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迪厄场域理论视角下的农村生育观念代际传递机制分析
2020-02-25冯丽琴
吴 帆,冯丽琴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0)
一、问题的提出:分析农村生育观念变化的三个理论视角
生育观念是人们对于生育需求的主观表达[1]4,具体包括生育的动机和孩子的数量、质量、性别及生育间隔等[2]。生育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和影响着生育决策和实际生育行为。生育观念研究对于了解个人和家庭的生育决策,科学判断生育率的未来变化以及整个社会的人口变化都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学界和政策决策者一直非常关注生育观念的变化。毋庸置疑,受到社会转型、文化变迁、生育政策以及生育成本制约等一系列复杂因素的综合作用,我国的生育观念已经从多子多福的传统生育观向多元化的现代生育观转变。但整体上,与城市相比,农村居民的“儿女双全”偏好和男孩偏好都明显强于城市[3][4],在只能生育1个孩子的前提下,农民的男孩性别偏好表现得最为突出[5],甚至有研究显示农村大部分超生行为都与男孩偏好有关[6]。目前针对我国农村生育观念的学术研究主要包括现状及其变化、区域差异和代际差异及影响因素[7][8][9]。学术界普遍认为,随着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以养儿防老、传宗接代、劳动力需求为生育目的的传统生育观念已不再是生育的主导价值,取而代之的是经济、社会、文化、心理、社会政策的共同影响。[10][11]相对而言,农村生育观念中的“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观念虽开始淡化,男孩偏好也呈弱化趋势,不过其影响仍然广泛存在。针对农村生育观念,尤其是男孩偏好的形成和变化的研究可以归纳为结构、行动主体和互动这三个主要视角。
(一)结构的视角
结构的视角主要从社会结构、文化、制度与政策层面分析农村生育观念的形成与变化,强调农村生育观念的变化是客观社会结构变动的结果和表现,是“被动”的,即在特定的社会结构影响和限制下产生的。一项基于对河北承德、邯郸两地实地调查的比较研究显示,生育行为的决定因素已逐步转向了社会经济的发展。[12]杨凡根据2010年中国人民大学农村育龄妇女家庭与生育状况调查数据,发现农业技术和生产工具的进步、农村家庭收入来源中非农收入比例的提高以及住房、交通的改善等一系列社会经济变化的共同作用,使得人们的男孩偏好逐步淡化。[13]如果从文化环境、家族制度、亲属网络和儒家生育文化的文化视角来看,农村的男孩偏好深受儒家生育文化的广泛影响;[14]农村男孩生育观念的区域差异与各区域在传统时期的宗族发育程度以及传宗接代意识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的变化速率有关;[15]宗族势力、婚嫁模式和传宗接代观念对男孩偏好具有显著影响,其中婚嫁模式对男孩偏好的影响程度最高。[16]制度因素也是影响生育观念的重要因素,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障等政策的配合会降低我国农民生育中的“男孩偏好”。[17]此外,农村生育观念的变化也与我国的城镇化进程密切相关。[18]一项对河北、湖北和浙江三省的调查表明,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正在改变着农村育龄妇女的生育观念,男孩偏好逐步弱化。[19]石人炳等也得到了相同的研究结论,流动经历能明显降低农村人口男孩偏好强度。[20]
(二)行动主体的视角
不同于强调社会结构对生育意愿的制约作用,行动主体视角注重人的主体作用,认为农村生育观念的变化是农民主动选择的结果。一项利用对亲属群体生育实践访谈资料的研究表明,农村日常的生活事件与亲属网络是男孩偏好在时空上广泛传播的重要原因。[21]另一项基于皖南某村的实证调查也有类似的发现,农村生育观念中的男孩偏好是农民面临传统的压力、面子的压力和攀比的压力后主动选择的结果。[22]女性的社会经济特征是影响男孩偏好的重要因素。家庭地位高、权力资源丰富、对丈夫依赖程度较低的妇女,她们的男孩偏好比较弱;而妇女的文化程度越高,“养儿防老”和“传宗接代”的观念越淡薄,男孩偏好显著下降。[23]总体上,约束型政策对生育性别选择行为具有一定的影响,但十分有限。杨雪燕等运用计划行为理论模型,基于陕西省三个县区的调查数据,发现个人的性别偏好、社会关系网络成员的性别偏好是生育性别选择行为的决定性影响因素,也是影响生育观念的重要因素。[24]同时,经济效用已经不再是影响生育性别偏好的重要原因,取而代之的是行动主体的观念。人们对孩子效用预期的性别差异与性别偏好显著相关,尤其体现在老年照料、赡养责任和传宗接代等方面。[25]因此,有学者判断,从现实伦理的角度来说,农民生育观念的转变经历了一个从家本位思想到个体化的过程。[26]
(三)互动的视角
互动的视角试图将社会结构和行动主体结合起来,强调两者的互动过程,认为生育观念是行动主体与社会结构之间不断互动而形成的结果,包括生育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和社会结构的制约作用。在社会互动论的视角下,男孩偏好是农村特有的社会文化环境和农民的从众心理及“面子”文化共同促成的,它源于农村社会成员长期的互动、认同和不断的意义叠加[27],也源于家庭制度和个体社会行为模式的制度化的价值取向[28]。一项基于赣南布村生育观念的文化社会学考察的研究发现,农村生育偏好不仅是生育主体的主观愿望,也是地方性文化与民间信仰濡化村民后的一种现实表达,是具体的村庄社会结构—宗族力量控制下的一种现实选择。[29]
相比较而言,结构的视角偏重客观,强调生育观念变化是社会结构在功能上的必然结果;行动主体的视角偏重主观,强调生育观念变化对个体差异性的高度依赖。两个视角的分析起点截然不同,在方法论上也较容易陷入主观主义或客观主义极端。而同时在宏观社会结构层面(客观)、微观主体层面(主观)以及两者之间关系层面揭示农村生育观念变化的互动视角的研究并不多见。针对深受村落文化影响的农村地区,只有深入分析行动主体和社会结构之间的互动关系,才能揭示农村居民生育观念变化的内在机制,也才有可能把握生育观念问题分析的实质、特点与旨趣。而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研究可以同时反映社会结构、行动主体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可以作为深入分析农村居民生育观念变迁的重要视角。
二、布迪厄的场域理论:生育观念分析的一个理论框架
布迪厄提出的场域理论旨在建立主客观得以连接的桥梁,意图避免主观和客观之间的二元对立。[30]为了揭示不同的社会实践中隐藏的社会结构,确保这些社会结构得以生产和再生产的“逻辑”和“机制”,布迪厄提出了“场域(field)”和“惯习(habitus)”两个重要的概念。布迪厄认为场域是指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网络,它不是介于能动者之间的互动,也不是个体之间的关系,而是客观的关系,它的存在“独立于个体的意识与意愿之外”[31]97。而惯习并非习惯,布迪厄将其界定为一种社会化的主观性,深刻存在于性情倾向系统中的作为一种技艺(art)存在的生成性能力[32]165。场域是一个客观的关系系统,在场域中活动的行动者是有知觉、有意识的,因此每个场域都有自己的“性情倾向”系统,这个系统就被称为惯习。惯习构成了社会中所有行动者行动的关键原则。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被应用于行动者的社会实践研究,构建了社会问题研究的分析单位,但鲜有学者用之分析生育问题。基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本文提出“生育场域”和“生育惯习”两个概念,作为分析农村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核心功能概念和分析框架。
具体而言,生育场域是指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与生育相关的客观关系网络。由于生育主要以家庭为决策单位,因此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主要包括夫妻及其他家庭成员。生育场域由一系列亚场域构成,农村生育场域是生育场域的一个亚场域,城市生育场域也是一个亚场域,不同亚场域之间可能会呈现出一定的区隔,对行动者产生不同的影响。在农村生育场域中,是否拥有儿子以及拥有儿子的数量,是将不同人和不同家庭置于各种具有不同社会意义的地位上的关键。[33]因此,在农村特定的生育场域中,行动者可以进一步区分为有男孩的家庭、没有男孩的家庭以及这两类家庭内部的成员。家庭内部的代际关系(如婆媳关系)、代内关系(夫妻关系)是生育场域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关系维度。在布迪厄场域理论的分析框架中,场域作为一种隐而未发的力量和各种力量活动的空间,场域中各种位置的占据者通过行动来维持和改善他们在场域中的位置。因此,生育场域的变化是生育观念和生育行为变化的重要原因。换言之,生育观念和生育行为的变化实际上是生育场域的转变。
生育惯习是在生育场域中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表现出来的对于“生与不生”“生几个好”“生男孩还是女孩好”等一些基本问题的共识,包括在生育实践的每个环节中表现出来的各种观念、意识和心理。具体而言,“男婚女嫁”“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等观念是农村传统生育场域中表现出来的具有代表性的惯习。在农村的传统生育场域中,生育惯习体现在不同的层面,“养儿防老”“传宗接代”是和男孩偏好最紧密相关的生育惯习。与此同时,生育惯习在不同代际、不同亚场域的行动者身上的体现也会有一定的差别。从行动者的角度,生育惯习不仅仅是个体的主观能动性,也是在生育场域中被社会化的主观性。
作为客观关系系统的场域与作为社会化的主观性的惯习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一方面,生育场域形塑生育惯习,生育惯习是生育场域固有的必然属性在行动者身上的体现。农村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环境以及特有的社会结构,形成了男孩偏好,并不断地被传承。在传统农业社会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下,男性作为最主要的劳动力,占据着较高的经济地位;农村社会结构中的财富和权力的父系传承机制,加上男性作为养老的主要承担者,使得“养儿防老”的观念得以形成并且根深蒂固。在现代化进程中,虽然男性在家庭中的主体地位受到挑战,女性的社会地位有所提升,但她们在很多领域仍处于劣势。行动者的位置变化及其客观关系网络随着社会变迁发生着变化,也决定了生育惯习的变化。另一方面,生育惯习对于生育场域起着认知建构作用。一些生育惯习为生育场域中占据特定位置的个体的行动赋予价值和意义。例如,性别偏好的形成就是生育惯习对于不同性别赋予不同的意义所造成的。
基于布迪厄的场域理论,生育场域和生育惯习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一种约束关系,生育场域构造了生育惯习(观念、意识和心理),而生育惯习又是生育场域内在需要的外显产物。同时,生育惯习和生育场域的关系也是一种构建关系。生育惯习将生育场域构建成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世界。但是,在生育惯习和生育场域的关系中,同一场域随着社会变迁会出现生育惯习的变化。因此,生育场域不仅塑造了生育观念(惯习)的核心价值,决定着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方向与方式,同时也会受到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影响,随着生育惯习的变化而得以改变。
三、我国农村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机制与主要特点
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为我们探讨农村地区男孩偏好的机理,尤其为代际传递机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分析视角,有助于理解农村地区性别偏好的固着性,也可以为有效治理农村地区出生性别比偏高问题提供一种策略选择。
本研究运用半结构访谈法,通过个案深度访谈和焦点小组收集与分析资料。为了更好地实现研究目标,访谈对象的选择遵循了三个基本原则:一是访谈对象来自于出生性别比较高的区域。研究选择了湖北省J县和H县的4个乡镇8个村庄开展访谈。J县和H县均属于传统性别观念突出、出生人口性别比较高的地区。其中,J县2010年至2014年出生人口性别比平均值为131.26,2016年下降到114.97;H县2012年至2015年出生人口性别比均在120以上,2016年下降到117。两个县的出生性别比虽都呈现下降趋势,但相较于正常值仍然偏高。二是访谈充分考虑了访谈对象的典型性与信息饱和度要求。所谓信息饱和性,是指定性调查对象的数量足以反映信息的整体质性,也足以通过归纳来满足研究主题的需要。[34]我们分别在J县和H县进行了访谈,访谈对象涵盖不同类型的家庭和个人,包括独女户家庭、双女户家庭、纯男户家庭和有儿有女的家庭,覆盖男性15人,女性30人,涉及媳妇、儿子、婆婆和公公等不同代际层次的个体。整体上,访谈对象具有较好的典型性,也基本满足了信息饱和度的要求。三是访谈对象来自人口流动较为活跃的区域。访谈的8个村庄里,男性青壮年劳动力前往城市务工的现象非常普遍,夫妻一起外出务工的情况也比较常见。这为我们研究农村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及其变迁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案例。
(一)生育观念代际传递是行动者策略的体现
如前所述,在具体的生育场域中,包含着很多引而未发和正在活跃的力量,在场域中占据特定位置的行动者是各种力量的载体,这些行动者通过各种各样的行动策略来维持或改变他们在生育场域中的位置。在访谈中,我们分别选取了在生育场域中占据不同位置的行动者,包括媳妇、儿子、公公和婆婆等。通过对占据不同位置的行动者的访谈,我们发现男孩偏好的代际传递在农村是维持家庭地位的一种策略性反应。
基于访谈资料,研究显示男孩在农村作为一种文化资本和符号资本,对维护家庭地位及社会声望有重要的意义,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行动者在生育场域中的位置和行动策略。
(农村)当然重男轻女,都是老人多,长辈就是想生儿子。(1)访谈对象王某,男,62岁,初中学历,J县某村党支部书记。
女孩好是好,但是还是要男孩。农村里,男孩你要他回来是义务性的,必须要回,比如说我要女婿回来,我不能命令别人回来,因为别人还有家呢……(2)访谈对象张某,男,53岁,已婚,育有2个女儿1个儿子。
父代作为场域中固有秩序的维护者,通过代际互动形塑子代的生育行为。因此,对于代际关系中的父代而言,他们虽并非生育行动的直接主体,却由于其在生育场域中所占据的特殊位置,通过代际互动对子代施加压力来进行场域中资源的争夺,维系自己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并维护整个家庭在农村生育场域中的社会地位。
催了!我叫他们(儿子和儿媳)马上就要生。我和他们说了,不知道媳妇听不听,我想他(儿子)是想的,肯定的,农村不生个男孩,老了没有个依靠。(3)访谈对象岳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3个儿子,小儿子育有2个女孩。
其实像我儿媳妇,她第一胎生的是女孩,第二胎真的很想让她生一个男孩。如果第一胎是个女孩,那第二胎肯定心里就想哦,要生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那就真好。(4)访谈对象李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2个儿子,大儿子育有2个男孩,小儿子育有1个男孩。
但是,通过访谈资料我们也发现,由于父代—子代的资源禀赋关系的变化,父代向子代施加压力的手段已经不同于传统时代,而是转向加强与子女之间的沟通,希望通过协商来达成共识。
想过了,也想和他(儿子)聊,想过年回来,和他聊一下,想让他生个孙子……(生孙子和孙女)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名声好听。(5)访谈对象吴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1个儿子,儿子育有2个女孩。
对于代际关系中的子代,他们既是生育行动的主体,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父代在生育场域中争夺资源的工具。所以,子代的生育选择在环境上受到其所处生育场域的影响,子代最终的生育选择是面对场域压力和场域中原有位置占据者(父代)压力的一种应对策略。
在生了第一个女儿之后,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公婆的压力,老公似乎也喜欢男孩。后来怀上第二个孩子,做了性别检查,发现是男孩,继续生。之前还有同事跟我介绍医生,说是可以开药调整生男孩,本来要去了,但是后来怀上了男孩就没有去。(6)访谈对象小陈,女,35岁,已婚,身份为媳妇,育有1儿1女,第1胎是女儿。
在农村生育场域中,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实质是维持和保证个体和家庭在场域中的位置。男孩无论是作为一种经济资本和养老的主要保障,还是作为一种文化资本,使得育有男孩的家庭能够维持或者增强其在农村的社会声望。因此,生育决策是居于生育场域不同位置的行动者之间的博弈过程。这个过程及结果一方面取决于生育场域的性质,同时也取决于不同行动者在该场域所处位置的利益结构和影响力。
(二)双向传递机制并存,策略存在一定的代际和性别差异
在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过程中,存在两种方向的传递机制。一种机制是由父代向子代施加影响。由于父代在生育场域中掌握着符号资本价值的确定,对他们而言,维持其在生育场域中位置和地位的重要途径就是不断传递原有的“游戏规则”,这是一个场域不断强化原有惯习的过程。
第一胎是女儿,产后才知道性别。婆婆知道生的是女孩后,很生气,直接离开医院回家了,没有留在医院照顾我(小杨),在医院的时候主要由丈夫和自己的妈妈照顾。(7)访谈对象小杨,女,26岁,已婚,身份为媳妇,育有1儿1女。
面对父辈所传递的生育观念,子代并非完全被动接受,而是根据自身在场域中的位置进行策略性的反向传递,这是一个符号资本价值重塑的过程,也是一个惯习重塑的过程。这就构成了生育观念的另一种代际传递机制,即由子代向父代施加影响。我们发现,在面对父代的生育压力时,在子代中,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有一个“反抗”过程。上述被访对象小杨就采取了反抗策略:
公公婆婆给压力生二胎,怀二胎时公婆逼着我去做性别鉴定。我和他们摊牌,如果结果是女儿,做了流产造成身体伤害,不要再和自己提孩子的事情。在各种反抗下,我最终没去做性别鉴定,后来幸运地生了儿子。
在访谈中,我们问及一位女性:“您小儿子生了一个男孩,还会再生吗?”她回答道:
他们不会再生了,其实想叫他们生个女孩,女孩多好呀,现在放开二胎,再生一个,我媳妇就说如果再生一个也是儿子,那负担不是很大……她暂时还不想生,说现在还是手上多搞一点钱……(8)访谈对象李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2个儿子,大儿子育有2个男孩,小儿子育有1个男孩。
进一步深入分析访谈资料,我们发现在“反抗”过程中,子代的不同性别所动用的资本可能有所不同。男性往往会动用经济资本抗衡,而女性会动用身体资本抗衡。对于女性而言,其在生育场域中占据的重要资本就是作为生育主体的身体。女性通过身体资本抗衡来自父代的压力,重塑生育场域的惯习。访谈对象小杨的做法正体现了这一点,在传统的“男婚女嫁”的观念下,已婚女性在物质资本上往往处于弱势,而决定其在生育场域中位置的重要资本就是身体资本。与女性不同的是,在生育场域中,子代中的男性在面对父代压力时,其经济资本是重要的抗衡手段。
常常和儿子开玩笑,说儿子要给我生个孙子,他说他不想说生了,去打工找钱给我养老……他还说你有儿子就行了,你不用管我!(9)访谈对象洪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1女1儿,儿子育有2个女儿。
在生育场域中,男孩作为符号资本,其价值的确定和背后关联的经济资本紧密相关;从资源的占有情况来看,男性往往占据较多的经济资本。所以,子代通过经济资本来重塑生育场域的“游戏规则”,即“没有儿子养老也没有关系,我可以自己挣钱养老”。
(三)生育观念代际传递效果受到不同亚场域的制约
在农村的生育观念中,男孩偏好在代际之间的传递是否具有有效性?效果如何?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可以给我们启发。在生育场域中,男孩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资本,其价值在不同的亚场域甚至是场域的不同阶段存在着差异性。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居住于不同区域(城市或农村)的家庭内部成员之间、不同胎次之间。
在访谈中,不少被访对象多次强调,如果生活在农村,生育男孩是首要选择,但是如果在城市定居,即使生育两个女孩也是可以接受的。总之,农村和城市属于生育场域中不同的亚场域,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机制与效果也具有较大差异。
就是农村的,在城市里,生了一个女孩,不想生男孩也无所谓的,农村的和城市的不一样,农村的生了一个女孩或者两个女孩,还是要生一个男孩。生了男孩就有靠山呀,儿子可以种些粮食吃。(10)访谈对象夏某,男,已婚,身份为公公,与访谈对象岳某为夫妻,育有3个儿子,小儿子育有2个女孩。
我们农村的就想生个男孩,是不?现在有两个女孩,肯定是要生一个男孩的,我儿媳妇年纪还小……农村的就是想生个男孩,男孩和女孩没有什么差别,就是名声好一些……农村的肯定是想要一个男孩的,城里面就没有什么关系。(11)访谈对象吴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1个儿子,儿子育有2个女儿。
基于访谈资料,我们还发现在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中,由于父代和子代处于不同的生育亚场域中,代际传递也受到亚场域及其惯习的影响,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在不同个体之间存在着明显不同。
小儿子在国外,不生也可以,大儿子呢,大儿子在城关,就是在县城买了房子。就要他必须生一个,必须生男孩。我们农村的思想观念就是这样的,头胎生个女孩子,但是下面,不管怎么样,赴汤蹈火都要生个男孩子。(12)访谈对象张某,男,已婚,身份为公公,育有2个儿子,小儿子现定居国外。
所以,当父亲和长子处于同一个生育亚场域,意味着父代和子代共享着相似的生育惯习,此时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在传递主体即父代方面表现出较强的积极性,基本可以推测此时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有效性较强;而当父代和子代处于不同的生育亚场域中,如上述访谈资料中小儿子出国定居,相对于长子而言,他受到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约束更小,生育男孩的压力也较小。
(四)生育观念代际传递效果受到场域自主性的影响
布迪厄认为,对置身于一定场域中的行动者产生影响的外在决定因素,从来不直接作用在他们身上,而是只有先通过场域的特有形式和力量的特定中介环节,预先经历了一次重新形塑的过程,才能对他们产生影响。[32]144因此,生育场域具有其自主性,表现为某个场域摆脱其他场域的限制和影响,在发展过程中体现出自己固有的本质。场域本身可以对场域内部的行动者强加它自身特有的逻辑,增强场域内部的行动者对场域所拥有的惯习的认可和遵从。
除了不同生育亚场域的影响之外,场域的自主性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外出打工的农民工,虽然在城市工作与生活的过程中,受到现代思想和文化的熏陶与影响,但回到农村后,仍然表现出较强的男孩偏好。在对一些访谈资料的分析中,我们也发现了这一点。
其实我在生育小孩方面,怎么讲呢,我们家也是比较传统,我们家三代都是单传……比如说我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孩,那我肯定是接着再生再生,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出来,就算罚款我也要生……对于生男孩的执念,我是这样理解的,大家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因为我们国家讲的是老有所养,老有所终,为什么养男孩呢,因为他老了呀,老了以后,因为人们上了年纪了,那为了生命的延续,生女孩呢就嫁走了。(13)访谈对象小李,男,已婚,40岁,育有一男孩,去广东打工10年,现返回家乡自主创业。
需要进一步注意的是,场域的自主性是相对的,并非绝对的。对生育场域中不同位置的行动者来说,场域自主性的影响力也存在差异。场域的相对自主性使得生育观念代际传递效果也存在差异。例如,对于下述被访者而言,现代社会的婚育观念对在外打工的女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被访者试图通过代际关系强化农村生育场域中的惯习,但效果甚微。
(小女儿和她男朋友)打工认识的,现在还不知道呢,还没有结婚的呢!父母都是这样,替儿女着急……女儿老不结婚,愁呀,她说等两年,那是她们的事情,我现在就是专心带孩子了。(14)访谈对象洪某,女,已婚,身份为婆婆,育有1女1儿,女儿30岁,未婚,儿子育有2个女儿。
再如,问及一位年轻女性的生育观念时,她回答道:
我第一胎是个儿子,当时怀孕的时候,我的婆婆、老公都特别希望这是一个男孩,也正如他们所愿是个男孩……老公说再生一个男孩,我说第一个如了你们所愿,第二个我一定要生个女孩……要生个闺女,逢年过节还能想起我们。(15)访谈对象余某,女,已婚,身份为媳妇,育有1个儿子,在家全职照顾孩子。
总之,在面对以公婆为代表的父代表现出来生育的性别偏好时,作为生育行为直接承担者的子辈,由于受到自身所处生育亚场域及惯习的影响,应对态度也存在差异。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得到以下几个主要结论:
第一,男孩偏好的代际传递在农村是维持家庭地位的策略性反应。男孩在农村仍具有很强的文化资本和符号资本意义,对维系和塑造家庭在农村社区中的社会声望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在农村生育场域中男孩偏好得以代际传递。然而,在场域中处于不同代际的行动者,即父代和子代的行动策略有所不同,父代往往扮演着既有秩序的主动维护者,而子代更多表现为对父代施加影响的一种被动性的应对。
第二,在农村生育场域中,既存在从父代向子代施加影响的传递机制,也存在子代向父代施加影响的传递机制。但具体的影响手段存在着代际和性别差异。一方面,不同于传统向子代进行权利压迫,父代转向采用沟通协商的方式与子代沟通。而子代并非完全被动接受,会基于自身在场域中的位置进行策略性的反向传递。另一方面,基于所掌握的资源不同,子代男女两性在抗衡中运用的主要资本可能也有所不同,男性倾向于使用经济资本,而女性更倾向于使用身体资本。
第三,生育观念代际传递效果受到不同亚场域的制约,突出体现为农村和城市两个不同亚场域的区隔。如果不同代际同处一个生育场域中,会共享相似的生育惯习,在代际间的双向传递机制中,通常更多地表现为父代对子代的影响,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效果明显。但是,如果父代和子代处于不同的生育亚场域,子代往往会遵循自己所处亚场域的惯习来进行生育安排,父代的影响较弱,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效果不明显。
第四,生育场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即使行动者离开某个生育场域进入另一个生育场域,原有生育场域依然会对行动者具有较强的制约力,使行动者遵从原有场域的惯习。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我们理解下列现象:一些农民进入城市,或者具有城市工作经历再返回农村后,仍然具有很强的男孩偏好。
综上,男孩偏好具有复杂的文化、社会经济以及家庭和个人原因。我国全面推行的出生性别比偏高的综合治理政策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不少地区的出生性别比都在持续下降,全面二孩生育新政的推行将进一步降低出生性别比偏高的问题。但是,一些农村地区的男孩偏好依然明显,即使在一些人口流动比较活跃的农村地区,生育的性别偏好与性别选择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究其原因,就是在这些地方的传统生育场域尚未完全改变,生育场域的自主性仍然存在,传统生育观念的代际传递机制仍在运行。因此,要使出生性别比回归正常,关键是改变传统的生育场域和生育惯习,具体可以采取以下几个策略手段:
首先,通过改变生育主体在生育场域中所处位置关系的影响力,切断传统生育惯习的父代—子代的正向传递,促进现代生育惯习的子代—父代的反向传递。研究发现,在生育观念代际传递的双向机制中,父代往往发挥着更为积极的维护传统生育观念的主体作用,而子代更多是一种被动式的应对策略。但是,子代在代际传递中,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抗衡意识,并通过自己掌握的经济资本和身体资本来进行反向传递。
其次,通过城镇化来增强城市现代亚生育场域对农村传统生育亚场域的影响力,进而催生农村的现代生育场域,形塑现代生育惯习。在城镇化进程中,农村传统生育亚场域依然具有强大的自主性,在“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等男孩偏好惯习的维系和传承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此,进一步扩大城市现代亚生育场域及其惯习的影响力,在文化融入、媒体宣传、政策倡导、公共服务提供等不同层面,更加充分地纳入性别平等主流化意识,通过具有操作化的利益导向机制,增强生育女孩的经济收益(如养老等制度保障)和心理收益。
最后,由于生育场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因此在综合治理出生性别比偏高政策的实施过程中,切忌单纯地重视控制导向型政策的短期效应。例如,打击“两非”虽然能在短期内收到较为显著的效果,但是从生育场域的自主性出发,未必是一个可以维持长效且持续的政策介入方式。因此,要从根本上改变农村传统生育亚场域的影响,最为核心的要素是改变人们的认知,这是一个长期的攻坚战,需要整个社会结构性力量的改变与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