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对中国酒文化的受容与发展
——以酒的别称为中心
2020-02-25陈强,雷宇
陈 强,雷 宇
(1.四川轻化工大学 外语学院,四川 自贡 643000;2.四川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系,四川 遂宁 629000)
一、中国文化背景下酒的别称
(一)中国关于酒的别称历史悠久
中国是世界上酒文化历史最悠久、底蕴最深厚的国家,早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就有“酒”这个汉字,《诗经》中有“十月获稻,为此春酒”和“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等诗句。2018年据人民网报道,贾湖遗址的考古研究则表明中国在9000多年前就酿出了世界上最早的酒,可以说中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酒文化之乡[1]。酒文化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同中国社会相互渗透,彼此影响,产生了无数关于酒的别称,其类型之多,涵盖之广,堪称世界之最,同时对近邻日本的酒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从汉字构成来看,“酒”字的部首“酉”本身就与酿酒有关。《说文解字》对其的解释是“就也。八月,黍成,可为酎酒”,就是说“酉”意思是指“成熟”,代表八月,八月黍成熟,可以酿制醇酒。其实除了“酒”字,还有其它很多表示酒的汉字。如“酋”字,指“陈酒”;“醴”字,指甜酒;“鬯”字,指重大节日活动庆典用的香酒;“醪”字,指酒与酒糟不经分离就直接饮用的酒;“醇”字,则指不浇水的纯酒。此外,《说文解字》“酉”部中还有不少表现酒的品质、酒礼、酒态等汉字。
(二)关于酒的正面别称
千百年来酒文化同中国社会高度融合,几乎在各行各业、各个层面上都出现了对酒的别称。从别称的性质上看,以正面性称谓居多,体现出中国人对酒的执着与热爱。如《汉书·食货志下》称酒为“天之美禄”,又因服药多和之以酒,亦称酒为“百药之长”。西汉焦赣在所撰《易林》中有“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之说,所以古人也用“欢伯”代指酒,此外还有“圣人”之称。陆龟蒙《对酒诗》中便有“后代称欢伯,前贤号圣人”的著名句子。具体来说,“圣人”主要指“清酒”,而“白酒”或“浊酒”则一般用“贤人”来代替,如《三国志·魏志·徐邈传》所记载,魏太祖《禁酒令》出,人窃饮之,难以言酒,遂以白酒为贤,清酒为圣”。此外,“尊中物”、“杯中物”、“壶中物”也是人们对酒最常用的别称,主要是通过酒具来对酒进行指代。而僧人们则经常将酒称为“般若汤”。“般若”是佛教用语,本意为智慧。出家僧人不准饮酒,嗜酒者只能偷偷喝,因此把酒称作“般若汤”。由于饮酒能使人忘记忧愁,解除烦恼,所以酒还有“忘忧物”、“销忧药”、“扫愁帚”、“祛忧使者”、“破闷将军”之称。可以说上述这些称谓都源自酒给人们身体所带来的愉悦之感,以及通过饮酒排忧解烦,使心灵得到放松的誉美之情,这些别称体现了酒对于人们身心的正面促进作用。
(三)关于酒的负面别称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酒也不例外。从汉语中常见的“酒肉朋友”、“灯红酒绿”、“酒池肉林”、“酒大伤身”、“酒囊饭袋”等成语中不难看出,在中国也有很多出于酒的负面影响而产生的消极称谓。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中就有言“梁武帝断酒肉,文云:‘酒是魔浆’”。李群玉在《索曲送酒诗》中说“帘外春风正落梅,须求狂药解愁回”,称酒为“狂药”。陶谷在《清异录·酒浆》中把酒称作“祸泉”[2]。还有汉字“鸩”,本意指我国传说中的毒鸟,其羽毛有剧毒,后转指其羽毛浸过的酒,即毒酒的别称。如成语“饮鸩止渴”,比喻用错误的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难而不顾严重后果;“宴安鸩毒”则比喻贪图安逸享乐等于饮毒酒自杀等。可以说在我国对酒负面危害的警惕与批判的别称不胜枚举,可以与正面别称分庭抗礼。
(四)关于酒的中性别称
在我国,除了正反两方面对酒的称谓之外,还有一些相对较为中性的别称。这些别称大都源于酒的味道、颜色、功能、作用、浓淡及酿造方法等方面。比如,由于酒面的浮沫状如蚁聚,古人因而也称酒为“浮蚁”、“绿蚁”、“蚁酒”、“蚁醅”[2]。白居易著名的《问刘十九》诗中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之说,此诗首句中的“绿蚁”,即指浮在新酿的没有过滤的米酒上的绿色泡沫,用作酒的隐喻。此外,还有“金波”一说,寓意为酒色如金,在杯子中浮动如波浪,而“椒浆”是用椒浸制而成的酒,“玉液”、“云液”则喻为如美玉般浆液的酒。“浆”原是指淡酒,后又作为酒的代称。在我国特别喜欢用“液”“浆”等代指美酒,如“琼浆金液”、“玉液金浆”、“金波玉液”、“仙液琼浆”等。
从以上对酒的各种别称来看,中国人在酒的别称上,即有对其正面功效的赞誉,也有对其负面作用的批评,还有对其物理特性的细微观察,并进行巧妙的隐喻,体现出对酒的别称复杂而精密的划分,此外,在措词上非常富于联想,体现中国人在酒文化认知上的浪漫主义情怀。
二、日本在酒的别称上对中国文化的受容
(一)沿用中国文化的别称
日本从隋唐起大量吸收中国先进文明,在酒文化方面亦深受中国影响。如日语中常用“竹葉”来作酒的别称,很明显是受到中国竹叶酒的影响。竹叶酒源于我国,因酒呈浅绿色而得名,有着悠久的历史,特别是在宋代很受欢迎,很多地方都产竹叶酒,以宜城所以尤为出名,甚至成了竹叶酒的代名词。宋代许多州郡名酝也往往冠以“竹叶”之号。宋人多用“竹叶青”、“竹叶清”来称呼竹叶酒,苏轼在《竹叶酒》诗中说“楚人汲汉水,酿酒古宜城。春风吹酒熟,犹似汉江清。耆旧人何在,丘坟应已平。惟余竹叶在,留此千古情”,对竹叶酒文化进行了非常艺术的表达。此外还有“笹”、“笹の露”的说法,日语中“笹”字的含义与“竹葉”相近,指小竹子、细竹,读作“ささ”,在日本中世时代“酒”字也读作“ささ”,是女性对酒的隐语。不过与中国不同,在日语中“竹葉”、“笹”已经不再专指竹叶酒,而是可以泛指日本酒。
(二)沿用中国典籍的别称
除了社会文化影响外,日本还有很多关于酒的别称源自于中国典籍。如日语中常用“天の美禄”来代指美酒,该词源自《汉书·食货志》“酒者,天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此外,日语还借用了《汉书·食货志》中“夫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嘉会之好”的典故,称酒为“食肴の将”“百薬の長”“嘉会の好”,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在《汉书·食货志》中,所谓的“食肴之将”指的是盐,而日本将酒也称为“食肴の将”,很明显是对中国典籍的误读,事实上这三个称呼在现代日语中只有“百薬の長”最为常用。此外,本文前面所介绍的我国古代酒的别称,像“欢伯”、“圣人”、“贤人”、“忘忧”、“般若汤”、“浮蚁”、“祸泉”、“魔浆”等在日语中都得到了保留,频频出现在日本酒文化表达之中。
(三)对中国酒元素的搭配
以元禄初期详细记述 17世纪末造酒法的《童蒙酒造记 》为例,书中除了大量中国传统酒的别称之外,还称酒为“酌贤”、“酌圣”、“圣清”、“清圣”、“扫愁”、“玉帚”、“蚁缘”、“疑蛇”等。这些别称都有非常明显的中国文化痕迹:“酌贤”、“酌圣”、“圣清”、“清圣”是对“酌”“贤”“圣”“清”等我国古代酒的别称用字的搭配组合,“扫愁”、“玉帚”则是对苏轼《洞庭春色》一诗中相关元素的简化或归纳,日语中就有“酒は憂いを掃う玉箒”的惯用句,即“一醉解千愁”。而“蚁缘”则是对“浮蚁”、“绿蚁”、“蚁酒”、“蚁醅”的归纳统称,“疑蛇”可能源于“杯弓蛇影”的成语典故。可以说日本不仅对中国酒的别称进行了吸收,还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相关的酒元素进行了重新组合与创造。
三、日本在酒的别称上的独特发展
(一)对汉字字义的拓展
除了沿用中国酒的别称之外,善于模仿的日本人也创造出了许多基于中国文化的别称。比如在中国古代人们认为如果统治者施行仁政、天下太平,便会天呈祥瑞,降下甜美的露水,即所谓“甘露”。受此影响,日语中常用“甘露”代指甘露酒、或者美酒。日本人在在饮酒时会说“ああ、甘露、甘露”,此处的“甘露”即为美酒之意。其实“甘露”一词原本还有“圣水”、“醍醐”之意,代指古印度传说中的神仙饮料,所以日语也会用该词泛指美味的饮品。此外,日语中还有“瑞露”之说,即“めでたい飲み物”,代指喜庆之酒,而用“竹露”代指比较清淡的酒,还有本文之前提到的“笹の露”等。另外,日语中还有“酒は情けの露雫”的说法,即酒后情意更浓之意[3]。
(二)对佛教文化的拓展
由于自古深受中国佛教文化影响,日语中也会用佛教用语来作酒的别称,除了之前所述的“般若汤”之外,日语中还有“大垂水”之说。“大垂水”在佛教中是引导信徒大彻大悟之意,故日语用该词来形容酒所带给人们的飘飘欲仙、看破凡世之感。此外还会用“八功徳水”来对酒进行称谓,“八功徳水”原本是佛教中具有八种殊胜功德之水,即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诸根,日语中借此作为酒的别称,体现出对酒的尊崇之意。
(三)对中国典故的拓展
除了中国文化、佛教文化之外,日语中还有一些酒的别称是基于文人典故。如借用文房四宝中的砚,称酒为“硯水”。日本人认为“硯は水を張ってこそ、その持ち味を発揮します。それを人間にあてはめ、酒を飲むことによって、人もいきいきしてくるところ”,把酒之于人比喻成水之于砚,对酒给人们身心所带来的化学反应进行了非常艺术的表达。再比如称酒为“三友の一”,“三友”指“琴”、“酒”、“诗”,源自白居易《北窗三友》一诗中的“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之句,日语以此含蓄地对酒进行指代。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三友”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岁寒三友”是不一样的。
其实不仅是酒的别称,日语在对饮酒者、酿酒者的别称上也有不少源于中国文化的借代表达。如唐代诗人元稹的《春游诗》中有“酒户年年减,山行渐渐难”这句话,这里的“酒户”就是“酒量”的意思。唐代时中日交流频繁,“户”表示酒量的意思极有可能在当时传人日本,日本国民善于造词,在“户”的前面加上“上”“下”就形成了“上户”“下户”这组反义词,分别表示“能喝酒(的人)”和“不能喝酒(的人)”的意思。关于“上户”“下户”的另一词源,江户时代的词典《邇言便蒙抄》上的说法则带有一点神话色彩。据记载,“上户”“下户”之所以具有现在的意思和秦始皇有关。当时秦始皇建造咸阳宫时,建筑物非常高,常常挡住在高空飞行的大雁的去路,为了让这些大雁能通过,就在建筑物的上、中、下部各开了一个门,并派人看守。所谓“高处不胜寒”,最上面的门因为地势高很冷,所以选了酒量大的人去看守,希望能借助喝酒产生热量来胜任这项工作,于是“上户”也就有了“能喝酒(的人)”的意思,而“下户”也就有了“不能喝酒(的人)”的意思[4]。而对于酿酒者的别称则以杜康最具代表性,现在日本酿酒厂的最高技术指导便被称为“杜氏”。《说文解字》记载“杜康始作秫酒。又名少康,夏朝国君,道家名人”,曹操在《短歌行》中也有著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诗句,唐代以后,杜康被奉为酿酒之鼻祖,杜康也因此成为了酒的代名词。古代日本宫中造酒司的技术总监的头衔为“刀自(とじ)”,后来受杜康影响,利用谐音将“刀自”的汉字改成了“杜氏(とじ・とうじ)”,并沿用至今。
可以说上述的日语中这些酒的别称,以及对饮酒者、酿酒者的别称都有着明显的中国文化痕迹,体现了日本“模仿+创新”的独特文化意识,是对中国文化的借用和发展,更可以理解为是中国酒文化在日本文化下的独特表达。
四、日本文化背景下酒的别称
(一)日语语言文化下的别称
除了受中国文化影响外,在日本也有很多基于自身语言文化而产生的对酒的独特称谓。如日语中有一种“洒落言葉”,类似于汉语的歇后语(俏皮话),有时候甚至可以当作行业黑话。在“洒落言葉”中,通常用“代指酒。きす”是由“すき”(喜欢)一词颠倒顺序而来,在隐语及个别地方的方言中较为常用,并引申出“おにぎす”、“にがぎす”等说法。“おにぎす”代指烧酎、梅酒,“おに”是“鬼”的意思,“おにぎす”,即像鬼那样浓烈的酒,此外还有代指啤酒的“にがぎす”,“にが”是苦的意思,因为啤酒有苦味,故有此说。
(二)利用汉字组合而成的别称
此外,日语中还有很多通过拆分汉字而产生的酒的别称。如通过“酒”字的构造而产生的“三水に暦の酉”、“三酉”、“酉水”,这些很明显是基于对“酒”字“酉”的理解而来。另外通过“酒”字结构中的“氵”和“酉”,还产生了“とり”、“みずどり”、“水辺鳥”、“水鳥”等别称。“とり”源自于酒字中的“酉”字读音“とり”,“みずどり”则是“みず”+“とり”产生浊音便而来,即“氵”+“酉”。而由于日语中“酉”与“鳥”发音相同,同为“とり”,所以也利用同音异字的手法产生了“水辺鳥”、“水鳥”等别称。除对酒的拆分而来的诸多别称之外,还有“ジューリ”这样通过汉字读音组合而来的别称,指“濁り酒”,即浊酒、粗酒。在日语中“濁り酒”的“濁り”读作“にごり”,谐音“二五里”,而“二五里”又可以理解为乘法的“二五一十”,所以称之为“十里”,而十里在日语中的读音便是“ジューリ”,故用该词代指浊酒。
(三)含有水元素的别称
除了拆分汉字之外,日语中还有很多关于酒的别称是用“水”来代替的,除了前文所述的“大垂水”、“硯水”之外,还有“栄水”,将酒比喻为繁荣之水;“富水”,源于“酒を飲めば、心が豊かになる”的认识,即饮酒可以丰富人的精神世界;“祝の水”,源于“養老の滝の故事”中的“岩井の水”,因为“祝(い)”字在日语中同“岩井”发音相同,故有此说。另外还有“智水”、“福水”、“狂水”、“霊水”、“水物”等诸多称呼。此外由于在日语中喜欢喝酒的人也被称为“左利き”,或“左党”,“左”读作“ひだり”,故也会用“ひだり”来代指酒。
通过这些例子,可以发现日本自身文化背景下对酒的别称大多是基于语言文化,即通过对汉字、单词、发音等相关元素进行组合而形成独特的称谓,即便是借用了汉字字形的那些别称也是采用了日本汉字读音下的构词法,没有照搬中国汉字的含义,体现出了十分明显的日本语言文化特色。
五、结语
酒在中国有数年千的发展历史,基于中国文化土壤的酒文化博大精深,同时得益于中国文学与酒文化的高度融合,以及汉字象形、会意的特点,在中国有众多关于酒的别称。日本自古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在酒的别称方面保留了很多中国古代的称谓,有些甚至融入现代日语的惯用表达之中,体现出了对中国酒文化的高度受容。同时,日本并没有教条式地对中国酒文化进行照搬,而是发挥其自身“模仿+创新”的文化特点,积极地对酒的别称进行拓展和再创造,使之符合日本文化的表达需求,同时还结合日本自身酒文化创造出了独特的别称,这些别称淡雅内敛,有很多含有“竹”、“露”、“水”等字,同日本酒低度、清淡的特点相适应,同更强调艺术性、极富张力和想象力、比喻形象、分类精细的中国的酒的别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