定为“国教”的守旧派;有同情支持白话文学、积极投身文学革命的,也有坚决反对白话文学反对文学革命的;有支持“倒孔”、但反对白话文学的,也有认为小说可以用白话而诗歌决不能用白话的。南社的核心人物柳亚子是“倒孔”的,早在1916年12月21日,南社社员徐思瀛参预“国教请愿运动”,拉柳亚子签名。柳亚子就坚决拒绝,并在给其回信中说:“国教请愿事,弟绝对的反对。因弟为主张倒孔之一人也。贱名万勿假借,否则当提起诉讼。至要至要!原件璧还,并奉劝足下勿为无益之举。《新青年》杂志中陈独秀君巨著,宜写万本读万遍也。”(16)柳亚子:《与徐梦鸥书》,《南社第二十集》,上海:国光书局,1917年,第72页。由此可见,对于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主将提出以民主、科学来进行思想启蒙,对封建旧文化进行彻底批判的立场,柳亚子是支持甚至推崇的。1917年,经柳亚子邀请加入南社的吴虞更是在新文化运动中因激进批孔、批判家族制度而被胡适称为“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1917年3月27日,在收到吴虞填写的入社书后,柳亚子致信给他,文中除了对其诗才推崇备至外,还说:“曩于《新青年》杂志中得读先生与陈独秀书,甚为倾倒。”(17)《吴虞日记》(上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0页。如果说徐思瀛代表了南社尊孔声音的话,那么柳亚子、吴虞无疑可作为南社“倒孔”派的代表。不过,柳亚子等人虽然在“倒孔”方面与陈独秀新文化派的立场观点一致,但对于胡适、陈独秀等人“文学革命”的主张却坚决反对。在《与杨杏佛论文学书》中,柳亚子说:“《新青年》陈独秀弟亦相识,所撰《非孔》诸篇先得我心,至论文学革命,则未免为胡适所卖。弟谓文学革命,所革当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又诗文本同源同流,白话文便于说理论事,殆不可少;第宜简洁,毋伤支离。若论白话诗,则断断不能通。”(18)柳亚子:《与杨杏佛论文学书》,《民国日报》1917年4月27日。柳亚子“形式宜旧,理想宜新”的主张得到了南社成舍我等人的支持,而吴虞也在《民国日报》1917年5月16-17日发表《与柳亚子论文学书》支持柳亚子的观点,文中表示对胡适的白话诗“不敢附和”,觉得只不过算是打油诗而已:“求教育普及,晓喻社会,以通俗白话为宜;保先民精神,写高妙理想,则自来文学似未应可废。”这可谓代表了南社主流声音对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态度,那就是白话文对于教育普及是有益的,不应该反对,所以小说、论事说理的文章都可以用白话,但像诗歌这种代表高雅审美趣味的文体则决不能用白话。也就是说,在南社诸子心目中,有着强烈的“语言等级”意识。他们从骨子里认为白话虽然实用,但却仍然不过是“引车卖浆之流”的语言,用这样的语言来进行文学创作,是不能存世并流传久远的。这种观点当然遭到了胡适等人的严厉批驳,而南社也由此给世人留下了“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白话诗”“立场保守”等印象。但是,正如上文所论述的,南社并非“同人社团”,组织比较松散,立场观点各异。所以,在新文化运动冲击下,也有一部分社员开始逐渐向新文化靠拢,最后投入新文化运动阵营并对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推动,这主要就是指叶楚伧、邵力子等人主持的《民国日报》及其副刊《觉悟》对新文化运动的推动。
二
尽管南社在运作方式上仍然采取文人雅集这种传统文社常用的形式,而不像现代文学社团那样以刊物为中心,迅速有效地发表自己的文学思想并以创作实践引起文坛关注,但南社诸子投身近代新闻报刊业还是作出了巨大的成绩。据孙之梅考察,南社成员投身我国近代新闻报刊业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1905年以前,南社人崭露头角。在当时留日学生创办的报刊中,南社人发挥着骨干作用;国内以中国教育会为纽带,创办了一批有革命倾向的报刊,这些报刊大部分由南社人主办和编辑。1905年到1911年的革命高潮中,南社人成为革命派在新闻报刊界的主力军。革命派在日本创办的24种报刊,其中南社人创办、编辑的有9种。革命派在上海出版报刊15种,其中由南社编辑撰稿的11种。民国成立以后,南社成员汇聚于上海新闻报刊业,一些报纸清一色由南社人编撰。”(19)孙之梅:《南社与近代新闻报刊业》,《文史哲》2002年第3期。不过,由以上论述也可以看出,南社诸子投身近代新闻报刊业所紧紧围绕的一个关键词是“革命”,而非“文学”。也就是说,南社虽然对近代新闻报刊业致力甚多,但相比较以刊物为中心的现代文学社团仍然是有所不同的:现代文学社团所创办的刊物是以“文学”为中心,发表社团同人的文学作品,扩大社团的文学主张与文学影响,谋求的是文坛上的建树;而南社投身近代新闻报刊业则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其最“官方”或最“正宗”的文学园地仍然是南社雅集。尽管如此,在当时的许多报纸副刊上南社诸子也十分活跃,这其中就有《民国日报》副刊。
上海的《民国日报》创刊于1916年1月22日,是中华革命党在国内主要的言论阵地。由陈其美集资筹办、叶楚伧任总编辑、邵力子任经理。该报副刊《艺文部》设有《小说》《诗选》《江头秋拍》《秀才会议》《强为欢笑》等栏目,是南社成员发表作品的重要场所之一。1917年3月5日,《民国日报》将原有的副刊《艺文部》改为《文坛艺薮》,设有《说林》《文苑》《笔记》《谐薮》《趣闻》等栏目。此后,1917年7月15日,又在第8版新设《民国闲话》副刊。1917年9月1日,再在第12版增设《民国艺文》副刊。《民国日报》副刊虽然不断“革新”,但总体定位还是以娱乐为主,作者基本上都是南社成员。刘萍华曾在《叶楚伧传》中写道:“叶楚伧创办《民国日报》时,替他撰稿的大多为南社中一时之选,如胡朴安、柳亚子、邵力子、余十眉……等人。另外因投稿之缘,叶楚伧又结识了成舍我,并力邀成舍我主编《民国日报》的要闻版及副刊。”(20)刘萍华: 《笔雄万夫——叶楚伧传》,中国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6年,第62页。其实,不光成舍我,南社社员闻宥(野鹤)也于1917年3月参加《民国日报》编辑工作。而南社的许多重要文章、布告、条例也都是在《民国日报》刊布的。比如柳亚子的《与杨杏佛论文学书》,吴虞的《与柳亚子书》,姚鹓雏的大量诗话、文章,以及1916年8月7日为南社社员林景行召开追悼会的布告,1917年9月的《南社修正条例》,南社社员庞树柏的遗著《墨泪龛笔记》《衰香簃诗词丛话》等都是在《民国日报》发表的。而柳亚子与力捧同光体的姚鹓雏、闻野鹤、朱鸳雏等人发生的笔战,以及后来将朱鸳雏、成舍我逐出南社等事件,也都是在《民国日报》上发生的。所以,从《民国日报》创刊伊始,它就与南社有着密切的关联,是南社的重要活动阵地,而副刊版面更是基本上被南社诸子所包揽。不但如此,无论是《民国日报》的筹办人陈其美还是总编辑叶楚伧、经理邵力子都是南社社友。尤其是叶楚伧和邵力子,不仅是南社的资深社友,当1923年新南社成立时,他们也都是新南社的发起人。可以说,他们都是与南社关系最为密切的少数“核心社友”之一。
叶楚伧是不折不扣的南社元老。他与柳亚子相识颇早。据柳亚子回忆,1912年民国成立后,柳亚子应雷铁厓之邀去临时大总统府充任秘书,闲来无事,常外出闲逛,“这时候,姚雨平是粤军北伐军总司令,叶楚伧在替他当参谋,北伐不能进行,只好和我混在一起,天天游山玩水,喝酒做诗”(21)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9页。。1912年4月,《太平洋》创刊后,叶楚伧担任总主笔,柳亚子也“从《民声》出来,跳进了《太平洋》”(22)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2页。。两人成了同事,相交更深。
1912年3月13日,南社在愚园举行第6次雅集,叶楚伧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其中。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中将参与雅集的社友都列了出来,按照行文惯例,还对首次出现者分别作了简介,其中第15位就是叶楚伧。对他的简介是这样写的:“叶楚伧,原名宗源,字卓书,更名叶,字小凤,今以楚伧行,江苏吴县人。现任中国国民党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兼秘书长,国民政府委员兼立法院副院长。”(23)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4页。此后,1914年3月29日的第10次雅集、5月24日的临时雅集,1915年5月9日第12次雅集、10月17日第13次雅集,1916年6月4日第14次雅集、8月20日的愚园临时雅集、9月24日的第15次雅集,1917年4月15日第16次雅集等,叶楚伧每次都参与其中。1923年,他又作为发起人之一参加新南社,直到1934年为陈巢南开完追悼会后召集的南社临时雅集中,还可以看到叶楚伧的身影。不仅如此,柳亚子仿照《东林点将录》和《乾嘉诗坛点将录》的方法开列的名单中,叶楚伧也位列第六位,是为“天勇星大刀叶楚伧”。(24)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2页。所以,《叶楚伧传》的作者在评述其一生功业时曾引述陈敬之的话说:“叶楚伧以诗文雄视文坛、献身党国的造诣和成就,都起始于‘南社’。”(25)刘萍华: 《笔雄万夫——叶楚伧传》,中国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6年,第18页。这样一种论断应该说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邵力子较叶楚伧稍晚,于1914年加入南社。但他与柳亚子之间的交往颇早。1912年,柳亚子从南京回上海后入《天铎报》,用笔名“青兕”在报纸上频频著文反对南北议和。而当时的形势却是南北议和将要成功,孙中山也宣布让位了。柳亚子坚持己见,“天天骂南京政府,骂临时参议院,主张各省组织都督团,反抗南京,取消和议。那时的《民立报》,是南京政府的机关报,邵力子和徐血儿,天天向我进攻,我却不怕”(26)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9页。。可谓不打不相识,1914年加入南社后,邵、柳便同为南社社友,并且相交甚深。1914年8月,寓沪社友14人在徐园举行的临时雅集中,首次出现邵力子的名字。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中叙及此次雅集时,也对首次出现的邵力子作了介绍:“邵力子,原名闻泰,字仲辉,今以力子行,浙江绍兴人。《民立报》主笔,现任陕西省政府主席,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27)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6页。此后,1915年5月9日第12次雅集、10月17日第13次雅集,1916年6月4日第14次雅集、9月24日的第15次雅集,1917年4月15日第16次雅集,1919年4月6日第17次雅集,邵力子都参与其中。除此之外,新南社成立时,邵力子也是新南社的八位发起人之一,并担任了新南社的编辑部主任,积极参与新南社事务。可以说,除了第三次聚餐会因事无暇参加之外,新南社的历次活动邵力子也基本都参与了。不仅如此,1928年参加南社20周年纪念的40人中也有邵力子,并且还同沈道非、狄君武、柳亚子、吕天民一起被推举为“诗文纪念册”的审查委员。(28)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4页。
由以上可见,作为南社社友,叶楚伧和邵力子对于南社的活动历来都是积极参与的,他们也非常看重自身南社社友的身份。不仅如此,他们还积极为南社发展提供便利,曾将《民国日报》馆作为南社的上海通讯处之一。(29)1919年4月6日,南社第17次雅集之后,修订的《南社条例》“附则”中就说明:“本社上海通讯处暂设于寰球中国学生会和《民国日报》馆。”所以,在研究南社时,不应忽略《民国日报》这一南社诸子非常活跃的重要场所。反过来说,在研究和考察叶楚伧、邵力子主持的《民国日报》及其副刊时,也不应无视南社的背景。
不过在《民国日报》创刊两年多之后,南社情形却黯淡起来,如柳亚子在《南社纪略》中所言:“一方面是由于我的辞职,给大家以泄气的印象,一方面,已近五四运动的前夜,新文化潮流正在奔腾澎湃的形势中,抱残守缺的南社,就渐渐不为社会所注目,连社友也觉得无甚意味起来了。”(30)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6页。于是,便有一部分南社社友开始同情新文化运动并向新文化阵营靠拢。而叶楚伧和邵力子由于其长期身在报界,同新文化阵营的沟通相对更加便捷。1916年1月22日创办的《民国日报》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中创立和成长的,因而在其成长过程中就免不了与新文化阵营发生碰撞与交锋。前述柳亚子、吴虞、成舍我等人发表在《民国日报》上的书信、文章等就代表了南社对新文化运动的暧昧态度,可谓有回应也有拒斥。不过从叶楚伧和邵力子等《民国日报》的主持者来看,他们从一开始就表达了对新文化运动的亲近与同情。《民国日报》创办的第一天便刊登《青年杂志》的广告:“我国青年诸君欲自知在国中人格居何等者乎?欲自知(在)世界青年中处何地位者乎?欲自知将来事功学业应遵若何途径者乎?欲考知所以自策自励之方法者乎?欲解释平昔疑难而增进其知识者乎?欲明乎此,皆不可不读本杂志。盖本志之主义,实欲与诸君共同研究商榷解决以上所列之种种问题,深望诸君之学识志气因此而日益增高。而吾国将来最善良的政治教育实业各界之中坚人物亦悉为诸君所充任。”(31)《青年杂志广告》,《民国日报》1916年1月22日。这种为《新青年》等新文化派的刊物刊登广告并大力进行推介的做法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本身就不是一种单纯的商业行为,而是蕴涵了鲜明的价值取向,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种对新文化运动的亲近和赞助。而1916年3月底,《民国日报》副刊《艺文部》上还开辟过《新的思潮》栏目,发表有“叔涛”以白话文写作的《日本思想界近况》等文章,开始介绍海内外的新思潮。尽管这一栏目并没坚持太久,但不能不说这也是向新文化阵营靠拢、致力于思想革命和文化启蒙工作的一种表现。除此之外,对于《新青年》等刊物上发表的许多言论,叶楚伧、邵力子也常常撰文表示支持与回应。比如1918年10月2日,邵力子就在《民国日报》发表时评鼓吹“进步主义”:“愚为极端赞成进步主义者……科学尚未精进,而先提倡鬼学,愚实认为进步主义之敌。前读《新青年》、《闢灵学杂志》文,叹为先得我心。”这种“叹为先得我心”之感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报纸主持者的编辑方针,并在不知不觉中向其靠拢。
在叶、邵二人中,叶楚伧与南社渊源更深,与柳亚子私交更好,其因袭也相对更重一些。《民国日报》创立后,叶虽任总编辑,但也经常在副刊上发表诗词和小说,旧式文人气息浓厚。而在柳亚子与朱鸳雏的“唐宋之争”中,他甚至还以总编之权偏袒柳亚子,支持他驱逐朱鸳雏和成舍我。新文化运动中,由于叶楚伧早先就有创作白话小说的经历,所以他比较早就开始认同白话文学主张。但一开始他对白话文学的认知与胡适等人并不完全相同,反而跟柳亚子有些相近。叶楚伧一方面认为提倡白话文学绝对必要,以为创作白话文学而能流传后世是难上加难之事,以此回应守旧派对白话文学的否定:“以文为文,而能以文传者,代不过数人。如韩欧苏柳,屈指可数,则其难尽于善可知矣,而况以语为文乎?余尝曰:施耐庵王实甫之才,使治纵横骈散之文,必不许前有古人。”(32)小凤:《小说杂论》,《民国日报·民国小说》1918年9月10日。另一方面却也对胡适以“言文一致”的“活文学”来提高白话文学作品地位的做法不以为然。他曾在《小说杂论》中写道:“广东人与苏州人言语不通也。而读白话小说则广东人所知者无异于江苏人,可见语无不同,所异者特在口齿间耳。今试翻出一本白话小说,令江苏人看之,令广东人读之,读者与看者皆莫名其妙也。而其实所读者即其所看者耳。故今若有人倡言统一言文,莫如用白话文字,此不通之论也。中国人民情感隔阂之患,不在文字之浅深而在言语之不通。”(33)小凤:《小说杂论(续)》,《民国日报·民国小说》1918年10月2日。显然,在他看来,阻碍中国人情感交流的主要是方言发音各不相同的问题,而不在文字深浅。言下之意只要方言统一了,各地国人的交流便没有问题了,并且他也认为文言文学自有其价值,虽已不能适应时代,但不当一概否定。叶楚伧对白话文的这种态度甚至保持到《觉悟》副刊创办之后,那时虽然《民国日报》副刊已经全身心投入新文化运动并成为知名的新文化派阵地了,但叶对白话诗仍然是有所保留的。而邵力子虽然不曾直接介入文言、白话等论争,但是投身新文化运动却更坚决、更彻底。《觉悟》创办之前,他就以自身的写作实践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新文化派一边。1919年5月19日,邵力子在《民国日报》发表时评《合伙卖国的铁证》,怒斥钱能训与段、徐、曹、章等人合伙卖国,已经改用白话,文中说:“看那钱能训的电报,只把二十一条当做密约,强辩了几句,对那段、徐、曹、章等甘心断送的事实,一字也不提,就可见他们是合伙卖国,并且自己也晓得无可再辩了。国民到了今日,倘还没有讨贼的决心,这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随后的5月26日,邵力子又发表时评《上海还有人么》,文中说:“表示上海的民意,不能单靠着学生,学生既有牺牲的精神,还要指望一般市民,都来作一致的行动,然后方能积极做去。”同样也是全篇采用白话。在此之后,邵力子发表的作品就极少有文言出现了。必须指出,尽管1920年1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就通令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国文课教育也统一运用白话文,白话文运动至此已是大获全胜,但一直到1920年代末,绝大多数报纸整张的“新闻”“社论”等还是用文言,只有副刊文字改用白话表示对白话文运动的赞助,而政府公文函电等也仍然完全都用文言。所以,此时邵力子撰写的时评能改用白话,是难能可贵的。
叶楚伦、邵力子开始转向新文化阵营后,《民国日报》有时甚至会直接为新文化派呐喊助威并对守旧势力加以批判。例如,1919年4月1日的《民国日报》就以“顽固党仇视新思潮,意欲排斥陈、胡,推张元奇出头”为题发布北大内部安福系想夺权,排挤陈独秀、胡适等新派人物的消息。而此前的3月18日,《民国日报》也刊出了《北京大学之旧潮——与新潮对抗之国故月刊》的短讯,文中写道:“北京大学之出版品,以《新潮》为最,兹复有昌明中国故有之学术为旗帜者,发刊《国故月刊》一种,月出一册,兹摘举其第一期目录于后。”像这样立场鲜明地支持新文化运动,批判顽固守旧势力的消息、短讯,在《民国日报》上大量存在。这些消息、短讯高密度出现,轮番“轰炸”,其影响力不容小觑,久而久之就会使“新=好、进步”“旧=不好、反动”的观念深入人心,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使大量的读者不知不觉地站到编辑者的立场上,认同对新思潮和新文化运动的肯定评价而站到守旧势力的对立面。这样一种方式实际上对新思潮的传播和新文化运动的推广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三
叶楚伧、邵力子以及《民国日报》对新文化运动的支持和推动,主要还是《觉悟》副刊创刊之后。《觉悟》是在五四运动直接催生下创立的,它的诞生标志着《民国日报》副刊已经彻底投身到新文化运动中,成为新文化阵营中的一员。在新文化语境中,《觉悟》迅速发展成为当时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对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建设发挥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五四运动中,叶楚伧、邵力子都曾积极参与组织和领导游行示威。其时,一边主编《民国日报》一边任教于竞雄女学的叶楚伧与王新命等一起领导了该校的游行示威活动。王新命后来在《新闻圈里四十年》中对此有生动描述:“叶楚伧总是背着一面大旗,做开路先锋,我也总是带着百余竞雄学生紧随其后。”(34)刘萍华: 《笔雄万夫——叶楚伧传》,中国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6年,第69页。而当时任教于复旦的邵力子,则首先在上海复旦大学点燃了上海的五四之火,并呼吁各界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可以说,正是五四运动的爆发,才使得叶、邵充分认识到了文化启蒙的重要性,因此创办《觉悟》并彻底投身于新文化运动之中。
1919年6月16日《觉悟》副刊创刊后,《觉悟》上发表的各类作品就一律改为白话文,文言小说和古典诗词彻底在《觉悟》上绝迹。1919年7月13日的《觉悟》上破例刊出一篇文言文,是复旦大学瞿宣颍写的《禁止中国纳妾之方法》。但文末还附有记者的说明:“记者按,本栏原定专载白话体裁之最近思潮,此篇义理正确,为吾人所极表欢迎者,惟既为中华建社会征文之作,则又不便演为白话,故特破例转载之。”到8月10日,《觉悟》刊出《本栏欢迎投稿》的启事,其中对所征稿件的第一条要求即是“体裁概用白话”。在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中,在当时社会上反对白话文的浪潮还此起彼伏的时候,《觉悟》“体裁概用白话”的要求无疑表明了一种姿态,它是一个重要标志,标志着《觉悟》已经彻底加入了新文化阵营,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推动力量。
当然“体裁概用白话”和文言小说、古典诗词从《觉悟》上的退出也引起一些南社社友的不满。1919年10月,时为南社主任的姚光就曾致信叶楚伧、邵力子,反对《民国日报》副刊对“新文体”改取赞成态度:
往日《民国日报》艺文栏中,亦曾有质疑于新文体之说,今何以忽一变而为赞成耶?弟于十余年前,遇新学说,即极端赞成;今对于新文体,则颇以为不可,然对于新文体中所提倡之学说,则仍愿研究,非如顽固者流之一概加以反对也。
窃谓我国文学高尚优美,自有一种感人之处。兄等皆文学巨子,当深知之,自无待言。革命功成,文字鼓吹,不无小补,然当时之文字,亦诗歌文言耳。我国旧学说之陈腐,不适于用,有碍进化,固属有之,然今驳诘之可也,诠释之可也,何必用白话体出之乎?
况观今日提倡新文体诸子之心理,非仅为一般人易于了解起见,实欲尽取以代我国固有之文言也。弟意提倡新学说可也,提倡新文体不可也;白话体偶一为之可也,欲尽以代我国固有之文言不可也。(35)姚光:《与叶楚伧、邵力子书》,《国学丛选》第11集,金山:国学商兑会,1919年, “通信录”栏第104页。
同样也是由于此时的《觉悟》副刊已经“体裁概用白话”,所以《民国日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给姚光的这类文字提供发表版面,《与叶楚伧、邵力子书》只能发表在《国学丛选》第11集中。但与之相对的却是此时《觉悟》开辟了“通信”栏,凡是觉悟青年对于人生、社会、思想、文化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写给《觉悟》,《觉悟》也都会在“通信栏”中登载并由邵力子作答。“通信”栏迅速受到青年们的欢迎和好评,成为《觉悟》乃至《民国日报》的招牌栏目之一,极大地提升了《觉悟》和《民国日报》的声誉。而邵力子本人也被读者奉为“青年导师”,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风云人物。
对于南社主任姚光的这番“劝诫”,已经转向新文化阵营并因此获得读者的普遍支持,报纸发行量迅速增长,报馆经营开始变得顺风顺水的叶楚伧、邵力子显然无法领受,也不便正面回应。倒是1919年12月11日叶楚伧在《民国日报》发表的“社论”《告反对白话的人》,像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姚光的“反对”。在文中,叶楚伧说:“文字传达的目的,是要人民知……现在的中国,是全国人民的中国,现在中国的政治事业,是全中国人民的政治事业。现在中国的人民是主人不是牛马。所以文学传达的范围,应该由少数人扩充到全国,试问原有的文学式的文章,能传达到全国,使全国的人民领悟吗?”可见,投身新文化阵营后,叶楚伧对于白话文的认识较之从前已经更进了一步,尽管此时他对白话诗仍有保留看法、对于将文言文学彻底否定从情感上也仍然难以接受,但在立场态度上,他已经完全站在了新文化派一边,已经开始代表新文化派去“正告”那些“反对白话的人”。
《觉悟》创刊时并没有发表宣言或发刊词之类以宣示自己的主张。不过几个月后的1920年1月1日,《民国日报》迎来四周年纪念之际出版了《民国日报纪念增刊》,并发表署名“报纸同人”的《四周纪念前后的本报》一文。文中表达了《民国日报》从致力于政治民生方面的建树到转而推动中国文化革新这种指导方针的转变:
同人向来所兢兢的,是分别国内的真是非,当时所选定的标准,是“合法的是的,尊重民权民生的是的”,“不合法的、蹂躏民权民生的非的”。将这个标准定了,凭你受何种要挟压迫,不敢移动一点,深信这是解决种种困难的不二法门。现在知道一国的纠纷,决不能单凭国内是非所能解决的。所以同人不暇问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更向新思潮里努力进行。同人对于这一点的前途,并且曾经分出过几个条理来。
一、新文化的介绍。
二、旧文化的甄别。
三、旧文化在社会上的感化力分析。
四、新文化替代旧文化的程序与方法。
同人对于这四条,以后是决心要努力进行的。能做到哪一步,现在不敢说,因为少数人的能力总是有限。咳!那么同人只好求一般国人的提携一致进行哩。(36)《四周纪念前后的本报》,《民国日报纪念增刊》1920年1月1日。
《民国日报》这四条努力的方向,其实与胡适发表在1919年12月《新青年》7卷1号上的《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对新文化运动进行阐述而概括的“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高度吻合,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胡氏四条”的通俗化表达。“胡氏四条”对新文化运动的这种概括,在表述上已经超越了当时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因为“输入学理”本身也暗含了输入西方各种学说、“主义”的意思。而从《觉悟》的办刊实践来看,在具体的编辑过程中,也同样超越了“问题与主义”的争论,既宣传主义,又讨论和解决现实“问题”,将两者都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同时还积极投身文学革命,推动新文学建设,可谓全方位参与了新文化运动。
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国家主义、实验主义等都在新文化运动输入西潮的过程中被引介到中国,并且各有一批知识分子分别抱定一种主义,将之作为医治中国痼疾的灵丹妙药。《觉悟》便成了这些“主义”的信徒们介绍其理论主张或者对别的“主义”展开批判的舞台。当然,正像长期以来学界所认为的那样,《觉悟》在“主义”推介方面用力最多、贡献最大的还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它与后期的《新青年》不定期刊物一起,成为推动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最有力的媒介。(37)关于《觉悟》对于“非马克思主义”的斗争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五四时期期刊介绍》(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一集上册《觉悟——上海民国日报副刊》一文所论甚详,此不再赘述。而在输入思潮、宣传主义之外,《觉悟》也对当时中国社会上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焦点问题一一展开讨论。比如,人力车夫问题、妇女解放与婚恋自由问题、文章署名问题、宗教问题、新文化大众化问题等都曾在《觉悟》上展开过专门讨论,并探求解决之道。“主义”与“问题”并重、宏观设计与微观应对双向并进,这使得《觉悟》能够适应各种层次读者的需求,因而受到广大读者的好评。与此同时,支持文学革命并积极从事新文学建设也是《觉悟》的重要内容。《觉悟》不仅大量译介西方文学理论及优秀文学作品,并且也开辟新文学栏目,发表大量白话诗歌、小说、散文和杂文,培养了许多新文学作家。而对于一些优秀的新文学作品,《觉悟》也常常转载并为之刊登广告以介绍推荐扩大其影响。对于新生的新文学社团,《觉悟》也不遗余力地予以扶持,不仅刊登其宣言、介绍其宗旨,有时还辟出版面附载其刊物。当1920年代中期新文学发展进入革命文学的提倡和建设阶段,《觉悟》也是革命文学的最早发源地之一。所有这些,都反映出《觉悟》对新文化运动的参与和推动是全方位的。
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认为“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也就是“评判的态度”。并且,他列举了三种“特别的要求”,其中一条就是:“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吗’?”与胡适《新思潮的意义》相关,《觉悟》创刊之初,邵力子就从1919年6月18日开始在《觉悟》上连载《古训怀疑录》长达三个月之久。《古训怀疑录》开篇表明写作此文的缘起,文中说:“一个社会里面的古训,最能够影响群众的心理和习惯。加著我国的社会,是守着‘则古称先’的那种话头。如果是什么古圣古贤所说的,绝对不许有人怀疑,因此束缚了个人的思想自由,实在不少……我们现在要把社会改造,就不能不先把种种可疑的古训,教各人都能够用新思想去观察。那真理越发明白,社会就越发进步,真正的‘德摩克拉西’也就越发有了希望。因此我就大着胆,做起这个《古训怀疑录》来。”文中无论是“怀疑的精神”还是“德谟克拉西”的希望,都与胡适所提倡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所谓“评判的态度”不谋而合。但邵力子做《古训怀疑录》却是胡适发表《新思潮的意义》两个多月之前!我们甚至可以据此推断,胡适“评判的态度”中重新评判“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这一条,很可能就是受了《古训怀疑录》的启发。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邵力子及《民国日报》副刊投身新文化运动之后,并不只是被动地响应新文化派的倡议和号召,也时有主动的参与实践。
需要注意的是,《觉悟》创刊并投身新文化运动后,尽管此前常常见诸版面的南社社友的古典诗词、文言作品从此绝迹,表面看来《民国日报》与南社的联系开始淡化,但其实不然。《觉悟》拒绝的只是那些固持守旧立场的社友作品,而许多同叶楚伧、邵力子一样转向新文化阵营的南社社友,则仍然是《觉悟》的重要作者。除去叶楚伧(小凤)的小说、评论和邵力子的随感录之外,其他如管义华、胡怀琛、夏丏尊、晋青(即谢开勋)等人的作品都曾频繁出现在《觉悟》的版面上。胡怀琛的新诗与诗论、晋青专门介绍日本社会文化风土人情系列“旅东随感录”,还都是《觉悟》非常引人注目的内容。尤其是“旅东随感录”,甚至可以看作是《觉悟》专门为晋青设置的专栏。而据《南社史长编》统计,在《觉悟》上经常发表作品的除主要执笔者邵力子外,“其他执笔者中后来加入新南社的有陈望道、沈定一(玄庐)、杨贤江、叶楚伧、朱凤蔚、管际安、徐蔚南、刘大白、高尔松、陈德徵、王德钟、柳亚子、胡怀琛、沈雁冰、马君武、朱季恂等”(38)杨天石、王学庄编著:《南社史长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42页。。可以说,《民国日报·觉悟》已为革新后转而投身新文化运动的新南社作了必要的铺垫。这点也可以从柳亚子的回忆中得到证实。在忆及新南社的成立时,柳亚子说:“我和楚伧、朴安、十眉、力子都是南社的旧人,望道、聚仁、德徵三位则是新加入的,他们都是新文化运动方面的人。还有,除了我和十眉外,另外的人都是《民国日报》的份(分)子,所以,也可以说,新南社是以《民国日报》为大本营的。”(39)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1页。
新南社的成立是南社社友在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下内部分化明朗化的一个标志,南社中支持新文化运动的社友和反对新文化运动的社友从此正式分道扬镳。柳亚子在谈及自身对于新文化运动从最初的拒斥到观望游移、再到发起组建新南社、投身新文化运动的过程时说:“新文化运动发现之初,文言白话的争论,盛极一时。我最初抱着中国文学界传统的观念,对于白话文,也热烈的反对过;中间抱持放任主义,想置之不论不议之列;最后觉得做白话的人,所怀抱的主张,都和我相合,而做文言文去攻击白话文的人,却和我主张太远了,于是我就渐渐地倾向到白话文一方面来。同时,我觉得用文言文发表新思想,很感困难,恍然于新工具的必要,我便完全加入新文化运动了。但旧南社的朋友,除了少数先我觉悟的外,其余抱着十八世纪遗老式的头脑,反对新文化的,竟居大多数。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和他们分家,另行组织,和一般新朋友携手合作起来。这新南社便应运而生,呱呱堕地了。”(40)柳无忌编:《柳亚子文集:南社纪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1-102页。这少数先于柳亚子而觉悟的旧南社朋友,其中无疑就有叶楚伧、邵力子等人。因为在柳亚子“完全加入新文化运动”、组织新南社之前,叶楚伧和邵力子已经利用他们掌握的《民国日报·觉悟》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新文化运动,并为推动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与新文学的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正视这一点,对于丰富和深化我们对南社与新文化运动关系的认识无疑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