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一面镜
2020-02-24古清娴
摘要: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诞生以来,学者们对敢于违抗禁令、至死维护亲情的安提戈涅,及以强硬法律来约束忒拜城民、禁止安提戈涅埋葬其兄的君王克瑞翁的形象进行过诸多论析,但对登场不久,甚至自带滑稽意味的守兵形象的分析却近乎寥寥。本论文结合悲剧主人公安提戈涅和克瑞翁,从三个层面剖析剧本中易被忽略的守兵形象,探求守兵本质上是城邦中“个体的人”的象征,并结合戏剧史上的其他巨作,探讨“守兵”所具有的戏剧功能。
关键词:《安提戈涅》 守兵 克瑞翁 忒拜城城民 人性
剧本《安提戈涅》创作于公元前442年,在古希腊史上属于古典时代,公元前7世纪及前6世纪出现的僭主政治,到了公元前5世纪已经成为一个贬义词,这时期古希腊人对神十分虔诚,认为自然法的地位远远高于人为法,民众对于亲情伦理非常重视,因此作为家庭成员一定要埋葬死者,“人们认为那些未入葬之人(ataphoi)不能进入冥府,而且会遭到唾骂,他们的灵魂将游离于世间”。在剧本当中,安提戈涅遵照自然法的要求,偷偷违背禁令把干沙撒在波吕涅克斯的尸体上,守兵发现后前去报告君王克瑞翁,克瑞翁自觉权威受到了挑战,又命令守兵找出埋葬波吕涅克斯之人。从守兵初登场时的自言自语、到中间与克瑞翁的一段对话、再到捉住安提戈涅后的完全退场,可以将守兵的性格特点归纳为:哕唆、直接、懂世故、小机灵、爱嘲讽、冷漠、惯說漂亮话。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出场,既区别于普通报信人,又与克瑞翁有较多的交谈,并且通过克瑞翁对他下的命令——找到违反禁令的人,又顺势引出安提戈涅,在这当中起连接作用的“守兵”形象的确值得探讨。
一、“守兵”形象的内涵
首先从克瑞翁与守兵的双向态度上提取出“守兵”形象是作为忒拜城城民的缩影;其次从守兵对安提戈涅的单向态度,可以分析出“守兵”形象所蕴含的人性阴暗面;然后从守兵自身的语言特点出发,挖掘“守兵”形象所带有的哲理性思考。
(一)忒拜城城民的缩影
1.克瑞翁对“守兵”的态度——强制服从
在守兵前来报告消息时,克瑞翁经过两次发问,一次发怒之后,才得知波吕涅克斯的尸体被埋,从这个过程可以发现守兵对克瑞翁并不是完全尊重,但克瑞翁仍然把自己放在一个绝对领导者的位置,还表示如果守兵不能完成他的命令——找出埋葬波吕涅克斯之人,便要对守兵做出惩罚。“如果你们找不着那亲手埋葬的人,不把他送到我面前,你们死还不够,我还要把你们活活吊起来,要你们招供你们的罪行……”①无论守兵真心与否,克瑞翁都要强制守兵服从自己,而守兵在除去作为守兵这个社会身份外,其原生身份也是一位忒拜城城民,所以就此可以推出克瑞翁可能会用来对待忒拜城城民的态度。
事实上克瑞翁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他还未回城时就先下了一道禁令,这个禁令一方面是对波吕涅克斯和厄忒俄克勒斯二人后事的处理,另一方面也是给所有忒拜城城民一个下马威:一次服从于我的命令,次次服从于我的命令,且不接受反对。“在索福克勒斯的描述中,克瑞翁最终显示出了一个僭主的本来面目。”②
2.“守兵”对克瑞翁的态度——勉强服从
在此意义上的“守兵”形象反映出来的是忒拜城城民对克瑞翁这个新君的态度——并不是完全服从,不仅直呼克瑞翁的名字,甚至还敢当面调侃新君,“哎,一个人怀疑而又怀疑错了,太可怕了”。守兵报告完消息以后,克瑞翁气急之下有一段很长的独白:他先是将气撒在歌队长身上指责他相信是天神埋葬了波吕涅克斯的糊涂,接着对忒拜城城民大发议论,再接着对金钱进行抨击,最后对守兵进行生命威胁命令他找出是谁干的这件事。克瑞翁甚至已经摆出了最大的架子——“我凭宙斯发誓告诉你。”想想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需要依仗神灵或诅咒来使对方达成自己的想法?其实就是在对方不认可自己,并且凭自己现有的权威无法使对方全心全意臣服的时候,才需要搬出一个比自己更高、更神秘的形象来进行压制。
守兵的出现,正好承载了忒拜城城民对克瑞翁的态度,不满、抵抗和迫于权力的服从,并且守兵在与克瑞翁交谈时也没有顾忌克瑞翁的脸面,“看守人的饶舌将克瑞翁苦心经营的庄严气氛很快打破了”③。由此观之,剧作家所塑造的“守兵”,其实是忒拜城城民的“代言人”,而以“守兵”为代表的这部分城民对克瑞翁并非完全认同。
(二)人性阴暗面的真实反映
1.对周围人缺乏同情
克瑞翁让守兵去捉住埋葬波吕涅刻斯的人,当守兵发现有一名女子时守兵这样形容这名女子的状态:“她大声哭喊,像鸟儿看见窝儿空了,雏儿丢了,在悲痛中发出尖锐声音。”看到这儿不由得让人感受到那种生死分离的痛苦。但是守兵没有,“我们一看见就冲下去,立即把她捉住,她一点也不惊惶。”在面对安提戈涅绝望的眼泪时,守兵第一反应并没有表露出同情,而是担心自己会错失捉住这个违反禁令的人的机会。
2.事不关己的心理
在发现波吕涅克斯的尸体被人用沙覆盖上以后,负责守卫的守兵们相互埋怨,彼此怀疑,谁都不知道事情真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反正不是“我”做的。每一个守兵都想把自己与这件事撇开,但总要有一个人去向克瑞翁报告,最终守兵抽中了签。随后在把安提戈涅带到克瑞翁面前时,守兵在克瑞翁面前对安提戈涅表示出极大的遗憾,但事实上守兵最关心的不是安提戈涅的结局,而是自己能不能被免罪!这里的“守兵”象征的是社会中那些冷漠的人,当他们面对一件事的时候,因为习惯了冷漠式思维,首会先把自己摘干净,之后再用安慰的话来伪装自己,对他们来说污泥再脏,只要不溅在自己身上就无关紧要。
(三)灵魂剖析者
首先,在克瑞翁与守兵的首次对话中,克瑞翁说守兵刚才说的话都是在刺痛他,守兵反问:“刺痛了你的耳朵,还是你的心?”克瑞翁会感到刺痛是因为守兵的话直接切中了他的心,刺痛耳朵的是消息本身,刺痛心的则是有人违逆他的命令,而在违逆的背后其实是对他的不认同。克瑞翁企图跳过一个自我反省的阶段,继续采用强制的手段来打压所出现的“反抗”,他觉得他有权力,并且应当得到城民的服从,但当守兵把克瑞翁的心结反问出来,这就使得克瑞翁不得不立刻正视这个问题:到底城民不服从的是国王的权力,还是不服从自己?守兵的直言是对克瑞翁的灵魂发起的追问。
此外,守兵话中一些零散的句子颇似智者之言——“我反复思量,这样懒懒地、慢慢地走,一段短路就变长了。”你可以说犹豫让你的生活变得煎熬冗长,也可以说惬意使你对生活别有一番体会。“一个人带着可怕的消息,心里就害怕。”守兵出场时有很多自言自语,这些话大多是在陈述心情,“这种内倾反省的心灵好像一块珍贵的宝石,只在某点上,而且只在一瞬息间,才现出光彩”。这就是为何守兵在面对一个未知结局的状态下,反而能说出许多难得的话。
二、矛盾结合体——作为“个人”的意义
(一)血亲关系差异下的矛盾——守兵与安提戈涅
首先,安提戈涅在剧本当中所展现出来的形象是非常好的,她是正义、道德、勇气的象征,“安提戈涅既不能违反禁止埋葬死者的命令,又不能不遵守必须埋葬死者的‘神律,这便形成了难以解决的矛盾”。在两难的选择中,安提戈涅选择了以自我的毁灭来成全,所以安提戈涅因为做了自己认定应该做的事而让这个悲剧产生了正面的力量,她代表的是一种坚韧和纯粹,而守兵戏谑、冷漠、世故,面对克瑞翁说出的惩罚时会想到再也不回来,而捉住安提戈涅后却立马回来向克瑞翁邀功。
与安提戈涅主动承担血缘关系所赋予她的埋葬亡兄的责任相比,守兵所要负责的仅仅是他自己,“安提戈涅的Philia(家亲关系)是和死者建立的,而非和生者之间”④。伊斯墨涅因为拒绝和安提戈涅一道去埋葬尸首,安提戈涅就否定了她和自己的家亲关系,包括克瑞翁,因为他们都不和安提戈涅一同履行作为死者家人的责任。恰恰相反,守兵不受家亲关系的束缚,他没有作为一个家庭成员应该承担的亲属之间的责任,他最应该承担的就是对自己生命的责任,所以在守兵看来,只有捉住安提戈涅,才能真正保证自己的生命得到周全。“在民众的意识中,神律作为一种权威力量远远高于人法,在城邦中人们遵守法律才能维持城邦的稳定,而在人法之上存在神法保证伦理力量得到有效实现。”
安提戈涅在坚持自然法的同时,还承受着一个不健全的家庭血緣关系带给她的打击,安提戈涅有一段独白吐露了埋葬波吕涅克斯的原因:父亲母亲都已去世,丈夫孩子可以再有,但“我”没有父母可以再为我诞生出一个兄弟来,“哥哥”就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因此安提戈涅将埋葬哥哥的重要性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高,“她(安提戈涅)的存在是乱伦行为的后果,这个后果使得她的父亲也成了她的哥哥”⑤。正是由于家亲关系的混乱,在安提戈涅的认知里,这样的生活就是一个无穷尽的灾难,以至于在克瑞翁判决她死亡之前,安提戈涅就已经向往死亡。而守兵身上没有来自家庭的束缚,他也从未提及自己的家人,所以守兵认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高过自己的生命,故建立在血亲关系差异的对比之下,守兵只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的人。
(二)社会身份差异下的矛盾——守兵与克瑞翁
克瑞翁作为僭主的形象,以自己的意志主宰着城邦,他在与儿子海蒙的对话里说:“难道我应该按照别人的意思,而不按照自己的意思治理这国土吗?”需要区分的是,克瑞翁要求海蒙对他服从是家庭自然生养关系所赋予父亲的权力,克瑞翁却把这个关系转移到了对城邦的统治之中,也要求忒拜城城民对他绝对服从。“他(克瑞翁)清楚地意识到,他能获得王位和权力,依靠的是家庭亲缘上的接近。”⑥所以克瑞翁知道依靠血缘关系成为国王,在对民心的获得上就有所欠缺,而他所采取的方法就是强制,以绝对不允许违抗的法令来增加自己的权威,这样所能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城民)的服从不是来自于你们(君王)在损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能给予他们的恩惠,而是来自于你们通过武力而不是良好的意愿施予他们的影响。”克瑞翁作为城邦的统治者,过度强调人法,这必然导致人法与自然法之间的失衡。
而守兵的身份与克瑞翁的国王和安提戈涅的公主的身份完全不同,守兵既属于宫廷的下层,又高于一般城民,在他身上,一部分代表着忒拜城城民的意愿,又有一部分代表着国王的权威,与城民相比,守兵不能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除非捉住安提戈涅,维护国王权威;与克瑞翁相比,守兵没有作为一个统治者需要的对国家责任的担忧,克瑞翁要对背叛城邦者做出惩罚,还要在城邦当中立威,但守兵不用,守兵只需考虑自身的命运,所以他又可以一走了之。
(三)身份与动机
捉住安提戈涅,是作为“守兵”的责任,如果守兵只是作为一个城民,会不会抓住安提戈涅则是另外一种可能。城民的动机大多来自于人性,因为没有“守兵”这个身份的限制,城民所受到的来自君王的威胁相对较少,甚至可以视而不见,听若不闻,“克瑞翁作为君王的言语行为依靠臣民的接受和传递来行使他的权力:臣民可以听而不从,并使得所颁布的命令失效”⑦。但守兵作为国王命令的执行者,本应该一丝不苟地严格执行国王的命令,同国王一道守护人为法的庄严,可实际上守兵却对克瑞翁存有一些反抗情绪,这个反抗是守兵作为一个人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守兵的内心与忒拜城城民一致,但一旦加上“守兵”这个身份,他就不得不履行克瑞翁的命令,这是守兵身份不同于城民身份的地方,也是这个人物矛盾的地方,他始终受到来自君王的威胁,并且应当服从克瑞翁的命令。因此在评价守兵的行为时,应当知道,在“守兵”这个身份之下,他必须要捉住埋葬尸体的人,一旦除去身份,则须重新考虑他的动机,这是人性。
三、守门人戏剧功能分析
剧本《麦克白》中也有一个“守门人”的形象。麦克德夫敲响麦克白家的门想要去叫醒国王邓肯时,门房出场,他一边抱怨,一边去开门,敲门的人很着急,开门的门房不着急。“他言谈举止滑稽可笑,却又寓意深刻,他自命不凡地发着自己对这个世俗世界的牢骚,看起来荒谬无聊,却又针针见血,入木三分。”对比两个角色可以发现,《麦克白》中的“守门人”是故事发展的一个节点,他只有四次说话的机会,等到主要人物因为敲门声聚拢起来之后,这个“守门人”便没有再出现,他只是一个分界点——众人得知邓肯死亡的分界点;而《安提戈涅》中的守兵,则是情节发展的一条线,守兵将安提戈涅抓住,并带到克瑞翁面前,是整个故事不可缺少的故事线。在《麦克白》中,即使没有门房的出现故事也可以继续发展下去,只是在剧情上会缺少一个缓冲带,邓肯的尸首摆在那里,总有一个契机被发现,门房开门,是给外来者一个发现的机会,由外来者引出邓肯的死亡,就算不是如此,处在内部的人也会很快发现。而在《安提戈涅》中,克瑞翁只交代守兵,要他找出埋葬波吕涅克斯的人,所以守兵抓住安提戈涅并带回,就变成了仅有的一种可能。“丑角群像构成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时隐时现地推动着剧情的发展,左右着戏剧冲突的走向。”因此,《安提戈涅》中的守兵,与一般的守门人、报信人又有不同,他注定不是一个一闪而过的人物,因为从他身上,可以挖掘出新的方向来与克瑞翁、安提戈涅这两个人物进行对比,由此体现守兵形象的复杂性和重要性。
综上所述,守兵是忒拜城城民的缩影,他内心偏向着自然法,又有着对人性的思考,在与安提戈涅的对比之下,守兵不需要承担作为一个家庭成员的责任,因此他是一个“个体的人”;在与克瑞翁的对比下,守兵没有作为统治者的担忧,他在克瑞翁的威胁下被动地去维护国王的权威,人性与身份的矛盾,就构成了守兵这个人物。
环形的石阶重新温热,遥远的舞台之上,安提戈涅正颤抖着手撒下干沙。就在这一刻,“我”看到她身后出现了一道光,光亮中仿佛有一个人执着剑与盾向她奔跑而来,“我”凝视着那道人影,终于从影子中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你。
①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安提戈涅)》,索福克勒斯著,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③④⑥详见宇飞:《安提戈涅中的家与城》,网址:https://zhuanlan.zhihu.com/p/3 3927362, 2019-3-6/2019-7-1.
⑤⑦ [美]朱迪斯·巴特勒:《安提戈涅的诉求》,王楠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页,第70页。
参考文献:
[1]莱斯莉·阿德金斯,罗伊·阿德金斯.古代希腊社会生活[M].张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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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九卷)[M].上海:上海人民m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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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艳梅.丑角的“力”与“美”: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丑角群像[J].外国文学研究,2006 (6).
作者:古清娴,重庆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