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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明时代城市形象的审美嬗变

2020-02-25

关键词:文明城市文明生态

陈 望 衡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2)

在人类的生活环境中,没有比城市更受到人们关注的了。这也难怪,城市本就是文明的荟萃之一。按美国学者芒福德的说法,城市的本质就是文明,他认为:“城市这个环境可以集中展现人类文明的全部重要含义。”[1]128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变化最大的是城市。这四十年中,中国社会经历着由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再由工业文明到生态文明的变化,与之相应,中国城市也经历着由农业文明城市到工业文明城市再到生态文明城市的变化。城市的这种变化有深层次的方面,那是它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由它所决定所影响的人的精神、人的哲学观、价值观。也有外在的方面,这外在的方面就是它的形象。外在形象总是密切联系着观念,本文试图从城市形象的嬗变入手,探索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观。

人类文明一直发展,与之相应,城市形象也一直在变化。芒福德说:“古往今来,多少城市无一不是时间的产儿。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铸模,多少人终生的经验积累都在其中冷却着、凝结着,又通过艺术手段被赋予永恒的模式。”[1]129那么,描述正在出现的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形象的依据是什么?一是文明,二是自然。城市形象说到底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但是文明的本质说到底是对自然的态度,实际上,正是人对自然的认识与改造才创造了文明。

从文明的维度来看城市,主要有两类城市:一类是农业文明城市,另一类是工业文明城市。农业文明基本上属于历史上的文明,虽然世界上还存在农业文明的国家与地区,故而农业文明城市也还存在,但受到工业文明影响,不能算作纯粹的农业文明城市。工业文明城市是现在城市的主体,这类城市目前正在局部地向着生态文明城市演变。

中国农业文明城市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是唐代长安的里坊制城市,另一是北宋东京的街市制城市。能够与现代城市接轨的是北宋的街市制城市。东京城有三个重要的特点:第一,以街道网络组织城市。第二,城市紧伴着黄河,且有四条黄河支流穿过城市,堪称四水贯都,四水中最为重要的是汴河,著名的宋代风俗画《清明上河图》描绘的就是汴河上的风光:拱桥上水流如织;汴河岸店铺一字排开;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北宋文人孟元老是这样描写东京街市情景的:“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绔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2]1第三,城市商业繁华,但支撑东京的中国社会是农业社会,即便是东京城,其农业经济仍然居于重要地位。

就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看,东京以街市为主题的人居活动环境与以河流为主题的自然环境是比较和谐的。虽然黄河经常泛滥,但这种灾难主要是自然自身的调剂所致,并不是人对生态的破坏造成的,总体上来说,东京城的自然生态是比较平衡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的。这种和谐体现出人对自然的依赖性和利用性。

中国开始进入工业文明应是近代,具体来说是鸦片战争之后,而真正进入工业文明应是最近半个世纪。中国工业文明城市特点非常突出。第一,工商业是城市经济的主体,城市基本上没有农业存在。第二,自然风物基本上被排除出城市,触目均是钢筋水泥建筑,摩天大楼是城市的标志与骄傲。第三,人的主体性、科技霸权、工具理性是工业社会的主体观念,这种观念集中体现在城市。第四,经济上的高产能与生活上的低质量构成强烈反差。城市人收入很高,然生活质量不高。最突出的是人均占有的绿地面积太少,居住面积太少。在一定意义上,人成了金钱的奴隶,成为机器的附庸,人性异化了。

这样的城市,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对立的,紧张的。人对自然的野蛮掠夺激起自然的猛烈反抗,在城市中的突出显现则是生态灾难频发,城市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适合人居住了。

工业文明问题已经讨论得很多,诸多观点已经成为共识。尽管如此,由于经济利益的驱动,这种以高产能、高效率为突出优点的工业文明城市,现在还在建设着。但不可忽视的是,一种新的城市观念——生态文明城市理念正在滋长。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不少城市正在局部地进行着很有意义的试验。

正在生成中的生态文明城市是怎样一种城市呢?全面阐释这种城市现在还有困难,但这样的城市正在清晰地显露出它的两个重要特点:

(一)城市的生活品位得到彰显

城市本有生活,但人们重视城市的首先不是生活,而是利益——经济的、政治的以及其他方面的,概而言之——产能与效率。于是,城市成为冒险家的乐园、野心家的战场。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不是这样,它仍然有高产能,也仍然有高效率,但是这些不再成为人们主要的追求,也不再成为城市的最为突出的优点,更不再成为城市的骄傲。相反,被产能、效率掩盖的生活,成为城市的主题。城市的人不只有一种环境,其他的环境还很多。环境的主题是生活。人们为什么要选择在城市生活,其原因是因为城市是理想的生活环境。用一句上海园博会用过的标语:“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城市为什么能让生活更美好?首先,我们得再次明确,这里说的城市不是农业文明的城市,也不是工业文明的城市,而是生态文明的城市。生态文明的城市之所以能成为人理想的生活环境,其缘由不外乎二:其一,它是最文明的。生态文明城市建立在人类一切文明特别是工业文明的基础上,工业文明一切优势包括经济优势科技优势文化优势,它都拥有。其二,它是最生态的。最生态的,首先是对生命有益,对健康有益,其次于审美有益。因为生态优秀就意味着自然生命蓬勃发展,而自然生命的蓬勃发展必然显现出优秀的自然景观。

(二)城市的生态品位得到提高

怎样看生态品位,至少有两个维度:第一是科学维度。生态好与不好,不能只凭感觉,它需要科学检测。因此必须建立科学的完整的城市生态品位检测系统。第二是人文维度。所谓人文维度,即人如何看生态,看生态与人的关系。这里,有两点最为重要:第一,生态价值观的确定。生态从来没有进入人们的价值体系,而要建设生态文明城市,必须确定生态价值观。第二,生态生活观的确定。生态生活是怎样一种生活,目前还在实验,难以做出完整的回答。可以肯定的是,生态生活是以生态为指导的生活。以生态为指导的生活,必然以生态哲学、生态科学的维度来看待个体的、社会的生活运转,必然会提出一整套符合生态原则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自然更有利于个体生命的生存,也更有利社会生活的发展。

生态文明城市的两个重要品位——生活品位与生态品位的统一,可以用“生态乐居”来表示。相较工业文明的城市,生态文明的城市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的,这与工业文明城市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对立的、生态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完全不同。相较于农业文明的城市,虽然在人与自然和谐这一点上,它们是相通的,但是,由于生态文明建立在工业文明的基础上,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具有很高的文化品位和科学品位:其一,这种和谐中,人的主体性不仅没有丧失而且得到更高彰显,同样,自然的主体性也得到从来没有过的肯定与重视。其二,这种和谐中生态与文明的统一是核心。于是,不是财富拥有而是幸福生活成为生态文明城市的主题。

生态文明城市既然以生态乐居为本位,其形象首先涉及城市中的自然。

从来的城市建设均是从破坏自然开始的,换句话说,是将自然赶出城市。经常见到的是劈山、填湖(河)、砍树、驱鸟、逐兽。正是通过这种手段,将一幢幢高楼建起来,将一条条马路修起来。

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建设,也免不了要在一定程度上破坏自然,但是,它有四个基本原则。

第一, 尊重自然。首先是尊重自然的格局,不要说水不能随意填,山不能随意劈,而且地势的高低也最好不做随意的改变。一句话,绝不对城市自然格局伤筋动骨。中国这些年建了不少新城,这些新城大多是通过严重改变自然地貌建起来的。有一个城市,获批盖新城,提出的口号竟然是“上山建城”。上山建城,意味什么?不就是劈山么,事实正是如此。这座新城建起来后,理所当然地受到批评。整座城市建设,其指导思想出了问题,损失之大可以想见。问题是房地产开发,旅游景区建设,因为涉及的只是一个地区,而且可以打着改善民生、保护生态、发展经济等旗号,对于自然格局的破坏就不那么引起人们注意了。殊不知,每一楼盘,每一景区,虽各只是一小块,但整合起来,足以从根本上破坏一个地区的自然格局。最近揭露的秦岭违建别墅事件、曹园私家庄园事件、袁府私家宅院事件,其破坏自然生态的事实已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尊重自然,还涉及到自然在城市中的地位。一般来说,人们认为,尊重自然能做到不伤害自然格局就算不错了,诚然。但有没有考虑到以自然为城市的骨架或者中心呢?

城市以何为中心,涉及文明性质。中世纪,西方城市多以教堂为中心,近代则多是以议会、市政府为中心。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不少地方建新城,以市委、市政府大楼为中心。近年,这种状况有很大改变。基于商业娱乐业在城市中的重要地位,诸多新城市以商业大楼、会馆或者剧院为中心。这样做,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为什么没有一座新城考虑到以自然为骨架、以最为优秀的自然景观为中心呢?

中国古代有些城市其自然风景本就是很优秀的,很自然的,这优秀的景观就成为城市骨架或中心,如桂林。漓江贯穿城市,诸多造型奇特的山岭或依傍或护拱着漓江,城市建筑基本上沿江而建,可以说,以漓江为纵轴的山水景观成为桂林城市的骨架。杭州,以西湖而闻名天下,杭州城就是以西湖为中心的,杭州主要的街道几乎都通向西湖,杭州的楼房其高度与体积以不妨碍观看西湖为原则。武汉的武昌,有著名的东湖,可惜,它的价值一直没有得到充分认识,这些年,武昌城的建设有很大发展,然没有考虑到以东湖为中心,身处武昌,要想走进东湖还真不容易,其原因,东湖不是中心,它太偏了。

第二, 城市环境应整体上公共园林化。园林是人类理想的生活环境,历史上存在的园林均属私园,辛亥革命后,广州最早出现公园,公园虽然属大众,还是有围墙。虽然许多城市有诸多公园,但一个个公园均是用围墙围起来的,只有走入公园才能享受园林。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应该整体上公共园林化。所谓整体上公共园林化,它有三个特点:其一,整个城市就是大花园,不只是公园内是园林,公园外也是园林。当然,大小不一,风格不一,特色不一,但无处不园。其二,充分显示当地特色,一是自然特色,尽量地用当地的植物与动物装饰园林,而尽可能不要通过移植外地的观赏花木来美化城市。要教育市民珍惜当地植物和动物,让它们成为城市中的主角,与居民处于平等的地位。笔者在美国新建的社区中看到或大或小的芦苇片,非常壮观。为什么用它来装饰社区?一问,这是当地的植物。其三,适度地艺术化处理。城市中自然景观也是需要做一定的艺术加工的,但不能过分,更不能与自然景观不协调。城市景观以自然景观与人工景观(含建筑)协调为原则,这两种景观中,从总体来看,以自然景观为主,人工景观为客,也就是说,人工景观要服从配合自然景观。当然,在局部,也不是不可以以人工景观为主,自然景观为客的。一切都需要从实际出发,做到总体和谐。

近年来,有城市景观主义的提法,其目的是美化城市。问题是,美化不能理解为艺术化,过分地艺术化,是会伤害城市中的生态的。城市,最怕不切实际的绿化、草地化,也最怕匠气十足的叠山理水,最怕到处做雕塑。我主张城市的园林化而反对城市的景观化。其原因是园林化既有景观,又有生态;而景观化只有景观,未必有生态。美国景观学家约翰·伯得斯利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城市景观设计的失败,他说:“典型的当代中国城市景观是昂贵的、装饰性和需要高成本维护的。”[3]8

第三,城市环境要容留一定量的荒野。荒野是未经开发的自然地。它的重要价值殊少受人重视。美国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III曾说到荒野的价值类型,共有12种价值:其一,市场价值;其二,生命支撑价值;其三,消遗价值;其四,科学价值;其五,遗传多样性价值;其六,审美价值;其七,文化象征价值;其八,历史价值;其九,性格塑造价值;其十,治疗价值;其十一,宗教价值;其十二,内在的自然价值。[4]333—340这12种价值都是以生态价值为基础的,荒野较之人工的自然,它的重要性在原生态。原生态才是真正的生态,人造的生态诸如绿化,就生态的价值来说,根本无法与原生态相比。霍尔姆斯·罗尔斯顿III说:“荒野是一个伟大的生命之源,我们都是由它产生出来的。这生命之源不仅产生了我们人类,而且还在其他生命形式中流动。”[4]215重要的,还不在荒野曾经为生命做出什么贡献,重要的是它现在还在支撑着我们地球上的生态,支撑着人类的生命。霍尔姆斯·罗尔斯顿III说:“在历史上是荒野产生了我,而且现在荒野代表的生态过程也还在造就着我。”[4]214

整个地球上的荒野已大幅度减少,城市中则几乎看不到荒野了。正是因为如此,城市中尚存的荒野就显得特别珍贵。城市中的荒野可能是绿地,是河流,称得上风景;也可能是不毛之地,是湿地,是港汊,谈不上风景。对于后一种荒野,人们一般不尊重。殊不知,这类荒野同样很珍贵。对于荒野的审美是需要换一副眼光的。从生态文明的审美观来看荒野,其动人的魅力远不是人工自然风景可比的。

第四, 城市要容留一定的农业存在。农业景观的基础仍然是自然景观,只不过,这自然是人造的自然。农作物和家畜均是人按照自然的规律人工栽培的自然物,某种意义上,这种做法是人替自然司职。由于农作物与家畜兼顾自然的本质和人的需要,它的审美价值就具有自然美与人工美两个方面,它们的统一,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生态与文明统一的性质。人类拥有的文明中,就生态性与文明性的统一来看,做得比较好的莫过于农业了。

农业文明时代城乡界限不是很分明,城市中尚保留着一定的农业,工业文明的城市基于经济的利益,也基于工业文明的城市审美观,将农业全部扫荡出城市。从生态文明建设的需要出发,在城市中建立一定的农业——当然,是生态农业,是必要的。城市中的生态农业有着诸多的效益,第一是生态效益,当纳入整个城市的生态系统之后,生态农业就为清除城市污染,优化城市环境,发挥着积极的作用。第二是生活效益,城市农业的产品主要为果蔬类的食品,它直接服务市民,满足市场需要,虽然城市中的生态农业不能全部解决市民果蔬的需求,但这出自城市的果蔬有着特殊的意义,市民们可以监督并参与果蔬的生产与采摘。这种身心的投入,拉近了市民与果蔬的距离,对果蔬的食用安全产生了信任感。第三是教育效益。城市农业是中小学乃至大学以及普通市民重要的有关生态、农业、生物等方面的教育基地。第四是审美效益。农作物、家畜无疑具有审美价值,在城市的背景下,更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城市中的农业,完全可以作为市民观光的场所,满足市民们休闲与审美的需要。

城市设计农业景观,在中国走在最前面的是俞孔坚,他在中国做了许多城市农业景观的试验。在沈阳建筑大学的校园设计中,他别出心裁地设计一块稻田,这块稻田成为校园师生最喜欢去的地方,也可以说成为校园的一颗明珠。关于在城市中做生态农业设计,俞孔坚说:“高产农田渗透入市区,农田将与城市的绿地系统相结合,成为城市景观的绿色基质。农田景观本身具有很高的美感度,城市中引入农田使广大居民很方便地到农田中休闲。居民可以亲手种植、维护和采摘农业的成果,对青少年尤其具有教育功能,对老年人更是一种休闲和回忆。”[3]46

以上说到的三种不同层次的城市自然景观——原生态的地形地貌景观以及与之相关的原生态的城市生态格局、原生态的城市荒野景观、生态与文明和谐统一的农业景观,它们共同构成生态文明城市形象的基质和自然形象风貌。

生态文明城市形象要素有二:一是自然,二是文明。两种要素,某种意义上是相互认可的,那就是说城市中的自然是文明认可的自然,而文明也是自然所能认可的文明。两要素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的。那就是说,城市中的自然虽然是文明认可的自然,它的本质还是自然的,非人工的;同样,城市中的文明虽然是自然所认可的文明,它的本质还是文明,是人工的。

生态文明城市中文明形象是怎样一种形象,涉及它是怎样的一种文明。

第一, 生态文明的主导性。生态文明时代不会只有一种文明,但有主导性的文明。生态文明时代的主导性只能是生态文明。生态文明是生态与文明“共生”的文明。“共生”不是互生,而是合力而生,如此诞生的文明既是生态的又是文明的。生态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原本性的,一种是文明性的。所谓原本性的,即自然性的,它客观地存在着,不管人是否认识它、自觉地利用它,它都按照自己的规律发挥着作用,或造福人类或伤害人类。所谓文明性的,即是说,这种生态虽然它也是自然性的,但是它为人所认识,并且为人所利用。人为了自身的利益,用高科技的手段或强化或优化生态中利人的一面,淡化或消除生态中伤害人的一面。这种生态,实际上是人参与建设的。这样的生态即文明的生态,这样的文明即生态文明。生态文明城市要构建的生态主要是后一种生态——文明的生态。

当下在全国广泛开展的“海绵城市”建设,所要建设的城市生态就是文明的生态。“海绵城市”只是一个比喻,它强调的是城市对于地表水的吸纳、贮藏与利用,实质是让城市中的水在循环过程中为人除害,为人造福。水循环本是水的本性,这种本性具有生态效益,因此,它可以看作是水的生态性。城市中的水循环本是可以由水自身来完成的,但城市中的种种设施为水循环造成了巨大的阻力。海绵城市的建设,就是试图用高科技兼艺术设计的手段,帮助城市中的水实现良性的循环。所谓良性的,就是让这种水循环既有利于生态平衡的维持,又有利于人的利益的获取。

海绵城市建设只是城市生态文明建设的一例,城市中的生态文明建设体现在诸多方面,既有物质文明建设方面的,也有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还有制度文明建设方面的。

作为社会文明的统领来说,生态文明具有一维性,也就是说,这个社会主导性的文明只能是生态文明。

第二,多元性。生态文明城市中的文明,不只是生态文明这一种文明,它拥有诸多的文明,包括工业文明、农业文明。生态文明是在工业文明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某些方面如对立性的方面,生态文明的确是对工业文明的批判与否定;但是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另一些方面如和谐性方面,生态文明的确又是对工业文明的继承与发展。更重要的是,工业文明创造的巨大财富,特别是高科技的水平,为生态文明的建设提供了保障。这样说来,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是必须拥有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的。

与生态文明时代前的工业文明不同的是,生态文明时代前的工业文明,是无须以良性的生态平衡为基础或者说为前提的,而生态文明时代的工业文明,它必须是以遵循生态平衡为基础或者说为前提的,也就是说,不容许工业生产造成对生态环境的破坏。

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如前所述,它可以有一定的农业。这种农业是生态的,但“生态”只是定语,它的本质仍然是农业。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对于农业的接纳,也许更重要的不是农业的生产,而是农业中的生态。

城市文化是综合性的文化,根本的原因,城市是诸多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地位、不同身份、不同职业的人共同生活的场所。除了犯罪分子须打击外,其他各色人等均应给予同等的待遇。不仅城市管理者,而且所有的市民都不应歧视在城市中合理合法的生活者。宽容友善是城市文明的第一标志,也是城市大气的第一标志。城市需要多种风格,多种风采,多种情调。城市不需要过于整齐。城市稍许乱一点,即使不和谐一点,也不妨事,反倒显示出城市的生气与活力。生态文明时代城市中的文化是多元的,它们相互认同,又相互区别,构成色彩斑斓的审美景观。

第三, 历史性。城市文明有一个积累的过程,只要不发生严重的战乱与天灾,城市文化是会承续下来的,尽管有革新,有毁坏,只要不过分,文脉就不会断。这样,不同时代的文明都会在城市中得以积累、沉积。城市因此而厚重,有底蕴,像陈年老酒发散出浓郁的芳香。这就是城市的生态。

历史悠久的城市,世界上很多,像意大利的罗马、法国的巴黎、日本的奈良、中国的扬州均是。问题是城市历史的悠久,凭什么证明,又凭什么在当代生活中产生魅力。一般来说,一是靠历史文献;二是靠历史文物。

历史记载的好处,在于它能清晰地描述城市的发展变化史,有逻辑,有分析,让人深思。但是历史记载是可以让人质疑的,即使真实可靠,因为缺乏感性的实物作佐证,它的感染力、说服力就打了折扣。因此,人们都非常看重历史文物。历史文物虽然不会说话,但它是感性的存在,具有强烈的感官冲击力。在罗马城,看斗兽场遗址,看万神殿,看残破的凯旋门,看废墟,其感染力远比看史书来得直接,来得强大。当然,既有历史记载,又有历史文物,城市的生态史就显得更为真实、深刻、有力量。

城市历史文物的价值不能过于看重它的艺术性,而应看重它的历史性、生态性。

1958年全国各地普遍盖红砖房,这种房子艺术性是谈不上的,有很多城市就因为它不美而拆光,其实,有选择性地保留是非常必要的。中国的城市变化,在建筑上最为突出,不仅建筑材料在变,建筑风格也在变,而且变得很快,差不多十年左右就有一个大变化,这种生态性,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建筑有选择地保存,其意义不言而喻。

城市中的自然也是文物。许多城市还保留上个世纪栽种的法国梧桐树,均已参天,成为城市一道壮丽的风景。一些乡村靠卖古树挣钱,殊不知这一桩买卖按风水学的观点破坏了风水。按历史学与考古学的观点,古树就是文物,一个本来有年头的村庄,没有了大树,就相当于没有了历史。而从美学的角度看,没有古树的村庄,就没有了壮丽,而没有了崇高,村庄立即变得丑陋平庸。

生态既是空间的存在,也是时间的存在,作为时间存在的生态,它显示着生命延续与发展,是个体生命的由稚嫩到衰老的过程,更是群体生命代代相继而发展的过程。自然生态如此,人文生态也如此。城市作为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综合体,其历史极为重要。历史是需要有标记的,文字只是记录,真正能充当标记的是人工建筑物和自然物。所以保护城市中历史性的存在标记,其意义非常重大。

美,作为空间性的存在,它的本质是优美,而作为时间性的存在,它是崇高。如果说,优美展现生命的美丽,那么,崇高展现着生命的艰辛。崇高确实不那么美,就像经过雷击或已经枯朽的大树,但是,它的那种魅力,那种精神岂是艳丽的玫瑰能相比的?从本质来说,是崇高造就优美。崇高不仅是自然的主旋律,而且是人类的主旋律。

如果说,城市中的自然状貌和主要由建筑等种种市政设施体现出来的物质文明是城市形象硬件的话,那么,活跃在这自然与文明空间的人物活动则是城市形象的软件。人物活动,其外在是生活方式,而其内在则是生活理念。生活理念决定生活方式。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形象中,市民的精神以及由此种精神决定的生活方式是城市形象的灵魂。那么,生态文明时代城市的市民应该具有怎样的思想理念、精神风貌?主要有三:

第一, 生态文明哲学观与生态文明科学观。生态文明有自己的哲学观。不管学者们对于哲学有着多少种不同的理解,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哲学关涉人与自然关系的根本看法。自然,在中国古代称之为“天”,追求“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哲学精髓。应该说,“天人合一”不单属中国哲学,全人类哲学均如此,只是各自的理解、侧重点、表述不一样。人类的哲学既有共时态,又有历时态,在“天人合一”理念上,生态文明哲学与中国古代哲学一脉相承。所不同的,有两点:一是强调这种“合一”中生态所占有的突出地位。生态文明时代的“天人合一”,集中体现为生态与文明的统一。二是它强调在实现生态与文明的统一中人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有两种特点:首先,不是排它的,即它不仅承认人的主体性,还承认人的对立面——自然其中包括生态在某种意义上的主体性。其次,它不是单一的,即它不是单纯的科学理性,也不是单纯的人文理性,而是科学理性与人文理性的高度统一。

“天人合一”哲学中的“合一”,一般理解为和谐统一,生态文明时代所讲的生态与文明的和谐,可以分成两个层次:共生性质的和谐,这是和谐的最高层次;契约性质的和谐,这是和谐的低层次。之所以要分成两个层次,是因为共生形态的生态与文明的和谐,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理想,实践上能不能做到,或者说做到什么程度,取决于诸多因素。受制于生产力水平与科学技术水平,现在人类远不能在战略上做到生态与文明的真正的和谐统一。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人与自然的契约和谐出现了。契约和谐不去追求两者的合一,以两者双赢为目标,而去高度防范两者的相害,以划界的方式保证两者的基本利益。当然,所谓契约,是人向自然立约。事实是,人类已经制定了诸多这样不伤害自然的契约,如不伤鸟,不摘花,不砍树,等等。

生态文明哲学观是建立在生态文明科学观的基础之上的。当然,不应要求市民成为生态文明问题的科学家,但应要求市民具有生态文明的科学观,有一定的生态文明的知识,有一定的生态文明素质,能够以生态文明视界与修养处理与生活相关的生态文明问题。

第二,低碳、朴素、节约的生活观。“低碳”源于“低碳经济”概念。2003年英国发布的《我们能源的未来:创建低碳经济》最早提出“低碳经济”一词。“低碳经济是一种通过发展低碳能源技术,建立低碳能源系统、低碳产业结构、低碳技术体系,倡导低碳消费方式的经济发展模式。”[5]183低碳经济模式当其体现在生活方式上,则是一种生活理念。这种生活理念的核心是两点:尽可能地少向自然索取,尽可能地不污染自然,从而做到与环境友好。

“朴素”在中国古代是一个哲学概念。“朴”,木之未成器谓之朴;“素”,丝之未染色谓之素。老子首先用“朴素”概括自己的哲学。他的朴素观,即强调尊重本色,守住本体。本色、本体即为自然。自然是一种状态,将其抽象化,上升到理论高度,即为“道”。在老子看来,宇宙之本在道。中国的儒家哲学也讲朴素,与道家不同的是,儒家主要将朴素看作一种道德观。作为道德观的朴素,主要与“节俭”相联系。节俭的要义在于珍惜人力和物力。道家与儒家对于朴素的理解,都通向美学。道家以朴素为美,即以自然为美;儒家以朴素为美,即以节俭为美。朴素,在生态文明时代是最为重要的一种生活观念。这个观念的核心是节约,节约的本质是对地球资源最大珍惜,这种珍惜是对地球生态最好的保护。

低碳生活,朴素生活,目的都是为了“与环境友好”。“与环境友好”是生态文明时代全球性的重要理念,它最早出现在1992年联合国环境保护与发展大会通过的重要文件《21世纪行动议程》中,2005年,我国政府提出“要努力建设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于是,“与环境友好”成为中国人民的共识,成为中国人民生产与生活的重要指导思想。

第三, 生态文明审美观。生态文明时代的审美,其主要对象是生态文明美。美在文明,凡美,均是对人的肯定。对人的肯定有几个不同的层次:首先是利人。利人的生态当其为人所认识并进而为人所利用时,就已进入文明领域了,可以称作“文明的生态”。文明的生态因利人,也可以称之为“善的生态”。善的生态是美的吗?不一定。美与善有相通的地方,它们均利人,但美还有属于它自身的要求——美必须要悦人。善的生态不一定都悦人。

这里,涉及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问题。人有审美不是纯然被动性地接受外界事物的反映,事实是,审美前审美主体早备有一面属于自己的审美“镜子”,只有为这面“镜子”所接受的事物,才能进入审美,这面“镜子”有它自己的对美与丑的衡量标准,一切审美对象均要接受它的判断。人类心理固有的这面审美“镜子”,就是人的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

人类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的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它不仅是人的全部进化的产物,也是作为审美主体的个人其全部审美经验乃至全部修养的产物。应该说,人已有的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中,有一部分是顺应自然生态的,因为人的生命本就纳入自然生态系统,故而人类的审美生理—心理结构中本就有生态性。但是,人类的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人类的文明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遵循自然规律而动,另一部分是为人类利益而动。这两者有统一之处,也有对立之处。生态文明前的文明,基本就是由这两部分构成。人类的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基本是在生态文明时代以前造就的,因此,它本身就具有两重性:顺应自然生态和不顺应自然生态。

生态文明时代所创造的美——生态文明美,其中一部分是与人原有的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相适应的,有一部分则不与人原有的审美生理—心理文化结构相适应。这不相适应的部分,在生态文明时代,就需要在审美实践中逐步地予以改造或改进。比如,有些人欣赏笼鸟。这种生活方式显然与生态文明相抵触,在生态文明时代,有必要摈弃这种陋习。

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审美,从某种意义上讲,集聚了人类一切文明的精华。它既具有最严格的生态一维性,同时又具有文化及个人爱好上的多元性。 生态一维性,就是说必须以生态平衡为基础或者说为前提,与生态平衡相抵触的审美需要坚决摈弃,并且逐步培养起以生态平衡为美的审美心理。在生态一维性的前提下,生态文明时代的审美具有最大的宽容性与自由度。

生态文明城市不是只有一个模式,而是拥有多个模式。所有的生态文明时代的城市模式都在建设之中,实现之中。虽然不能说有一个预设的模式,但有一个预设的方向,那就是生态与文明的统一。这个统一永远没有完成时,只有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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