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儿”类型故事形态结构分析

任建伟

（内蒙古师范大学民族学人类学学院 内蒙古呼和浩特 011517)

“怪异儿”类型故事是民间故事中广泛流传的故事类型之一。它是以无子夫妇生下身材极小、形态奇异的孩子为主人公，以其曲折离奇的经历为情节的故事。这些故事广泛流传于浙江、台湾、四川、西藏、吉林、辽宁、内蒙古、山东、陕西和台湾等广大地区。除汉族外，该故事类型还在蒙古族、藏族、哈萨克族、高山族、回族和黎族中普遍存在。同时，“怪异儿”故事还以汤普森所命名的“拇指汤姆”类型流传于欧洲、亚洲、美洲和太平洋诸岛中，具有世界影响和普遍意义。本文从已整理发表的上百篇“怪异儿”类型故事文本中选取20个典型文本，基于故事形态学理论，运用刘魁立先生在《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情节类型的形态结构分析》提出的共时性比较研究法，从情节、母题等要素着手，对该类型故事做形态结构分析。

一、“怪异儿”故事情节界定

林继富在充分掌握文本资料基础上，将该类型故事的最基本情节概括为：

结婚多年的夫妻，急盼生子，在祈福或玩笑式的求子话语中，妻子果真怀孕。然而喜不自胜的夫妇盼来的却是怪胎，令他们伤心不已。这些外貌奇特的怪异儿具有人的情感和超人的能耐，他孝顺父母，乐于助人。在与敌人或魔鬼斗争中，他利用自己怪异的身体，战胜敌手，创造了美好生活。这就是倍受我国百姓喜爱的怪异儿故事。[1](P459)

最早涉及怪异儿故事情节的研究成果是艾伯华于193年出版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一书，他将此故事类型与“青蛙娶亲”故事置于一个类型之下，命名为”青蛙儿子“。虽然以此为名，但它并不只是“青蛙娶亲”类型，他在对应母题（2）中进行了说明“儿子是南瓜，浙江b；儿子是鸡蛋，江苏d，”[2](P84)因而艾伯华研究的“青蛙儿子”类型实际是“青蛙儿子”类型与“怪异儿”类型的合并类型。

丁乃通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将他所搜集到的18篇“怪异儿”故事以“AT700拇指汤姆”之名列出，将其基本情节归纳为：

I.（a）他赶着一头水牛。（b）他从新主人那里逃走，坠入洞的裂缝（洞穴）。（f）他被其他动物吞食了。（h）所有的家务事他都做。（i）他被一个县长抓去，并且受惩罚，由于他身材细小，总能逃掉。（j）他游泳。[3](P229)

林继富在《怪异儿的英雄传奇—怪异儿故事解析》中，依据叙事形态和基本情节，将该类型故事分为”‘结亲型’、‘除恶造福型’和‘历险型’三个亚型。”[1](P459)三个亚型的主干情节基本一致，但又有不同形式的演绎故事情节。

通过对故事情节的分析发现，怪异儿出生”和“怪异儿展现奇异”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两个母题，其中“怪异儿展现奇异”是“怪异儿”故事的中心母题。故事的情节即是围绕着这个中心母题，以怪异儿的经历展开的。“怪异儿展现奇异”的“奇异”在有的故事中是怪异儿有着某种神秘能力，在有的故事中则只是因为身材极小的怪异儿能够做出常人所不及的事情。

围绕中心母题形成了“无子夫妇求子—怪异儿出生—怪异儿展现奇异”的情节基干，故而怪异儿故事具有与其他类别故事相区别的典型特征。如“怪异儿”故事与情节相近的“青蛙娶亲”故事最显著地区别是前者的中心母题“怪异儿表现异能”，而后者虽然也有蛙儿出生和表现奇异的情节，但它的中心母题却是“娶亲”，其情节基干为“青蛙出生—青蛙求亲—青蛙成亲—青蛙皮被毁”。经过对比便可更加清晰地看出“怪异儿”故事在情节和母题上的独特性。

二、“怪异儿”故事的类型变体

同一类型的故事具有一致的中心母题和情节基干，“但在同一类型下的文本中，也会有几个文本存在或多或少的相似性，而区别于同类型下其他文本的情况，形成一个类型下的若干分支。”[4](P65)刘魁立先生将这种同类型下的分支定名为“类型变体”。本文借鉴“类型变体”这一概念和故事文本形态结构分析方法，将怪异儿故事分为6个类型变体：

类型变体一：1.无子夫妇求子。

2.怪异儿出生。

3.怪异儿展现奇异。

4.邪恶势力欺民，抢走财物。

5.怪异儿勇斗邪恶，伸张正义。

怪异儿一般都个头极小，如果从身量上来看，他们毫无疑问是弱者。但这弱者常常非但能像常人一样能干，还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与邪恶势力斗争，做到常人不能之事。文本8《枣孩儿》中，无子夫妇戏言许愿得到枣孩儿。枣孩儿虽只枣核大，但能够跳到牛耳里去放牛，甚至耕地，抵上一个劳动力。官府强行将乡亲牛圈起来。枣孩儿钻进门缝，打开门放出牛。官府见牛被放要报复乡亲们。枣孩儿主动承担责任。公堂上枣孩儿也不示弱，与县官斗智斗勇，惩治了县官。这一变体最显著特征是有怪异儿和邪恶势力斗争的母题。已搜集到的同属于这一类型变体的故事还有文本17《枣核》、文本13《三钱娃》、文本14《馕巴图尔》和文本19《玛桑亚如卡查》。在这些故事中，与怪异儿相对立的，代表邪恶势力的或是县官，或为山官，或是恶魔。他们都势强力大，与极小的怪异儿形成对比，但在斗争中纷纷落败。代表正义的弱者战胜象征邪恶的强者，体现了在这一故事类型中的善恶观和二元对立原则。

类型变体二：1.无子夫妇求子，

2.怪异儿出生。

3.怪异儿展现奇异。

4.怪异儿和父母受到刁难。

5.怪异儿巧解难题。

怪异儿受身体所限，其“创造奇迹”的方式不重“力”，而是更多借助“智”与“巧”。文本5《葫芦蛋》，葫芦蛋虽只有葫芦大小，但勤劳能干。他帮助父亲置办新船，不料遭到恶霸觊觎。恶霸为将船据为己有出题为难，葫芦蛋运用才智巧解难题，维护了正当的利益。这一类型故事虽然也有其他变体怪异儿展现异能和创造奇迹母题，但最主要情节是围绕解难题形成的母题链展开的。智解难题的母题链和展现奇异的情节先后出现，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叙事形态也更丰满。

类型变体三：1.无子夫妇求子，

2.怪异儿出生。

3.怪异儿因故离家。

4.怪异儿展现奇异

5.怪异儿历险。

6.怪异儿回家。

怪异儿身体弱小，有时难免陷入危险境地，但他们总能利用自己身体特点和智慧脱离险境。这一变体和其他变体在叙事形态上有一个区别是弱化了怪异儿表现异能的情节。在这一变体故事中，怪异儿就是一个易受伤害的弱者，但这弱者并不总是被动。文本1《奶奶盼孙子》、文本2《阿里》中的羊尾娃被恶霸强行掳走遇险，但他们能够巧妙躲开恶霸的侵害，并且使恶霸陷入麻烦，脱离险境。文本3《小豆孩儿》中也有被掳走历险情节。在历险这一情节中，出现了“躲在牛槽中—被牛吞下—狼吃牛，进狼腹中—狼被卡死，从狼腹中出”这一母题链。这一母题链属于对“历险”母题的扩展。文本7《豆腐孩儿》中的怪异儿先后有被老和尚虐待和被县官审判两次历险的情节。寺庙历险和公堂历险是历险母题的两次重复，而两次历险之间连接了三个状态的转化：遇险—脱险—再遇险。这样在叙事上的母题重复在该变体故事中比较普遍，可以看作是对民间故事类型化特征“三次重复手法”的运用。

类型变体四：1.无子夫妇求子，

2.怪异儿出生。

3.怪异儿展现奇异。

4.怪异儿被恶人害死。

5.尸体中掉出（坟头长出）物品，有奇异功能。

6.父母用奇异物品获利，恶人窃用得恶果。

同其他类型变体不同，这一变体中怪异儿的“异能”不只是表现为矮小的怪异儿可以做常人一样的事，而是真的有神秘的怪异性。如文本4《豆芽儿》，豆芽儿能使豆芽又长又大的神秘能力。但是奇异能力又非无所不能，怪异儿被恶人害死。这一变体不像其他变体一样把怪异儿作为全部叙事核心，未到故事结尾就死去。怪异儿死去后的情节则是靠怪异儿尸体中掉出或坟头长出的物品展开的。“坟上长出具有神异性能的植物这一母题，具有极强的链接能力，它像生物体上的肌腱一样,链接肢体的其他部分。”[4](P65)这一变体形态正是由“坟上长出植物”这一肌腱式母题链接的两部分构成的，前一部分是“怪异儿表现异能”母题为主展开情节，后一部分是以怪异儿坟长出植物后生发出的“善人得好结果，恶人受惩”母题为主的。

类型变体五：1.无子夫妇求子。

2.怪异儿出生。

3.怪异儿展现奇异。

4.怪异儿遇难题。

5.怪异儿巧解难题。

6.怪异儿成亲，怪异外形被妻子毁掉。

7.无法再变身，从此以人的形象生活。

这一变体相较其他类型变体，多了娶亲母题。虽与“青蛙娶亲”故事相近，但这些故事仍然是“怪异儿”故事类型变体，而不属“青蛙娶亲”类型。这是因为该变体中心母题是“怪异儿创造奇迹”，虽然有娶亲母题，但娶亲并非母题中核心，也并没有改变故事的情节基干。以文本9《鸡卵娶妻》为例，鸡卵求亲遇三个难题，但解答三个难题的宝物都很容易在他之前救下的三个动物的帮助下取得。而当初救下三个动物也是因为他有预言异能。娶亲只是预言异能的一种表现。

类型变体六：1.无子夫妇求子。

2.怪异儿出生。

3.怪异儿展现奇异。

4.怪异儿暗中变身被窥见。

5.父母毁掉其怪异形态，怪异儿死，父母悔。

该变体在怪异儿故事类型中所占比例较小，但具有与其他变体大不相同的独特性。这一变体中出现了其他变体中都没有的，但在“青蛙娶亲”类型常出现的“偷窥”母题。不同其他变体怪异儿自始至终都以怪异形象示人，这一变体中的怪异儿在人前是怪异形象，而无人时则会变身人型。“偷窥”母题的出现打破了怪异儿变身所维持的平衡，情节发生陡转。窥破其秘密后，父母为让怪异儿以人型出现，毁掉了他的怪异外形。不同于“青蛙娶亲”故事中怪异外形被毁以人的形象生活，该变体中怪异儿在失去怪异外形后就死了。其他几个变体对于丰富故事叙事形态的作用体现在叙事之中，而此变体则在故事的结尾使故事形态更加多样。这一变体打破了该类型故事一贯“大团圆结局”，以悲剧的方式收尾。

本文基于对母题和情节等要素的分析划分出的六个类型变体，其中变体一、二、四属于“惩恶造福”亚型，变体三属于“历险”亚型，变体五属于“娶亲”亚型。变体六不属于上述三个亚型之一，由此可见这一故事类型叙事形态之丰富。

三、“怪异儿”故事的形态结构

就单一故事文本看，或与民间文学的集体性与口头性特征相关，故事的情节结构一般为单线递进发展。故事在叙事上是一个母题接续一个母题连缀成篇，情节的发展按照时间的顺序推进。怪异儿类型故事也是如此。如文本7《小豆孩儿》的故事脉络为：老夫妇祈愿求子—小豆孩儿出生—小豆孩儿勤劳能干—强盗掳走小豆孩儿—强盗强迫小豆孩儿偷盗—小豆孩儿提醒人防盗并逃离魔掌—小豆孩儿躲在牛槽中被牛吞下—牛被杀了，牛肠扔到山上—狼吃掉牛肠吞下小豆孩儿—狼向狐狸求主意—狼在树上卡死，小豆孩儿脱身狼腹—小豆孩儿脱险回家。故事虽然曲折离奇，但并不像作家文学作品那样借助伏笔和多重线索来表现，而是始终在一个链条下接续连篇。

单一故事类型变体的叙事进程如用线条来表示是一条连接一个又一个端点的直线。每一个连缀情节的链条只是一个类型变体的叙事脉络，并不能表现该故事类型的叙事形态。将若干条象征类型变体叙事进程的单线条汇聚在一起，就会发现这些类型变体的叙事进程存在重叠交叉。其中有一些情节和母题在所有变体中都是重要的，其他的情节母题则是每个变体的具体演绎。

将象征6个类型变体叙事进程汇聚成怪异儿故事叙事形态则可以很清楚勾勒出该类型故事的情节发展和形态构成。“无子夫妇求子——怪异儿出生——怪异儿展现奇异”是怪异儿故事情节基干。在情节基干之上分散出来的各变体情节汇聚在一点，就是“怪异儿展现奇异”这一中心母题。在这一母题的肌腱作用下形成“怪异儿展现奇异”各种表现，即各变体情节。怪异儿故事叙事“生命树”中6个类型变体的六个叙事链条是六条向上生长的母题链。刘魁立先生将没有发展情节作用的母题链称为“消极母题链”，将可以推进故事情节的母题链定名“积极母题链”。故事中的“积极母题链”越多，其生发出情节走向可能性就越多。从怪异儿故事叙事看出，6个类型变体主要母题链都是在中心母题上形成的促进情节发展的“积极母题链”。正是由于这些“积极母题链”对于情节的推动，怪异儿故事呈现复杂丰富的形态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