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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性别视角重新解读参军救国的历史女英雄形象
——以胶东红色戏剧家马少波作品中的女英雄为考察中心

2020-02-25张清芳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从军参军胶东

张清芳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胶东红色戏剧家马少波及其作品在中国红色戏剧史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他于1944年在胶东革命根据地创作出闻名全国的新编历史剧《闯王进京》(京剧),这成为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创作发表的红色戏剧代表作之一。马少波的文学创作生涯始于1931年,作为胶东红色戏剧改革运动中的中坚力量[1],他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传入胶东后,就尝试把其指导精神融入京剧(评剧)改革中,并由此发明出一种“新的编剧方法”。他在1943年首次采用“新的编剧方法”创作出具有浓厚红色革命戏剧色彩的新京剧剧本《木兰从军》,剧本在胶东演出后产生了较大影响,激起了广大胶东农村妇女踊跃参军保家卫国的社会热潮[2]。所谓“采取新的编剧方法主要是指更严格地从生活出发,更真实地描写人物,更生动地运用艺术语言创作艺术形象,不是说传统的编剧方法都要不得。例如编写新剧本,克服场子松散的特点,使场子集中和细致一些是必要的;但是,不能以为简单地按话剧方法分幕写戏,问题就算解决了,实际上不是这样简单。剧情连贯,一气呵成,是中国民族歌剧传统编剧方法的重要优点之一。这样可以不受时间、空间的局限,比较宽广深入地表现剧情。”[3]

《闯王进京》再一次验证了“新的编剧方法”的成功,它在演出后同样受到胶东民众的热烈欢迎。这两部红色戏剧之所以对胶东革命根据地的广大妇女产生了重要影响,是因为马少波在吸收胶东妇女性格中诸多优秀因素的基础上,精心塑造出花木兰和红娘子这两位杰出的历史女性形象:她们作为勇敢走出小家庭、参加军队的巾帼女英雄,不但为中国红色戏剧增添了诸多亮色,而且还从女性性别身份的角度为红色革命浪潮中的中国农村女性走出家庭进入社会后,如何在社会工作中展现自身价值与获得社会的肯定与尊重,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与参考价值。

一、女英雄花木兰促使广大胶东妇女萌生新的性别意识

马少波在1943年创作的历史剧《木兰从军》带有明确的时代性、宣传性和鼓动性,目的是鼓励胶东青年妇女特别是胶东农村青年妇女以巾帼英雄花木兰为榜样参军和保家卫国,而历史事实已经证明该剧很好地完成了这些任务。《木兰从军》共十六场,生动曲折地刻画出花木兰从一个绣花织布的深闺女儿,在国难当头和年老多病父亲必须参军的情况下,为保家人和国家安全毅然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十二载,在凭借军事智慧和高超武艺赢得上司与同袍的佩服赏识之后,又不贪恋富贵反而借养伤返回家乡回归田园生活的故事。这部剧作的诸多内容在当时带有明显的现实指涉意义与针对性,如在第一场中,突厥王在闯入北魏边界时:“传令下去:到达北魏地面,奸淫抢掠,各随所欲;逢屋就烧,见人就杀!斩关夺寨,不得退后。有功必赏,有罪必罚”[4]11。突厥兵这种烧杀抢掠的行为与日本侵略者当时在胶东“大扫荡”时犯下的罪行何其相似!因此替父从军英勇抗击侵略者的花木兰,不仅成为当时鼓励胶东妇女积极投身抗日战争的学习榜样,而且因她身上带有胶东妇女普遍拥有的特点——在家庭中非常勤劳朴实、贤良温顺、任劳任怨,然而在国家危难时会产生用生命来保卫国家的刚烈个性——给予广大胶东妇女的是邻家姐妹般的亲切感,甚至可以说是从她们行列中率先走出的、积极投身抗日活动的先行者和领队者,而不是脱离了日常生活烟火气的、高不可攀的高大全式的形象。与这种现实意义相呼应,马少波吸收中国古典诗歌《木兰辞》的营养成分后创作出的《木兰从军》,采用“新的编剧方法”塑造出较为贴近生活现实的、活生生的花木兰形象,详尽描绘出她由一个勤劳能干的农家少女在离家参军后逐渐成长为足智多谋的上将军的发展过程,一定程度上为胶东妇女如何走出家庭并在社会中实现自身的人生价值指出了一条可行性道路。

生长于延安府尚义村的少女花木兰,在父亲生病时衣不解带地侍奉于病榻前,当父亲病情好转后又去织布,她如同胶东妇女一样具有勤劳能干、孝敬父母、以家庭为重等性格特征。她在听到官差说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爹名之后,萌生了要代替年迈生病的父亲出征的念头。然而她在刚开始时也曾因为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产生犹豫迟疑的矛盾思想:“国家兴亡,匹夫有分,/难道说,女儿家,永锁闺门?/我有心,应征去,替父从军。/怎奈我,生就女儿之身!”[4]13这也是一个女孩在面临重大事件时的正常心理活动。当姐姐木蕙听到她的叹息声询问原因时,木兰却已经迅速想出女扮男装顶替父亲的策略并下定了决心。面对母亲和姐姐的劝说,木兰从为国效力男女都一样的角度来说服家人:“爹娘且慢阻而行,/女儿言来听分明:吴宫美人曾演阵,/秦风女子善知兵;/冯氏西羌威远振,/荀娘年幼守危城。/巾帼英雄留美名,/愿替老父去从征。”[4]17而且木兰的意志很坚决,甚至打算要以死铭志:“(决绝)爹娘啊!儿的去心已定。若不放儿前去,儿要碰死在阶前!”[4]17需要指出,木兰计划女扮男装参军并不是一腔热血地盲目冲动,而是因为她身怀高超的武艺,并学过一些兵法知识,再加上她拥有沉着冷静、巾帼不让须眉的智慧和勇气,所以在十二年的军队生活中不但没有被识破女子身份,而且屡立奇功,得到上司和同侪的一致赞美、肯定和钦佩。

《木兰从军》在胶东公演后受到军队和地方的热烈欢迎,当时到处流传着花木兰鼓励人们积极参军的宣言:“有国才得有家。人人奋勇杀敌,国家强盛起来,父母妻子、子子孙孙,才得平安度日,倘若人人都像壮士这等议论,不肯当兵打仗,等得敌人得了天下,我等国亡家破!坟墓田园尚且不保,子子孙孙更不知往哪里去了!”[4]22这对那些习惯以丈夫为天、对家庭和丈夫存在很强依赖性、受到“三从四德”等中国封建思想很多约束的胶东妇女(有民谚“娶媳妇应当娶胶东媳妇”),产生了强烈的思想冲击,同时使她们初步认识到:女人并不是弱者,她们拥有不输于男人的能力及与男人相同的社会责任感,而且除了家庭生活之外,外面还存在更广阔的社会活动空间与火热的军队生活,她们也可以像花木兰一样通过为国家出力获得家庭与社会的肯定。这显然极大地激发了胶东地区的妇女特别是青年女性积极参军的热情,从而出现了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走出家庭积极参军参战、保家卫国的社会大热潮。不仅如此,在国难当头、民族救亡的社会背景下,《木兰从军》从家庭与国家之间所构成的新式关系——家国一体,女人同男人一样被赋予参军救国的责任与义务——的角度,不但启发了胶东妇女通过参军救国的方式来追求男女地位平等及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个人价值,更重要的是在胶东妇女群体中逐渐构建起一种新的性别意识——妇女同男性一样有能力参军或能够参与到保家卫国的其他社会活动中去。这显然是对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的中国传统性别意识的一种颠覆:女性可以离开家庭的限制而拥有更大、更自由的社会活动空间,可以同男性一样在外面的世界实现自身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木兰从军》的演出和传播促使广大胶东妇女有勇气迈出家门,走出了通向初步精神觉醒并寻求个性解放的第一步。

二、从性别角度解读花木兰“女扮男装”对胶东妇女的启示

作为一部至今依然存在一定文学价值和思想意义的红色历史剧作,《木兰从军》除了树立了女英雄花木兰这个榜样外,还肯定了广大妇女在战争中同样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的观点。这种观点通过木兰对征兵同乡的错误看法进行批判而体现了出来:“壮士此言又是偏见了!想我等男子出征,女子在家,耕种纺织,终日勤劳,家家丰衣足食,军前人壮马肥,我等当军的身上所穿、腹内所用,都是她们辛勤得来的。你怎说女子无用呢?”[4]22《木兰从军》从热爱劳动和为红色革命战争作贡献的角度,承认妇女能发挥出与男性同等的社会功能与价值,从而肯定了女人和男人拥有同等的社会地位,这也是解放区文学普遍存在的一种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更是应时代需要而出现的一种新的性别意识。从这个角度说,戴锦华、孟悦在专著《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指出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那些“能顶半边天”的“铁娘子”式的青年妇女的女性生理特征与男性生理特征之间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被有意忽略[5],其中一个原因可从解放区文学形成的这个新的性别意识中加以追溯。

正是因为《木兰从军》为20世纪40年代胶东革命根据地中受教育程度不高或曰大部分是文盲的广大妇女,从当时社会实际的角度提供了另一种获得翻身解放的可能性途径与实践方式:她们只有通过合理合法的正当理由参与社会活动(指参加红色革命活动和参军等),才能名正言顺地走出个人小家庭,才有机会在全新的、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开阔眼界、学习知识,并得以施展个人才能与发挥潜力。因此“参军”这个事件成为胶东妇女挣脱家庭约束、得以被社会接纳及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新生活的关键点,因为她们如果没有迈出离开家庭这最初的关键一步,那么尽管她们会在集体性的纺纱织布、种田耕地等劳作方式中为革命军需物资的储备起到一定作用,但是这对她们个人境遇的改变却并不能起到直接的实质的作用。

《木兰从军》中花木兰“女扮男装”的参军方式同样对广大胶东妇女产生了重要的启示意义。一是有意弱化女性性别特征的参军策略。由于花木兰身处男尊女卑思想占据主流、不允许女人脱离家庭生活、更不会允许她们当兵打仗的中国封建社会环境中,即使身负高强武艺的花木兰也必须通过“女扮男装”的方式以男性身份去参军,才能脱离和摆脱原有的女性身份的束缚。也就是说,花木兰首先需要以为国效力、保卫国家的正当理由得到家人的许可后脱离小家庭的束缚,再采用“女扮男装”的形式——必须借用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男性身份来获得与男性平等、平权的地位——这样就巧妙地去掉或曰掩盖了普遍存在的性别歧视,同时保证了自身生存的合法性和竞争时的公正性、公平性,这也是花木兰成功实现目标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然后她在军队中利用个人的聪明智慧获得周围男性同袍的肯定与心理上的认同,即被广泛认为是杰出的将军和战斗英雄。最后等揭穿谜底时,花木兰“女扮男装”的行为和她作为女性的性别身份自然被她十二年中表现出的聪明才智与卓绝军功遮掩、弱化和抵消,因此上司和同侪立即接纳了她的女性身份并齐赞她为巾帼英雄。正是军队生活为花木兰提供了发掘个人潜力、发挥个人价值的重要社会场所,证明了她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策略非常成功,某种程度上能够实现女性的社会价值与意义。具体到胶东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来说,在民族救亡成为当时压倒性任务的情况下,尽管当时的新思想、新氛围已开始逐渐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但是男女平等、平权等现代思想还远未达到现代的普及程度,重男轻女、女子不如男子等传统封建思想还未根除,所以广大胶东妇女当时只有成为一种女性性别特征不明显或相当弱化的人,或曰“雌雄同体”的“中性”人物,即像花木兰一样拥有不弱于男性的高强武艺、聪明才智,甚至是超越普通男性的武艺和军事才能,以及坚强勇敢的心理承受力等性格特征,如此她们才能在以革命贡献为衡量标准的红色革命活动中获得男性的承认与社会的认可,最终在新建立起来的秩序中占据一席之位。

二是在模仿男性行为的同时,一定程度上又能够发挥自身作为女性的普遍较耐心细致和吃苦耐劳等性别优势。《木兰从军》中的花木兰尽管在从军前就拥有高强的武艺,从军后勇敢杀敌,然而军事智慧的充分发挥却有赖于她作为女性具有的细心敏感、注重细节等性格特征。最典型的事例是在大破突厥兵、生擒突厥王的决定性大战前,木兰带人夜晚巡逻时发现林中乱飞乱叫的宿鸟,她感到惊讶并且经过仔细思考,立即回营汇报给贺元帅:“末将正在营前巡哨,忽见一群飞鸟,自北而来,想必是番兵前来偷营,一路马蹄声响,才把林鸟惊起。必须早做准备。元帅详察!”[4]27深信木兰军事才华的贺元帅采纳了她的意见并很快埋伏好人马,最终打败晚上来偷袭的突厥军队,取得战争上的巨大胜利,保卫了边疆的和平。木兰的女性优势使她细心地观察到事物的反常之处,这是其他男性同袍通常不会注意到的细节问题,这与她突出的军事才能互为补益,某种程度上弥补了男性性格中的某些缺陷。

如果再从近年流行的女性主义理论的角度来解读,花木兰“女扮男装”走出家庭的行为,在当时的胶东地区具有更深远也更现实的影响:中国广大女性,特别是被束缚在土地与家庭中的胶东农村妇女,她们的生活环境使之无法及时接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和个性自由等新思想的吹拂。因此对她们来说,借为国效力、积极参军的社会运动与潮流迈出离开家庭小圈子融入社会的大舞台这一关键性的一步,是她们实现个人价值和获得一定程度自由的第一步。而且只有进入到全新的男女平等、平权的社会环境中,她们才有可能在思想上取得进一步的成长和成熟,然后再迈出第二步——寻找机会去追求个人的进一步解放与自由。所以说胶东红色革命运动赋予了胶东妇女获得社会承认与初步解放的一种独特方式,这是胶东妇女获得解放的一种“中国化”途径。

三、《闯王进京》中红娘子已婚女性身份对胶东妇女的启发

如果说《木兰从军》中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结束于返乡之后,没有涉及她的爱情婚姻问题,那么马少波在1944年创作的京剧《闯王进京》中塑造的红娘子,则是以女性身份(作为“红大王”的草莽女英雄身份)与丈夫李岩共同投奔闯王义军,并一直战斗到被入关的清兵杀害为止。她突出的军事谋略、机智冷静的性格与进京之后面对胜利保持清醒头脑,以及深谋远虑地安排闯王后路等举动,使该剧同样充满新的性别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巾帼英雄花木兰形象的一个继续发展,也成为观看该剧的很多胶东妇女学习与效仿的又一个榜样。第一场《投闯回报》就通过李岩之口夸赞妻子红娘子是“巾帼栋梁”,夫妻二人打算一起去投奔闯王李自成。面对来拜访他们的故人牛金星投奔闯王的犹豫心理与担心,红娘子直接反驳他的自私想法并进行劝说:“牛兄啊!(唱‘二六板’)说什么成大业富贵有分,/说什么事不谐祸及满门。/离乱中怎能够苟全性命,/举义旗也只为除暴安民。/吉凶祸福且休论,/成败利钝只在人。平日里恨官府你常发议论,/却原来事到临头纸上谈兵。”[4]47通过红娘子的话可以得知,他们夫妻参加闯王义军的主要目的是反抗腐败的官府和除暴安良,而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

与花木兰参军需要从低层的小兵做起相比,同样拥有胶东妇女优秀品质的红娘子作为义封山的女大王,她与丈夫在投奔李闯王的义军队伍后,就能够在军队首领中占据一席之位。不过,尽管她在社会地位上并不依附于丈夫,军事才能同样不弱于其他男性义军领袖,然而其女性身份同样被弱化,或曰她原有的“女大王”身份已经是“女扮男装”与“雌雄同体”的另一种具体体现,这也使她与其他义军首领同样拥有话语权和在战场上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在第三场《群英欢会》中,面对大将刘宗敏自恃武艺高强的狂傲自大,红娘子委婉地劝说他要注意收揽民心:“(劝告)刘将军哪!(唱‘流水’)将军威名天下晓,/冲锋陷阵如狂飙,为将虽须武艺好,/胸中还要有谋韬,/既然替天来行道,/百姓归心是第一着。”[4]54这也是她对李岩劝诫刘宗敏要重视民心归向看法的附和,体现出夫妻二人是志同道合、互相扶持、互敬互爱的同道中人与知音知己——这是一种最理想的爱情婚姻状态。而夫妇之间能够达到琴瑟和谐、相爱相知的程度,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二人是在反抗贪官污吏压迫的共同斗争中相识、相爱,特别是在红娘子带人劫法场救出即将被狗官杀害的李岩之后,准备投奔李闯王的李岩把夫妻二人比喻为“义封山患难中比翼鸾凰”[4]44,此后这对夫妇全力辅佐闯王,并立下累累战功。红娘子的美满爱情和婚姻对胶东妇女观众产生了新的启发——对那些已参军并能够与男战士一起并肩作战的年轻胶东妇女来说,战争生活使她们在走出家庭脱离父兄的约束后,获得爱情婚姻上更多的选择权。从这个角度推测,如果剧本《木兰从军》要续写变回女儿装的花木兰的爱情婚姻生活的话,那么她选择的丈夫一定会是军队中的一个同袍,因为他们之间互相欣赏、相互敬佩、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战友情会加深和巩固彼此之间的感情,并使之走向婚姻。1998年由美国迪斯尼公司出品的电脑动画片《花木兰》的故事,显然就证明了这种猜测的正确性:花木兰在参军打仗的军队生涯中就已经找到一位志同道合、敬她爱她的未婚的年轻同袍(她的顶头上司)作为未来的丈夫。进而言之,《闯王进京》中拥有美满婚姻的红娘子在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寻找到理想的爱情和婚姻的花木兰故事的折射与后续发展。

结婚嫁人后的红娘子与丈夫并肩作战,具有一位军队领袖应有的敏锐大局观与超群的智慧。在第七场《将相昏昏》中,进京后的刘宗敏、罗虎等人被胜利冲昏头脑,出现拷打投降官员、抢夺财物、骚扰老百姓等恶劣行为,红娘子劝说刘宗敏要从严治军,并严惩生乱的士兵,但是刘宗敏不听劝告。第八场《李、红忠谏》,在红娘子到闯王面前汇报刘宗敏手下的军兵掠取民财、殴打百姓等恶性事件后,已经被打败晚明朝廷的胜利果实冲昏头脑的李自成并不重视此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刘宗敏惩治手下,红娘子反对:“且慢,末将曾为此事见过大将军,大将军竟说什么‘些许小事,不足为奇’,若由大将军惩处,难免宽纵。大将军部下滋事胡行,损害大王威德”[4]73。但是红娘子等人的建议最终没有被李自成采纳。这也成为闯王义军失掉民心、最终无奈退出京城和落败的原因之一。

与智勇双全、富有谋略,但在义军兵败退出京城后却对一些心怀不轨的义军同袍没有足够防备心的李岩相比,红娘子作为一名聪慧的女性具有更高的警觉性和细致的观察力。面对李岩兄弟受到诱骗被嫉妒他们的牛金星灌醉杀死的残酷事实,红娘子一方面因丈夫被杀害而悲愤伤心,另一方面又在冷静地分析现状后审时度势,计划挂帅印后只身扶送李家兄弟的灵柩返回家乡。她在离开前把此事的始末告知正在寨外巡逻的刘宗敏,鲁莽但耿直的刘宗敏听后非常愤怒,想去杀掉牛金星为李岩报仇,然而红娘子为保全义军仅剩的有生力量只能竭力地阻止他,“末将本想替他兄弟二人报仇雪恨,因有万岁牵连在内,深恐冤冤相报,造成分裂之局,大敌当前,则越发不可收拾了!有心率领人马,仍回河南义封山,又恐兵力分散,他弟兄二人已死,末将一走,万岁失去三员大将,倘若再失重兵,清兵到来,如何抵挡?唉,万般无奈,末将才决意挂印而去”[4]88。红娘子很清醒地拒绝刘宗敏反复劝说她留下的建议,她预测到已经萌生背叛义军之心的牛金星决不会善罢甘休。红娘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在剧本的结尾,当红娘子战死之后,刘宗敏为保护闯王受重伤而自刎,牛金星却投降清兵得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闯王义军失败灭亡的悲剧已成定局。

四、结语

尽管红娘子已经壮烈牺牲,但是剧本《闯王进京》对红娘子性格的塑造却并未结束。最精彩的细节是在最后一场,也就是第十六场《闯王遗恨》中,红娘子的老仆周广德告诉已经兵败将死、狼狈逃窜的李闯王“西安兵败,老汉也就流落出来,记得红将军临行之时,曾嘱咐我等要好好伺候万岁,言道:‘万岁有难之时,你们须死力卫护。’今日万岁兵败,老汉特来护驾”[4]93。这是神来之笔,显然再次突出和拔高了红娘子这个女英雄的光辉形象,红娘子不但高瞻远瞩、思考周到,早在义军败走西安时已经预测之后可能出现的困局,为了以防万一在死前安排好忠心的老仆周广德提前离开西安,保存力量伺机继续保护兵败逃亡的闯王,为义军保存最后的火种;而且更重要的是,红娘子能够大度地抛弃个人恩怨,没有追究李自成默许牛金星杀害李岩兄弟的责任,反而寄望周广德陪伴李自成返回陕西,积蓄力量继续与清军进行战斗。与观众对李岩兄弟因轻信而掉入陷阱丢掉性命所产生的哀叹惋惜之情不同,这种戏剧安排激起读者和观众对红娘子产生佩服敬仰、憧憬崇拜的情感,这种崇高感反而冲淡了由死亡带来的沉重气氛。

《闯王进京》的这种结局安排再次突出了红娘子拥有超出包括智勇双全的李岩在内的其他男性义军首领的军事谋略与杰出才华,也使这个女英雄的形象再次联接《木兰从军》中依靠自身一己之力来力挽狂澜且在击败匈奴兵的关键一役中发挥核心作用的花木兰,这两位女性均比其他男同袍的形象更优秀、更光彩夺目。再从婚恋的角度来看,花木兰和红娘子的事迹则是相辅相成、互相补充,构成了一个参军的女性从未婚少女寻找到志同道合的男战友结婚后,夫妻伉俪在军队生涯中继续互相支持、共同进步的完整婚恋过程,这种军队夫妻生活方式成为新的性别意识的一种具体体现,同样在一定程度上为广大胶东妇女观众所接受。

需要指出,与花木兰为防止泄露女性身份而被迫接受女扮男装和“雌雄同体”的行为举动不同,以女性身份直接参军的红娘子因已经自觉地接受“军人”这个身份,她必然会根据军队(义军)的需要自动调节角色位置,尤其是自觉地弱化自身的女性性别特征与女性身份认同而走向“中性”或曰“雌雄同体”的性格特征,这样才能够更好地适应军队的戎马生活。这同样也是中国红色革命对包括胶东妇女在内的中国广大妇女提出的时代要求。

红娘子对“雌雄同体”性格特征的这种自觉认同,同样再一次接续上《木兰从军》中花木兰作为女性已经形成的“中性”性别意识认同并加以深化,为革命根据地与解放区中的广大胶东妇女提供了直接效仿的途径与手段:在当时“个人解放要落实到社会解放”的社会思潮下(以延安解放区李季的诗歌《王贵与李香香》等为代表),广大胶东妇女在这种新式家国关系与新式性别意识的重构过程中,在通过参军的方式迈出关键的一步后,要想继续实现更高的个人价值并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个人的自由与解放,必须针对军队与社会活动等工作需要不断地调整自身的心理状态和行为,首先要做的就是主动地、自觉地弱化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生理性别身份,其次以“中性”的行为举止尽力超越常人(指普通男性)而成为佼佼者与优秀人物,如此才能够最终赢得社会与男性群体的尊重与肯定。套用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文化场域理论”中的看法,就是当时缺乏一定社会地位的妇女只有通过参军等方式从男性那里夺取到一定的社会资源与话语权,才能够占据一定的社会位置并拥有相应的权利,此后她们才有资格进一步解决男女平权、男女社会地位平等的个人解放问题,由此形成被社会普遍接受的、更新潮的女性主义思想意识。也正是因为《木兰从军》和《闯王进京》中塑造的花木兰与红娘子,不仅成为激发与培养20世纪40年代广大胶东妇女的英雄主义情结、追求红色革命理想信念的一个重要契机,而且为她们走出小家庭融入大社会的生活后实现个人价值和初步追求个性解放与爱情婚姻方面的自由,提供了直接的模仿途径。从这个角度说,新编历史京剧《木兰从军》和《闯王进京》的历史影响至今不衰,依然在中国红色文学和文化中占据一席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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